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可以预料的将来,人总会有不同的态度。”圣耶沙说:“如果有利可图,人们忧虑,害怕半路而废,功亏一篑,如果于己有害,人们恐惧,就像乱世中丰衣足食的富人,不知道刀剑何时会落到自己脖子上!”
“对于不可预料的将来呢?”我沉思着问。
“如果你不够聪明!”圣耶沙微微笑着说:“你会感到幸福和知足。”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如果你足够聪明,那么……”他沉默了许久。
“所有的未知,都会让你感到彷徨、恐惧,甚至痛苦!”
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积水在文石砌成的大街上横流,蛮迦们蜷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污水漫过了他们的足踝。这不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雨,但已经足以让某些人感到恐惧,他们在思考:为什么刚过天球节,就会下这么大的雨?凯比特是为什么而忿怒?还是为什么而忧伤?
雅歌舒的御辇驰过长街,后面跟着鸿祭们的车队,装着雨兽和脂豕的笼子川流不息,驼龙的长毛紧贴着脖子,雨水从顺着它们的背脊滑落。
我赤着足站在街边,看着祭神的车流从身边淌过,雨水从伞盖上注下,像一个水晶的帘子,将我与世界隔绝,只有纷乱的雨声由远而近地穿过其中的间隙,又由近而远的消失……就象是我眼中亚洛的风景。
后来,也是下雨的时候,我切实地俯瞰过亚洛:偌大的都城迷蒙着一层透明的纱,街道像水蛾丝一样缥缈,若有若无,但又无比精致,仿佛出自沧流匠人的手笔,我可以想象他们目不交瞬,凝视着平滑的夜光石,用锋利的尖锥,在上面刻出纤细而流畅的划痕;城外的亚洛岗铺满了海水般的兰花果,淡淡的人影在山上闪烁,如果不是下着雨,我会把那看成阳光掠过海面的踪影,一闪而逝;本来,山岗下的殊朗湖沉静深邃,更像一片汪洋,但可惜的是,我站的太高,以至这座孕育了亚洛的湖泊也只是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映出变幻无常的云空。
许多年来,鸿祭们一直在争论,有人认为殊朗湖就是凯比特的足迹,也有人反对这种说法,理由林林总总,我不胜枚举,但我更愿将它看成一面蓝水晶磨成的镜子,而亚洛就是一个揽镜自照的美人,将她梦幻般的脸庞,投入镜里;那大概是最纯粹的轮廓的美,拥有美妙的曲线、迷人的光泽,但不带任何精神,就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许多曼育人也未必赞同我的观点,在他们眼里,亚洛代表着不朽大陆的精神,凝聚了凯比特的智慧,是美貌与理性的融合。然而,当时的我,眼里却被一种空虚盛满:智者们从城郊踏青归来,唱着晦涩的诗歌;衣甲凌乱的皇朝骑士搂着莺奴,喝着烈酒,当街调笑;穿着丝织长袍的古古,骑着风牡,撑着斑斓的雨伞,优雅地从智慧塔下经过;两个努孙挥舞着皮鞭,督促蛮迦们抬着宽阔的床轿,上面躺着一个年老的龙腾,他烂醉如泥……银质的巨钟在我身后清脆地响起,一下一下敲打着亚洛的躯体,似乎在宣告:“凯比特不朽!”神殿里的鸿祭们也开始祈祷。那些低沉的歌唱在我的记忆里,就像碧蓝河的河水,平缓无波,潸然远去,已经模糊不清;但透过钟声和歌唱,隐约传来了伏瓦琴的声音,像细细的风,吹过水面,留下绝妙的划痕,仿佛美人的皱纹;虽然蕴藉着深深的忧郁,但分外清晰。
忧郁像镜子一样让空虚凸现,于是,这种空虚随着琴声的韵律在我的脑海里重复叠加,最终构成了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亚洛只剩下一个脆弱的壳,没有了蛋黄支撑的樱鸡蛋壳,虽然美丽,但一触即碎,就像那个伏瓦琴的演奏者,苏兰格尔,美丽无双、但又失魂落魄的女人。
在我观望一切的同时,温薛斯率领他的大军,穿越了冰雪覆盖的死神雪山。这个疯狂的统帅,似乎就是为了战争而生,只有战争与征服,才能满足他的欲望,在穿越死亡雪山之前,他对着红魔骑士团发表了他的演讲,但这是否叫做演讲,让后人困惑。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翻过去!把曼育变成牧场!”
据撒兰的诗人们描述,那是一次与死神较量的行军,死神无法忍受卑微的人类踏在它的肩上,它的怒吼夹带着风雪,击打在战士们裸露的脸上,无数孱弱的生命在怒吼中倒下,与死神山同化,但温薛斯毫不退缩,他走在队伍的前面,怀抱着撒兰的旗帜,赤红的旗帜就像一团火,在风雪中飘忽,但顽强地燃烧。
冥星六年一月三日,天球节还没结束,疲惫不堪的撒兰之师出现在赫雷亚平原上,卸下了臃肿的衣物,穿上了火红的铠甲。而这个时候,曼育的军队正一分为二,一半困守在死神要塞,一半囤聚在常静海边的沐华城,构成半月形的工事,等待传说中的撒兰海军。
温薛斯狡猾地欺骗了雅歌舒和他的儿子们,拉开了曼育的双臂,然后用尖刀直插它的心脏。
看着对手茫然失措,对许多人而言,是一种愉快的经历。如果你的对手足够高明,那么,你会更加快乐。我想,很难有人能够克制这种心理,无论所向披靡的统帅还是十多岁的少年。
“和莺奴的杂种较量,简直是一种耻辱!”许多棋师的脸上,分明写着忿怒二字,甚至有人公开拒绝与我对弈。
我一言不发,我想,当时我的神情,绝对不是一个十四的少年,我一言不发地趟过雨水漫涨的街道,一言不发地坐在棋盘前,用湿漉漉的袍子,盖住我赤裸的双足,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对手在我面前茫然失措。
我将惨败的屈辱加诸一切藐视我的对手,看着他们惨淡的神情,我心里快慰莫名,我一步一步接近神棋手的宝座,也看到了仙娜身上的绳索一条一条的松开。下一个对手是乌克特,他是最近闻名遐迩的年轻棋手,皇太子府邸的骄傲,他是龙腾,他有皇族的血统,甚至棋赛没有开始前,他已经被认为是今年神棋手的不二人选,“一个聪明的家伙!”传说圣耶沙与他对弈后,这样评价。
“和莺奴的杂种较量,简直是一种耻辱!”当他知道我是他的对手时,这样大声说。他拒绝与我对局。但波苏拔出了腰间的剑,乌克特面色发白,他望了皇太子足足四个凯比特,终于屈服,坐到我面前,向着我的目光中透着极度的忿怒。
失败也算是一种耻辱吧!我想,如果龙腾败给了莺奴的儿子,无论是对乌克特还是皇太子肖伽来说,那将是耻辱中的耻辱。看着波苏阴狠的微笑,我明白他和我转着同样的念头。
双王之争并不是一件新鲜事儿,镇守死神要塞的波苏与统领半数曼育大军的皇太子肖伽,一直都是明争暗斗。雅格舒聪明地利用二人的争斗,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让自己的帝位稳若磐石。虽说肖伽名为太子,但谁也摸不清雅歌舒究竟会将帝位传给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波苏顾忌肖伽手中庞大精锐的军队,肖伽也害怕波苏在死神要塞倒戈,将撒兰的铁骑引入曼育;但帝王的宝座实在让人迷乱,他们从来没停止过争斗。即使在皇朝骑士卫戍的亚洛城里,他们也会使用各种手段,挫伤对方的面子,风牡球、铁饼戏、神步……都是他们的角斗场!
铁饼戏是安那略的拿手好戏,他是曼育第一力士,雅歌舒的侍卫。风牡球场呢?是炎罗的天下。神步呢?本来是属于乌克特的领地。
乌克特用雪白的手绢拭着额头,尽管这并非炎热的季节。老实说,他是一个长得很俊秀的年轻人,精致的五官,甚至不像一个男人,据说他是贵妇人们的宠物,最豪华的欢宴从来不会缺少他的身影,他还会作诗,龙腾人一种奢侈的游戏。我不认识字,我不会作诗,我只会下棋。
乌克特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雪白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拭额头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他丰满圆润的额头上现出鲜红的痕迹,好像傍晚夹杂在白云中的红霞!
我落子却很快,我心中通透,我知道,一切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就像被主人牵着的雨兽,无知地前往最后的屠宰场。
这就是神的脚步,不可阻挡!
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乌克特的脸扭曲起来,光泽褪去,就像酡木燃烧后的灰烬。
屋子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嗨!小家伙!”一只大手拍了拍我瘦削的肩膀,手的主人对我说:“下一局吧!”
我掉过头,看到一头蓬乱花白的头发,覆盖着宽广的额头,胡须很糟糕地纠缠着,好像永远也无法分开,如果仅看深藏在须发里充满孩子气的眼神和白袍下赤裸的双足,谁也不会将他和那个让人敬佩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圣耶沙哦,引导智慧的灯塔,你的光芒,让我从混沌中苏醒……”
我时常想起第一次见到圣耶沙的情形。时间总是让许多往事悄逝,但那一个清晨我始终记得。那是一个寒露结满花蕊的清晨,仙娜还在沉睡,昨天,她被一个蠢猪折腾得很晚。我轻轻给她拉上了被角,推门走出。刺骨的寒风迎面拂来,蔓草绊着我的脚,让我跌了一跤,爬起来时,幽凰月的影子已经沉没不见,星斗在晨光中渐渐黯淡。
亚洛城的大门嘎吱吱敞开,罪人们尸体在风中飘飘荡荡。智慧塔上,传来虚无缥缈的歌声。歌声中,一个人赤着脚,穿过浓浓的朝雾,一摇一摆,走进了亚洛城,脏兮兮的袍子穿在身上,手中提着没有底的鞋,胡须被粘成灰黑的板子,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浪汉。
“小家伙!”他进城时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说:“起来得可真早!”他努力地在口袋里搜索,老半天才摸出了一小块黑麦饼,撒兰人常吃的那种。“给!”他的笑声洪亮:“我最后的早餐。”他很吝啬地将饼分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递给了我。捏着硬邦邦的黑麦饼、看着他孩子气的眼神,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然后迈开步子,唱起了歌:
“天球哦,你为什么藏在云中?圣处女,你为何哭泣?碧蓝河水啊,凯比特的眼泪流过大地!星辰为什么闪烁?雨云为什么凝聚?赤魂哦,你的光芒为什么从东方升起?张开哦,獍犸的眼;跳动吧,死神的心;光明是什么,火神的舌头吗?黑暗是什么?努努的牙齿!雪为什么冰冷?火为什么炽热?梦海的潮汐为什么起起落落?夫朗特的火焰为什么永不平息?凤鸟啊!你为什么飞翔,鱼儿为什么活在水里……”
他苍凉的歌声消失在亚洛的深处……我蓦然惊醒,点了点头,愉快地回答:“好呀!”
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圣耶沙在我的身前坐下。他抓了一把棋子。“单数!”我说。
“你猜错了?”他顽皮地将手中的棋子在我眼前晃动:“我是冰龙!”他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放到了棋盘上。
我是幽凰,我拈起冰蓝色的棋子……
当这局棋下到傍晚时,太多的脚步与说话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看到雅歌舒走了进来,他惊异地看了看棋盘,然后惊异地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再次进入了沉思。
棋局进入午夜时,我终于被饥饿唤醒,我疲惫地晃动着脑袋,眼角扫过,看到屋子里或站或坐,全都是人,每个人都神情专注,我还看到一个淡蓝色的影子在门口晃动,好像是仙娜?我有些迷糊,仙娜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不能输!”我更努力地集中精神,但空空如也的胃让我十分难受,脖子上的筋突突直跳,像一只楔鼠在猎人的笼子里奋力扑腾。我感到自己筋疲力尽,但思路还算清晰。棋盘被不断地填满,又不断地空虚,这场棋局真的成了没有穷尽的剿杀。
圣耶沙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
一双素净的手将糕点放到了棋盘前,顺带还有馥郁的兰花果酒。我的嘴里渗出苦涩的液体,但不敢去拿,我只是一个努孙,这些珍贵的食物我见所未见,只有贵族们才有权力享用,当我看到圣耶沙拈起了一块糕点时,我全然被饥饿打倒,我的神志全然迷糊,仿佛感到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独行,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晃了晃脑袋,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哦,仙娜?真的是仙娜吗?于是我抓住了那双素净的手,耳边似乎传来怒吼声……但我已经听不清其中的涵义,“我不能输!”我最后只想到这个。
然后,一切都看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抓住了太子妃苏兰格尔的手,叫了她一声妈妈!
第一次面对苏兰格尔时,她这样问我:“你多大了?”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少有的好奇。
我下意识地摸摸嘴,很奇怪,当她这么问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有没有胡子?大概是因为她的口气,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老。当我感到手下光滑无髭的时候,才略略放下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我的运算。
“你算错了!”圣耶沙在旁边说。
我双颊发烫,匆匆用手抹去沙盘上错误的数字。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见到这个女人,看到她,我就心烦意乱。“天啦,我怎么能叫这种女人妈妈!”我总是这样想。
这个女人美得让人心碎。她忧郁冷漠的个性与她风华绝代的外表构成一种异样的美丽,她似乎只会做两件事,弹伏瓦琴和看星星。
事实上,她非常的幸运,她的出生异常显赫,她的曾祖父是大事务官,她的祖父是大事务官,她的父亲仍然占据着这个要职。苏兰府是除了皇宫,最为高大的宅邸。“曼育最大的蛀虫!”我时常听到某些人望着那座高宅悄悄议论。的确,越过那里的围墙,总是传来望月人奢靡的歌舞声;石门下的水晶石台阶上,也总是流淌着兰花果酒的醉人香味。
“幸与不幸,总是相辅相成,像生与死一样不可分离,也像光数与影数一样不可或缺!”圣耶沙对我说:“除非,你在降生的一刹那突然夭亡。哦,不,我纠正我的话,获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神的恩赐,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是莫可名状的幸运。”
“所以!”他微笑着对我说:“只要你用心去感知,就一定能感受到幸运之神的存在!”说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苏兰格尔一眼。
苏兰格尔只是看着星空,一动不动。
“但是,如果那一霎那缩小为无呢?”我头也不抬地问。
“哦,不,不。”圣耶沙的花白的眉毛像在跳舞。“没有绝对的无。”他用木棒在沙盘上推演,用密密麻麻的因为所以来证明他的观点:“就像数字,数与数之间无限可分,而无这个数字只是一个象征,它事实上并不存在,它只是光数与影数的一个象征性的分水岭,光数与影数无限向它靠拢,但事实上,永远无法到达,就像你永远无法触摸到星星一样!“
我听得有些迷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非得来学这些东西,并且还要从事这些无聊到有趣的数学运算。我本来只是一个神步棋手。但圣耶沙为什么要让我成为“沙哲”。
“你很善于思考!”他这么笑着回答我,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混蛋老头儿!据说我昏倒在苏兰格尔怀里的时候,他躺在地上,跷着脚哈哈大笑,将所有的棋子都扫到了地上,也让拔出剑的肖伽太子茫然失措。
随后,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连雅歌舒也眯缝了眼睛。苏兰格尔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头脑里空空如也,除了抱着我,她根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本来只是顺手接过宫女手中点心,放在离她挺近的棋盘上,因为当时坐满了人,连宫女们也无法通过。
“那是一场了不起的对局!”她望着我,眼里竟然露出一丝笑意:“无论在忧伤大陆,还是不朽大陆,圣耶沙都没有输过!”
然后,她疑惑地看着我:“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于是,我下意识地摸摸嘴。“天啦,我怎么叫这种女人妈妈?”我感到沮丧。
不过,笑声却让肖伽收回了剑,后来,圣耶沙抱起我,向外走去。屋内所有的人都给他让路,眼看他的影子就要消失在夜色中时,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谁知道他家在哪里?”他狼狈地问。
“怎么,你不认识他?”雅歌舒用古怪的眼神瞪着他:“我以为他是你的沙哲!”
据说当时圣耶沙只是眨了眨眼睛,说:“你说得对,他就是我的沙哲!”
沙哲,既是智者的侍从,也是智者的继承人!继承他的思想与财富的人。
“当时屋子里鸦雀无声!”苏兰格尔微笑着告诉我。天啦,原来这个女人也会笑。我吃惊得要命,我的眼神死死盯在在她的脸上。
“怎么了?”她学着我的样子,摸了摸嘴唇,笑着说:“难道我长了胡子吗?”
“天啦!我怎么会叫这样一个女人妈妈!”我悲哀地拍了拍额头。
“他是莺奴的儿子,他只是一个渺小卑微的努孙!”当时乌克特这样叫喊。他非常的嫉妒我,我夺走了他应该拥有的一切。可惜当时我在虚无中漂流,对他的咆哮一无所知。呵,那应该是很有趣的场面,我可以想象那张俊秀的脸是如何的扭曲。
“渺小卑微吗?”据说圣耶沙望了他一眼,这样说:“你大概不知道,渺小的种子也会长成擎天的‘凤木’呢!”
他转过身去:“伟大的凤兮之花就在它身上开放!”
老实说,圣耶沙不是一个合格的主人,他从来不危襟正坐,认真地对我讲解知识,他没有这个耐性,他只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如果我不追问,他也绝不会多说。但幸好有苏兰格尔,因为,这里是智慧塔的顶端,她喜欢来这里看星星,圣耶沙也经常住在这里,为此,雅歌舒每次都绕圈子,从王宫走到圣耶沙的宫殿,又从圣耶沙的宫殿走到智慧塔。“你干嘛不住在我给你修建的宫殿里?”雅歌舒总是拈着胡子生气。
“宫殿?”圣耶沙会抬起头,傻兮兮地望着他:“什么宫殿?”
这个时候,我就会看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僵硬的茧子。这些茧子让我想到打磨水晶石的情形。呵,蛮迦们修建了一座无人问津的房子!我微微叹息。
然后,我的眼角瞟到苏兰格尔脸上不易觉察的微笑。
这个女人,她应该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如果没有她,也许我还不认识字,更不会明白圣耶沙那浩如烟海的智慧。
我的确是一粒种子,毫不起眼种子,我在智慧塔里成长,直到有一天,美丽的园丁告诉我:“你已经快成为树了!”是吗?我看了看她,又看看自己,然后低下头,继续我的成长。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她凝聚在我脸上的目光,很久很久都不会散去。
她比以往更长久地呆在这儿,她大概不愿回去,似乎也没有人催她回去。因为,亚洛得到消息,温薛斯在大肆造船,准备从沧流海岸,以水师进攻曼育。于是雅歌舒命令肖伽带着军队,去了沐华城。
苏兰格尔有时候整夜地望着星空,让如水的月光浸透自己娇美的躯壳,手中抚弄着哀伤的伏瓦琴弦,低吟浅唱。这时,我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房间,低头计算,用星星的轨迹,推演新的曼育历法。但那琴声就像风牡的尾巴扫过我的心房,总让我心烦意乱。于是,我拂去沙盘上错误的结果,拿起木棒,乒乒乓乓敲打门板,这时候,她的侍女就会从房间里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叫骂,埋怨我搅了她的睡眠。我偶尔也会尖酸地回一句嘴,我不大骂人,但每骂一句都顶心顶肺。比如,我会先告诉她:“你衣襟敞开了!”当她匆忙地遮盖裸露的肌肤时,我又说:“其实,就算你没穿衣服,我也不会看你!”于是,那个女人就向我扑上来,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苏兰格尔才会慢吞吞地在里面说话,叫回自己的仆人。
但无论我们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圣耶沙都充耳不闻,我有时候怀疑,当他进入沉思的时候,就算凯比特将巨雷扔到他头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每当吵闹后,苏兰格尔都不再弹琴,但过不了三个凯比特,她铁定会直接闯入我的房间,站在我的背后,然后指出我计算的错误。我忍无可忍,我只有拿起书本盖住自己的脸。然后,我又听到了伏瓦琴的声音。
一切都像幽凰和冰龙的追逐,如此地循环不休。
但我们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我偶尔经过长廊的镜子旁,突然发现,自己的嘴边生出了细细的茸毛。
于是,我摸了摸嘴,指尖有轻微的刺痛感!“你长成树了呢!”苏兰格尔柔美的声音从我的背后飘来,夹带着她惯有的叹息。
多管闲事的女人!
也许真是年纪的关系,我渐渐开始喜欢与圣耶沙争辩,大概是他喜欢争辩,让我也跟着变得好斗。
“三角无疑是所有图形中最稳定和坚强的!”在一次争辩的开始,圣耶沙这样随口说道。
“不过!”我企图否定这个事实:“如果它失去了其中一点,那么,它将变成所有图形中最脆弱的直线!”我补充说:“我喜欢圆,不仅完美,而且它的一切都在圆心的统帅之下,只要不断改变圆心的位置,就能形成不同的圆,因此,无论从那个方向施加压力,只要我改变圆心的位置,它就不会被摧毁。”
“我们在讨论图形学!”圣耶沙望了我一眼:“不是艺术,更不是战争!”
我呆了一下,垂头丧气,这时,我看到苏兰格尔站在门前,望着我,脸上带着不易觉察的嘲笑。
冥星六年一月二十五日,撒兰的大军突然出现在波苏的身后,正与撒兰名将费拉交锋的波苏遭到了背腹受敌的打击,死神要塞在一天之内沦陷,曼育王朝坚不可摧的大三角崩溃了。
没有任何消息传到亚洛,温薛斯滴水不漏地封锁了要塞沦陷的消息。然后,他带着红魔骑士团,开始昼夜行军,以惊人的速度,偷偷穿过特拉斯山谷,然后又悄悄地在碧蓝河上架起浮桥,迂回到了兰果草原上,当毫无防备的曼育人发现这群火红的骑士时,温薛斯离亚洛仅有九百箭。
亚洛惊呆了,皇朝骑士骑着风牡,像夜里的蝠鸟一样满街乱撞。古古们吆喝着努孙和蛮迦,赶着驼龙,向沐华城方向进发。整个亚洛在瞬息间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稀粥,战争的恐惧让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
“亚洛有一百二十年没有经历战争了!”雅歌舒向圣耶沙辞行时说:“我与我的祖父竭力避免战争,但现在已经不可避免!”
“你打算亲征吗?”圣耶沙问。
“是的!”雅歌舒看着身边的苏兰格尔说:“你的父亲将守卫亚洛城!”他沉默了一会儿:“但如果我输了!亚洛城还能够守得住吗?”
“你会胜利的!”苏兰格尔淡淡地说。
雅歌舒望了她一眼,说:“如果我输了,我允许你去沐华!”苏兰格尔留在亚洛,事实上只是雅歌舒的人质,他有些害怕自己的儿子。
苏兰格尔默不作声。“但我不会输的。”雅歌舒自信地站起来:“我已经得到消息,撒兰的前锋不足五万,而我的皇朝骑士团,超过十二万。”
“有凯比特的庇护,曼育永远不朽!”雅歌舒的声音的在智慧塔的顶端回荡。这一次,是我最后见到雅歌舒。
鸿祭们的圣歌声中,雅歌舒与温薛斯在兰果草原上相遇。冷峻的温薛斯对他的五万名战士发表演说,还是只有一句话:“举起枪,把天球踩在脚下!”
于是,红魔骑士们望着天球峰,燃烧起来,像火的巨流淌过兰果草原。这批身经百战的杀戮者几乎让所有的皇朝骑士颤栗,兰果草原上每一株康康草都涂满了皇朝骑士的鲜血。这场一边倒的战争持续了一天,曼育的防线彻底崩溃。雅歌舒被温薛斯的骑士生擒,但他拒不屈服,于是,在亚洛城下,温薛斯将他与波苏放在一起,用龙犀拖着碾磨香花稻的石碾,来回碾了三次。
我清楚地记得,雅歌舒离开之后,圣耶沙少有的沉默,只是凝视着挂在墙上的曼育地图。“曼育灭亡了!”最后,他这样说。我诧异地看着他,我一直认为他对战争和治国一窍不通!
“要打赌吗?”他居然看透我的心思。该死,当这个老头儿把心思放到某件事上时,几乎就无人与之比肩。我时常怀疑他与凯比特的关系。所以,我绝对不会和他打赌,何况他说的话,也就是我的想法。
“雅歌舒没有战争的天赋,但他要面对一个用武力结束撒兰乱世的天才!”圣耶沙对我和苏兰格尔说:“战争绝非算数,不是用数学能够比拟的。士兵的数量更多的一方,未必能够占有绝对的优势。因为数量越多,越考验统帅的驾驭力,就像玩铁饼戏的力士,有的力士能够挥动四十珐重的铁饼,但有的却只能使用十珐。如果以此作比,温薛斯是能够挥动四十珐的力士,而雅歌舒连十珐也无法驾御,而现在,他却要扛着八十珐的铁饼去和游刃有余的温薛斯战斗,也许还没动手,他就会砸着自己!”
“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问。
圣耶沙摇头说:“没有用的,败局已定。我想,到现在为止,雅歌舒的法子也许是最有希望的法子。这是大谋略的失败。我曾经说过,在凯比特缔造的世界上没有绝对,既没有绝对的有,也没有绝对的无,撒兰人迟早会越过死神山。可他一笑置之。所以,自温薛斯成功偷越死神山的那一霎那起,就决定了曼育的灭亡。到了这一步,养尊处优的皇朝骑士,根本不是红魔骑士团的对手。但通常来说,进攻是最佳的防守,如果纯粹在亚洛城防守,那么,将会更加悲惨!”
他停住了,他没有再说。但后来的事实是这样的,苏兰博达,苏兰格尔的父亲,带领曼育的残兵败将,依仗高耸坚固的城墙,拒绝投降。温薛斯迅速做出反应,他将投石机放在了天球祭坛上,真是绝妙的讽刺!宏伟的祭坛竟成为了天然的投石台,温薛斯直接从上面将巨石投上城墙,让苏兰博达始料未及,又无可奈何,这个祭坛是用整块的文石构成的,坚硬巨大,当初建造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它不朽,所以,没有三个月时间,根本无法用人力摧毁。
撒兰的投石机让曼育的守军死伤无数。但苏兰博达仍然坚守,因为他还等待着肖伽的大军从沐华城赶来。
温薛斯再次显露了大谋略上不可动摇的优势,他逐渐放慢对亚洛的进攻,命令费拉迂回到西克拉山口,布下伏兵,然后放出亚洛城的求救者,让肖伽充分知道亚洛城的岌岌可危,心急火燎,日夜兼程;同时,命令骁灼率少部人马,偷偷绕过西克拉山,向沐华城进发。他自己则整顿大军,在亚洛城下以逸待劳。
结果不言自明,当肖伽的二十万大军疲惫不堪地到达兰果平原时,“西克拉之战”开始。肖伽比他父亲要高明些许,他依靠着西克拉山,这座以曼育先祖命名的大山,步步为营,试图利用山地,消磨撒兰骑士可怕的机动性,但他低估了撒兰人的威力,在经过三十二个天球时的相持后,肖伽的大军被迫退却,但就在这个时候,费拉异常及时地出现在肖伽的后方,截断了他的退路。二十万精疲力竭的曼育战士,进退不能,带着惊天动地的嚎叫,在西克拉的山风中倒下。碧蓝河水被染红,凯比特的眼泪浸透了鲜血。
这是不朽大陆上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战争,庞大的肖伽军团几乎全军覆没,温薛斯将所有的俘虏和投降者捆在一起,投进了碧蓝河,碧蓝河上的浮尸绵延六百多箭,让碧蓝河的水声也失去了往日的韵律,变得异常低沉可怕,似乎在悲痛的宣告:“灭亡了!曼育!”
以后的事,我想,会永远烙在亚洛的记忆里。那就是西克拉尘埃落定后,数十万撒兰骑士,举起了长枪,跟着温薛斯怒吼:
“撒兰!撒兰!”
后人们这样描述:温薛斯用三句话征服曼育。所以,这三句话也就成为了撒兰的军歌:“嗨!撒兰!撒兰!翻过去!把曼育变成牧场!嗨!撒兰!撒兰!举起枪!把天球踩在脚下!撒兰哦!撒兰!”
就这样唱着歌,撒兰人进入亚洛。
智慧王冥星六年三月一日,曼育王朝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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