那一夜,谷缜被谷萍儿制住,望着施、谷二女交手,大感滑稽,心道这老天爷约摸发了疯,将这世事尽数颠倒了:自己爱的女子要捉自己,害过自己的女子,偏偏又百般护着自己,真是颠七倒八,不成样子。
谷缜想着,斜瞅身边波斯猫,不觉暗叹:“猫啊猫,若有来世,我也向阎王老儿请求做猫,省得太多烦恼……”一念及此,那猫儿一双湛蓝瞳子凝注过来,一瞬不瞬。谷缜有生以来,从未被一个畜生这般注视,不觉心中发毛:“这贼猫儿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绝,那猫将身一纵,跳到他腿上,冲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后伸出一只前爪,在谷缜腰间挠来挠去。
虽然隔了几重衣衫,谷缜仍觉猫爪过处,奇痒难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气只在胸臆间冲突翻滚,蓦地心口发热,“哈”的一声,冲口而出。
只笑了半声,谷缜便即打住,盯着那猫儿,惊诧极了。原来他被谷萍儿封住要穴,出声不得,此时不但笑出声来,抑且从手至脚,均能动弹。
谷缜长于应变,只一愣,便抱了猫儿,站将起来。举目望去,施妙妙与谷萍儿正斗到紧要关头,无暇他顾。
谷缜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儿,竟然做了娘儿们的赌注?他***,管他谁胜谁败,我先拍马走人。”
心意已决,谷缜屏息走了十来步,瞧那怀中猫儿,又忖道:“这贼猫儿竟会给爷爷解穴?很好很好,萍儿那丫头害我不浅,我掳走她的猫儿,害她担心难过,也是报应。”想着越发心安理得,抱着那波斯猫,放开步子,跑将起来。
这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当日与陆渐在海上失散,几经辗转,到了叶梵一名侍女手里,随她来到中土,其间又被叶梵转送给谷萍儿。
北落师门性子灵通,一心寻找旧主仙碧,故而才会一反常态,与陆渐同行。一日回到中土,它寻主之念越发强烈,若能寻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寻到,就想先找陆渐,由他再寻仙碧。谷缜与陆渐相处已久,不经意间,衣衫上留下陆渐的气息,北落师门嗅见,不啻于发现寻主线索,立时施展异能,解开他的穴道。
谷缜却不知自己怀抱西城灵兽,一脱大难,欢天喜地,对北落师门一口一个“猫兄”,分外亲热。北落师门原本重女轻男,跟随男子,实不得已,听这少年胡言乱语,心中大为厌烦,当下眯眼假寐,懒得理会。
谷缜怕后方追来,跑到身子虚脱,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这一下子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劳什子东岛五尊,都该吃我的屁了。”想着欢喜不禁,在草地上打两个滚儿,见北落师门死样活气,不由笑道:“猫儿都是昼寝夜醒,深更半夜,你还睡得着?还不起来捉老鼠么?”说着顽皮心起,便去揪它颈皮,不料北落师门两眼陡张,呼地抓来,谷缜手背剧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贼猫儿,抓你老子!”挥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见北落师门冷冷瞧来,目光极是阴沉。
谷缜呆了呆,倏尔转怒为笑,骂道:“贼猫,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师门头顶掠来掠去,却不当真拍落。北落师门本想待他手来,给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缜乖觉,竟不真打,瞧了一会儿,又觉厌烦,闭眼打盹儿不提。
谷缜兴奋劲一过,倦意陡生,寻思:“须得找个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寻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于逃命,尽往偏僻处行走,不知不觉已入深山,夜浓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数十里,也不见灯火,腿脚酸软,寻一块大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热,忽然平地一阵风起,隐含丝丝腥气。
谷缜一个激灵,寒毛陡耸,掉头望去,大惊失色,但见一头白额猛虎雄踞身后,铜铃巨眼,凶光毕露。
谷缜虽有偷天换日之计,却无降龙伏虎之能,遭遇险恶之徒,还可设计弄鬼,如今遇上一头猛虎,真叫无法可施,刹那间,虽不至瘫软如泥,却也腿脚僵硬,寸步难移。
虎啸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扑来,谷缜却觉怀中一动,北落师门蹿将出来,悄然落地,蓝莹莹的眸子对上恶虎双睛
那虎本来专注谷缜,这当儿却被这只小猫吸引住了,顿时煞住扑势,移步换形,鼻子抽动,神色颇为困惑。
北落师门一派悠闲,蹲在地上,舔爪子,挠颈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长毛如雪,四散飘扬。那虎不由吃了一惊,后挪半尺,低声吼叫。北落师门却喵的一声,蓦地迈开细碎步伐,绕着那虎转起圈子。
野兽弱肉强食,常处生死边缘,故而直觉敏锐,超过人类。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随着北落师门原地转圜,双睛始终不离那对猫眼,前爪着地,咆哮连连。
谷缜僵立一旁,既是吃惊,又觉有趣,这两只兽类,一个庞大凶恶,花纹斑斓;一个小巧恬静,雪白可爱;这么一大一小彼此对峙,真是奇怪极了。
“是了。”谷缜心念急转,“贼猫儿缠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机。”方要转身,忽又忖道,“不对,不对!贼猫儿两次救我,我弃它而去,岂非不讲义气。”想到这儿,心中不觉好笑:“老子莫不是疯了?跟这猫儿狗儿,也讲起义气来了?”虽然心中自嘲,却不再挪动半步。
只见北落师门小碎步越行越疾,转到第三圈,一阵风来,树摇叶晃,飒飒细响,猛然间,惊天动地一声虎啸,谷缜眼前陡暗,那猛虎腾空而起,如飞来山岳,挡住星月。
白光乍闪,北落师门先向左窜,忽转右纵,虎形猫影,凌空交错。
“喵!”一声猫叫,凄厉绝伦,撕心裂肺。
“贼猫儿……”谷缜心头剧震,脱口惊呼,继而一声虎吼贯耳,长草偃伏,树叶振落,那头白额虎四爪着地,如癫如狂,摇头摆尾,高起低伏,两行鲜血自它眼窝流下,点点滴滴,洒落在地。
谷缜惊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师门蜷若一只雪白毛球,四爪如钩,扣住虎头,任那老虎如何跳跃挣扎,只是不动。
“吧嗒”脆响,虎头迸裂,那老虎的天灵盖被北落师门活活掀开,露出热腾腾的脑髓。老虎形如醉酒,摇晃着走了几步,终于砰然歪倒,再无动弹。
谷缜望着虎尸,怔忡时许,再瞧那波斯猫,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舐爪上血迹,须臾舔罢,踱将过来。谷缜望着这小小猫咪,忽觉心惊肉跳,拱手笑道:“猫兄,救命之德,多谢多谢。”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步步后撤。
北落师门见他畏畏缩缩,大不耐烦,白影闪动,谷缜便觉肩头多了个毛茸茸的物事,顿时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时,不觉那猫儿异动,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松,今有猫兄,谷某真是见识了,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若有怠慢之处,担待一二。”他也不知这猫儿能否听懂,总之胡言乱语,讨其欢心,以免“猫”颜震怒,给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猫在肩,谷缜行走林中,胆量陡增,只管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不多时寻到一个山洞,铺上枯枝败叶,躺下歇息。
歇了半宿,次日醒来,忽觉胸闷,定神一看,北落师门蜷在胸口,呼噜噜睡得正熟。谷缜心中暗骂:“贼猫儿却会享福,把老子当床了。”却不敢公然叫骂,小心将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见洞前搁了两只野兔,均是眼珠被挖,头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师门的手笔。
谷缜恰好饥肠辘辘,顿时眉花眼笑,找来一块尖石,寻溪水将野兔洗剥了,在溪边烤得金黄流脂,拣些细嫩的喂猫,其他的狼吞虎咽,尽数填入五脏庙中。
谁知地处深山,四溢肉香,竟引来一头苍狼。北落师门吃饱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窜一纵,落在苍狼颈上,咬着颈皮,呜呜直叫。
那狼疯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猫来,但却步了昨晚猛虎的后尘,空费气力,受制如故,不多时,便夹起尾巴,哀鸣乞命。北落师门这才跳下。那头狼也甚狡狯,后颈一轻,转身便逃。
北落师门嗖地抢在前方,左窜右纵,腾空一跳,又伏在苍狼颈上。苍狼挣扎一时,复又乞命。北落师门重又将它放了,苍狼再逃,北落师门一如前法,又将其擒住。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复施为,不厌其烦。
谷缜从旁看戏,瞧出北落师门纵然通灵,却难脱猫类本性,有道是:“灵猫戏鼠,玩过再吃。”它却将苍狼当作玩物,恣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阵,谷缜忽有所悟,原来这波斯猫昨夜伏虎,今日戏狼,所用伎俩并无二致,均是先向左窜,引岔敌心神,然后右纵,腾挪间跳上对手头颈,挖其眼,破其颅,首脑一破,任是何等对手,无有不败。
这几下看似简单,却屡试不爽。谷缜好奇心起,留意观摩,只觉那波斯猫左窜时并非极快,右纵时转疾,旋即腾身掠空,复又变慢,觑敌方位,八方下落。这般窜纵腾扑,四般举动连贯如一,内中包含精微节奏。
谷缜悟及此理,陡然来了兴致,起身学着北落师门,奔窜起落,但觉那身法简单,微妙之处尽在节奏,谷缜蹦跳之时,转折太速,忽地一个不慎,双脚互缠,摔了一跤。好在他脸皮甚厚,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趴在地上,嘻嘻直笑。
北落师门为谷缜举动吸引,放了苍狼,凝目注视,碧蓝眸子熠熠生辉。谷缜爬起来,拱手笑道:“还请猫兄多多指教。”即又迈步,左窜右跳。但他素来行事,便不爱循规蹈矩,幼时读书,明明记得一字不差,背诵时却故意增删词句,添上自家见解,岛上西席为之万分头痛。后来学武,亦复如是,不爱一招一式,招式练到一半,蓦地凭空编造花招,将大好绝学,练得轻佻无比。谷神通大为震怒,逼他改正,谁料谷缜不仅不改,反而自恃智术,鄙夷武力,又嫌习武辛苦,再不肯专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为武功低弱,屡吃大亏,尤其见过谷萍儿后,谷缜才痛定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时学这灵猫奇步,开始一板一眼,渐次旧病复发,自作主张,胡乱改易,添加诸般花巧,扭腰摆臀,竟然将一路灵兽杀着,变成了乐伎舞蹈,卖弄风骚了。
北落师门这路身法,原是与禽兽搏杀中练成,全以猎杀对手为要,断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谷缜胡闹正欢,肩头陡沉,北落师门跳将上来,伸了爪子,在他脸上拍打。谷缜吃痛,忙道:“猫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北落师门轻叫一声,跳将下来,钻入林中,不一阵,擒来一只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诡谲,远胜苍狼,不住声东击西,然而北落师门应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腾挪,总是一招就擒。
谷缜一瞧,即知这灵猫当面演示招术,意在调教自身,不觉亦惊亦愧,收起嬉闹之心,凝神关注起来。
他一旦用心向学,颖悟之速,胜于常人。不多时,便穷尽北落师门的扑击之术,只可惜体力不足,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失之矫捷。又想北落师门如此了得,不是猫中之仙,便是猫中之王,昔日东岛有武功名叫“仙猬功”,占了个“仙”字,这里不妨便用“王”字,起名“猫王步”,再妙不过。
是日习练稍熟,次日清晨,谷缜将醒未醒,忽听野兽咆哮,他睡意陡消,张眼望去,只见洞前伏着一头恶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长流。
谷缜大骇,腾地跳起,再瞧时,北落师门蜷成一团,踞伏狼颈之上。谷缜方才松一口气,不防北落师门忽然跃下,那狼发声低吼,如箭扑来。谷缜猝然遭袭,险被扑翻,疾使“猫王步”绕至狼后,奔出洞外,手脚并用,爬上一株大树。
才爬至半,忽觉手背剧痛,抬眼望去,北落师门已抢至上方,爪子挥舞,呜呜吼叫,那猫爪虽小,力量却大,谷缜脸上挨了两记,眼目晕眩,顿时滑下树来。
谷缜至此醒悟,这头恶狼竟是北落师门驱使来对付自己的,顿时惊怒交迸,大骂“贼猫”,但只恨恶狼在侧,无暇多骂,唯有硬了头皮,以“猫王步”与之周旋。一人一狼,盘桓追逐,生死互搏,搅得尘土翻飞。
恶斗半晌,谷缜逮住破绽,绕到狼后,一个虎扑,将之摁倒,咔嚓一声,折断狼颈。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摇晃,日光泻地,如铺碎金,谷缜伏着狼尸,疲乏欲死,但觉有生以来,便不曾这么累过,一时只顾喘气。他手脚腰背均被抓伤,衣裤也被撕成条状,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缜爬起来,抬眼一瞧,北落师门正趴在树上,舔爪理毛,悠哉游哉。谷缜心中恨极,双手叉腰,“臭猫,贼猫”一阵大骂。北落师门理也不理,只顾眯眼晒着太阳。
谷缜骂了一通,也无别法,便将余怒发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里却将之想象成北落师门,叫声“贼猫儿”、便咬一口,直至饱足,才恨恨作罢,这时左右一瞧,却不见了北落师门。
谷缜余怒未消,暗自寻思:“这贼猫可恶,从来只有我算计人的,今日却被这畜生算计了,不成,不能就这样算了;定要想个法子,报复报复。”正咬牙发狠,忽闻一股异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缜这两日不曾饮酒,顿时咽了一口唾沫,转眼望去,北落师门衔着一枚紫色灵芝,悄然走近,搁到谷缜脚前,便去一旁蜷着睡觉去了。
谷缜惊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见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润剔透,茎叶中若有紫光流转,更妙的是,紫芝香气馥郁,有如醇酒,勾起他肚里酒虫,当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润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为酒杯大小一团暖意,聚而不散。
谷缜几口吃罢,身心快美,意犹未尽,瞥了北落师门一眼,怨气顿时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贼猫儿有良心,送来这等好东西,咱们暂且两清。”一念及此,忽觉睡意涌来,眼皮沉重。谷缜心头奇怪,连连摇头,却怎也无法驱散睡魔,他何等聪明,转眼瞪向北落师门,只见那小小白影渐渐模糊起来,谷缜心中既惊且怒,不由喃喃道:“贼猫儿,你好,你好,又来算计老子……”谩骂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拢,知觉全无了。
这一觉无思无梦,醒觉时,谷缜神气清爽,即刻跃起,走了几步,忽然不觉伤口痛楚,低眼望去,身上伤口不知何时尽数弥合,仅余淡淡红痕。
谷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顿时喜不自胜,叫道:“猫兄,猫兄。”飞奔出洞,脚步未停,树丛飒然一响,窜出两头大狼,张牙舞爪,猛扑上来。
谷缜满心欢喜化为一团愤怒,无奈之下,只得施展“猫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头狼,应付起来越发惊险。苦斗半晌,总算制服二狼,谁知北落师门不容他喘息,又陆续赶来更多野狼、豺狗,乃至于花斑大豹,与谷缜搏杀。谷缜若然伤疲,它便衔来紫芝,谷缜食后,沉睡如死,可是一觉醒来,又必然伤愈力复,更胜往昔。
丛林中弱肉强食,尽以武力取胜,谷缜素日的聪明机巧,面对如许猛兽,无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战,乐于冒险,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激发自身潜力,是故初时气愤,几次争斗下来,反而生出莫大兴趣,对这“猫王步”的神妙节奏领悟益深,伏兽制强,渐有余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后,日觉体健身轻,精力鼓荡,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挥拳出脚,无不沉猛。只苦了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数日间,死伤不迭,即不死伤,也被谷缜一顿拳脚打得昏头胀脑,夹尾而逃。
这一日,谷缜周旋良久,总算赶走一头猛虎,身子疲惫已极,四顾不见北落师门,便坐将下来,闭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谷缜心头忽地一动,这几日他与野兽对面相搏,对丛林中的危机渐渐生出异常灵觉,当即猛然睁眼,却见北落师门悄立丈外,口衔一枚紫芝,眼中蓝光湛湛,极是阴沉。
“贼猫儿。”谷缜松一口气,笑道,“又送吃的来的?”话未说完,心跳忽剧,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缜猛然掉头,便听一声锐响,既似雏鸡哑啼,又如坚帛撕裂,霎时间,从十丈外的草丛中钻出一个蛇头,大如笆斗,后面带着水桶粗细的蛇身,通体紫鳞,长达七丈。
谷缜几不信天下间竟有如此恶物,饶是他镇定过人,也不由两眼大睁,气为之闭,眼见那条怪蟒哧哧吐信,旋风般盘起一座蛇阵,上下两丈,蛇眼血红,静静盯着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忽地松口,前爪倏挑,那枚紫芝远远飞出。“哧”的一声锐响,蛇头骤晃,噬向紫芝。
北落师门忌惮蛇头高昂,不易跃上,是故抛出紫芝,诱那蟒蛇低头,蛇头甫动,它便纵奇步,跳上蛇头,方欲抓落,狂飙陡起,粗大蛇尾疾扫而至。北落师门立足未稳,便被千钧之力远远抛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着地,身如弯弓,尖声厉叫,双眼凶光迸出。
就当此时,那蟒忽又掉头,死死盯着谷缜,蛇信吞吐,哧哧尖啸,大有愤怒之意。
谷缜本不知这怪蟒为何来此寻衅,但稍一转念,便知必和北落师门及紫芝有关,不由瞪了那猫儿一眼,心中大骂。
原来,谷缜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间一件宝物,受山水灵气、日月之精,经历数百岁月,始才成形,能益气轻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伤。也因其神异,芝成之日,禽兽觊觎,一场争斗下来,终被这怪蟒所占据。
北落师门亦是灵兽,方来此间,即知紫芝所在,仗着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觅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时不觉,岂料北落师门贪得无厌,不但自吃,抑且带回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数日,便所剩无几。怪蟒知觉之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终日潜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师门再去,顿时与之遭遇。
怪蟒千年寿元,灵异无比,北落师门使尽解数,也难取胜,但这猫儿行事强梁,不占便宜决不罢休,既然不能取胜,便于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岂肯罢休,远离巢窟,一路追来。谷缜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气,怪蟒嗅得,愤怒欲狂,巨口猛张,露出长剑般一对尖牙,蓦地将头一晃,闪电噬来。
谷缜疾使“猫王步”,让过一击,翻身跃上蛇颈,大喝一声,伸拳欲击,不料那蛇头一甩,谷缜遍体皆麻,几百根骨头几欲散架,凌空跌出两丈,所幸他经历数日锤炼,矫捷许多,落地疾滚,又闪过一记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风毒气,中人欲呕。
危急间,北落师门闪身跃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鳞坚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较谷缜,怪蟒对这波斯猫更为忌惮,立时弃了谷缜,头尾齐至,北落师门不敢硬当,只得跳开。
双方疾如旋风,往来缠斗,那蟒力大无穷,攻守灵动,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而这三者之中,又以谷缜最弱,迭遇惊险,不由心念疾转,寻思道:“《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这条蛇大约就是‘率然’之类,所盘蛇阵暗合兵法,首尾呼应,难以攻破,当务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阵。”一念及此,忽见那枚紫芝在侧,只因怪蟒专注对手,无暇顾及。再一转眼,遥见一株参天桧树,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云之势。
谷缜当即发动,使出“猫王步”,贴地抄起紫芝,直奔桧树而去。怪蟒发出哧哧怒啸,奔行如风,随后追赶。不料北落师门从旁袭扰,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桧树之下,谷缜早已爬到树腰。怪蟒缠绕树干,急游上树,须臾便至谷缜身后,谷缜在前攀爬,哧哧蛇啸,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发软,攀爬无力。这时间,忽听一声猫叫,北落师门跳上蛇头,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来。
原来怪蟒盘绕树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首尾不能呼应,蛇阵自然破了,蛇阵一破,既不能摇头甩掉对手,亦不能摆尾攻敌,要害之处,尽皆暴露在北落师门爪下。此时它左眼受损,一时痛极,逆转身形,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师门将口对准眼角伤口,身子鼓胀数倍,毛发耸起,旋即收缩如初,乍胀乍缩,顿将一口气吹入伤口之中。霎时间,蛇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抑且越胀越大,怪蟒尖啸不已,身子拼命扭动,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
谷缜看见,暗暗称绝。原来,那蛇年岁已久,鳞甲坚厚,北落师门纵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难伤它,此次能够抓破蟒蛇眼角,全因为蛇阵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闭眼,落回地面,决难伤它。不料北落师门忽出怪招,由细微伤口鼓入空气,竟令怪蟒顷刻间皮肉分离,遭受重创。
一时间,北落师门有如一口风箱,不待怪蟒退到树下,身子忽胀忽缩,将气不住鼓入蟒蛇体内。那蟒眼瞧着膨胀起来,倏尔松开树干,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溅。北落师门得势不让,任它如此翻滚,始终抱住蛇头,大力鼓气,那蟒身亦是越胀越粗,纵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腾,体内痛苦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盘成蛇阵了。
不多时,那蟒胀粗了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师门这才跳开,蜷缩一旁,呼噜噜喘气。谷缜却怕怪蟒临死反噬,不敢向前,过一个时辰,见其不动,始才滑下树来,拨弄蟒身,却已死去多时了。
谷缜松一口气,望那死蛇,不觉寻思:这几日与禽兽为伍,离尘绝俗,颇得隐士之乐。可是沉冤未洗,陆渐姚晴又生死不明,的确不是逸乐游玩之时。如今“猫王步”小成,又有这灵猫相助,上古异蛇尚且授首,各方强敌,何足为惧。
想到此处,谷缜豪气陡生,稍事歇息,便将北落师门挑在肩上,向着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鸡声报晓,谷缜立在山坡上,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茅庐炊烟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画出数点苍痕,阡陌水渠则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望无际。
谷缜数日来首次见到尘俗景象,心头忽生感慨:“这大千世界何尝不就是一方广大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手中的双陆棋子,任由摆布罢了……”想到这里,心念忽又一转,“造物又如何?我谷缜的命运尽只在自己手中,偏不由它摆布。”想到这里,纵声长笑,笑声远远送出,在身后群山中久久回荡。
下了山冈,谷缜摸索身周,分文也无,敢情被擒之后,随身物品均被白湘瑶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玺诏、财神指环藏在别处,才免一劫。当下谷缜询问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远,不由忖道:“这几年桐城赵守真、江船之、姚中行,个个大发横财,老子若不打打抽丰,岂非不讲义气。”
想着哈哈大笑,迈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问明路径,来到城东“真字绸庄”。这货栈是桐城首富赵守真开设,从生丝到绣货,无不收罗转卖,方圆数百里的蚕农织户均知赵大官人的大名。此时绸庄门庭若市,客商进进出出,落到谷缜眼里,这些客商分明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大元宝,骨碌碌滚进庄内,谷缜一旁瞧着,心中十分惬意。
立了片刻,谷缜走上前去,门前早有伙计看见,瞧他衣衫脏破,当即拦道:“叫花子,做什么?”
“能做什么?”谷缜笑道,“自是买绸缎了。”那伙计心中狐疑,瞧了谷缜一眼,道:“本庄只做大批买卖,少于一百斤生丝、五十匹缎子的生意,断然不做。若要买缎子做衣服头巾,奉劝你沿街直走,转过街角,左边正数第三间便是一家绸缎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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