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高泽进行的名片下落“追踪调查”出乎意料地麻烦。高泽来那天,大街上已经早早地响起了《铃儿响叮当》的旋律,也就是那天,新闻报道说北海道袭来了今年第一股寒流。
平家神社的银杏满树金黄,落叶在院内纷纷扬扬。
“名片的事情终于有着落了。”
高泽说,腮帮子照例被糯米团子塞得鼓鼓的。
“GREEN制药印发给田口的名片共有两百张,一动不动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的还有一百七十张,此外名片夹里还剩十四张,即是说,在他遇害之前用出去十六张。”
“怎么那么少呢?他工作上每天要接触的人应该很多的。”
“接触的人虽然很多;但第一次见面的几乎没有。”
“噢,说得是。”
“所以那期间见面并交换了名片的人便可以单独圈定。经调查,初次见面并交换了名片的人有新开拓的客户F医院以及龙满科长直接负责的S医院的人各两位。这四位都还保存着他的名片。
“剩下的十二张中,一张在他夫人手里,两张给了夜总会的女人,据同去的同事讲,这两张名片并不是因为工作关系而交换的,多少有些自傲的意思。另外九张可能给了以前一直有合作关系的医院的医生或者药店的负责人。
“按照他的行动惯例进行搜查的结果,其中七张已经有了下落,只有两张不知道给了谁,不过其中一张就是冈沟在常隆寺用的那一张。”
问题就在于冈沟用的那张名片出自谁的手。
高泽把自己记录的田口的行动路线交给浅见看,所有路线都与医院有关。共走访了八家医院,其中也有加贺裕史郎任副校长的T大学附属医院。
据警方调查,丁大学无人得到过该名片。浅见就这一点进行了质疑。
“啊,田口是去过那里,但好像并没有接触与医院有关的人员。据说那天按惯例正好有一个以加贺为中心的研究会,东京附近的自不必说,各地方的大学附属医院都来了许多加贺先生的学生。田口虽然参加了这个研究会,但与会者全都是些头面人物的医生,戒备森严,见了面也几乎只是点头致意而已,根本谈不上买卖的问题。这些都是听冈沟说的。”
“就算没能说上话,递上一张名片还是可以的吧?”
“是啊,应该是可以的吧。”
“有与会人员名单吗?”
“我想专案组应该有。需要的话,我回头传真给你。”
浅见到家不多会儿传真就到了。参加者中有四个人的名字与宇都宫座谈会参加者名单重合。
浅见致电高泽,请他确认这四人是否得到了田口的名片。这几位都是地方医科大学或综合大学医学部响当当的教授。
调查得知,北陆J大学医学部教授当时收到了田口的名片,而且现在还保存着。
“好像田口是通过冈沟的介绍得知这个会议的,大概是想拓展新客户。根据是因为除了田口之外,没有一位制药公司的推销员参加。”
高泽在电话上说。最初对推销员业务一窍不通的高泽在调查过程中似乎也变得相当精通了。
“据那位教授讲,田口是在会议结束后参会者准备离开时守候在过道上递交名片的。由于急着赶路,并没有详谈工作上的事情,只是暂且收下了名片,没怎么多加留意,所以田口被害事件发生后也完全没注意到原来就是那张名片的主人。”
余下的三人是:
R大学(北海道)医学部教授井上德次
H医科大学(静冈县)教授江藤薰
W医科大学(福冈县)教授广濑惠一
“你们不打算对这三位在九月三十日是否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进行调查吗?”浅见问。
“九月三十日?你说的证据是指?”
“就是冈沟去常隆寺那天。”
“有道理……就是看他们是不是那天坐在冈沟车上的人?”
高泽的声音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情绪高涨的同时,似乎还伴着相当的困惑。
“如果走到这一步,对方就会完全清楚自己已经成了调查对象。不过,上面的人究竟会怎么说呢?”
由于对冈沟问题的调查以无果而终,所以作为冈沟同情者的高泽就很难按照浅见的建议行动。浅见也察觉了高泽的苦衷。
“明白了。这样吧,我去查访。”
“哎?你去?这可能有点不妥吧?”
“我不过是以新闻采访的形式去调查,你不必担心。”
“可是,你说去,是从北海道到九州吗?旅费也要花一大笔噢。”
“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处,而且是最近的。”
“你是说去查访……江藤薰?”
也许是心理作用的驱使,最后的语尾夹带着些许不安与迟疑。
其实,在浅见心里早已经惦记着“江藤薰”这个名字,特别是字都宫座谈会和在T大学的集会这两个“标尺”交叉的时候,可以说这份疑惑就已经基本确定了。
浅见申请的访问目的是主要采访“作为内脏移植和脑死亡认定问题的首席专家江藤薰先生对此有何见教”。当他告知自己是曾经采访过龙满事件的新闻记者,江藤立刻明白了,并爽快地答应接受采访。
“我要查房,请避开这个时间。”
对方的声音爽朗热情,毫不迟疑,这反倒让浅见犯了疑惑。
H医大的建筑已趋老朽,而位于同一院墙内的附属医院较之则漂亮许多,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上次来访适值气候宜人的季节,并没有什么不适之感,但这次因为空调设施陈旧,楼内冷热不均。
“财政困难的大学真是可怜啊!”江藤一边给客人让座一边苦笑道,“年轻的时候尚可忍耐,这里不是长留之地埃”“我好像听说加贺先生建在山口县长门市的研究所聘请您去工作。”
这是浅见无意中听到的一则消息。
“呵,你的消息真灵通啊!”
江藤顿时笑逐颜开。
“的确是说把加贺先生的研究所交给我,但是还只是一个假设,目前尚在计划之中。捐款好像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数额,但是预算无论有多少都不够用哦!”
“是的,是的。说起来这是一项公益事业,就不能借助国家的补贴吗?”
“也许多少会有一点,但是很难。厚生省和大藏省都把钱包攥得很紧哦。”
“晤,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我看见您跟厚生省的人在一起,大概也就是交涉这方面的问题吧?”
“哎?我跟厚生省的官员在一起?哈哈哈!怎么会呢?你不会是要写我跟官僚互相勾结吧?有时候倒是会向厚生省伸手要求援助,但更多的是挨骂。你看到的也许就是这种情况吧。什么时候的事?”
“九月三十日中午前后,在赤板E饭店。”浅见故意翻开记事簿。
“九月三十日……”
江藤抬起看似聪明的细长眼睛望着天花板。
“喔,那不是我呀,九月三十日我不在东京。”
“这么说您在哪里呢?”
“哈哈哈!你在怀疑我?那天是这样的,关西的……”他停顿片刻,瞥了眼浅见。在浅见眼里.他的目光里流露出警惕之色。
“在大阪召开了一个国际移植学会的研讨会,我一早就坐新干线到大版去了。”
“噢。那加贺裕史郎先生大概也出席了吧?”
“是的。你真是无所不知啊,不愧是做记者的。”
江藤很佩服的样子。说实话,浅见所说都是信口瞎蒙。
“我从中午到傍晚,几乎一直与加贺先生呆在饭店的房间里,所以我既不在东京,更没有会见过什么官员。”
“是吗……那大概是我认错人了吧。”
浅见装作极力认真会议的样子。
“那么,下面请允许我进入我们今天采访的主要话题。我可以录音吗?”
浅见煞有介事地在桌上放了一台录音机。
“内脏移植问题好像已经进入立法阶段,关于脑死亡的认定,可以说江藤先生您是基本赞成的,是吗?”
“基本上嘛,是赞成的。当然啦,还有许多细节有待我们商讨。我认为,必须尽快制定认定脑死亡就等于人死亡的相关法律。正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我国的内脏移植医疗技术才停滞不前,人们只好劳神费力地到国外去等待内脏提供者的出现。本国的人们视而不见,却请求外国人提供内脏,这在其他国家眼里只能被认为是利己主义。尽管如此,能在国外接受移植的患者,也仅仅是极少部分经济富裕的幸运儿,而大部分的患者因等不到内脏移植而只能眼睁睁地等死,这实在是太遗憾了!特别是在包括我在内的战斗在医疗第一线的医生耳朵里,已经听到太多患者要求移植内脏的呼声。我希望救救这些患者!这应该是医务工作者当然的愿望!”
江藤说到这里,最后结尾道:
“这样可以了吧?”
“我有两三个问题想请教。”浅见说,“这也许只是一部分人的意见,有人认为,以脑死亡认定人死亡,实际上其目的是等待移植内脏,可以说是出于对内脏提供者的需要。对此,您怎样……”“这个……因为有人坚持这种其顽的想法或者说为反对内脏移植而故意玩弄反对意见,所以阻力很大。脑死亡即意味着人死亡,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死去的脑不可能再次复活。一旦发生脑死亡,人的其他所有内脏随即死亡,这是无可辩驳的。但是,因交通事故或颅内出血,即使出现脑死亡,其他内脏还能够存活一段时间的情况虽然极少,但确也存在。你不认为把上帝赐予的这种机会贡献给等待内脏器官移植的患者,这从人道主义的角度看也是正确的做法吗?从故去的人的立场看,不是也应该为自己的内脏器官能够继续存活在他人体内而感到满足吗?”
“是这样,您说得对。”
浅见频频点头赞同。
“另外,还有人指出,脑死亡和内脏器官移植存在诱发犯罪的可能。对此,您认为如何?”
“这不是站在医生的角度说三道四的问题,说到底是法律制度方面的问题。假如制定并实施一个完善的法律以防止犯罪或事故,我想问题就解决了。”
“您刚才说以一个医生的立场不好说三道四,可是另一方面也有人恐惧地认为,医疗现场可以说是一个封闭的圣地,从外部根本无法窥见里面在干什么,譬如说有可能伪造提供内脏器官的同意书,或者过早认定脑死亡等等……”“你呀,这大概就叫做小人之心吧!”江藤以强硬的口气抗议道,“从医疗道德而言,这是不可思议的。希望大家对医生的道德观多一些信赖。”
“可是,也有人对这个道德观表示怀疑埃”浅见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越来越面无表情。
“他们怀疑,长期从事脑死亡问题及内脏移植问题研究的医生或医学界的专家们究竟有没有资格谈道德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江藤愤然发问。
“譬如加贺裕史郎先生,有人指出加贺先生与过去的731部队曾有瓜葛。”
“胡说……”
江藤脸色骤变。浅见毫不理会地继续道:“除了加贺先生之外,还有许多先生早已去世。据说还是他们这些曾经参与731部队的专家学者们别热衷于内脏移植问题的研究,据说是凭借当年731部队练就的技术和获取的数据为他们今天的研究奠定了基矗”“岂有此理!”
“而且据认为,事实上在现职的各位先生中,加贺先生以及越是受到过那些专家学者薰陶的先生们越是热衷于内脏移植,越是赞成脑死亡就是人的死亡这一认定标准。”
“谁……你说,究竟是谁这样恶意中伤?搞不好会发展为诽谤名誉的噢!晤?是谁?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是龙满,龙满智仁。”
“什么……”
“我听龙满亲口说的,在去淡路岛常隆寺途中的渡船上。”
“不要信口开河!你上次来可是没说这样的话。首先,龙满不会对你这样的人说这样的话。”
“你说得对,”浅见爽快地点头道,“所谓听龙满亲口所言是我瞎说的.我听到的是龙满寄存在常隆寺里的遗骨的声音。”
“什么……”
江藤脸色铁青,一直盯着浅见的目光顿时低垂下去。
“喂,你把录音机关掉!”
他慌乱地说。浅见听话地摁下录音机的停止键。
“你是什么人?这哪里是什么采访!你的用意何在?对了,是你,冈沟说上次在Q饭店的庆祝会上,有人向加贺先生提出了奇怪的问题,那个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向加贺先生提出足尾铜矿时期这个问题的人的确是我。可是这个问题奇怪吗?”
“这……我不知道什么足尾铜矿时期。但是无论如何这不是庆祝会上该提的问题吧?”
“不仅是庆祝会现场,因为无论在何处提出这个问题,加贺都有不回答的理由。”
“什么……理由?”
“也许是加贺历史上的污点,不,也可以说是日本医学史上的污点。遍查加贺的履历,涉及足尾铜矿前后三年的记录全都是空白。江藤先生您自己不是也不知道加贺在足尾铜矿时期这段历史吗?不仅如此,包括那三年在内的前后几年里,加贺都干了些什么,这一切全都被遮掩在黑暗中。”
“加贺曾参与731部队的研究,在东京新宿区过去的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室和足尾铜矿诊所两头任职。当时,被逼在足尾铜矿当劳工的一百几十号中国人相继死亡,据推测,1989年从户山发掘出的大约七十具尸体其实就是这些人的遗骸,这比当时在中国大陆被用来做活体试验的所谓圆木被大量致死事件稍晚一些。据认为,这表明在日本国内也曾做过活体试验,而当时担任试验核心任务的就是加贺裕史郎。”
“够了!”
江藤教授突然喊道,仿佛要把什么积郁已久的东西发泄出来似的,声音有些令人发憷。
“你以为我对加贺先生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吗?当然在足尾铜矿发生了什么事这类细节我不清楚,但是诸如在战争期间参与731部队研究的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的确如你所说,在日本医学界被称为大先生的许多人都曾经协助731部队或者从那里收集过许多有用的数据。但是那是战争这一特殊的环境使然,如果孤立地提出这个问题,把先生们都称作罪犯;这是极为错误的。
“何况,如果站在发展医学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可以说他们为人类的未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战后,美国占领军不是以提供731部队的情报为交换对所有相关人员一律赦免吗?这就是证明。有一部分人比如像你,一想到加贺先生以及许多医学家们成为战后日本医学的先驱,或者当初731部队的干部创办了GREEN制药等,就会念念不忘过去的亡灵或者心有余悸,这才有些不正常噢!
“首先,我要站在像我这样在战后出生、与过去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人的立场上说几句话。何况你还要比我年轻得多哩!为什么非得回忆过去呢?过去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应该斩断过去。如果不始终面对未来是不会有进步的。”
“能斩断吗?”
浅见以平静的口吻问道。
“晤?……”
“发生的事和死去的人也许可以斩断,但是精神是斩不断的啊!你从加贺那里继承过来的精神和道德观现在不是还延绵不绝吗?那些把731部队的暴虐行径美化为医学进步的奠基石的人,居然可以煞有介事地奢谈什么医疗道德,这让龙满父子深感疑惑和恐惧。
“我不懂脑死亡就是人死亡的看法是否正确,但是我清楚地懂得,如果没有内脏移植的需要,就不会产生什么脑死亡问题。医生们从发现或发明了内脏移植方法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想要活的内脏器官,于是就定义了‘脑死亡’这一概念,完全像上帝一样您意界定了人的死亡范畴。
“也许这种想法是对的,因为还有人等着移植内脏,能为救人一命发挥作用大概也是事实。然而我不认为如此就可以对人的死亡这一最严肃的问题轻易下结论。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必须进行彻底的讨论,譬如,是否涉嫌侵犯内脏提供者的人权?是否等于放弃救治?防止犯罪发生的方法是否万全?等等等等。因为许多国民对这一系列的问题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在争论并积极推进脑死亡或内脏移植的人中,就有加贺之类具有危险思想的人。把生命交到这样的人手上能放心吗?至少在把这种人清除出医学界之前不应该去站污这个圣地。这是龙满父子曾经想告诉世人的。不,不光是龙满,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大多数日本国民一定都会持相同的怀疑态度。
“1994年提交的内脏移植法案,因为龙满浩三的问题牵制了加贺而未获通过。但是浩三刚刚去世,他们便又重新行动起来,准备再次建立该法案。对此深感不安的智仁继承父亲的遗志希望阻止法案的通过,于是抛出最后一张王牌即往昔的罪证,劝告加贺撤销对该法案的支持,尽早引退。结果,悲剧发生了……”“别说了!”
江藤教授冷冷地说。这个才四十多岁的男人望着新闻记者,露出了俨然已过花甲之年般的狡接的微笑。
“我可没这么多的时间听你拙劣的作文。你的这番话的确好像是经过反复推敲的。不过,用脑子胡乱臆想之类的谁都会,但是又有多大的意义呢?你是要把这些事刊登在你的杂志上吗?无凭无据地瞎写一气,只会立刻以诽谤名誉罪被起诉。
“告诉你,内脏器官移植法进展非常顺利,根据目前的状况,明年夏天之前有望获得通过。时代潮流不可阻挡,你所说的有需要就有供给的理论非常正确,因为有患者需要移植内脏器官,所以就需要内脏器官的提供者,这是事实,同时,脑死亡有望在法律上得到认可这也是事实。我们不能无视有些患者为了做内脏移植手术而远赴新西兰或澳大利亚的现实,社会上始终存在需要与供给,而社会不就是因此才得以发展和进步的吗?
“并非上帝的普通人擅自进人人的死亡领域,这也许的确有些狂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脑死亡者迟早都是一死,那么让他们献出宝贵的活着的内脏器官有什么错?”
“你是说迟早都是死?”
浅见凝视着江藤鲨鱼般的眼睛,突然悲哀起来:“如果说迟早都是死,那每个人都一样,我和你总有一天也都会死的,接受内脏移植的患者也会死的。那么那些被称为“圆木”的牺牲了的中国人也都是被当做迟早会死的物体献给了医学的进步吗?就算因事故或脑出血而处于所谓脑死亡状态,那么视他们为迟早会死的物体而弃之不管是否就是正确的道德呢?我无法判断。但是,比起这个问题来,我更关心有没有挽救脑死亡的办法,哪怕是无望的努力,我坚持认为救治到最后才符合真正意义上的医学道德。”
“行了,别说了!”
江藤再次说。他背过身去,从座椅上站起来。
“我的意思是说跟你进行没有结果的争论也无济于事。你走吧!你最好放明白点,你无礼的言行将受到应有的处置!”
“要杀害我吗?像龙满和田口一样?”
“什么?……”
转回身来的江藤与浅见双双坐在座椅上互相对视着。
浅见照例最后一个吃早餐。他坐在餐桌边,给面包片涂抹着黄油。须美子一边往茶杯里掺红茶一边担心地说:“先生说让你一会儿去一下书房。”
“晤,哥哥他……哦,原来今天是礼拜六啊!”
浅见故作轻松的样子,他知道一大早把自己叫到书房里去事情也许非同小可。
“少爷,您不是又做什么事了吧?”
“唉唉,什么叫又啊!还是顾着点你的荷包蛋吧,别煎糊了!”
就算须美子不说,浅见心里也有数。他硬着头皮走进书房,哥哥看上去果然情绪欠佳。
“光彦,究竟出了什么事?”哥哥一见兄弟劈头就问。
“哈?怎么啦?没头没脑的:”
“厚生省次官给我打了电话,讥讽地指责我说你弟弟好像行动怪异知道吗?听说你跑到H医大的教授先生那里胡说八道了一通?”
去找江藤教授是昨天的事,而对方这么快就弄清了自己的来历,并查明自己是警视厅刑侦局浅见局长的胞弟,还惊动了厚生省的次官,可见对手的确非常人可比。
“哦,那件事呀,我只是采访了一下第一权威人士,想听听他对脑死亡问题和内脏移植问题的看法。”
“恐怕不止这些吧?我听说你对教授先生说了些相当无礼的话。”
“那是江藤教授误会了。我只不过就将脑死亡认定为人的死亡这一问题询问了他的道德观。假如被问到道德问题而不愉快那是他的不对呀。”
“喂,光彦……”
阳一郎身子微微前倾,有些担心地端详着浅见。
“你该不会是把前些日子说超过的加贺裕史郎参与731一事又旧话重提了吧?”
“是的,提起过。有人质疑那些曾经实施非人道行径的医学家以及受到过这种危险思想薰染并继承其衣钵的人究竞有没有资格对人的死亡方面的问题奢谈道德。我只是想听听教授对此有什么看法。”
“你真这么问了?”
“晤。”
兄弟俩互相凝视着对方,哥哥长叹了口气。
“你真是糟糕!你明明知道江藤恰恰受过那种薰染,所以故意那么说的。”
“怎么说呢?只是泛泛而论啦!”
“你撒谎!”阳一郎苦笑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一定不是一般的采访或者故意气气人家而已。你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浅见避开哥哥的视线,沉默了片刻。面前的这个人既是自己的亲人,又是统管全国刑事的机关的顶尖人物,他不能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GREEN制药的两名职员先后被杀事件哥哥你是知道的吧?”
“喔,当然听说了。”
“围绕这个事件进行追溯,结果就牵涉到了加贺裕史郎。恰恰在这时候,前次说到的足尾铜矿的资料浮出水面,动机便一目了然了。在被害的龙满智仁手里有证明这帮人犯罪行径的证据,他利用这些证据要求加贺负道义上的责任。大概可以这样推测吧。
“对于加贺而言,一旦足尾铜矿的旧恶被披露,对他应该将是一个威胁,731部队之事就更是如此。因为他在日本医学界说一不二的地位以及目前正准备在山口县长门市创建的加贺医学研究所将全部告吹,还必须退出脑死亡临时调查委员会和移植学会,而且也许还会极大地影响到内脏移植法的建上上。
“这么说,你认为那个事件是加贺所为?”
“大概是吧。虽然不会是加贺本人亲自下手,但是可以认为是加贺授意他人所为。”
“按你的行事原则,你心里一定清楚凶手是谁吧?”
“晤。一个是叫冈沟孝志的,是加贺的秘书兼司机,再一个就是H医大的教授江藤薰。不过,我想江藤只是一个教唆犯或者帮忙转移尸体的同案犯。”
“真没想到碍…”
阳一郎抿嘴望着弟弟那充满自信的脸孔。
“你就那么肯定吗?”
“作为情况证据,我以为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但是物证却一无所有。哪怕是对龙满手头的证据略知一二,也可以对犯罪动机更加清楚,也就可以对那帮人进行追查了。”
“警方的调查进展如何?”
“哈哈哈!真没想到刑侦局长会对警方的调查问题不耻下问埃”“别讽刺我啦!”
浅见遭到厉声批评,连忙说了声“对不起”。
“我已经向警方做了某种程度的情况说明。但是也许是加贺强大的影响力的阻碍吧,警方从上到下似乎都有些缩手缩脚。倒也是,如果把731部队公开化,必定会对外交等各方面产生不良影响,所以,岂止警方,恐怕政府也不愿意轻易触动吧。”
浅见竭尽讥讽地望了眼哥哥,因为阳一郎自己也曾说过“别惹731”。
刑侦局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然后说:
“那是两码事,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那么对杀人事件进行严肃的调查应该是警察的本分。调查现场究竟在犹豫什么呢?”
“那好,你们警视厅有没有要调查当局手下留情或者做过什么特别指示?”
“这还用说吗?至少我这儿没有接到任何指示。”
“警察与急救医疗现场或者法医等因为事件或事故而往来密切,所以就算不说他们之间串通一气,多少留点情面也不奇怪吧。”
“那不可能!”阳一郎口气十分坚决,但随即又改口道:“怎么可以那样!”
“那,江藤教授是不是说要告我诽谤名誉罪呢?”
“那到没有,只是厚生省次官提醒我说如果今后再行无礼将会酌情处置。”
“酌情处置是怎么处置呢?不管对我做何处置,我都……”浅见本来想说“在所不惜”,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恍然大悟,原来厚生省次官所说的“处置”不是针对浅见光彦这样弱不禁风之辈,而是针对警视厅刑侦局局长而言,诸如“这会影响你的前途唤”之类。
“……我认为我没做错什么,但是事实上我们这些人再怎么卖力,只要没有物证,就不能贸然行动。即使您不说,我也打算收手的。”
“对啊,这就对了!其他的事就交给警方处理吧!”
“我会的。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事?”
“冈沟说‘加贺先生有思于我’,这个‘恩’究竟是什么恩呢?还有,同样的话,我想江藤也会说。如果仅仅是接受点儿薰陶什么的,不可能去做杀人的帮凶。一个呢,大概是承诺他当加贺医学研究所的所长,另外会不会是被对方抓住了什么进退两难的把柄呢?这是警方很容易查清的事情,一旦查清请务必告诉我一声。”
“应该可以吧,”阳一郎点点头,“但是,先把话说在头里,不要随便使用‘杀人帮凶’这种武断的说法。一旦有了先人为主的观点,就会看不见本来应该看得见的东西。假如不坚持退后一步客观地看待事物,那可是会栽跟头的噢!”
“我明白了。”
浅见最后口服心服地低下了头。
步出书房通过客厅时,雪江从开着的拉门那边搭汕道:“为什么事儿挨骂了?”
“没,没有挨骂呀:只是问了问媒体最近的动向。”
“你没说实话。来,过来坐坐!”
“这……”
浅见闷闷不乐地走进客厅。
雪江正在插花。她背对着壁龛,面前摆放着好些花插和花卉,令这个二十平米的客厅的一半无法下脚。每周一次把家里的花这样重新插一遍成了雪江的重要工作。
浅见以逛夜市般地架势与母亲面对面坐下来。
“山橘配朱砂根,哦,这种白色的花是叫山茶花吗?给人感觉好像隆冬快到了。”
“哟,光彦也懂插花呀?”
雪江停下手里的活计,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小儿于。
“这不是耳濡目染自然就学会了吗?”
浅见是在逗母亲开心,其实他刚才烤面包的时候在厨房门口看见了花店的送货单。
“你也应该学学茶道或者花道什么的,这样也会多一份沉稳,还可以以此与姑娘们交往,说不定还可以因此喜结良缘哩!”
“您说得对,这倒是个好主意。”
“哼,我知道你压根儿就没这个心思。不过,你什么时候想学了我来教你,反正我现在的徒弟只有和子和须美两个人。”
“那到时候就拜托您啦!”
他站起身,六个并排的花插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才发现,这六只花瓶都差不多。是哪里出的濑户瓷?”
“瞧你说的,濑户瓷不就是濑户出的瓷器吗?这是荻烧瓷,是秋市的瓷器。你爸爸很喜欢荻烧瓷,每次去那边出差都买给我,所以咱家的花插全是荻烧瓷。这个颜色不错吧?很稳重。”
“真的!这是叫曙光色吧,怪温馨的颜色。”
这么说着,浅见心里涌起一阵烦躁和不安。这是在有所迷失的时候产生的一种郁郁不乐的感觉。
他走到起居室的电话旁。
“哎呀,是浅见哪!”常隆寺的住持照例大声应道:“天气越来越冷了,自打上次见面以后,你身体还好吧?”
他那无忧无虑的声音仿佛处于远离事件的世界,真令人羡慕。
“恕我冒昧,我跟您打听件事。您上次不是说龙满的骨灰盒是上等瓷器吗?”
“对啊!拿它当骨灰盒真可惜……咳!这么说对遗骨不太恭敬。不过,那可真是上等的瓷器啊!”
“那个坛子会不会是荻烧瓷?”
“唉,是啊是啊!就是荻烧瓷。说是浅褐色吧又略带橙黄色,表面有些像酒窝一样的小坑。我想是的。”
“果然是碍…”
“这有什么问题吗?”
“晤,我这才悟出住持您所说的‘把树藏在森林中’这句话是多么宝贵的意见。”
“哦,那个呀,那可是自古传下来的说法喔!”
“但是,凡人往往容易忘记。总之,非常感谢您!”
浅见道过谢便挂断了电话。
佛殿四周的银杏亮丽的金黄色叶子点缀着晴空。从餐馆的窗口望出去,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捡拾白果。
幸得提前入店,青木美佳到来时,店内已经客满,店外的人行道上还有几个人在候座。
“对不起,我来晚了,星期一有点儿忙。”
她气喘吁吁地为自己辩解。
浅见早已吃光了蛋卷米饭,刚刚要了一杯咖啡。美佳笑他说“又是蛋卷米饭啊,”然后自己要了份牛肉饼套餐。
“浅见你果然还是来了啊!这么说,你是真的想喜美惠啦?”
美佳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哈!这话听起来好像我在暗恋她似的。”
“不过,喜美惠肯定会很高兴的。她要是知道你来,一定会过来的。”
“先别说这个。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茶碗吗?”
浅见指着放在美佳膝盖上的包袱催问道。
“是的,就是它。”
美佳郑重其事地捧起包在方巾里的盒子递给浅见。
浅见接过盒子放在桌上,然后拘谨地解开方巾。盒盖上用毛笔书写着“茶碗”二字。打开盒盖,便露出了包在黄布里的茶碗。就手感而言,好像是没使用转盘而直接用手捏成的,所以其形状显得有些柔弱无力。茶碗上的釉透着荻烧瓷特有的沉稳。
“是荻烧瓷吧?”
浅见多少有些感慨地说。
“哟,你还挺在行的嘛!不愧是浅见啊!我什么都不懂,说是濑户瓷,妈妈还笑我哩!”
“哈哈哈!濑户瓷是在濑户烧制的嘛!咳,我也不太清楚。它们的价值我也完全不懂。”
“听我母亲讲,这种瓷器做工非常考究,售价也相当贵。”
美佳模仿电视上古董鉴定家的口气说道。
“会不会是喜美惠自己做的呢?”
浅见怀着一线希望看了看盒盖的背面,只见上面写着“源秀作”三个字,这好像是个男性的名字。
浅见的咖啡上来了,稍后美佳的牛肉饼套餐也端了上来。美佳毫不顾忌浅见的视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望着这个在商业城市生活了十几年的大阪女性狼吞虎咽的样子,浅见有些目眩。
“可是,喜美惠为什么不直接把茶碗寄给你呢?”
美佳边用餐巾轻轻拭着嘴角,边不解地说。
“她大概是想试探我吧。”
“哎,是试探你的爱情吗?”
“哈哈哈:怎么会……”
浅见笑了,美佳却一本正经。
“那是试探什么?”
“喜美惠不是说过看我能理解她到何种程度吗?”
“晤……凭你来取这只茶碗就能明白吗?”
“对,能明白。”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秘……密:”
浅见故弄玄虚地说,而美佳却顿时露出孤独的神情。
与前次一样,浅见在新干线的小郡站租了辆车。从小郡到秋市几乎是直线向北,虽然路况有些不太好,但是来往车辆很少。路程大约不到五十公里,夕阳尚未完全隐没就到了颓市市内。
颓市是个小城,也许是因为正值华灯初上时刻吧,除了几处观光点和市中心的极少部分外,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哀伤落寞之感。
浅见在饭店要了个廉价的房间,然后就上街散步了。
好歹算是来到了须市,可是除了看地图之外,根本不辨东西。荻烧瓷的店铺和作坊比想像的多,到处都悬挂着招牌。
不过,真正的制陶所或称“窑”的地方却在别处,这些店铺好像都只销售成品。天乍黑,几乎所有的店铺就开始关门谢客,“源秀”在哪里根本无从了解。浅见深知商业竞争的忌讳,故而没好意思打听,他决定把这一切都留到明天去做。
在离饭店不远处,有一家穆斯林汉堡店。在东京,这种店很热闹,携家带口的或年轻人总是络绎不绝,可是浅见却不知为何从未光顾过。他记得须美子曾当礼物买回来给大家吃过,味道很好,所以他一直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要亲自去试试。
浅见望了望四周,宛如一个摆脱警察跟踪的逃亡者一样迅速进了店。因为是出门在外,而且隔着玻璃看见店内坐着一对看似中年夫妇的顾客,所以也就胆壮了起来。
店内虽不太宽敞,但白木桌椅清爽洁净,令人顿生好感。此外,价格不贵也令他很满意。总之这是一次寒酸的旅行。
他要了一份“穆斯林炸鸡”、一份“鱼肉汉堡”、一份“浓汤”、一杯“冰茶”,一干日圆还有找零,且分量很足,更何况与须美子当初买的一样好吃,这就更令他感慨。在偌大的日本用同样的方法做出同样的味道,真是不容易啊!
店员麻利的动作也令人颇有好感。见一个年轻女店员手头空下来了,浅见便在纸上写下“源秀”二字,问她知不知道有这么个陶艺店。
“是店名吗?店名没有,人名我倒认识一个。”
“哦,你认识?”
浅见有些惊喜,他只是随便打听一下而已,完全没指望会有结果。
“他是个很有名的人吗?”
“这个说不好,不过经常到我们店里来,因为我们老板是他的崇拜者。那边放的瓷器就是源秀的作品呐!”
随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那里竖着一个陈列架,架上摆放着一件大个儿的“作品”。说是茶碗吧.又比茶碗大,不像是花瓶,也不像是一般的瓷坛、总之是一件用途不明的荻烧瓷。一听是源秀的作品,就觉得与喜美惠所赠茶碗的风格有相似之处。
“源秀先生的工作室或者说他的作坊在哪里呢?”
“听说是往越滨方向走,进山不久就是。我不太清楚,我们老板很熟。”
越滨是JR山阴干线从颓市往前数的第二站。
“你们老板在吗?”
“现在不在,明天一早会来的。”
“那,我明天早上再来吧。”
行,明天早上又吃穆斯林汉堡!浅见顿时为之精神一振,到了夜里都一直兴奋不已,怎么也不能人睡。从明石海峡渡船上巧遇龙满智仁到眼前的漫长里程,都在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
明天终于可以与森喜美惠这个“神秘女人”面对面了,此时此刻浅见心里涌起一阵感慨。虽然不知道森喜美惠是否就在颓市,但浅见却坚信这已经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当初森喜美惠粗暴地挂断电话时他就想,从此以后与这个女人的接触将会遇到麻烦。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也许喜美惠通过青木美佳送荻烧瓷茶碗的意图一方面是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诚意和能力,同时应该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送给自己一个重要的信号。
——我在这里。
这就是森喜美惠想要告诉他的话,浅见心想。
只要查明那只骨灰盒是荻烧瓷做成,那么她送荻烧瓷茶碗的意图也就一目了然了。
不是像警察那样干篇一律地进行搜查,也并非像犯人那样不择手段,只有把感情投入到龙满父子或森喜美惠的情感中,设身处地地去感受他们的伤痛、愤怒和善良,才能得知骨灰盒是荻烧瓷制成,也才能得知为什么是荻烧瓷制成。
他也因此得以了解森喜美惠为什么送给自己这只荻烧瓷的茶碗,并得以解开她所设置的密码。
这就是浅见的“判断”。他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就这样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临近天明。
上午十点,店铺一开张浅见就进了穆斯林汉堡店。三名店员在各自的岗位上以“欢迎光临”的欢迎辞迎接第一位客人的到来。昨天那位女店员立刻认出他来,立刻迎上前来说:“我把老板叫来吧?”
“麻烦你了。”
浅见拜托女店员后,便点了早餐要吃的汉堡、汤和水果沙拉。
待三样东西一齐端上桌时,老板也出来了。此人年约五十上下,不胖不瘦,中等身材,面色黝黑,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听说您想打听源秀先生的事?”
老板极力想用普通话,但其浓重的方言还是无法掩饰。他看上去很朴素,让人觉得他原本就是附近的农民或渔夫。
“以前源秀先生曾经馈赠给我刻着他名字的茶碗,因为我一直希望在自己的杂志上介绍他的作品。
浅见掏出“旅行与历史”的名片。
“哦,是吗?那源秀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要是我能带你去就好了,但是工作忙抽不开身。我这就给你画张地图。”
他指着桌上的东西请浅见慢用,自己到旁边的桌子上画地图,还打电话联系对方说有一位什么样的人要去拜访请多关照。
过了松本川沿着191国道往颓市以北的方向去,大约五公里的地方就是越滨站。过了车站不久往左拐便有一条沿海岸线延伸的国道,沿着这条国道一直往前便有一条进山的路。这条路很快便进入隧道,路面变得很窄,车总是走走停停。
源秀窑就在这里。
这是一片正对日本海的来自海上的冬季风可以肆虐无忌的台地。这里生长着许多常绿树,每一棵树都张开它长长的根须,紧紧拥抱着大地,而它们的叶子却显得纤细柔弱。
这幢房子似乎是用某座旧民房拆下来的废旧材料修建而成,所用的柱子和房梁都很粗大,比想像中的房子宽大。只有石见出产的瓦盖成的房顶格外新,其余都散发着古朴的韵味,与四周的景致交互衬托,令人联想到鬼屋的样子。
房子里面比冬日阴沉的天空更加昏暗。
玻璃门内是一间足有五十平米的大房间,地面没有铺设草席,也没有地板。墙边立着一排架子,架子上只是象征性地陈列着一些成品或尚未上釉的半成品,与城里店铺或作坊里琳琅满目的制品相比,其冷清令人吃惊。
从房间里端走出来一位老人,年纪约莫八十左右,脸上皱纹满布,但是因为个子高大,所以肩部和胸部四周显得很壮实。
“你就是武田说的那位客人吗?”
老人和蔼可亲地笑着问道,他的口音完全是当地的土话。
浅见照例递上名片,提出采访要求。源秀也没仔细看就把名片放在了身边的旧桌子上。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老人说话时一直笑意融融,让人不明白他是真的拒绝还是谦虚。不过浅见倒也爽快地退下阵来。一方面他觉得欺骗老人问心有愧,而且他本来也没有采访的意图,所以被拒绝反倒坦然了。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给你沏杯茶吧!”
老人回到房间里端,然后端上茶具。茶壶和茶碗不用说都是荻烧瓷,大概都是源秀自己的作品。
别看他沏茶的动作不够规范,但说不定这套茶具价格不菲哩!
“您是一个人吗?”
浅见眼睛注视着老人的手问道。
“啊,是的。现在还有个闺女。”
“哦,您闺女跟您一起住啊?”
“其实说是闺女也不是亲闺女,是个给我帮忙的姑娘。她有事儿出去了,所以你只有凑合着喝我沏的粗茶。”
他一笑,假牙就“格格”作响。
浅见竖起耳朵想听出点儿什么动静,不过,屋子里确实好像没有别人。
老人说是“粗茶”,可是很好喝。也许是荻烧瓷细腻的表面给嘴唇带来的柔和触感所致吧。
“现在没烧窑了吗?”
“哦,今年就只剩下一炉过年窑了。”
“您一次大概可以烧制多少作品呢?”
“这个嘛,最近最多十件或者二十件,就这个水平。”
“哦?那么少啊?”
“而且满意的作品有三四件就不错了。”
浅见暗自担心这么少的作品怎么维持生计。大概每件作品都相当昂贵吧。
“我能拜见一下您的作品吗?”
“当然可以啦!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愿意看的话尽管看吧!”
老人爽快地站起来,为浅见引路。
在地板黑亮黑亮的木板房里一个厚重结实的陈列架上,一共摆放着大约五十件作品。有茶碗类的小制作,也有许多花瓶、瓷坛类的大型瓷器。哪里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即使在外行人眼里,每一件作品都独具风格。
浅见的目光聚焦在其中一件上,他的心情陡地激动起来。
这是一只直径约二十五六厘米、高约三十厘米、呈圆柱形的瓷坛。瓷坛上端略呈弧形,坛口还配有一个圆形的盖子。无论其造型,还是其接近褐色的古雅色调,都显得典雅高贵。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想着遗骨的事,那只瓷坛怎么看都是一只骨灰盒。
“那是骨灰盒吗?”
浅见鼓足勇气问道。
老人“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假牙似乎都快掉下来了。
“那是闷火罐。是啊,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知道了,是一种放炭火的工具。”
“哦,我知道。”浅见记起来了,“听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母亲烧茶水的时候曾经用过。可是做得这么典雅,就让人很难跟闷火罐联系起来喔!”
“做骨灰盒合适吗?”
“啊?哦不……”浅见突然有些惊慌失措地说,“也许合适。”
“如果用它来装有价值的遗骨,将会是一个漂亮的骨灰盒。”
“晤?有价值的遗骨是什么样的遗骨呢?”
源秀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那双令人联想到童心的眼睛直视浅见。
“是碍…”
浅见把目光移向远处,他试图看透黑色板壁之外遥远的过去。他想起了从户山陆军军医学校旧址发掘出来的那七十具遗体,想起了在战争中死去的数百万具沉默的尸骨,想起了他们悲愤的心情无法传递给现世那些放浪的人们。
“要是我……”浅见说,“要是我的话,我希望成为死了还能感动人的不平常的遗骨。”
老人无言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咀嚼浅见的话。
“好,不错,很不错啊!”
老人连连三次点头。
身后的木板门发出一声重响,门开了。从毫无动静的昏暗的空间走出一位女性。她身穿会令人联想到荻烧瓷的暗橙色套装。
“我是森喜美惠。”
她膝盖紧贴着门槛轻声说,很难想像与电话上那个言辞激烈的人是同一个人。
“我是浅见,上次在电话上失礼了。”
他这样说并非嘲讽,但森喜美惠却垂下了视线。
“我是来取遗骨的。”浅见说,“你能给我讲讲吗?”
“好,我讲。”
老人什么也没说便出去了。
龙满浩三前去拜访森喜美惠是在她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天。
“就在那天,我从龙满那里知道了谁是我的生父。”
喜美惠语气平淡地说。
“哎?这么说,龙满浩三不是你的生父啦?”
见浅见吃惊的样子,森喜美惠略显意外。
“原来浅见你还知道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啊!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对我的事情究竟调查到什么程度。你甚至怀疑龙满的父亲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我直到那天都没有怀疑过。”
森喜美惠说着轻声笑起来:
“我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春季。小时候附近的孩子欺负我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时,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难过。但是当我第一次看见户口簿上写着‘私生子’三个字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查了字典,上面解释说是‘针对庶出的孩子而言,指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俗称没爹的孩子’。后来我向邻居、同学尚美的母亲打听我的生父是谁,尚美妈妈说不知道,不愿意告诉我。最后我就猜测说是龙满,结果又一次遭到打击。”
也许是因为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森喜美惠叹了口气。
“在那之前我一直听母亲说龙满是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当然,母亲所说的父亲是指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的森荣治……据母亲讲父亲和龙满是在满洲时期就在一起共事的老朋友。父亲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回国,后来两人又在长门偶然重逢。
“从我记事时起,我们全家与龙满家关系一直很好,我与智仁之间也亲如兄妹。所以,当我听说龙满是我亲生父亲时,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离家出走。
“我开始认为母亲肮脏,更不能原谅龙满乘人之危。一想到要向这个讨厌的男人要生活费和学费,简直觉得不如死了好,于是我没告诉母亲我的去向便去了大阪。两年后,待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才告知了我的地址。龙满立即跑来,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他说尚美母亲所说的都是瞎话,但是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他说是母亲拜托他在自己有生之年绝对不要告诉我。
“龙满劝我不要让母亲伤心,但我固执地不肯回长门。无奈之下,龙满安排我在GBEEN制药就职,又把母亲叫来大阻,总之是让我们在一起生活。那年我十九岁。
母亲去世的时候,龙满正在香港旅行,没能赶上母亲的葬礼。四天后他来看望我,并在佛龛前为母亲烧了香,然后告诉了我谁是我的生父。他说我的生父是加贺裕史郎……”“哎?加贺……”浅见惊诧不已。
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觉得看清了许多事情,但是却没再说什么。此时此刻,他只想静静地聆听森喜美惠追述往事。
“因为加贺裕史郎很有名,所以名字我当然知道。我也听说过什么加贺与GREEN制药关系甚密,与公司的创始人即会长是多年故交,现任公司顾问。什么GREEN制药有今天好像全仰仗加贺的鸿恩;什么他出生于长门仙崎,是代表家乡的名士等等。他极少来大阪分公司,所以他的模样只是在照片上见到过。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他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遥远世界的人。
“当我听说这个加贺裕史郎就是我的父亲,我的心脏仿佛就要冻僵一般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我想毛骨悚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是的,也许就是这样。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与我有血缘关系,我就烦躁不安,甚至觉得浑身的毛细血管的每个角落都在沙沙作响。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恐怕也与我心情相同,所以她无法告诉我谁是我的生身父亲。就算是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是如果对方是个值得骄傲的人,母亲肯定会理直气壮地告诉我。我不知道母亲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与加贺发生那种关系的,龙满也没有详细告诉我。但是,我的出生是个事实,母亲为了生活下去,不得不接受加贺的庇护。面临生与死的抉择,母亲选择了生,我想,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就不得不忍受屈辱。可是我却不懂得母亲的这种心情,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对她冷冰冰的,我为此非常难过,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我很快辞去了工作,我想我不可能在加贺支配下的公司多待一秒钟。我悄悄回到长门的汤本温泉,住进了白谷饭店的宿舍。我告诉了龙满我的住所,但这次他没有来领我回去,只是以普通旅客的身份若无其事地在饭店住了一宿,确信我平安无事后便离开了。
“母亲去世两年后,龙满就去世了。他的儿子智仁独自去安放骨灰,当时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件意外的消息,他说加贺裕史郎和龙满以及我的‘父亲’都与731部队有牵连……”喜美惠顿了顿,注视着浅见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但是,这回浅见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他只是无言地轻轻点了点头。
“据说龙满去世之前,曾对智仁留下自己的遗言,称他对以加贺为首的原731部队的余党在战争结束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仍然是日本医学界的道德主流感到非常忧虑。龙满自己因为曾经参与731而十分自责,甚至放弃了医学,偶尔也对智仁说起这事。特别是在脑死亡问题和内脏移植方面,这些人是推进派的掌权者,他对此一直感到非常义愤。他说每次脑死亡临时调查委员会和内脏移植学会向政治家发出通行信号,龙满都会向加贺施加压力,阻止法案的通过。而压力的源泉就在那只骨灰盒中。”
安放在陈列架里层的那只荻烧瓷制成的坛子,在从窗口射进的光线的映照下闪着微光。
“那里面装着加贺在足尾铜矿时期和陆军军医学校时期所犯罪行的记录,有他正在做人体试验的照片,也有能证明他做化学(毒品)试验的遗骨,还有加贺自己记录的数据文件。留下这些东西的就是我的‘父亲’。
“据智仁从他父亲龙满那里得来的消息,我‘父亲’是个宪兵,龙满从军医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731部队搞研究,两人性情相投,甚至婚礼也是联合举办的。刚才我已经说到‘父亲’提前回国了,但是就在他临近回国的时候,从中央大学派来一名年轻的医学家到731部队进行联络和指导,这个人就是加贺裕史郎。
“其实,在没有自由的战争时期,作为宪兵的‘父亲’能够回国好像是因为加贺在上层为他疏通的结果,这也是龙满告诉智仁的。打那以后‘父亲’一直与他共事到战争结束前夕。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他是在别府的疗养院迎接战争结束的,后来才转移到长门的汤本温泉。母亲大概也是凭借在当地有权有势的加贺的介绍才得以在温泉工作的。
“智仁说他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向加贺裕史郎之流施加压力,但并不是反对以脑死亡为认定入死亡的标准,或者反对内脏移植,而是不允许他们这样的罪人腆着脸来决定事关人生命的问题,或者对道德问题说三道四以此左右日本的舆论。
“智仁还说过这样的话:‘不仅是医生,每一个科学家都希望尝试一下面前的新事物或新技术,这完全跟幼儿喜欢玩玩具的心理是一个道理。发明了核裂变的科学家不久又造出了原子弹,可以说这也是科学家的欲望无止境的一个证明。医生想进行内脏移植的心情恐怕多少也是出于科学家的本性吧。可是他们却声称自己的动机只是出于挽救患者生命这一祟高的使命感,完全像是在行使正义一般地态度强硬。假如具有这种崇高的精神,就更应该在其他方面充分地予以发挥。在日本任何一家医院都存在的医疗颓废问题,只要医生们稍加努力即可改善。医院不是用心脏移植等尖端技术为自己增光添彩,更重要的也许是应该着力于平时扎扎实实地为患者治疗。’“我也已经发现,从药厂到医院,从医院到患者,药物流量之大甚至令身处其中的人也不无惊异。在医院,让患者做不必要的检查,向患者投放多余的药物成了家常便饭。这样下去,日本的健康保险制度将走向何方?真令人堪忧!医生、政治家、媒体以及学者们对这一根本性的至为关键的问题丝毫不加以反省,而是全力投入一年最多能救治几个患者的内脏移植问题。健康保险面临赤字应该采取的对策国会却无法决定,这不是有些可笑吗?”
森喜美惠刚向浅见发问,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离题。
“喔,这样说有些过分,不过智仁也这么说过,所以他说为了日本人民也要阻止加贺所倡导的内脏移植法。”
“龙满说这样的话是针对加贺的吧?”
“哎,他说曾经多次在信中装上资料复印件或照片寄给加贺,并取得了相应的效果。从去年到今年夏天不是曾发生过数次这样的事情吗?每次法案刚要被提交审议,又立刻被撤回,这好像正好与智仁的行动一致。
“可是,刚进人九月不久的一天,智仁为父亲的周年忌回到长门。做完法事之后,我们一起去参观赤崎神社的祭事活动。那天智仁一反常态,显得非常不安的样子。他说他家已经被什么人监控起来了,所以要把资料等放进骨灰盒藏在淡路岛的常隆寺以防万一。后来我和他一起到万源秀先生那里买了那只瓷坛。源秀先生当年住在长门时就与智仁的父亲交往甚密,先生对智仁也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非常了解。
“那天智仁抱着那只瓷坛驾车回去,途中他对我说要顺路去淡路岛,那次是我与智仁最后一次见面。从那天才短短一个星期后,智仁就遇到了那样的事……”喜美惠说到此停了停,语尾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新闻报道说他是与人打架,又说是遇到了强盗,可我不那样认为。那以后我一直惦记着那只瓷坛,于是去智仁说的叫常隆寺的寺院去龋当时的我忘掉了一切,突然想到用石森里织这个化名。毕竟是个外行,心里十分害怕会不会因为其中有一个‘森’字而被人识破。
“骨灰盒里装着智仁说的东西。731部队以及加贺等人行径之残酷,简直惨无人道。当我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一方面觉得智仁所说都是事实,一方面切实地感到加贺等人是多么地害怕这些秘密被暴露,也才明白了智仁遇害的原因。
“我很快从汤本温泉搬来这里,请求源秀先生让我在此藏身。我已经说过,继承龙满父子的遗志是我的使命,所以也效仿他们给加贺裕史郎寄去了警告,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否有效。我给青木美佳去电话的时候,听说了GREEN制药创立五十周年庆祝会的事。之所以想到要给会场发封贺电,是因为考虑到这是一个立竿见影的机会。当一名记者上前质问加贺时,我确信的确有效。但是我根本没想到那位记者就是你,而且抱着与我相同的目的追究事件的真相。”
森喜美惠长长地讲述到此为止。当该讲的都讲完之后,她的表情除了疲惫感之外,同时还洋溢着满足感。
两人都久久地沉默不语。
“有一件事情我怎么也不能理解。”
浅见首先打破沉默。
“你有这么多的证据,为什么不向警方报案呢?当然如果只是以阻止内脏移植法为目的,你那种方法也未尝不可,可是现在已经发生了杀人事件,有两个人被杀害了呀!而且其中一个是你至亲的人。即使这只骨灰盒里的东西不能成为证明犯罪的证据,也是证明犯罪动机的重要物证嘛,至少警方可以为你助威呀!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仅用它来进行威胁。在警方眼里,也许你的目的仅仅是恐吓而已。”
“怎么会只是恐吓……”
森喜美惠立刻向浅见投以抗议的目光,但随即又把视线投向地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知道自己胆孝怯懦,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但是,我怎么也迈不出最后一步,真是无可奈何,所以才请你来的嘛!”
她猛地抬起低垂的头直视着浅见。浅见惊愕地发现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原来如此!
森喜美惠不得不告发的那个可恶的“罪犯”原来是她的父亲!
对此,浅见一直未能察觉,喜美惠刚才的一番告白才使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是却一直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件事所具有的意义。浅见闭上眼,默默地深深地埋下了头。
从颓市往回赶的路上,浅见觉得自己背负着一个比骨灰盒还沉重的东西。一到冬天,靠近日本海一侧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但一过了半山腰的隧道后便云开雾散。小郡的天空明朗起来,不过,浅见沉重的心情依旧。
租来的车归还后,便在小郡站内消磨等待新干线电车的时光。绿色窗口旁,摆放着许多装潢漂亮的海外旅行宣传手册,其中有“澳洲七日游”。望着粗粗的黑体字,有关田口信雄的事从脑海中掠过。田口对恐吓的成功产生了瞬间的希望,便对家人夸下海口,浅见至今对他的愚不可及深怀不满。
田口夫人似乎对丈夫的这种虚张声势或精神慰藉了然于心,所以冷淡地表示“绝不可能”。这也是令人备感可悲之处,她还自卑地说“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
想到此,浅见又想起曾经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澳大利亚”一词的事来。那天在采访江藤薰时他提到“有人到新西兰、澳大利亚等地等待内脏移植手术……”。
浅见愕然了。
在田口家见到的那个男孩从门缝往里瞅时青得发黑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夫人还说丈夫的逞强“不过是精神慰藉,是讨孩子高兴,给孩子鼓劲”。
“愚蠢……”浅见一时冲动得真想拍打自己的脑袋。
他一直误以为田口“恐吓”的目的是为了还债,或者带家人到海外旅行,没想到田口还有更加迫不得已的目的。迄今为止面对田口,为什么就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呢?浅见觉得自己的愚蠢才是值得嘲笑的。
晚上九点过到达东京,回到家,阳一郎已经等候多时。浅见来不及宽衣就被叫到了书房。
“听说你已经离开家好多天了,上哪里活动去啦?”
“什么呀,还不是例行公事为杂志做那些无聊的采访。”
“听须美说这次是去获市?时下的颓市还会有什么有趣的素材吗?”
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
“素材没什么,倒是品尝了美味可口的鱼肉汉堡,给妈妈买了只新烧瓷做的茶碗。”
“哦,这样埃别太过分了,免得让妈妈担心噢!”
阳一郎摆出兄长的架子说教了一番才终于进入正题。
“对你说的冈沟和江藤的问题我们已经做了调查。冈沟和江藤都曾经极大地蒙恩于加贺哩!”
“果真如此啊!”
“冈沟1984年在警视厅任职时,他所在的富士警署辖区内发生了一起盗窃事件,冈沟在追捕犯罪嫌疑人的过程中受到对方的反击,于是双方发生打斗,结果导致对方死亡。因为有防卫过度之嫌,差点被起诉。但是,救护车把在打斗中昏迷过去的嫌疑犯送至丁大附院抢救时,指挥救治的人正是江藤副教授;据江藤医生诊断,嫌疑人原本就有心脏疾患,打斗不是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后来加贺先生也出面支持这一判断。”
“晤……可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有什么必要感恩戴德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阳一郎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说得不错……”聪明的浅见立刻明白了。仔细想想,就在前几天与哥哥谈话时,正是浅见自己提到了警察与医生相互串通的话题。对犯人死因最清楚的人恐怕还是冈沟,所以冈沟对江藤和加贺产生了无法抹去的感恩心理。
“那江藤又是怎么回事呢?”
“江藤那边还不清楚,只知道江藤在T大附院加贺手下工作。有可能发生过医疗事故。但是受到了加贺的包庇,而且也许不止一次。”
阳一郎说得很平静,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浅见很喜欢自己的哥哥,但是对他明知存在不正之风却允许它俨然既定事实一般存在的官僚作风却不敢恭维。
既然医生也是人,失误可谓是医疗的附属品。
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事情极少公开化,许多发生在医疗现场的事故或事件都在内部进行处理,从不向外透露。人们都议论纷纷说这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只要没有内部告发,即便是警方也不能擅自调查。这当然是治外法权的力量在起作用。正因为医生对患者确实是生杀予夺之权在握,所以医生的道德才值得重视。
总之,事情至此已经明了,冈沟和江藤都有自愿为加贺献身的背景。
但是,究竟是否已经到了为他杀人犯罪的程度呢?坦率地说,浅见也没有信心。正因为如此,他认为第一次杀害龙满智仁不是出于冈沟的本意,而是遭到意想不到的反抗才在打斗过程中失手夺命的。
而田口事件则有明确动机。对犯人而言,田口是恐吓者,是一个掌握着事件真相的危险人物。作为罪犯,为了保护自己,肯定必须尽快除掉对方。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田口竞然会不计后果地上了自己宿敌的当,实在叫人觉得有些蹊跷。
浅见一面认定冈沟是主犯,江藤是从犯,可内心却备感不安,仿佛自己犯下了什么重大错误,其根源也许是亲眼目睹了冈沟对两个儿子表现出的慈爱之情。那个充满人情味的父亲形象无论如何无法与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凶手联系起来。
过着极其普通的社会生活的人偶尔犯下可怕的罪行的案例也常有。
但是——浅见仍然踌躇不安,他不能控制自己对把冈沟假设为犯人的心理抵抗。
为了斩断这种心思,浅见访问了冈沟。他想,既然警方的调查至此已经走进死胡同,那么就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另一个人性的冈沟,而非杀人犯冈沟。
冈沟不在家,夫人出面接待说冈沟出去了,说是到附近走走。浅见为冈沟夫人爽朗的性格所折服。一想到要为把这一家子逼进不幸的深渊推波助澜,浅见就心情颓丧。
冈沟照例望着中学的球常学校还没有下课。面对空无一人的校园,冈沟略带寒意地竖了竖大衣衣领,抄着手一动不动地仁立着。那样子,与其说是一个凶杀案的罪犯,还不如说是一个求道者的形象。
“怎么,又是你呀!”冈沟迅速瞥了浅见一眼笑道,“今天有什么事?”
“我带来了我承诺过的证据。就在这里,要看吗?”
浅见递过“骨灰盒”内容的复印件以及复制的照片。
冈沟一面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一面从浅见手中接过材料。
从冈沟的侧脸可以看出,他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震动。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蔼—
对此,浅见颇感意外。当时冈沟问他有没有“证据”时,他以为那完全是冈沟的遁词,他一直以为冈沟至少知道加贺裕史郎过去曾做过什么亏心事。但是,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冈沟完全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盲目地信奉加贺,为保护加贺一心一意地奉献着自己。
“怎么样,冈沟?既然有这么多的证据,专案组恐怕会做出判断,认为加贺命令你杀人也就不奇怪了。”
“这……也未必吧。”冈沟一边把证明材料还给浅见,一边貌似平静地说:“浅见,你的确是一个比警察还优秀的侦破能手啊!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怎么找出来的呀?太了不起了!但是,你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怎么说呢,就是你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
“怎么会……”浅见笑道,“我对自己的能力完全没有自信噢!因为从出生以来,我一直就认为自己很背运哩!就连此时此刻对你如此紧追不舍,我也还强烈地感觉是不是搞错了。”
“哦———”
冈沟奇怪地回头望了望浅见:
“既然如此,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什么犯人。”
浅见无意反驳。他注视着冈沟若无其事的脸庞。
“你一定以为警方很无能。但是,警方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做他们该做的事。当然多少有些迟缓。警方已经把我排除在调查范围以外。为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承认我不是犯人。”
他的神情和语气令人惊讶。他怎么会这么自信?
“那也许是警方的疏忽吧。首先,他们还不知道有这些证明材料的存在。”
浅见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不,即使有这些材料,也只能证明龙满和田口的恐吓行为,并不能掩盖我不是犯人这一事实啊!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杀人!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浅见先生您搞错了!”
冈沟委屈地望着浅见。
“还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同情他们。龙满姑且不论,田口不是明摆着是在实行恐吓吗?人不管是谁杀的,可是为了还债而对人进行恐吓,这本身不就是犯罪吗?”
他的语气完全变得像上司对新手训话一般。他的沉着应对也许是因为已经横下一条心,但确实也是因为曾经做过警察才这么从容。
怎么搞的!浅见心想。自己本来是为冈沟的人性所感动才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可是却反而被说教了一番,真没办法!
腊月的风突然寒彻全身。
浅见克制着自己想躲进车里的欲望,抄起手与冈沟并肩眺望着校园。
下课铃响了,在一片喧闹声中,学生们开始三五成群地离开学校。参加课外活动的学生们身着各自的制服在球场上散开。棒球部的学生出现在最后。他们开始跑步训练。冈沟轻轻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模仿孩子们的步伐。
“冈沟你去田口家吊丧了吗?”
浅见突然问道。
“哎——”
冈沟诧异地停止晃动,转向浅见。
“你不是跟田口关系很好吗?登门拜访一次如何?”
“这个嘛,如果有机会我会的,但是他家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啊!”
“我来带路。对!这就去,好吗?开车去要不了多久。”
“怎么行呢?这身打扮……”
“没关系的,我也就这身惟一好一点的夹克衫。比起衣服,更要紧的还是心意。走,走吧!田口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浅见拽了拽冈沟的胳膊,冈沟本能地甩开浅见的手,这让人联想到拒捕的嫌疑犯。
“或许,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浅见尽量做出刁难而令人不快的眼神。
“胡扯!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儿!”
冈沟仰头望天,说了声:“好吧,那就去吧。”
抬腿便走。
经由外环线和常磐汽车道到田口家所在的藤代町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浅见和冈沟都几乎没开口说话,但彼此一定都有满腹的心思。
浅见心里充满屈辱和懊丧,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绝对自信的“证据”被冈沟如此轻易地顶了回去。冈沟坚称“我没有杀人”,令人觉得那只获烧瓷做成的骨灰盒也黯然失色。
总之,“动之以情”之类天真做法也许没能冲破冈沟顽强的心理防线。
浅见心想,如此也罢,但是冈沟对田口的误解却必须消除。即便浅见对事件的调查就此匆忙收场,但是如果不消除冈沟对田口的误解,田口的灵魂是不会安息的。
田口家今天也很寂静,田口的遗孀看上去比上次愈发憔悴。由此可见,事情发生虽然已经过去两个月,不仅悲痛没有减轻,而且又背负上了一层生活的严酷。
“这位是田口的朋友——”冈沟介绍道,两人随即在佛龛前叩首志哀。是否出于真心暂且不论,冈沟也给田口上了一注香,并深深鞠躬。
“您儿子后来怎么样啦?”
浅见一面留意着屋子里端的动静一面问道。
“唉!他一直卧床不起。”
“是吗……”
“他爸爸说要带他去澳大利亚时恢复了一阵子……我想他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您儿子生病了吗?”冈沟礼节性地问。
“是的。”夫人仿佛想知道浅见是否对冈沟说起过此事,迅速瞥了浅见一眼后才回答说,“我的小儿子患了先天性心脏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加重。医生说除了做心脏移植手术之外没有治愈的希望。”
“是这样碍…”
冈沟往后挪了挪以正坐姿,然后安慰道:“不过,如果国家现在正在推进的内脏移植法通过了的话,就有可能治好的。”
“也许如此。但是手术费也需要好几百万吧。这么多钱我们怎么花得起啊!这种法律都是为有钱人制定的。”
夫人不以为然地说。
“我先生去世前一天说的‘去澳洲做手术’什么的这种根本不可能的事,也许就是一种预感吧。早知道会遇到那种不幸,要是投个什么巨额保险就好了。我把这话跟大儿子说,儿子也哭了,他说爸爸死的时候也一定这么想来着……”笑脸蓦地扭曲了,眼泪刹那间溢出了眼眶。
告别田口家,他们又一次踏上了沉默旅途。
在快到三乡的汇合处时有些塞车。
“浅见……”
望着前方一串串的尾灯,冈沟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你能直接把车开到市区吗?”
“哎?我把你送到家吧!”
“不!”冈沟摇摇头,“如果回了家,我的决心又会动遥”“请就这样一直开往樱田门!”
浅见踩下刹车,扭头盯着冈沟的侧脸。
后面传来一阵尖利的喇叭声,这才发现前面的车已经开出老远。
汽车继续行驶,但是浅见仍然不想加快速度。他在左车道上跟在大卡车后面缓缓前进。他仿佛被刚才发生的令人惊讶的突发事变夺去了大部分知觉,内心一片茫然。
“浅见,我还是斗不过你啊!”
冈沟用含笑的口吻自嘲道。也许浅见“动之以倩”的做法是冈沟当警察时为攻陷嫌疑人而采取的惯用手法。他的这句话表达了自己竟然为这种手法所攻陷的懊恼心情。
“最终达到了你的目的,我有点窝心和遗憾。”
说罢,冈沟便陷入了沉默。浅见也不敢贸然催促他往下说。恰逢傍晚下班高峰时刻,首都高速一路堵车。时间还很充裕,慢悠悠地开车一点也不累。
待驶近市区高楼群时,天已经黑荆右侧的隅田川在静静地流淌,对岸的街灯美如宝石。
“该从何说起呢?”
冈沟冷不丁开了口。
“是啊,那就从杀害龙满智仁的事说起吧。”
浅见说,心想不必讲动机与来由。
“好吧,那就从这儿说起吧。”
冈沟点点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事发时的那一瞬间。
“……我想那是一个因失手而引起的事件,你也那么说过。”
“果真是这样,我一直宁愿如此。”
“你能这样想,就是你与警方的不同之处。警方往往一开始就认定是故意杀人,然后再着手调查。这一点你比警方善良啊!”
“哪里!我只是优柔寡断而已。”浅见微微低下头说,“但是无论是失手还是什么,总之是杀了人。”
“啊,那是。”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么事?”
“就算是争吵升级为暴力事件,但是如果讲力气你比龙满强得多,你为什么要使用凶器呢?这样的话,就未必是失手……”“你怎么还这么说呢?”冈沟急了,厉声说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没有杀人!你能不能不要老说同样的话?”
“哎?没有吗?那你怎么要去自首……”“我是要去自首,但那是为了说出事情的真相。你这人真难搞!我没有杀龙满,你为什么就不理解我呢?连你都这样,警方怎么努力也弄不清事实真相也就更不奇怪了。”
浅见闹不清冈沟的真正用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在已经决定自首的时候还如此这般地否定自己的犯罪行为,这只能认为他没有撒谎。
那么,冈沟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当时龙满和冈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假如冈沟不是罪犯,那罪犯是谁呢?
“哦,原来是这样……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浅见改变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结果不胜惊愕。
至今一直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的东西,就仿佛展现在眼前的夜景一般“啪”地亮堂起来。
事发当时,邻居曾目击现场附近停着一辆车,驾车的中年男子好像是冈沟。板桥警署据此对冈沟进行了传讯,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嫌疑早已消除,对冈沟的调查也告中断。
对此.浅见一直认为这是警方的疏忽或无能。
原来并非如此。冈沟之所以被排除在调查对象之外,是因为专案组已经认定,冈沟有确凿的不在现场的证据。
警方之所以不怀疑其证据的可信度,一定是因为“证明者”是某权威人物,而这位人物无疑是加贺裕史郎。
“对碍…原来是这样啊!”
浅见叹道:
“杀害龙满的罪犯是加贺裕史郎对吧?”
“晤。”冈沟点点头,神情忧郁地说道:“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加贺先生也没有告诉我详情,只是说龙满凶猛地扑过来。他说因为觉得危险,就掏出偶然携带在身的刀,龙满因来势过猛撞在刀上,于是刀刺进了龙满的心脏。”
“这是谎话。如果加贺什么都没做,龙满不可能袭击他。”
“那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你也不是现场目击者,又怎么知道当时的真相呢?咳!不管事实如何,我们在这里争论不休又有什么用呢?”
接着,冈沟讲述了事情的原由。
面对龙满的一再恐吓,加贺裕史郎他非常不安,冈沟对此也有所了解。加贺裕史郎在冈沟面前抱怨说“有什么办法没有”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尽管如此,关于龙满进行“恐吓”的理由,加贺却从未解释过。每当冈沟劝他报警时,他总是脸色骤变,生气地说“这怎么可以”。冈沟似乎明白了加贺也许有什么不愿第三者知道的难言之隐,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可靠的解决办法。
仅凭浅见短时期内的调查就已经得知,加贺这个人物支配着一个强大的网络,但好像并不一定有可以信赖的心腹,其主要原因在于他本人的孤傲。
可以说加贺简直就是用恐怖政治那套系统在行使自己的统治力量,他分别向个人施以某种恩惠,继而以此令对方发誓忠诚于自己,结果就像江藤一样,连隐瞒医疗事故这类违法之事也做得泰然自若。
因此,加贺一定非常担心,万一731部队或足尾铜矿时期旧恶的尾巴被揪住,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组织就有可能转眼之间彻底瓦解。
而当其遇到足以令其担心的事情即刻变为现实的龙满智仁的“恐吓”时,便不得不快速而且亲手将其除掉。发生这种情况,浅见也能理解。
于是,当晚加贺终于决定与龙满直接对话以做了断。可以断定,他出门之前做过万一谈话以失败告终的设想。当时是否有杀人意图暂且不论,但至少下决心采用高压手段令龙满沉默。已经是八十岁老人的加贺威吓其反抗对手时出手勇猛的样子,就连年轻人也会受到震慑。
“设定”龙满到家时间的是江藤。那天是个休息日,江藤邀请龙满去打高尔夫球,他基本上计划好了龙满在什么时刻到家。加贺乘坐冈沟驾驶的车来到现场,当目睹龙满的车驶进公寓旁边的停车场后,他走出车外。
实际上,冈沟所在的位置只看得见到此为止的情况,此后的情况都是来自加贺的叙述。
加贺招呼正要下车的龙满。那里正处于建筑墙体的阴影处,无论从公寓或相邻建筑的任何一个窗口往这边看都是一个死角。加贺让正欲下车的龙满回到车内,自己坐在助手席上。
然后在为时不短的时间里,加贺试图说服龙满。
脑死亡问题和内脏移植问题都是时代潮流,应该随着医学与文明的进步予以接受。既然现实中有患者需要内脏,而同时又有善意的提供者,那么在可能的情况下尽其所能就是医学家的职责。搬出宗教方面的理由或者感伤的道德观对此进行阻挠,就等于是否定科学进步的本身。
这是加贺的一贯逻辑,想必当时他也试图以这种逻辑说服龙满。而龙满对此怎样予以反击,怎样对加贺进行批驳就只有推而测之了。不难想像,他会搬出加贺的旧恶,而且态度始终相当强硬,无论加贺怎么辩解,龙满都认为过去曾犯下非人罪行的人没有资格奢谈什么道德——想必这是龙满不可动摇的信念。
最终,加贺的怀柔工作被龙满一脚踢翻,龙满叫加贺下车,自己也预备离开驾驶席。加贺从前面绕过去,用刀进行威逼,使出了威胁的最后一招。
但是,龙满不可能屈服于加贺这种虚张声势的威胁,也许却反过来把加贺视为年迈的老人,对其加以说服。
面对不听摆布的对手,傲慢而自尊的加贺情急之下抓住龙满的胸襟,两人便推搡起来。在龙满进行反击,二人互相抓扯的过程中,加贺的刀“失手”刺进了龙满的胸膛——这些都是根据事后加贺对冈沟描述的“情况”说明描摹的故事经过。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可以推测因为加贺一开始就存在某种程度的杀机,并预测到龙满的反抗,所以才准备了凶器。对冈沟强调“失手”这完全有可能是加贺的谎言。
“作为警察出身的你,不可能没识破加贺这种程度的谎言吧?”浅见断然指出。
冈沟并不否认地说:“我确实想过或许……什么的,但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加贺先生。我曾想,既然龙满是恐吓者,那么第一被害者是加贺先生,因为只要没有龙满的恐吓,也就不会有事件的发生。不过,这也许是我为了说服自己的自欺之言吧,因为我发现,当时才九月份,可是加贺先生已经提前戴上了皮手套。”
冈沟的声音充满苦涩,每一个字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警方好不容易把调查的焦点对准了冈沟,可是却因为相信了加贺裕史郎的证言而未能逼近事件的核心。加贺的证言又因为江藤薰这位第三者的证明而变得更加确凿。加贺自不待言,江藤也是医学界的精英,警方对此却并不怀疑也许是一种疏忽,但是浅见没有资格对此加以责备,他自己不是也没想到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是个杀人犯吗?
但是,细想起来,一刀下去刚好命中心脏,这么熟练的手法倒也符合也是心脏外科权威的加贺的身份。
“就算承认龙满事件存在某种程度的突发性原因,但是杀害田口信雄是因为受到恐吓——这一动机是否有酌情的余地暂且不论——所以犯罪本身只能认为是没有任何偶发性的完全有计划的杀人。”
听完浅见的话,冈沟面露苦涩地点点头。也许在他的内心一隅还存在对田口的恐吓所产生的不快之感。
“他们并不是直接认识的,但是为田口与江藤先生认识制造机会的人终归还算是我,当然背后有加贺先生的指示。我以为是为田口做了件好事,谁想到……”冈沟叹息着说。
田口继龙满科长之后就任科长代理的同时,便开始对龙满曾经负责的医院及医生进行研究。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T大附院举行的医师集会上露面。筹备这次见面的就是冈沟。
GREEN制药与加贺之间当然存在不可分割的关系;GREEN制药提供给医院的药品一直在稳定增长,甚至在市场上都难以见到,这其中大部分缘于加贺的影响力。
龙满与加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之后,表面上暂且不论,GREEN制药与T大附院之间的交易便处于每况愈下的状态。不仅是T大附院,其他仰加贺之鼻息的医师掌权的医院遵照加贺的旨意开始对龙满敬而远之。当然,加贺并未说明个中原由。除了心腹中之心腹的江藤薰多少有些知晓以外,就连护身之刀的冈沟也不知道他令人发指的过去。
正因为加贺方面明目张胆地说要排除龙满,所以GRKEN制药方面无法抓住这种不正常状态的原因,营业数字却明显显示出衰退的迹象。这并非加贺希望出现的局面,加贺的想法是在龙满死后重新修复业已冷却的关系。
在T大附院定期召开的集会,是由T大毕业、现在各地大学附属医院高层任职的医师们以加贺为中心进行信息交流的研究会。在日本医师联盟内部有几个“派系”,而以加贺为首的T大派是其中最具力量的派系之一。通过这类研究会或联谊会,可以不断加强团结,在各种场合发挥其政治势力。
冈沟按照加贺的指示,引荐田口出席了这一集合。
待集会散场后,田口与数位医师进行了接触,其中予以正面回应的只有H医大的江藤薰教授,当然不乏加贺的暗中疏通。当晚,据说田口成功地把江藤动员出去招待了一番。
以下全属推测:席间,话题谈到前任龙满,也许田口提到龙满把父亲的遗骨寄放于淡路岛的常隆寺一事。这可是连曾对田口提起过此事的龙满夫人也不知道的内幕。
江藤向加贺报告了此事,加贺和江藤立刻明白了“骨灰盒”里的内容为何物。正在这时,一个国际移植学会议即将召开,加贺便借此机会命令江藤和冈沟夺取骨灰盒。
“可是,为什么不叫冈沟你一个人去呢?”浅见问。
“这大概证明加贺先生还不完全信任我吧,”冈沟面无表情地答道,“对先生来说,他大概不希望我知道骨灰盒中的秘密吧,所以派江藤先生随同前往。但是假如只有江藤先生一人,万一被认出来事情就会弄糟,所以我也去了——这大概就是事情的真相吧。”
“有道理!”
加贺不仅不希望冈沟看到其中的秘密,说不定也不希望江藤看到。他之所以派二人同往,其目的想必是让他们互相监督。
正如阳一郎所推断的那样,江藤过去曾经出过三次医疗事故致使患者死亡,这事加贺曾对冈沟透露过一些。加贺的原话是:“我三次帮助过江藤,所以他不能背叛我。”
但是,江藤并非一开始就打算积极参与杀人事件。当加贺委托他邀请龙满打高尔夫球时,也说目的是最终确认一下龙满的想法,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杀人事件。但是事件发生后,他又进一步与加贺一起充当冈沟不在现场的证人,这就结成了明显的共犯关系,有了这层关系之后,也许江藤就以为自己与加贺之间的“借贷关系”便一笔勾销,而同时自己也算抓住了加贺的把柄。
然而,这反而把他进一步拖进了泥沼。
去拜访常隆寺住持的时候,江藤为了向冈沟显示自己的身份,从随身携带的名片中抽出田口的名片递上。他以为说是龙满的同事恐怕就不会遭到常隆寺住持的怀疑。这不过是瞬间的判断而已,当时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张名片会与一名大老远从东京来的新闻记者扯上什么关系。但是它最终与受田口恐吓的事态相牵连,这张名片成了他们的致命证据。
田口的不幸在于他固执地认为杀害龙满是江藤薰一人所为。田口在电话上请求江藤提供自己儿子到国外做手术以及想得到若干资金。他当时还说“我给先生的名片不知为什么您好像用在了淡路岛一个叫常隆寺的地方……”不管怎样以偏袒的眼光来看,无疑都属于恐吓。
江藤最初并不打算理睬,但是对第二次电话便采取了还算积极的合作态度,当然这是接受了加贺指示的结果,加贺曾对冈沟抱怨说“江藤这家伙真不开窍”。总之,只有先说些好听的话把田口的嘴封住再说。那天晚上田口回家在家人面前表现出异常兴奋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当然,田口对冈沟和加贺毫无防备。次日,冈沟打电话告诉他加贺先生有意聘请田口出任将建立于长门市的医学研究所办公室主任,希望私下面谈一次。冈沟一传达完这个意思,田口立刻满口答应。在田口看来,自己一直以来背运的人生似乎突然斗转星移。
当天,田口结束了计划中的巡回业务后于傍晚时分在最后一个巡回点F医院的停车场泊好车后,直接在附近路上上了冈沟驾驶的汽车。冈沟解释说按计划在宇都宫附近的别墅与正在出席座谈会的加贺会面。
出了高速公路的宇都宫出口,在接近市区前向左拐不久之后,在高尔夫球场附近的一片树林中坐落着的一幢别墅映入眼帘。其实,这幢别墅的主人就是江藤薰。
刚一进门,江藤立刻走了出来。田口看了江藤一眼,便明白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以责备的眼光看了眼冈沟,随即转向人口处,做出要回去的样子。
“哎呀呀,何必急着逃跑呢?”
江藤边说边从后面伸出右手拍拍田口的后肩。
田口忍不住叫了声“好痛”,急忙用手按住被击打的部分。他感到一种不同于一般击打的针刺般的疼痛。
紧接着,情况出现急变,田口突然瘫倒在地。
只见他面色苍白,全身挺直,痉挛不止,片刻之后便气绝身亡。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一瞬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冈沟这样表达自己当时的恐怖。这也许是他的真实感觉。
他说江藤本人当时好像也对这一戏剧性效果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嘴里喃喃地说“真跟加贺先生说的一样氨。据他对冈沟的解释,他用的是间谍片中常见的那种速效性极高的毒性药物,这种药作用于神经系统,可致人猝死。
他们把田口的尸体扔进江藤车的后备箱,然后赶往正在召开座谈会的宇都宫市内的饭店。中途退席的江藤若无其事地回到会场,而冈沟则在接到座谈会结束后入口处传来的呼叫之前一直在饭店的停车场待命。
在座谈会主办者的目送下,加贺上了车。车驶出不久便与在路边等候的江藤会合。江藤与冈沟在此交换了汽车,江藤驾驶加贺的车直驶东京,而冈沟则驾驶江藤的车把田口弃尸于足尾町南端的饼之濑溪谷——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曾经去过足尾,对那里还有点印象,应该没什么大的变化。只要在出足尾町的隧道口前向右拐沿饼之濒溪谷边的道路逆流而上,在适当的地方把尸体扔进河谷就完事。”
加贺在地图上指明位置,简单明了地做了指不。
按江藤计划的“戏法”计算,冈沟经由足尾回到自家附近的时间与江藤送罢加贺再返回川口的时间刚好吻合。
江藤把加贺送到世田谷的家里后,在折回川口的途中,在市内经常光顾的那家面店打了个照面,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造成他是直接从宇都宫到市中心的假象,为自己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
基本上如江藤所策划的那样,冈沟与江藤在川口市内会合,交换了车之后便各自回家。冈沟也照江藤的吩咐顺道去了附近的拉面馆,为自己赢得了不在现场的证据。
这就是田口被害事件的全部经过。
傍晚七时刚过,浅见在警视厅正门前把冈沟放下车。他说陪冈沟一起进去,但被冈沟拒绝了。
“从这里开始,请让我自己去,也为了表明我是主动自首的嘛。”
他用逗趣的表情说起了俏皮话,然后歪着脸说:“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对孩子们来说也是惟一的补救。”看得出冈沟内心非常矛盾。
“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为你作证。”浅见关切地说。
“谢谢。也许早晚会用得上你那个骨灰盒里的材料。”
然后是一阵沉默。
“老实说,我很害怕。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背叛主子的事情。”
“话不能这么说吧。你真正的主子是……”浅见想说“上帝”,但立刻意识到在日本没有西方所谓“上帝”这一概念。不错,在这种情况下,西方的上帝是很管用的——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慨起来。
“是啊,也只好如此了。”
冈沟似乎明白了浅见的心思,他把脸靠近助手席的车窗,仰望着漆黑的夜空。警视厅漂亮的大楼就耸立在眼前。
“十几年前刚当上警察的时候,登上这个台阶走进那扇大门曾经是我的梦想。”
他追忆起朴素的往事,然后毅然打开车门。
“谢谢,谢谢你的关照!”
冈沟从车门外伸出手来握住浅见的手。他的手透着一股莫名的干冷。
冈沟义无反顾地爬上台阶,其势头几乎让警卫从左右两侧予以阻拦。他好像向警卫作了什么解释,然后在一名警官的陪同下进了大楼。
此后他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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