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月3日。
正午驶离新宿车站、开往御殿场的特快电车“晨雾”号,在发车时就几乎坐满了乘客。而对面,站台上开往箱根汤本方向的电车也塞得满满的。这些乘客大多是在东京过完元旦后,又利用元月3日去箱根温泉旅游观光。
但是,去往御殿场方向的很多乘客,由于是初次去明治神宫参拜神社,所以当电车到达叮田的时候就下了一半人了。在这条铁路的沿线上,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观光景点和温泉。虽然御殿场的前方属于富士山和富士五湖,但这会儿正好赶上冬季旅游淡季。因此当电车到达终点站时,车厢里的乘客只剩下两成左右了。
东京是晴朗而干燥的天气,但一过松田后天空就被云层笼罩,下午2点钟到达御殿场的时候,天空中居然还下起了小雪。
一条春生一个人从空旷的车厢里走了下来。她在寒风中紧了紧围巾,又把头缩了缩,用有些留恋的目光看了看站台那破旧的屋顶和立柱。
车站的建筑物都是很久以前建造的木制平房。她走出了剪票口,三角形的屋顶下方挂着的钟表,正好指向2点3分。
这样的地方,叫“车站”未免太寒酸了……
车站前的广场也很小,到处飘舞着雪花。在车站对面有一个土产商店和一个小旅馆。旅馆的屋檐下,一条新年挂的装饰物——稻草绳在寒风中飘荡着。
从电车上下来的人们走向了各自要去的方向。喜爱滑雪和滑冰的年轻人团体,大概也是因为还在淡季吧,所以人比想象得要少。
几辆出租车在站前广场上来回开动着,空的出租车几次停在了春生的身旁,但她都是一边摇了摇头,一边朝车站的左侧走去。左侧有一块写着“公共汽车停车场”的标示牌。
停车场上还有一块介绍车辆开往方向的标志牌,并且停有两三辆公共汽车。汽车尾部喷吐着白色的烟气。
春生问过之后,得知去和江摩子住的别墅要乘开往“旭日丘”的汽车。原本摩子讲好要找一辆车开到御殿场来接她,但春生认为太麻烦便坚持自己来,并说好乘公共汽车去别墅之前一定打去电话。
“开往河口湖”和“开往旭日丘”是同一个上车地点。公共汽车是由富士吉田开往河口湖,中间经由旭日丘的;但好像也有直接开往旭日丘的汽车。旭日丘是距离山中湖畔最远的一条中心街。
春生看了一下汽车时刻表,好像公共汽车每两小时开出三条线路;下一个班次是2点半钟。
于是她从挂肩式皮包里拿出了一个钱包和一个笔记本,环视着周围有没有公用电话。这时一名大个子男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并慢慢地走了过来。
“去河口湖吗?”
这个男人用稍微沙哑一点的声音问道。他穿了一件紧紧裹在身上的黑色的风雨衣,容貌粗糙,嘴唇很厚。有三十多岁吧,也许更大一些。
“不,我只到山中湖。”春生答道。
“到山中湖什么地方?”
这个男人笑了笑又问道,他一副委婉的样子盯着春生。春生穿了一件里面带毛的伯贝里呢的大衣和茶色的长筒靴,又挎了一只肩挂式提包,给人一种城里的公司职员单独外出旅行的样子。
“去旭日丘。”
“啊,那正好顺路。要不上我的车?”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停在车站广场外面一辆银白色的跑车,是“奔驰”车,东京的牌号。
春生的视线从那辆车上又回到了这个男人的脸上,她变得警觉起来。像这样的劝诱并不少见。特别是当她一个人外出旅行时,劝她搭车的人时常可以碰得上。如果是熟人的话,自己会十分感谢并立即上车;就像美国人那样经常惯于搭车旅行一样;当然,在不是熟人的情况下就要准确地判断对方是否存有歹意。
春生呼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心情后答道:“谢谢。不过我的朋友说好要在公共汽车站等我。”
这个男人看了看春生手中的钱包和笔记本,“定好了吗?”
“不,我马上打电话。”
‘那我把你一直送到你的朋友家不好吗?”
“嗯,不过……”
不过,从停车场到别墅的这段路的情况打听一下也好……
春生。动中这样想着,但嘴上却说道:“不过,我还是坐公共汽车吧。”
“是嘛,那就算了。”
这个男人多少有些遗憾的样子,皱了皱他那对粗重的眉毛,又朝汽车那儿走了回去。
春生一直看着他进了驾驶席、把车开走之后才返回火车站方向。因为她看到在一棵银杏树旁边有一个黄色的电话亭。
刚才那个男人是个别有用心的歹徒呢,还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
春生一边看着那辆远去的汽车留下的两条轮胎压出的湿痕,一边歪着头思考着。她偶尔也碰上过对她颇有好感的鲁莽男子向她大献殷勤,因此为了保险起见,今天婉言谢绝了这个陌生男人的“好意”,这也许是对的,不过……
春生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这座电话亭。她拨动了别墅的电话号码。山中湖畔包括了山中湖村,从御殿场向外就算是郊区了。
电话铃响过3声之后,传出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喂,这里是和江家。”
春生听出这个人不是摩子的声音。也许是从东京来的佣人吧。春生又投进去一枚100日元的硬币说道:“啊,我是一条。请问摩子小姐在吗?”
“她在,请稍等一下。”
“喂,喂”
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声。这种天生温柔的声质,春生马上就知道了她是摩子。
“是摩子吗?我已经到了御殿场了!”
“啊,是老师啊,我终于等到您来了!”摩子发自内心地欢呼道,“我还担心太晚了呢。”
“真对不起,昨天晚上我和朋友在剧本教室里打麻将,今天睡了个懒觉。你那儿的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嗯……不过我没有见到老师,心里有些不安……”
于是摩子告诉春生,要乘坐2点半的公共汽车,到“旭日丘”站下车,她在那里等候,并告诉她大约要走物分钟。
“大家都到齐了吧?”
春生问道。这时她已经感到背后的停车站有不少说话的声音了。
“基本上昨天就都到了。另外公司秘书室主任和佣人也都在,不过有些人马上要回去,这样一来今年就只有8个人了。”
“都是亲戚吗?”
“啊,是的。”
‘那是不是太麻烦了,我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
“不,不要紧的。反正老师还有那么多天假期呢……我这么失礼,连我母亲也很不好意思呢!不过,我还是非常希望您能来的,真的……”
听她的语气春生非常放心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春生把听筒挂上了。
她提起刚才放在脚边的提包走出了电话亭,外面的雪花比刚才更大了。
这个小型的提包又沉又重,里面放了两本书:一本是她常用的《辞典》,另一本是英语的原书。
和江摩子是东京私立女子大学英文系的四年级学生。而春生则比她大三届,算是前辈,今年25岁。职业是一名剧作家,所以平时很少有人称她为“老师”。春生作为业余“打工”而同意教授摩子的英语会话。因此从这天起她就被人称之为“老师”了。
摩子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家庭的女儿,她的姥爷和江与兵卫是一家在日本屈指可数的制药公司——“和江药品”的会长,他和这个公司名称一样,在日本也算是个名人了吧。和让家有一个规矩:每年的正月,与兵卫分别在全国各地的别墅里把所有的亲戚召集来,同时每家的佣人也一起来,大家一起度过两三天的休息日。今年选择了山中湖畔这所别墅。原本没有春生,但由于摩子的一再要求,才临时同意请春生也参加。理由是请春生帮助摩子完成毕业论文。
摩子论文的主题是对美国弗吉尼亚粮的观察。摩子对弗吉尼亚狼有着充分细致的感受,但是因为她从附属小学到大学是在同一所私立学校上学,入学考试都基本上是免试的缘故吧,所以在语言学上稍显不足。而英语系的毕业论文要用英语书写,这篇论文上交后,她还要进行面试。从上交论文到面试一共只有10天时间,因此她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让春生整个看一下她的这篇论文,找出其中的错误和不足来。
因为校方的要求是过了圣诞节后提出的,所以摩子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她几乎是哭着求春生来家教的,因此春生实在不好拒绝。不,就算是摩子提出了别的什么要求,春生也不好拒绝。因为对于摩子这个在心理和机体上都如同温室里长成的“卡特来兰(巴西的国花)”样的姑娘,春生认为无论是谁都会加以精心的呵护的。也就是说,摩子具有一种天生令人同情的扭力。
即使现在的和江家已经形成了一种相当紧密的人际关系,但春生仍然可以看出只有摩子是大家所爱的中心。
然而,正因为摩子成了大家的所爱,于是便也酿了悲剧的开端。
2
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已经聚集起十来个人了。
预定2点半驶离御殿场站的公共汽车,穿过了商业街,在驶入138号国道的中途,就会看到雄伟的富士山。虽然富士山被大雪覆盖,但并不是春生想象得那样雪白。
从山顶到山腰有许多垂直的暗蓝色的“竖道”,使整座山给人一种险峻的感觉。
修建得非常好的公路弯弯曲曲地向上攀援。从前挡风玻璃望去,富士山宛如泰山一般稳重、坚固。和今天乘坐新干线时远远看到的纤细的如同少女一般的富士山截然不同。于是在春生的眼睛里,她感到眼前的这座富士山是那样的威严、庄重。
突然间,春生的心中涌出了“真的到了富士五湖了”的实感来。
雪仍然猛烈地下着,一点儿没有要停止的样子。公路两旁都是菜地和杉树。有时还可以看到大片的树林,十分壮丽,那些细细的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与落叶松的树形完全不同。树与树之间堆着积雪,桔红色的夕阳从树梢之间照射下来,前方的富士山绵延不断,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屏风。
每到一个车站,售票员都会向大家提示站名。一般只有两三个人下车,但几乎没有一个上车的。
据说是九十九道弯的盘山路一直向前方延伸着。当汽车拐过了最后一个弯道时,前方出现了一块写有“山梨县。山中湖村”字样的标志牌。
再向前走一点,还可以看到一块写有“箱板岭”字样的木牌。
“这就是海拔1015米的笼权岭。这里在过去被称之为‘镰仓大道’,是东海道所产的鲜鱼、盐,以及镰仓和江户文化通向甲州的近道。但笼权岭又是一处暴风雪的难关。汽车不久便要到达旭日丘了。”
没等放完录音机里一位女性播音员的介绍,汽车果然开始下坡了。雪仍然猛烈地下着,两侧的建筑都被大雪笼罩了起来。
前边似乎就是山中湖畔的别墅区了。每幢建筑都与当地的民房建筑不同,显示着各自不同的风格。
下坡路的前方可以看到一大片湖面,这条公路和湖畔旁的道路形成了一个直角。在这个夹角处公共汽车停了下来。“旭日丘”到了。
春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目光里映出了站在汽车站屋檐下等候她的摩子的身影。摩子身披一条女式长披肩,穿一件粉红色的女式齐腰短上衣。那条深棕色的长披肩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头。她穿的裙子和长披肩是同一颜色,一双纤细小巧的腿从裙子下裸露着,脚上是一双高跟的长筒靴。远远望去龙和平时一样,给人一种挺拔的苗条身材的剪影。似乎她已经看到了车厢里的春生,便远远地向春生招了招手。
摩子冲着下了车的春生首先问候:“新年好?”
春生也还了礼。两个人一张口,使哈出了两条白气来。
“好冷呀,这个地方。”摩子像抱歉似地对春生又说了一句。
摩子长了一副长圆脸、一双柳叶眉和细小的眼睛、高耸的鼻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集中了日本人优秀的面容特点。丰满的脸庞更给人一种安详、温柔的可爱神情。
“冷是冷了点儿,不过还可以。’春生一边说着一边禁不住全身打了个冷战。
“还是我用车去接你就好了…”
“从这儿要走多长时间到你家?”
“快一点儿要15分钟。”
“那就没有什么嘛!”
公路两旁建有加油站、餐馆和土特产品商店。好像还有许多胡同,看上去这一带似乎是旭日丘的中心繁华大厅。
“我家在那个方向。”
摩子指了指面冲着湖水的左侧山峦。
‘它旭日丘别墅区的西侧,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
春生跟着她走过步行桥,然后沿着湖边走在公路上。这时的雪好像小了一些。虽然公路上还时不时地有汽车驶过,但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
“湖水已经冻上了吧?”
‘不,流动的地方还没有冻上呢。”
湖面上还可以看到充满着白色和蓝色的波纹。那是由于冷冻而“凝固”了当时波动的湖面的缘故。高出的波纹呈现白色,而波纹之间呈现出了深蓝色。大概是用来钓湖中的鸳鸳鱼的吧,湖面上还有两条小船。除此之外,看不到一个滑冰的人。岸边枯萎了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一派寂静的风情画!而耸立在这前方的富士山的雄浑,更给这风景增添了冷峻的感觉。
湖岸建有饭店,还都搭好了松门。在种植着白排村的前房里流传出立体声音乐。
“今天里只有新年才有客人来。”
摩子看着饭店的方向对春生说道。
她们走过了饭店,继续朝别墅区走去,在旭日丘向湖水的北侧望去,别墅小区从三个方向围住了刚才下车的繁华大厅。从湖畔的公路中分出了几条几米宽的小路,从那些小路中又分出了更细小的小道通向各家各户。
摩子从旭日丘的交叉路口算起第三个岔路口向左拐去。一背向湖水,这条小道便开始上坡。路面上覆盖了已经冻上了的冰雪,两侧的木栅栏底下开始堆上了积雪。大概是住户清扫过路道。而且路道两旁的积雪明显要厚一些。
“路滑,要当心哪!”摩子嘱咐道。
别墅一栋栋地被分隔开来,越向山坡上修建,间隔就越大了一些。远远看去大多数别墅占地面积较大,还有些大型综合楼式的建筑物,大多具有西洋风格;当然也有一些纯日本风格和山中小屋那样的三角形屋顶的建筑物混于其中。各个建筑之间都种植了许多松树、落叶松、白样树和批树。
山中夕阳沉下去的时间要比平原早一些,加上这时的云层较厚,这一带显得十分昏暗,使人感到更加阴冷。小区里到处都是像伦敦瓦斯灯那样的古典式的路灯。大部分的别墅都早已关闭了大门,只有标有公司宿舍和体育所的大型建筑物中似乎还有有人的感觉。
两个人默默地朝上坡走去。相互间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
这时,突然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从坡的上方出现了一辆闪着小灯的小汽车正在慢慢向下驶过来。这是一辆白色的中型汽车。
这条小道的宽度似乎只能通过一辆车,于是摩子和春生为了避让这辆车,立即站到别墅的栏边上。
但是这辆车在开到她们两个人的身边时停了下来。
从驾驶席的车窗里露出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并冲着摩子笑着。他一头短发,戴了一只闪着金光的金属框架的眼镜。
“我是专门来接你的。我听说摩子在这个大雪天出门了。”
“我出门时还没有下雪嘛。”摩子温柔地对他说道。
“还是先上车吧。”
这个男青年说着回过身打开了后排座的车门门锁,摩子和春生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姥爷的侄子,和江卓夫先生。在和过药品公司的秘书室工作。”
摩子指着开车的这位男青年对春生说道。然后她又介绍春生:“这是从去年春天一直教我英语会话的一条专生老师。啊,虽然说是我的老师,可她很年轻呢!她的本职是写剧本的,写了不少剧本呢!”
写出剧本是我的梦想!
春生差点儿说了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和过卓夫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欢快地眨了眨,像是评价般地打量着春生。
然后他立刻间道:‘你能教英语会话,那你一定在国外生活过了?”
他的话中带有羡慕和审问的口气。
“谈不上什么‘教’,只是比较熟悉一些罢了…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在美国呆过一年多…”
“啊?在哪儿留学的?”
“不,不是去留学,只是因为有个机会去美国各地走了走吧。
卓夫听罢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春生,然后连忙把目光又移向了别处,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又像改了一下口似地说道:“啊,其实我是想打听一下,因为去年我也正好在美国呆了一年,是在宾夕法尼亚州大学留学。当然是大伯父给的钱我才去留学的。”
说到这儿,卓夫欢快地笑了起来。他又把目光转向摩子,“好了,咱们快点回去吧!会长说今天要早点儿吃晚饭,然后有话要对你讲。”
卓夫向前坐定的时候,摩子喝了喝嘴,低下了头。
卓夫重新打着了火,飞快地倒了一下车,调整好了车头。复杂而忧郁的摩子和欢快的卓夫的话语,深深地印在了春生的脑海里。
从去年春天到现在,摩子一般每个星期有两次来学习英语。她偶尔也讲一讲家中的事情。她透露过姥爷最近总给她提订婚的事情。
如果可能的话,这位年轻人会不会就是那个‘候补人”?
这个想法虽然很唐突,但着生还是在心里想了一下。
对于这一点,摩子此对此刻的表情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谁都爱着摩子。可是难道她不比任何人都更孤独吗?
春生突然这样想道。
3
卓夫的车在下雪后路面很滑的小道上慢慢地开着。在打开了沉重的铁栅栏门的别墅门前他把车停了下来,在大门一侧的石柱上镶着一块铜制的姓名牌,上面刻着一行英文字母:Watsllji。这是“和江”两个字的罗马字拼写,潇洒漂亮的花体英文。特别是那个大写的“W”,在雪地的映衬下越发醒目。
进到院子里,卓夫更加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进了前院边上的一座车库里。车库里还放着另外两辆汽车。车库的房顶也被雪染成了白色。
春生认为,如果是和江制药公司会长的别墅,肯定是非常豪华漂亮的,但却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别墅的整体很美,美得令春生十分赞叹。
这栋建筑的占地面积相当大,在这一片别墅中屈指可数。因此它在树林的包裹中显得有些孤伶伶的。
这栋建筑是北欧风格吧?用木材围就成浓重的巧克力色的屋顶呈三角状,被涂成了乳白色的墙壁,二层上的窗户很少。一层和二层的阳台突出建筑之外,还装上了铁制的围栅;仅这一点又让人感到仿佛是中世纪的建筑风格。在屋顶的正中央,竖有一根避雷针。避雷针的中央亮着一盏星星状的灯,闪烁着蓝色的光。看上去仿佛置身于西式饭店之中。在大块大块的鹅毛雪片的衬托下,这栋本来就孤伶伶的别墅又蒙上了几分神秘的气氛。
“好漂亮呀!”春生感慨万分地说道。
“明天天晴了我带你参观一下。啊,快请进吧!”摩子牵着春生的手向屋内走去。
卓夫礼节性地说道:“我替你拿着吧。”说着他接过了春生的手提包。
他们来到这栋“L”形的建筑的一角,登上了石阶就来到了正门前。大门是一扇进行了精心雕刻的沉重木门,但比起别墅的整体来,这扇门还是给人一种轻松的感受,这也许是主人特意营造的吧。
在一层客厅,春生受到了摩子的母亲和江淑枝的欢迎。摩子在东庭住在柿之木板,淑枝每个星期去看望摩子两次,春生和她见过好几次面。今天淑枝打扮得艳丽无比,春生从未见她这样装扮过。平时她都把头发向后梳,而今天她的头发蓬松得像朵绽开的牡丹花;头的顶部还戴了一个郁金香的发卡。她今天的这套打扮,不禁使春生想起了著名影星玛丽-罗兰来。
这并不表明她是一个爱虚荣和傲慢的女人。作为与兵卫的外甥女,她今年都四十四五岁了,但容貌依然端庄秀丽,颇有大户人家的气质。在春生看来,她是一位传统女一性,是那种默默为这个家庭奉献、相夫教子的善良女性。
“啊,老师终于来了,天气冷吧?摩子心慌得不行,非要出去接您,快请吧。”
淑枝用手收了收和服的下摆,像要让出路一样请春生进来。
“啊,请、请!…你快来看看春生老师啊!”
淑枝朝坐在左侧的起居室里的丈夫道彦说道。虽然道彦是淑枝的丈夫,但却不是摩子的父亲。摩子是母亲淑枝再婚带过来的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据说是死于一次飞行事故。后来淑枝又结过一次婚,嫁给道彦是她的第三次婚姻;她和摩子是带着旧姓“和让”嫁给道彦的。
这间宽大的起居里,道彦在壁炉旁边略嫌麻烦地站了起来。他的身材适中,腹部已经稍稍隆起,身穿一件长毛的开襟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短和服。春生也见过两三次道彦。
“啊,请。”
道彦的寒暄有些勉强似的。他比淑枝要小3岁,今年四十二三岁,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摩子说如果没有老师的帮助就完不成毕业论文,所以特意让先生那么大老远地赶来。”
淑枝在一旁对道彦作着解释,道彦则连连点头,反复地说着:“啊,实在是。”
道彦的眉毛和双眼都很小,但鼻子硕大,一张长方形的脸。虽然看上去多少有些尴尬,但给人一种诚实认真的感觉。他的发式经常梳得很漂亮,胡子多少有些花白,容貌给人一种温和的印象。但今天他那沉稳的微笑里,似乎隐藏了一种不解的神色。大概是他对一个家庭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而感到厌烦吧。
“继父在家时就很少讲话,好像总也不高兴的样子。不过,有时要有什么问题请教他时,他还是非常热心的呢!他要去外地讲学什么的,每次都要给妈妈和我买土特产品回来呢。”
摩子平时常对春生这样讲。
‘学者嘛!我见过的大多数大学里的教授都这个样子。虽然他不爱讲话,但并不是说他对人就冷淡呀!”
每当这时,春生就这样劝说摩子。道彦是位于神奈川县一所私立大学的生物学教授。
“嗯,我倒也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他再开朗一些更好。继父认为他的研究工作比任何事儿都重要。”
这时的摩子低下了头,口中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她在这种场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春生在揣摩着……
在这间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还可以看到一个身穿西服的男子和女侍样的人,听说和江与兵卫的家族成员、秘书室主任和佣人们,大部分都已于1月2日的下午就赶到了这里;除了家族成员之外,3日那比日就要回去了。
“老师的房间安排好了,在二楼。”
摩子边说边走在了前面带路。通向二楼的楼梯上也铺上了柔软的地毯。春生考虑卓夫还要给自己拿着其他行李,便从他手中要过了提包,跟着摩子朝二楼走去。
楼梯的一半处是一座舞厅,春生禁不住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扇硕大的窗玻璃,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富士山的全貌。面向如同被雪汁刷过的天空,雪白的富士山十分耀眼,半山全都被披挂着白雪的落叶松簇拥着。似乎在设计这扇窗户时就考虑到了这点,因为这扇窗玻璃收入了富士山的壮美,宛如一幅代表日本的画一样。
“旭日丘的别墅一般都是西南朝向设计的,这栋也是这样。因为观察富士山的最佳方向在这样的位置上。”摩子说。
“啊,英虞湾的落日简单太美了!我也听说过这儿的饭店都是这样的朝向设计,可没想到这么漂亮!”
春生回过身,背对窗户再次朝二楼上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又“啊”地赞叹了一句。从二楼下来的一个男人看到了摩子和春生两个人,也像确认似地放慢了脚步。他一副魁梧的身材,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条灰色条子的法兰绒西服裤。粗重的眉毛,黝黑的脸庞。
当他的目光和春生的目光对到一起的一瞬间,这个男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这位是间崎钟平先生,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外科医生。也是姥爷的家庭医生。”
摩子向春生介绍道。但她的声音比刚才介绍卓夫时要欢快得多。同时,摩子也和刚才一样,把春生向钟子进行了介绍。
“啊,刚才实在是对不起。”钟平轻轻地笑了笑。
“我也是的……失礼了。”
摩子看到双方无所谓的眼神吃了一惊,她又看了一下他们两人,“啊,你们早就认识?”
“刚才在御殿场的车站她偶然向我打听道儿来着。”这次钟平又淡淡地笑了笑答道。
“是嘛,真的是偶然相遇呀!”
摩子站在那里,目送着钟平向楼梯走下去的背影。
二楼的楼梯左右都是房门。
摩子推开左边第一扇门,打开了室内的电灯。在窗边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靠门口这边儿还摆放了一个衣帽柜,还有一间浴室。站在这间屋里,打开窗帘,可以看到刚才下车走进来的庭院,以及与“L”字型建筑中起居室对面的建筑,那栋建筑的一层窗帘全都被打开着,显示着温暖的桔黄色灯光从那些房间里放射出来。
“那里是餐厅,听说今天晚饭要早一点儿开,也就是5点钟吧,所以大家都在赶紧忙乎着呢!”
一看表,这会儿的时间已经是4点10分了。
“公司秘书室主任和姥爷家的女侍两个人要在今天赶回东京,这会儿这么大的雪,还是早点儿动身的好。”
“明白了。那么我们吃完饭后就开始学习吧。”
摩子虽然想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但春生则希望尽快帮助摩子完成毕业论文返回东京。
“那就拜托了!”摩子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在她关上门要走之前,春生一阵冲动,非常想问一下摩子。
刚才见到的间崎钟子先生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
但这样直接间似乎不太合适。因为春生记得刚才摩子盯着离开的钟平面部表情十分复杂;既有苦恼,也夹杂着嫉妒。仅仅这一点,春生就对钟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
春生坐在了床上。
湖畔的寂静笼罩着这栋别墅。鹅毛大雪还在下着,一片片地从窗户gL$落下来
这个样子的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吧-,…-
春生心中稍稍产生了一股不安的心情。
但是,将她关闭在这里的不是这场大雪。
4
春生来时穿了一件毛衣,腿上穿了一条粗斜纹棉布裤子。她在安顿好以后简单换了一下服装。她换上了一件羊毛的绿色连衣裙,并戴上了一对和衣服同颜色的人造宝石的耳环和项链。她正好长了一副孩童式的天真容貌,所以和她的自然卷发和短式发型相得益彰;那对耳环多少显得非常时髦,映衬出她愉快的心情。
她下到了一楼,大门的左侧是起居室,向右走就通向了餐厅。水晶的校形吊灯把整个餐厅照得灯火通明。有三四个男人在准备晚餐。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方形餐桌上准备了9人份的餐具,并排好了已经装满了色香味形俱佳的精美菜肴。有集日本新年料理之大成的菜肴,例如蜗牛、鲑鱼和生牡蛎等等前菜;另外还有一定条在附近湖里捕捉到的若驾鱼做成的醋浸鱼。在椅子后面的一张长条桌子上,两名传者刚刚摆上了冒着热气的银制大锅。里面好像是肉汤和用鱼煮的肉和菜,还摆放好了盛汤用的各种餐具。那两名传者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放满了。一切布置得都像盛大的宴会一样。后来春生才知道,由于雪太大,秘书室主任和一名女佣人不能等到这场宴会开始便要先行下山。
在这间温暖如春的餐厅里,到处都充满了菜肴的扑鼻芳香。
“失礼了……”
一位在餐厅入口处的、身穿制服的男子走过来对站在门旁的春生问道。
“您就是摩子的家庭教师春生老师吧?”
他那花白了的头发梳成了背头式发型,鼻子下的一撮卫生胡也花白相间,不过看上去刚刚四十多岁吧,他的眼角流露出热情的笑容,冲着春生轻轻地问了一句。
“是的。”
春生随即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淑枝和摩子都称她为“老师”,因此这儿的人也就都随着叫“春生老师”了吧。
“我是与兵卫的小弟弟,也是摩子最年轻的舅舅和让繁。”
“我叫一条春生,初次见面。”
由于对方先于自己进行了介绍,春生感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晦,其实要说年轻,我家的只剩下了与兵卫和我,还有两个人早就去世了。……新年刚过,摩子就这样麻烦您了。”
阿繁又朝春生走近一步,他身上一股优质的法国科隆香水一下子冲入春生的鼻中。春生作为女性来说已算比较个高的人了,但阿繁还高出她1厘米左右,大概有1米75的样子吧,身材相当苗条,他的年龄实际有60岁左右,样子很温和,是个极具风雅气质的男人。如果说哪儿有些毛病的话,就是他那卫生胡与整个脸庞不那么协调,以及他那双三角形的眼睛里总是让人感到一阵阵地流露出好色的目光来。
“哪里,但愿我的到来没有给你们添了什么麻烦……”
“哪儿的话,像您这样年轻又有扭力的女士加入到我们家来,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呀!——啊,您的家族也这么多人吗?”
“不,我们家只有母亲、弟弟和我3个人。”
“令尊呢?”
“在我上高校时因病去世了。”
“啊,实在是……”
春生的父亲是东京的一家小印刷公司的员工。父亲去世后,母亲卖掉了家产,建了一栋公寓,全家3口人住在了其中的一套里,靠出租房屋养家共供两个孩子上学。由于春生上了私立的一所女子大学,费用有些人不敷出,所以她必须在上学的空余时间里打工……。
阿繁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找寻一个合适的话题。
“可是,虽然说令尊去世了,但你不久也就有意中人了吧,也许不会很寂寞的……”
“啊,意中人…如果说是恋人或是未婚夫的意思的话。
“有了吗?”
春生认为没有对他撒谎的必要。
“不,还没有。”她回答道。
对方歪着头不解地问道:“可是……也许第一次见面问这个问题不礼貌吧,我总觉得你在各方面都是非常成熟、有理性的人嘛。像你这样的人没有恋爱过我才不信呢!”
春生不知道该简单地否定呢、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于是她一下子闭住了嘴,目光向一旁望过去。窗外几乎全黑了,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淡淡的灯光。
大学的第二年春天,春生陷入过一次恋爱。那时她进入了女子大学的表演部。在一次大学举办的艺术节中认识了同一所大学、也在表演部的三年级大学生。他还是表演部研究会的负责人。他对她热情地讲过,一旦大学毕业,他就要走上当演员的这条道儿。第四年的秋天,他面试了几个剧团,但全都失败了。因为竞争的人数太多太多。尽管如此,春生却坚信虽然困难重重,但他一定会成功。然而就在他临近毕业的春天,他说服了父亲,决心回到老家仙台。他的老家在当地开了一家制酒工厂。他是长子,决心子承父业,不再奢望当一名演员了。
他爱上了春生,并向她求婚还提出来要她中途退学,和他一起到仙台。仅春生终于没有去成。偏僻地方的生活是难以想象的,但不只这一点,春生在那时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追求。……她拒绝了他的请求,但心中总觉得有一丝不安。
就这样,在他离开了大学之后,春生的心中仿佛有一个空洞一样,时时产生一阵阵的孤独感。
春生提出了休学一年的请求,然后她说服了母亲,从家里微薄的收入中取出一笔钱,单身去了美国。在国内她曾经在一位政治家的竞选事务所里当过工作人员;这次她来到美国,找到那位政治家住的洛杉矶住所,通过他的介绍,找到了一位原籍日本的美国移民,在他家中又当女佣人又照料孩子。于是她攒下了一笔钱,从后半年开始她从美国西部到东部到处流浪。她住价格便宜的汽车旅馆,有时还干一些临时工。她想通过这些忘却失恋带来的打击和痛苦。但由于她在美国受到了太多的西方文化和价值观的影响,因此她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渴望像从前一样再次得到爱情。
当摩子的家庭教师,是在女子大学的同窗会里,一位在表演部的校友介绍的;但自己已经有一年没在大学里上学了,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她觉得今天夜里不应当留在这栋别墅里,如果那样,她就不会有和那位三十多岁的外科医生交谈的机会了……
产生了这些感慨的春生,便向和江繁说道:“其实我并不觉得我有多么成熟和理性。”
阿繁听了这话后默默地摇了摇头,但他从春生注视他的眼神中感到了有某种安慰他的神色。于是和江繁马上意识到,春生具有敏锐的观察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一一是他在一刹那间想到的。
突然阿繁露出了一副异样的神色,他急急忙忙地说道:“我认为你到现在还没有恋人的事情最好不要公开。”
“为什么?”
“这个……这个,和江家的男人们都来了,他们对新出现的每一个年轻女性都非常感兴趣,如果说得通俗的话,这些人都是色鬼!这是我们和江家最不幸的遗传。况且就算是和我们家族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旦加入到了这个家庭之中就不可思议地‘感染’上这种毛病!那么你就如同掉进了狼窝中的一只羊……啊,已经有一只弱小的羊来了。”
阿繁说着用手指了指正好走进餐厅的摩子,但春生的视线被正好走过的一对夫妇吸引了过去,她看到那是和江与兵卫和实子夫妇。
与兵卫的身材和阿繁一样苗条,但头发几乎都已经白了,胡须也不像年轻人那么富有生气。实子夫人小巧的身材,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女式西服,显得端庄典雅,波浪型的短发发式已几乎成了银色,但她那一副小小的圆脸仍显童稚,不禁使人想起“鹤发童颜”这个词来。
摩子小声叫了一声春生,然后又向她招了招手。大概她要把春子介绍给与兵卫夫妇吧。春生来到他们两个人面前:
“这是我姥爷和姥姥。’峰子说道,“姥爷,这位就是春生老师。”
她向与兵卫夫妇介绍道。
和性与兵卫长了一副和阿繁一样的三角形的眼睛。他从头到脚慢慢地打量着春生。而春生也盯着与兵卫。春生记得摩子讲过他今年有66岁了,但看上去他的皮肤弹性很好,也有光泽,和壮年汉子一样。如果说和他的年龄相符的话,那只有说是他的一头白发了。春生从他那高耸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上感到这是一位干练果敢、极富异性魅力的老人。从容貌上来看,他和阿繁果然像是兄弟。只是从与兵卫的面部表情看给人的感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刻。
“啊,好、好!”
与兵卫发出了干枯嘶哑的声音,并重新审视着春生。
在他不停地盯着自己的时候,春生突然感到内心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战栗。她再一次发现了与卫兵与阿繁的不同之处。不,不仅仅是不同——春生觉得与兵卫在他那目光的背后,闪烁着一种比阿繁更甚的好色之光。
“真是…欢迎你,非常感谢。”
夫人也笑着看着春生,用一种奇异的、近似金属的声音说道。
先到达餐厅的男人们都已经分别入席了。
与兵卫坐在了这张长方形的餐桌的正中央。实子和摩子分别坐在了他的两旁。摩子的旁边是阿繁。对面是道彦、淑枝、钟平、春生和卓夫。
不像春生想象的那样,吃饭的气氛比较压抑。摩子穿了一件奶油色的连衣裙,男人们则都穿着西服,里面是对襟毛衣。颜色各不相同。与兵卫第一个举起餐叉,然后大家也都纷纷盛莱。侍者开始朝碗里盛肉汤,于是淑枝和摩子站了起来,分别把汤端到大家面前。实子以女主人的身份一边吩咐侍者招待客人,一边对来宾说道:“大家请用餐吧。”
这时秘书室主任来到了与兵卫身边,向他告辞。然后向在座的各位低头行礼,以示告别。他已经先于大家吃过了晚饭。
桌子上不时地响起叉匙与碟碗碰撞发出的清脆撞击声,也不时地传来相邻者窃窃私语和低低的欢笑声。看上去大家都感到心情愉快。也许这就是特有的家族和睦氛围吧,大家都专心地吃了一会儿。
秘书室主任带着两名侍者出去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随后,窗户外又恢复了静谧。
窗外仍被夜色所笼罩,也许鹅毛大雪还在下吧。
一共有9个人留在了别墅里。这其中有一个人不一会儿就遇上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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