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爱好建筑的人们一旦营建任何日本风味的房屋时,便会煞费苦心地考虑电灯、煤气、自来水等设施如何与日本式的房屋相调和;这种风气,使没有建筑经验的人一进入酒家、旅馆等交际娱乐场所,也会常常注意这个问题。至于醉心于自然景色的风雅之士,将科学文明的效益置之度外,在偏僻的郊野建造草庵式的住宅,那又当别论。
但身居城市,又拥有相当人数的家族的人,即使多么爱好日本风味的建筑,近代生活必需的暖室装置、照明、卫生设备等也不能弃之不用。而顽固的人就连安装一台电话机也觉得厌烦,一定要移置扶梯底下,走廊角落,尽量装在不碍眼的地方。庭园里的电线须埋于地下,室内电灯开关务须装在壁橱中,软线也须安置屏风后暗处等等,考虑十分周密,以致神经过分紧张,反而使人厌烦。
其实电灯等装置,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早已习惯,不须多加思虑,还是加上乳白色玻璃灯罩,露出球形灯泡,反而富有自然质朴之感。傍晚从火车车窗远眺田园风光,看到农家茅舍的纸拉门里透出旧式小灯罩中的电珠闪烁着柔和的灯光,感到如何地幽美啊。
至于电扇等装置,其噪音,其形状,似乎都与日本式的居室不易调和,普通家庭如不爱使用,则不必购置。可是盛暑炎夏,旅馆、饮食店等不能一味顺应店主的好恶而不使用。我的友人偕乐园主人①是一位酷爱建筑的人士,他厌恶电扇,客厅里久久未装置使用,但一到夏季,客商不满,终于只得屈从,装上了电扇。
话虽如此,以前,我们投入了与自己身价不相称的大量金钱建造住宅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教训。过分注意细小的事物,则会造成种种困难。
例如一扇纸拉门,从趣味而言,不拟镶嵌玻璃,但全用纸糊,则采光上锁均不方便;不得已,只得内侧粘贴窗纸,外侧装上玻璃,如此,表里势必二重装置,费用必然增高。这样,从外边看来只是一扇玻璃拉门,从里面窥视,只见窗纸后面镶着玻璃,这就失去了纸拉门那种柔和雅致的美感,令人不悦,这才觉得还是玻璃门较为适宜,但已后悔莫及。
我们看到别人如此情况,甚觉可笑;可是自己一旦遇到同样情况时,又不愿改善而重蹈覆辙。
近来电灯的种类繁多,有方形纸罩座灯式的、提灯式的、八角形的、烛台式的等等,与日本居室相调和的各式灯具都在出售,可是我不爱这种式样,而喜欢从旧货店搜寻老式煤油灯、长明灯、枕边纸罩灯,装上灯泡使用。
尤其需要苦心经营的是暖气设计。就是说要与日本式居室相调和的火炉,现在一个也买不到。如果用煤气炉,那么燃烧时发出噗噗声,而且不装上烟囱,令人头痛。这样,最理想的还是用电炉,但同样没有令人满意的式样。那么就将电车上使用的加热器装置壁炉中,倒是一种好办法。可是看不见熊熊火焰,毫无寒冬腊月气氛,且家族围炉团聚也不方便。我绞尽脑汁,制作了一个农家用的大暖炉,内装电热丝,这样,既能煮沸茶水,又能取暖,除了费用较高之外,装置式样颇为适用。关于取暖,我想如此巧妙地装置就可以了。
其次,困难的是浴室与厕所问题。
偕乐园主人不喜欢浴缸与冲洗处铺砌瓷砖,客用的浴室纯系木结构建筑,从经济与实用言,当然铺上瓷砖的浴室,美观舒适。但只有天花板、柱子、板壁等使用上等日本材料的场合,一部分地方则用洁美的瓷砖,实在与整个建筑极不相称。初建时,可能称心如意,但年长日久,板柱之间渐渐产生木纹味,而洁白瓷砖却闪闪光亮,这真是极不相称。建造浴室可为了富有趣味,而实用方面可以随便些,但是有关厕所的事,那就更成难于解决的问题了。
①指作者的亲密朋友笹沼源之助,经营中国饭店“偕乐园”。
我在京都、奈良等地的寺院,看到那古式的微暗而打扫得异常清洁的厕所时,深感日本式建筑的优越可贵。客厅固然美观,日本的厕所实在令人感到舒适。这种厕所与正房相脱离,建造在绿叶芬芳、青苦幽香的树荫里,通过回廊走过去,在薄暗中,一边欣赏那微微透明的纸窗的反射光线,一边耽于冥想,又可眺望窗外庭园景色,这种悠悠情趣,难于言喻。
漱石先生每日清晨视上厕所为一大乐事。这可能是生理的快感,而体味这种快感之余,还能欣赏四周洁净的墙壁、纹理清新的木板,可以举首望晴空绿树的美景;如此舒适的厕所,恐伯别无更好的了。我这样津津乐道,其实适宜的薄暗,彻底的清洁,连蚊虫飞鸣声也听得见的幽静,是其必须的条件。我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静听那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尤其关东的厕所,地板边设有细长的垃圾窗口,轩端树丛落下来的水滴,洗刷着石灯笼的座底,滋润着踏脚石上的苔藓而沁入泥土,那幽闲的细声微音,宛如近在耳边。这种厕所,对品味鸟语虫鸣、月明之夜的神韵、四季的情趣,真是最适意的场所了。古来的诗人也大概在此获得了无数灵感与题材吧。因此可以说,在日本建筑物中最风雅的场所,恐怕要数厕所了。
将一切事物诗化了的我们的祖先,把住宅中最不洁净的厕所,建成了最雅致的场所,与风花雪月相联系,使人融化于依依恋幕的遐想之中。西方人视为最不洁净的厕所,在公众面前不育提及;与之相比,我们日本人则极为贤明而深谙风雅之真缔。
如果要对日本厕所强求其缺点,则是距正屋稍远,夜间有所不便,严冬腊月,易受风寒;但正如斋藤绿雨①君所说“风雅就是寒”,在那样的场所能呼吸与室外同样寒冷的新鲜空气,觉得心旷神怡。
宾馆中的西式便所虽有暖气设备,反而令人生厌。喜欢建筑茶室的人士觉得这种日本式的厕所最为理想。象寺院那样房屋宽敞、居住人数不多而洒扫的人手又齐全的地方当然是如此,但普通家庭要经常保住这种整洁,实非易事。
特别是居室铺上地板与席子,又讲究礼仪礼节,虽勤于洒扫,还是显得不够洁净。所以厕所里铺砌瓷砖、装上冲洗式水槽和便池等净化装置,既卫生又省事。可是这样便与“风雅”、“花鸟风月”等诗情画意完全绝缘了。
西方式厕所内是那么明亮,四周又是洁白的墙壁,而难于出现心满意足地享受漱石先生所谓的“生理性快感”的气氛。到处是洁白的瓷砖,确是异常清洁,但对身体内排泄物的处理,我想不必那么关注。无论俊美女郎的肌肤多么冰清玉洁,在人前赤裸臀部和双足,总是不礼貌的,与此同理,将赤裸部分照得雪亮,更是有失体统,裸露部分十分清洁,便使人联想到其余之处了。厕所里四周还是笼罩着朦胧薄暗的光线为妙,何处清洁,哪里肮脏,模糊地泰然处之为妙。
因此我建造住宅,无净化装置,但一律不用瓷砖而铺以柄木地板,这样富有日本风味,但为难的是便器。众所周知,水冲式的均以纯白的瓷砖制成,附有锃亮的金属把手。就我的定货而言,无论男用的或女用的,都以木制的为上品,涂蜡的最佳。用木质制作的,经年累月,虽渐呈灰黑色,可是木材的纹理仿佛具有魅力,神奇地令人心神安适。尤其是青翠的杉树叶散落在木制小便池里,不仅使人眼目清明,而且静谧得绝无任何音响这一点,真是太理想了。我即使不能仿效那样奢侈的装置,但至少想制作一个自己喜爱的水洗式便池。如果特意定制,则手工与费用昂贵,只得作罢。
这样,我深深感到照明、暖室、便器等等,引进国外器具,当然别无异议,可是为什么不稍稍重视我国的风俗习惯与趣味生活,适应本国国情而加以改良呢?这是极为重要的事啊!
①斋藤绿雨(1867一1904),日本小说家,评论家。
业已盛行的方形纸罩座灯式电灯,使我们重又意识到一时忘却了的“纸”所固有的柔和与温馨,体会到这比玻璃制品更适合日本家庭,可是便器与火炉等即使到了现在,完全适用的式样尚未见出售。
至于暖室设施,我在试装的火炉中安置电磁石,这最为适用。可是就连这样简单的装置,也无人制作。现在虽有不大暖和的电气火盆,与普通火炉相似,但不适合暖室装置。现有的成品,都是些不适用的西方式火炉。
可能有人认为对这些琐细的衣食住的趣味问题,不必苛求,只要能摆脱冻馁之虞,用具式样不必过于操心。事实上无论怎样有意忍耐,“下雪之日才寒冷”,所以眼前有了便利适用的用具,就无暇讲究风雅不风雅,而滔滔地讲述那种用具的优越性,则是万不得已。
对这问题,我经常在思考,认为如果东方与西方具有截然不同的独自发达的科学文明,那我们的社会情况与今日相比,则会截然不同吧。例如,如果我们具有自己独自的物理学、化学,则以此为基础的科技、工业等等,也将独自发展,那我们就会生产各种适合我国国情的日用机械、药品、工艺品了。不,也许对物理学、化学等各种原理,将与西方持有不同见解,有关光线、电气、原子等的本质及性能,与现在使我们西方化了的科学不同,可能会出现异样的光辉。
我对于这些科学的原理,不甚了解,只不过想象而已,但主要在实用方面的发明,如果能向独创性的方向发展,则不仅衣食住的式样,进而对于我们的政治、宗教、艺术、实业等等的状态,也会给予广泛的影响,由此,我们不难推测东方是东方人的,东方人是能够开创另一个乾坤的。
就最近的事例看,我曾在《文艺春秋》上发表过《自来水笔与毛笔的比较》一文,谈到假定自来水笔是古代日本人或中国人发明的,那一定不用钢笔尖而会用毛笔头,墨水也不会用那种蓝色的而会用近乎墨汁的液体,液体由笔杆向毛端渗出;这样,西洋纸不适用了,就要求大量制造生产近似日本纸的纸张,或半改良纸张。如果纸张、墨汁、毛笔等生产及运用一经发展,则钢笔、墨水也就不会如此流行了。从而罗马字论等论调也就失却了市场,而对汉字、假名文字的爱好,也就会日益增强。
不,不仅如此,我们的思想、文学也许不会如此模仿西方,而更向独创性的新天地突进吧。
如此想来,这不仅事关小小的文房四宝,其影响所及是无边无际地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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