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追魂
只要稍微有点想象力的人,大概都不难想象以下的情况吧!
片帆由于心中害怕,决心离开刑部岛,于是她将自己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都装在一只大型塑胶皮箱里,准备来个不告而别。
那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片帆手里一定拿着一把手电筒。
可是,她才离家出走没多久,天空就下起一阵大雷雨,片帆因此被淋得全身湿漉漉的。
在滂沱大雨中,她来到位于地藏岭旁边的小岔路,那里有一棵扭曲缠绕、宛若地标的赤松,赤松附近还有一盏路灯;片帆一定是借着路灯和自己手中的手电筒灯光走到这条小路的。
或许片帆不知道野狗——阿修罗经常在那一带出没,所以才会身入险境而不自知。
也许她早就知道阿修罗有多么可怕,却仍执意走上那条小路;因为再怎么凶暴的猛犬,也比不上迫使她离开刑部岛的因素可怕。
另一方面,片帆离开刑部神社没多久,就有某人得知她离开的消息。
那个人想去追片帆,可是当时整座岛上下着倾盆大雨,于是他灵机一动,便穿上挂在社务所玄关壁上的蓑衣、蓑帽,这么做不仅可以避雨,同时还可以掩饰自己的身分。
总之,那个穿蓑衣、蓑帽的人离开刑部岛神社后,一定也猜到片帆会刻意选择小路,避开来往行人较多的地藏坂;于是他也赶到那条小路的入口处,准备前去杀片帆灭口。
没想到就在他走进小路的入口,下半身还隐藏在及腰的草丛中时,天空正巧闪过一道电光,他的行踪因此被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看见了。
不过,那个人似乎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曝露在人的视线中,或许他根本不担心被人看见……总之,他继续一边拨开及腰的杂草,一边朝坡下走去。
不久,那个人终于追上片帆,并用绳子勒死她。
那个人究竟用什么样的绳子勒死片帆呢?
如果他穿着和服,应该不难找到勒死人的绳子;若是那个人一开始就准备好绳子的话,就表示他一定早就心存杀机了。
想到这儿,金田一耕助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片帆在遭受生命威胁的时候一定会放声大叫,只不过就算她扯破嗓门,求救的声音也会被雷雨声遮盖住;唯一能听见片帆求救声的,恐怕是凶猛的阿修罗和栖息在松树里的乌鸦群了。
然而,昨天中午要不是这些乌鸦在锯子山的上空乱叫,刑部大膳也不会命令吉太郎进入山谷一探究竟。
如果吉太郎没有进入隐亡谷,片帆的尸体或许至今都不会被人发现呢!
时间拖得越久,尸肉被乌鸦群叼啄光了,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和破破烂烂的的衣物,到时候就算有人发现一堆白骨,恐怕也不会知道这堆白骨是片帆的,只会以为是阿修罗又闯祸了……
再说,大家都认为片帆当时是一个人悄悄离开家门,在全国上下都找不到的情况下,最后势必将她列为失踪人口,也就是当时流行的说法——“蒸发”!
(蒸发?)
一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顿时彷佛大梦初醒一般。
他先看看荒木定吉,再看看三津木五郎,接着想刚才提出的问题。
“荒木、三津木,有件事想请教你们两位。那位头戴蓑帽、身穿蓑衣的不明人士有注意到你们看见他了吗?”
“我们认为对方应该没有看到我们两人。”
三津木五郎摇着头说。
“是啊!我们是在空中画出一道闪电才看到一道人影,我想,对方应该不会有机会看到我们才对。”
荒木定吉也抱持否定的态度。
“那么,你们两人当时怎么处理这件事?”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们立刻跑到那道人影出现的地方,因此才发现了那条小路……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一条小路。”
“嗯,荒木当时还问我:‘那个人从这里下去,究竟打算去哪里?’于是我告诉荒木:‘那里有一条凶猛、残暴的野狗,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荒木听了之后,摇着头说:‘既然那里很危险,那个人为什么会在下大雷雨的情况下前往隐亡谷呢?我想一定相当大胆哩!’”
“你们认为这个人有可能是谁?”
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闻言,不禁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荒木定吉慢吞吞地指着吉太郎说:
“我们怀疑是他,因为他在刑部神社里面负责打扫的工作,一定不难找机会偷出那套蓑衣、蓑帽。”
“不可能!”
村长立刻反驳荒木定吉的说法。
“阿吉那天晚上也去了‘锚屋’,而且还是“锚屋’的老板有事叫他过去的。”
紧接着,刑部大膳也替吉太郎辩解道:
“是啊!一定是你们认错人了,前天晚上吉太郎确实在我家,因为我想请金田一先生乘坐机动船游岛,所以把吉太郎找来商量,我要他在隔天中午以前把机动船洗一洗、晒干,以便我们乘坐;再说,吉太郎离开‘锚屋’的时候,雨势已经减弱了。”
照这种情况看来,吉太郎有非常明显的不在场证明。
金田一耕助上下打量着吉太郎,发现他即使在遭人怀疑或攻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丝毫的改变。
(难道这个男人有非常强烈的意志力,可以不让自己的情感轻易地显露出来吗?
果真如此,那么吉太郎恐怕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金田一耕助心里这么想着。
“接下来你们就去神社了?”
“不,我们没有去神社,因为荒木说我们全身淋得这么湿,去神社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荒木定吉听到这里,立刻打断三津木五郎的话,说道:
“咦?这句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当时我还想干脆去神社借把伞回去算了,是你要我别去打扰人家的。”
“哈哈!是这样没错,不过当时你也赞成我的说法呀!总之,当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去神社,而是全家湿透地回到‘锚屋’,对了,我们到新在家的赌场附近时还遇见了神主……”
三津木五郎说到这儿,大概是想到神主——刑部守卫如今已在黄泉路上的缘故,不禁全身打了个冷颤。
“当时你们有没有跟他说话?”
“他一看见我们便开口说:‘下这么大的雷雨,你们要上哪儿去?’我们对他说:‘本来想去神社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可是遇到这么大的雷雨,只好半路折回来了,’荒木,是不是这样?”
“是啊!当时神主还很不高兴他说:‘没什么需要你们帮忙的。’”
“那么,你们有没有告诉他之前曾看见一位穿着蓑衣、蓑帽的人?”
“没有,当时我们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话,而且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我们也不认为那会是一件重大的事件。”
就在这时,刚才去寻找第一现场的广濑警官从小路上高声叫唤着矶川警官。
又见古钱币
广濑警官所站的位置,是在药师岩舞台下方六十公尺处的一条狭窄的小路上,小路的西侧是一个陡然下倾的斜坡,落差大约有二十公尺。
这里野草丛生,东西两侧则有扭曲缠绕、同耸入云的赤松,松树伸出的枝杠把整条小路都遮盖住了。
“广濑,你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矶川警官问道。
“没有。你们呢?有没有什么重大发现?我看那两个年轻人比手画脚的,是不是在说明什么事情?”
广濑警官反问道。
“嗯,事情是还样的……”
于是矶川警官将三津木五郎和荒木定吉的叙述重新说一遍,广濑警官听了之后,显得相当兴奋。
“这么说,那两个年轻人前天晚上曾经目击到凶手身影喽?”
“这……目前我们还不能断言那个人就是凶手。”
“说的也是。我们虽然知道那个人戴着蓑帽、穿着蓑衣。却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对呀!我们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广濑警官听到这儿,情绪变得更加激动了。
“我在想,那个穿蓑衣、戴蓑帽的神秘人说不定是个女人呢!”
“怎么可能是女人,一个女人哪有这么大的力气把神主刺成烤肉串呢?不过,如果神主被杀的案件和片帆这件命案无关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啊!对了!”
广濑警官压低嗓门说:
“那套蓑衣、蓑帽确定是挂在神社社务所墙壁上的那一套吗?”
“这一点目前还不能确定,据我所知,这座小岛上至少还有两套蓑衣、蓑帽。”
接着,矶川警官把昨天中午金田一耕助和刑部大膳穿着蓑衣、蓑帽,乘坐机动船游刑部岛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
广濑警官闻言,立刻扬眉说道。
“警官,如果凶手穿着社务所里那套蓑衣、蓑帽去行凶,那么现在挂在社务所墙壁上的蓑衣、蓑帽应该还是湿答答的吧!”
“不,那套蓑衣、蓑帽不是湿的。”
矶川警官想起昨天晚上刑部神社发生火灾的时候,吉太郎忙着灭火的那一幕——
当时吉太郎穿上蓑衣、蓑帽之后,还用水浇在自己身上,使蓑衣、蓑蛋全部浸湿,才去帮忙灭火。
矶川警官说出这件事之后,金田一耕助不禁吃惊地看着他说:
“昨天晚上真有这回事?”
“是的,这件事是在你来之前发生的。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吉太郎弄湿那套蓑衣、蓑帽之前,它究竟是干的还是湿的。”
“刚才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吉太郎这件事呢?”
“我正准备要问他的时候,就听见你在叫我,啊!事实上这是我的疏忽……”
“为什么这么说?”
“在发生火灾之前,我曾经两度经过社务所的前面,可是却没注意到蓑衣、蓑帽究竟是干的还是湿的。”
“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是呀!我真是太丢脸了。”
矶川警官苦笑着摇摇头。
“那么你还记得当时那套蓑衣蓑帽是什么颜色的吗?”
“这个嘛……”
矶川警官不好意思地抓着那头斑白的头发。
“没关系,一会儿我们把吉太郎找来问就知道了,要是吉太郎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那就再找别人来问,看看有没有人留意到那套蓑衣、蓑帽在发生火灾之前究竟是干的还是湿的。”
金田一耕助试图安慰矶川警官,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问出结果的。
这时,广濑警官忽然面露不安的神色,压低嗓门说道:
“前天晚上究竟有什么人留在神社里?”
对于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竟没有人能回答。
好不容易矶川警官吐出一句话:
“只有巴御寮人和真帆。”
说完,矶川警官努力地摇着头,像是要把某个可怕念头甩掉地说道:
“这个部分我们慢慢再查证吧!你们找到第一命案现场了吗?”
“啊!这个……”
广濑警官立刻神情紧张地回道:
“我目前所站的位置下面十公尺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据说片帆的皮箱就是翻滚到那块岩石上。”
“这么说来,那里就是第一命案现场喽?”
“不,第一命案现场还要往下走一点,我们怀疑片帆是在这里被凶手抓住,然后在挣扎时失去皮箱。”
“原来如此,那我们再往下去看看吧!”
矶川警官说完,便率领金田一耕助、广濑警官等人朝小路的下方走去。
金田一耕助一面走在崎岖的小路上,一面看着脚下的隐亡谷。
原本荒凉的隐亡谷现在已经挤满人潮,有些人忙着看热闹,警员则忙着寻找凶手遗留下来的证物。
坦白说,想要在如此宽广的地方寻找证物,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矶川警官虽然命令大家努力寻找,心中却也不抱希望。
一行人大约往下走了二十公尺,便看见两名刑警站在那里,其中一名刑警手中还拿着一把破损的雨伞。
金田一耕助立即看出那是一把花色十分鲜艳的女用伞,只可惜伞骨已经折断,伞面也破烂不堪。
“这把伞掉落在这里吗?”
矶川警官问道。
“不,这把伞是掉在下面的岩石之间,还好它的颜色非常鲜艳,否则可能不容易发现。”
“是啊!这把伞毁损得很严重,可见被害人一定曾经剧烈抵抗过。”
“嗯,现在的女孩子可不是好欺负的。片帆是一个性格十分刚烈的女孩子,她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的……我想,或许就是因为她激烈的抵抗,凶手才会失手把她勒死。”
金田一耕助叹了一口气说。
“对了,如果被害人真的用这把伞当武器的话,那么凶手说不定也有受伤,我们不妨回去看看哪些人手上有伤,搞不好马上就能破案了。”
广濑警官笑道。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我想,不管凶手有没有受伤,他已经从片帆手中抢下雨伞,片帆才会死得那么凄惨。”
矶川警官做了一个简短的结论。
接着,一行人又在广濑警官的带领下来到小路的更下面,只见那里站了一名手中握着手电筒和女鞋的刑警。
“你们看,我们找到一把手电筒和一只女鞋,如果继续往下走,大概还可以找到另外一只鞋子。”
“这么说来,命案的第一现场应该是在这里喽?”
矶川警官出声问道。
“嗯,应该是吧!凶手故意在这里杀了片帆,再把她的尸体推下山谷,让尸体成为野狗的食物,以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
听到广濑警官的解说,金田一耕助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如果不是山谷里的乌鸦乱啼,大膳先生恐怕不会命令吉太郎来查看这座山谷;吉太郎不来调查这座山谷,就不会发现片帆的尸体
片帆的尸体如果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人们就会以为她已经悄悄离开刑部岛,前往日本其他地方了。
警方在日本其他地方搜寻不到片帆,就会将她失踪的事件以“蒸发”一词收尾……
照这种情形来看,荒木清吉和神乐太夫的失踪,是否也和片帆被杀一样手法呢?
他们是否早已变成一具白骨?或者被凶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掩埋掉了?)
这时候,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青木修三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这座岛上有恶灵!恶灵……恶灵……”
(青木修三是不是在某种情况下见到荒木清吉或神乐太夫的尸骨,所以才会把这件事跟恶灵联想在一起?)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青木修三的临终遗言再度浮现他的脑海
“他们是身体相连的双胞胎……
他们是从腰部开始相连的双胞胎……”
金田一耕助以前曾经从某妇产科医生那儿得知日本确实曾经有孕妇产下“暹罗胎”——也就是所谓的连体婴,可是据那位医生所说,这样的畸形儿通常很难养活,大部分畸形儿一生来就会夭折。
(青木修三既不是医生,也不是人体生理学者,就算他曾经在这座岛上目睹身体相连的双胞胎,恐怕也未必知道这对双胞胎是从腰部开始相连的。
但是……为什么他在临死之前,却能清楚地指出这对双胞胎是从腰部开始相连的呢?
难道这对双胞胎已经死了,变成一堆白骨,所以青木修三才会如此清楚他们的构造?
这件事和荒木清吉、神乐太夫“蒸发”的事件又有什么关联?)
金田一耕助左思右想,仍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突然间,矶川警官和广濑警官的对话将他拉回现实。
“这里的地形很特殊,根本无法采集到任何指纹。”
“那么,刚才那把雨伞上面有没有留下凶手的指纹?”
“还没查过。不过在下过那阵大雷雨之后,就算上面原本留有指纹,也可能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
“唉!说的也是……既然没有指纹,更别提还会留下鞋印了。”
矶川警官叹了一口气,凝视着小路的前方。
先前的一场大雷雨造成小路发生坍方,到处都有落石,调查起来十分困难;更何况土质坚硬,不容易留下鞋印,难怪矶川警官会忍不住叹气了。
这时,藤田刑警一面说,一面从岸边爬上岩石,一路攀登到小路上,他的手里还拿着片帆的另一只鞋和衣服的一角。
“是啊!实在太残忍了,被害人的尸体在被野狗啃食之前一定早就遍体鳞伤了。”
山崎巡警也握着新发现的东西,并跟在藤田刑警身后爬上来。
他手中拿的东西是用小珠子串成的可爱手提袋,一看就知道是片帆这种女孩会使用的东西。
“这是我们在下面捡到的东西。”
广濑警官从山崎巡警的手中接过手提袋之后,啪的一声打开来,从里面取出化妆盒。口红、眉笔、面纸等年轻女孩随身携带的小东西,还有一把小钥匙。
“警官,这会不会是那个皮箱的钥匙?”
“嗯,有可能。”
“藤苗,你到面对去把那只皮箱拿过来,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打开它。”
“好的。”
没一会儿,藤田刑警抱着塑胶皮箱回到小路上。
广濑警官一将钥匙往锁孔里插入,皮箱果然应声打开。
只见皮箱里面塞满了各式换洗衣物、洗脸用具和日用品,比较特别的是,里面还有一个手工缝制的小钱包。
广濑警官打开小钱包,整个人愣了一下。
过了半晌,他回头看着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说:
“警官、金田一先生,你们看!这个……”
他摇一摇小钱包,里面传里金属碰撞的铿锵声。
矶川警官不禁吃惊地眯起眼睛问:
“广濑,难道这里面是……”
不等矶川警官把话说完,广濑警官立刻打开钱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左手手掌里。
那些全是古钱币,而且每一枚钱币的铸造年份都在明治二十六年以前。
“果然没错,这些全是明治二十六年以前的钱币,难道真如金田一先生所说,这座小岛的某个地方埋藏着刑部神社昔日的捐献箱。”
矶川警官皱眉苦思着。
“对了,警官,有件事一直忘了向你报告。我把荒木定吉随身携带的照片拿给浅井春经常去的酒店、鱼店老板看过了,他们都说照片里的那个人就是昭和三十三年经常出入浅井家中的男子——阿清。”
广濑警官刚报告完毕,隐亡谷的岸边便传来一阵嘈杂声。
金田一耕助一行人循声望去,只见越智龙平和七位神乐太夫已经不在那里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位女性——巴御寮人、仓敷御寮人——澄子、玉岛御寮人——玉江和真帆。
巴御寮人身穿和服,另外两位御寮人则穿着洋装;不同的是,玉江穿的是花枝招展的洋装,而澄子穿的是黑色丧服。
真帆则始终把头埋在澄子的胸口,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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