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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死观

    关于是否认定脑死亡即为人死亡这一问题,目前由专家、学者以及部分知名人士来作最终结论的“脑死亡临时调查委员会”,正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这些天,各大电台开设了专题报道节目,各大报纸也不甘寂寞,纷纷发表文章、评论。

    “人死亡与脑死亡有什么不同?”

    晚饭时,浅见的侄子雅人首先提出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他说在学校老师也提出了类似话题。虽然这在饭桌上讲不大合适,但浅见家一贯比较尊重孩子的个性,对孩子们提问从不会粗暴地加以否定。

    如果他们的父亲阳一郎不在的话,那么,这解释的重任就得由身为叔父的光彦来代替。

    “所谓脑死亡,就像文字所说的那样,大脑死亡——总之,就是大脑的功能停止了活动。”

    浅见把餐刀插入盘里的烤肉上,尽量使表情严肃些。

    “一般说来,人类死亡时,先是心脏停止跳动,中止向脑内供血,这样一来,大脑功能便失去作用。但是,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比如说颅内出血,由于交通事故等引起的脑损伤等,导致脑功能丧失,但心脏仍在跳动。不过,在大脑坏死的过程中,如果采取适当的措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维持一下心脏及其他器官的活动,但其他器官的机能常常依靠心脏供血来维持,所以把上述情况称为脑死亡状态,将它同一般的死亡区别开来。”

    “可是,如果大脑停止活动的话,那心脏不是也会停止的吗?而即使是心脏的不随意跳动,也只是被称为交感神经什么的受到大脑的控制而出现的吧。”

    真不愧是秀才兄长的儿子,牛气十足啥都知道一些。

    “说得不错,但是,在现代先进的医学中,有用电激方式可以代替大脑的指令,除此之外,还开发了各种维持生命的装置。比如说即使大脑坏死亡,而身体的相当部分仍可能继续活着。”

    “这不就是植物人吗?”侄女智美蛮悲哀地皱超眉头说。

    “脑死亡与植物人之间好像还有些不大一样,植物人是大脑的一部分仍在活动,而脑死亡则是脑功能100%地丧失。但是,即便将100%地丧失了脑功能的状态定义为脑死,然而能否判断所有的脑细胞都全部坏死,这个我可不太清楚。我认为就是对来自外部的检查或者刺激没有反应,大脑的某一部分也许还有感觉的。而且……”浅见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说得缺乏科学性吧.会被侄儿、侄女笑话。但是,聪明的侄儿、侄女却非常专注地看着叔父,不仅是孩子,就连他们的母亲和子、祖母雪江,还有保姆须美子都停止了吃饭,认真地听着。

    “我以为这主要是心的问题。”

    “心的问题,什么意思?”雅人间道。

    “总之,我一直在想人心这东西,是否只指大脑,大脑坏死,心也会消失吗?”

    “说得在理哩。”须美子对她一直尊重的小少爷的说法表示赞同。

    “我也这么想,因为人悲痛和高兴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首先不是大脑,而是在胸部一带有时出现针扎般地痛。”

    “这不对哟。”雅人提出异议,“我以为胸痛是因为大脑受到刺激,它再刺激心脏的反应,小叔,你说对吗?”

    “我想应该是这样。然而.心是否只存在于脑里,这恐怕目前谁也说不清楚,比如说连接大脑的每一根神经中,说不定就包含有心的碎片……这种想法也许是违反科学原理的。”

    一家人全陷入了沉静之中,连碗筷的声音都听不到。

    “我相信不会没有心的。”智美哽咽地说道,跟眶里噙满了泪水。

    “对,人不可能没有心。”

    和子好像也为女儿的善良而感动,眼睛潮湿了。

    “是这样吗?在目前我认为不能一概而论地说有或无。”雅人是个注重科学的孩子。

    “对,这种思维方式比较正确,只是,在这个问题尚未完全定论阶情况下,就匆匆忙忙地决定脑死亡就等于人死亡,说不定是错误的呢。”浅见说道。

    “对,我也有同感。”雪江沉静地说道。

    “光彦,还记得咱家从前养的那只叫太郎的可爱小狗吧?”

    “当然记得,就是那只秋田犬的杂交狗吧,挺乖巧的呢。”

    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一想起太郎来,浅见心里就有些难受。

    “那狗死之前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非常痛苦的气息,就这样躺了三天三夜呢。看着它那可怜相,家人便请求兽医给它注射让它死得痛快些,在打最后一针时,说不定大郎感觉到了安乐死,也许在心里喊道:‘请不要给我打针’,但它没能喊出来,就死去了。长久以来,我在心底里一直都很后悔,觉得太对不起它。”

    全家人又陷人一片沉静之中。

    “哎呀呀,仿佛在守灵似的,快吃饭吧。”雪江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家人,赶快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奶奶,刚才的故事太令人伤心了哟。”雅人抗议似的说道。

    “听了这样的话,已经失去了再从理论上加以辩解的勇气了呢。”

    “呵呵,是啊,不过,即使是科学家,也应该有这份善解人意的心才是呢。”

    “对,很有道理。”雅人点了点头,一家人终于开始动筷吃饭。

    吃过饭,只剩下大人,一起喝茶时和子说:“我说光彦啊,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像刚才你所说的那种因为脑出血啦,交通事故等原因而脑死亡的事儿,这不在从前就已经有了吗?而最近又把它扯出来作为一大话题,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都是内脏移植而引起的。”

    “这话咋说?”

    “内脏有疾病的患者以及为其治病的医师,他们渴望得到可以移植的活体内脏。就拿典型的肝移植来说吧,不仅仅是肝、心脏及肾的移植,都希望最好是从活体上切除来移植,这在当今可以说是一种常识,但从前没有这种技术。所以脑死亡也就没有必要作为一大问题来加以考虑。”

    “哦,确实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同时,从前的生命维持装置还不够发达,一般把脑死亡与心脏死亡同样看待。心脏仍在跳动,而脑功能却已丧失,即脑死亡状态这个概念,这在早先是完全没有的。”

    “对呀,自古以来,心脏、脉搏是否还在跳,就是区别生与死的依据。”

    “当然,随着医学的发展进步,内脏可以移植,也就是说出现了内脏的需要。由于存在供与需两大关系,便有必要提供新鲜的内脏,活体内脏。起初是由两个肾的移植开始,随后便是肝的一部分由亲属提供移植,直至活体的肝移植。但是心脏只有一个,不可能用一部分来取而代之,最后便产生了需要第三者的,而且要尽可能的新鲜,可能的话,还想要活着状态的内脏,然而这又不可能从活人身上去摘取,这样脑死亡问题便浮出了水面,成为当今的热门话题。”

    “这不就是方便主义吗?”雪江不快地说道,“因为内脏移植的需要,就‘创造’出个‘视为大脑死亡’,然后将其内脏摘除,这简直是……”“就是这么回事,妈说得对。”

    老二不无得意地说道。

    “刚才说到‘视为大脑死亡’,我觉得这最可怕,在学术上,法律上是谁都没提出过什么‘视为’大脑死亡’的。作为一个大的原则,应该是首先必须确认大脑是否完全停止活动,然后才能判断其脑死亡。但是,随着脑死而带动起来的内脏移植普遍化的话,此类问题就成为现实。患者与医师都想尽判坟手术,反正好歹都是死,就是大脑多少还有一。点儿功能,又怎么样呢,习惯成自然,随之而来就会这样去想问题。当然,为了避免上述情况,也可以在法律上,规定一些脑死亡的条件,可这种东西,在实际的操作上,空间就相对较大,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我认为更为可怕的则是极有可能人为地制造脑死亡。”

    “如果人为地制造脑死亡的话,这不就是杀人吗?”身为刑侦局长妻子的大嫂激愤地说道。

    “对。”

    “好讨厌哦。”雪江叹息地摇着头说道。

    “光彦,你怎么老往这不好的地方去想呢?”

    “妈,您知道吗,听说在国外已经发生过以获取内脏移植为目的的杀人事件呢,由于国内无法找到内脏来移植,咱们日本人便出高价在国外物色内脏提供者,这样一来.如果日本承认脑死亡,谁也不敢保证不发生类似事件。总之,这岂止是已经脑死亡的,也可能出现将健康的人弄成脑死状态呢。”

    “不过,医生不可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绝对不会!”和子辩解道。

    “总之,这牵涉到医生的伦理道德,你认为医生绝对都是些伦理道德高尚的人吗?当然,大多数的医生是善良的。这也如同我们普通人与坏人的比例一样。就是说,医生里面也不排除有坏人的哟,而那些具有某种特别技术而又有权有势的人,会更坏呢,其中自以为是的大有人在,那些家伙站在象牙塔顶端,躲在白色巨塔的密室里,都在干些什么,这是咱们一般老百姓无法知道的。”

    浅见越说越来气,本来他并末想到要这样振振有词地去谴责那些伪君子,可不知不觉地来了劲儿。

    “光彦,你冲着和子来什么气?”

    雪江出面干涉了,浅见回过神来一看,嫂子正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他呢。

    “哦,对不起,我不是冲着嫂子,不知怎么的就激动起来,我头脑是否太简单了点。”

    “不过,我认为这样的少爷才了不起哩。”须美子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是指头脑简单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少爷那种耿直的性格特别值得赞赏……”须美子忙分辩说道。

    “哈哈哈,谢谢。”浅见有些害羞似的略略低了低头。

    “不过,确实像光彦所说的那样,有可能出现那样的人呢。”和子严肃地说道。

    “非常有钱的大财主,一旦出现必须进行内脏移植时情况,不管价钱有多高他都会出的吧,比如说几亿。这样的话,完全有可能出现为了金钱而犯罪的人。”

    “这真令人讨厌呢……”雪江叹息道。

    “类似这样的犯罪另当别论,就算不是这样,人类有必要像这样用别人的死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吧?”

    “这就牵涉到生死观的问题了,也就是说人类如何去生,如何去死。”

    “你怎么看待这些呢?”

    “我吗,我祟尚自然死亡,对啦,本人现在就声明,即使患上什么需要内脏移植的重病,请绝对不要给我做手术,我不需要去等着人家脑死亡。”

    “对,我想光彦就会这么说的,和子你呢?”

    “我也一样,智美和雅人也是同样心情,那样确实很痛苦,但必须忍耐。我想这比起由于某些事故或战争而死亡要幸运得多。”

    “请别再说了,别再说这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悲剧。”须美于几乎是哭着喊道。

    “这样挺好呢,阿美,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雪江开导须美子说。老二和大媳妇的想法,今老太大十分满意。

    第二天,浅见从嫂子口中得知,深夜才回家的阳一郎听了和子的话也赞同大家的观点。在愿意接受移植内脏的患者这个庞大的数目中,像浅见一家人这样的可能只是极少数,不过这样一来,可以多少减少一些内脏提供者的数目。

    浅见真想这样感叹:“不管别人如何,只要咱们家有这样的觉悟就成。”

    在回答首相咨询中,有关脑死亡的临时调查,其结果存在两种意见,即脑死亡即可认定为人死亡的多数派与对人的死亡确认应该谨慎对待的少数派。

    尽管如此,从整体来看,脑死亡的认定已成为一大趋势。

    受此影响,执政党派的国会议员开始积极活动,而那类平时对行政改革、纲纪更新漠不关心的议员,对此问题却格外热心,有关脑死亡的赞成、反对两阵营的争论一时间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同时,学术界、文艺界、宗教界及社会各阶层也纷纷寄书各大报纸。由此可以感悟到舆论界浓厚的政治色彩。

    无独有偶,一先天性心脏缺陷的少女,带着募捐到的数千万日元,远渡新西兰等待心脏移植手术,结果未能如愿,客死他乡。于是,各大电视台在早上的黄金时间纷纷以特别报道形式来报道这则。悲剧”性的新闻。

    对于内脏移植法案,多数国民起初并不怎么关心,而面对这活生生的事实,脑死亡问题迅速升温,电视台走上街头,采访赞成与反对的意见。

    “本来已接近死亡的人,使用仪器什么的,硬让其活着,这太离奇,与其说如此,还不如把内脏捐给那些需要的人更有意义一些。”

    “一旦自己的亲人,当他心脏还在跳动,身体还有体温,却被视为死亡而将其内脏摘除,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把事实上已经死去的人,弄到特护室,使用精密仪器,投以昂贵的药品进行长时间的治疗,说得极端点简直是浪费,这样只能是让医生和医院发财,还不如早些认定为死亡,拯救那些等待着内脏移植的患者,这对消除国民健康保险这一巨额赤字也是有益的。”

    总之,持赞成意见的男性居多,而持反对或消极意见的多为女性。虽然媒体的观点比较慎重,但正逐渐地朝赞成方面倾斜。

    然而,让浅见不解的是,在这些议论中,却没有像与浅见家“有无必要用他人的死来换取自己的生”类似的观点,或许是因为他们与媒体等的出发点各异,即媒体主要是从等待内脏移植的患者的角度去引导,才形成的吧。

    众议院的厚生委员会召集医学界的专家学者;征求其对脑死亡问题的最终意见。

    这其中的一人,就是积极陈述赞成论的人——加贺裕史郎。

    医学博士、前医师联盟会长的加贺以医疗工作者的身份参加了答辩会。他提出为了拯救更多的患者,请求政府尽快制定一个认定脑死为人死的法理。

    加贺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他已是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他声音洪亮,说起话来几乎是喋喋不休,有时以至于提问的委员都不得不礼貌地打断他的话。

    “真佩服先生对脑死问题的热心劲儿。”有委员略带嘲讽的口吻这样评论道。

    不管好与歹,三名学者中加贺最具有威慑力,对部分议员所持的立据不足的消极论或谨慎论,加贺如同一头雄狮那样疾声厉色地进行了反驳。

    “请设身考虑一下,就在我们大肆发表议论之际,由于没能接受内脏移植而失去生命的那些患者。”

    这口气如同在教室里训斥学生。实际上,在议员中也有加贺过去的学生,在参加临时调查的医学界出身的人士中,受加贺影响的人为数不少,因此不能否认临时调查的结论,会受到加贺主张的诱导这一事实。

    本来,在众议院厚生委员会的成员里,就存在着一种在临时调查答辩中接受脑死亡即人死亡这一结论的倾向。厚生省和大藏省几乎也持肯定态度,而这种态度正不断地向众议院议员渗透,因这背后毕竟存在着巨额的国民健康保险赤字。

    而惟一的担心的就是舆论界,舆论界未必就与临时调查委员会的意见一致。根据最近的舆论调查,对于脑死亡问题,赞成与反对意见各占一半,这说明尚未完全取得国民的一致支持。

    以上述舆论调查为后盾,改革派议员开始强调反对意见,在联合执政的在野党中,不排除女性议员的反对票,再加上持谨慎论态度而观望形势的议员,赞成派难以过半数,就这样,法案没能顺利通过,而审议也就常常中断。

    这其中最不可理解的是政府首脑特别是总理大臣对此问题所持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作为总理本人及其他大臣对于内脏移植法案是赞成还是反对,是否认定脑死是死亡等等,都未做出半点反应。对于国民生死问题的重要法案,一国之首的总理大臣这样地沉默,这在在野党内部也有异议,出现了一股要强行突破这份“沉静”的势力。

    尽管如此,媒体的基本论调已明显出现向脑死亡认定的倾斜,医学界的势力尤其如此,反对或是持谨慎论的意见大有被抹杀的趋势。

    浅见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操纵着世界,使舆论慢慢发生变化。

    进入十一月后不久,浅见去了一趟板木县的足尾町。渡浪濑川溪谷的红叶已开始凋谢,冬季即将来临。

    一直对浅见敬而远之的高泽部长,这次却是个例外,一见浅见便笑着说道:“啊呀呀,正想着你该出现了呢,我往你家去过电话,刚一报完自己的姓名,对方便不耐烦地说不在家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是你太太吧?”

    “哈哈哈,我还是单身呢,可能是我母亲或我家保姆,她们对警察都很过敏。”浅见边说边低头致歉。

    “呵,你母亲对警察过敏是什么意思?”高泽的问话中含有对“刑侦局长”胞弟的讽刺之意。

    “不,是这样,因我总爱管些闲事儿,她们担心我给警方添麻烦。”

    “哦,确实如此,看来,这是你的弱点吧。”高泽在浅见面前首次有了优越感似的痛快地笑了。

    “不谈那个,总之,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儿?”浅见催促道。

    “说不上什么大事儿,在当时分析案情时,你不是说过熟悉当地情况的很早以前的居民吗?我把这话告诉了发现遗体的那个叫秋野的大爷,他说那样的话,矿山那会儿的职工怎样呢,结果拿来了一些当时的名册,东西是借来了,可难为死了我,恐怕还得由你来收拾这些。”高泽边说边带着浅见来到文件柜前。

    “那位大爷可不一般,你在町政府那儿拿到一本本gT历史的书吧,那上面有一篇反对古河矿业关闭矿山的请愿书,其起草者的中心人物就是那位大爷,因此他有很多有关足尾铜矿历史方面的资料。”

    高泽打开柜子,两个大纸箱里装满了确实不好整理的资料文献,那名册分几年订为一册,大概有三十来册,有的生了霉,有的则破损相当严重,最旧的有明治时期的。

    “你要查这个吗?”高泽看着浅见问道。

    “警方不查吗?”

    “只是大概翻了一下,主任说就这些破玩艺儿没办法,如果要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跟踪调查的话,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总之,照主任说的我们只复印了一下封矿时即一九七零年的,如果浅见不要的话,我们就还给大爷。”

    “不,请一定借用一下,如果行的话,这就装上车我带走。”

    “好,我来帮你。”高泽帮着搬动纸箱。

    “怎么样,那以后的搜查?”浅见一边把纸箱放进车的后备箱里,一边看了一眼大门口贴的“专案组”几个大字问道。

    高泽不太感兴趣似的摇摇头后说:“一起去吃饭吧。”

    浅见把车放在警察署和高泽一起朝街上走去这一带看上去房屋密集,但却毫无半点生气,说不定空房居多呢。

    时值正午,从町政府方向传来报时用的八音盒音乐声,浅见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而高泽好像会唱歌词,随着音乐轻轻地唱起来。或许天生的五音不全,高泽的歌声全跑了调。

    “是什么歌?”

    “哦,是‘足尾的四季’,算是町歌吧。‘芒草苍苍的山峰,灰蒙蒙的脱硫塔,皓月当空秋已到’的歌词是第三段的,这脱硫塔,可是足尾町过去的缩影埃”“歌是不错,不过很旧吧?”

    “可能吧,我不是本地人,不大清楚,不过第四段的歌词最后是‘带篷马车奔驰在黄昏的街道上’,其歌词可能是明治或者大正时期的吧。”

    正如歌词所表达的那样,足尾这个小镇,不管它是否愿意,它都与铜矿山共荣共衰。在宇宙时代的当今,听到歌词里出现带篷马车之类的内容,总会浮起一片淡淡的哀伤。

    两人走进一家荞麦面馆。

    “这儿不大卫生,但东西却顶好吃。”高泽在掀开店门前的门帘时小声说道。

    这是一家较旧的店铺,那台满屏“雪花”的电视正在播放“尽情地笑”的电视节目。尽管已是中午时分,而店里只有两个像是建筑施工的年轻人,他们像是认识高泽似的边吃着荞麦面边朝着这边点了下头。

    一位板着脸的大妈走过来问:“要什么?”高泽也不问问浅见的意见,就要了两份野菜荞面。

    “春天的野菜,秋天的蘑菇,就这两种还过得去,”高泽小声地笑着说,“除此以外没啥好吃的。”

    “警方的调查目前毫无进展。”高泽喝了一口大妈端来的温茶说道。

    “无任何目击者信息,又探听不到任何消息,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公司内部的调查表明他和任何人无怨恨关系,从工作上打交道的公司、个人都没什么纠缠,连被害人的家属也说简直无从想起。那么,究竟是谁,为什么非杀田口不可呢。”

    高泽随着电视的声音,尽量放低嗓门,但浅见仍担心让其他客人听见。

    “田口家好像在茨城县的藤代町吧。”

    “对,我也去过一趟,是一个周围环水的安静地方呢。”

    “家里有夫人和两个孩子吧。”

    “亏你记得也真清楚。”

    “纯属偶然,他家正好和龙满家一样。”

    “是吗?哪一家都蛮可怜的呢,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龙满家属于警视厅的管辖范围,我不大清楚,可田口家在经济上真是太麻烦了。”

    荞麦面端了上来,尽管高泽一再说不好,可荞麦面本身像是不错,以后即使不是野菜的季节,应该也挺好。

    “真好吃。”浅见真诚地赞赏道。

    “哦,我没说谎吧。”高泽也挺满意地说道。

    从高泽那儿也听说过田口家的事儿,浅见一直想去一趟。翻开地图一看,藤代町在取手市附近,从这儿去有点远,但时间上没问题。

    从足尾先到日光,然后从日光宇都官道进入东北车道南下,过川口立交桥,经由外环线往三乡,再从三乡上常磐车道,在谷和原高速路出入口进入一般公路,全程约15公里。

    虽然较远,但因几乎都是高速路,所以在傍晚前就到了藤代町。

    面向六号国道(水户街道)的藤代町是从前的古宿驿8T,地势低洼,一条叫小贝川的一级小河弯弯曲曲地围着它向东流去,其地名从前叫绿代。

    田口家住的高须一带,不远处就是农田。近年来,藤代町作为东京上班族的住宅城迅速发展起来。连河岸一带都建了许多住宅,田口家也是刚买不久的期房。

    田口夫人圆脸短发,以前可能性格较爽朗,现在却很憔悴。

    田口夫人接过没有头衔的名片,变得有些警惕。

    “我是GREEN制药龙满科长的朋友。”

    听了浅见的介绍,夫人好像放心了些,“请进,”便将房门打开。屋子里飘着淡淡的线香味,浅见请求让其点了一柱香。

    在日式客厅的侧橱上放着一个小小的佛龛。佛宪里摆着田口的照片,那是一张和家人一起拍的经剪接后放大的照片,虽然照片有些模糊,但田口的笑容很自然。

    “很温和的先生呢。”浅见刚说完,夫人眼里马上噙满了泪水。

    “是的,他是一个对家庭充满爱的人,可这样的好人为什么……”她无法再说下去。浅见强烈地感觉到了她那份遗憾,心灵受到震动。

    这时客厅里边的一扇门里,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伸出头来喊道:“妈妈,过来一下。”那孩子穿着一身睡衣,脸色异常地苍白。

    夫人慌忙起身说“对不起”,像要把孩子藏起来似的消失在隔壁房间里,从门缝里传来少年的声音以及夫人哄孩子的声音,不一会再回到客厅来的夫人的表情更为阴沉。可以看得出她非常的悲哀。

    “那孩子有病吗?”

    听了浅见的问话,夫人只是“哦……”了一声,脑袋无力地左右摇了摇,仿佛不想再说什么似的。

    “刚才的孩子是小的吧?”

    “是的,大的在上中学,那孩子……”夫人如同老太太似的沙哑着嗓子说道。

    田口夫人看上去不会比浅见年长多少,或许在搬新家前生活本来就过得并不十分宽裕,又突然失去丈夫,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一想到得拖着两个孩子过着艰难的日子,就十分难过吧。

    “龙满太太挺担心的,说是你们家孩子又小,这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吧。”

    “是的,我丈夫在时拼命地工作,可现在这房子的贷款,加上两个孩子,生活相当困难。丈夫死后,我才知道他还有借款,为了这个家,他是尽了力的,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一想到这以后,眼前真是一片漆黑。”

    浅见最怕听到这类悲惨的事儿,即便是想伸出援助之手,却又无能为力,浅见感到十分痛心。

    “冒昧地问几句,你丈夫没买生命保险吗?”

    “只买了一点,我丈夫不喜欢保险,他说加入保险只是让保险公司发财,一旦倒闭,就会全军覆灭,我也知道有保险公司破产的。”

    “哦,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呢。”

    “他就是这样想的,他说别相信保险,他会拼命工作,来年带儿子去澳大利亚,口气蛮大的夫人说着眼睛又潮湿了,她急忙用手帕擦了擦。

    “哦,去澳大利亚?”

    “那是让我们宽宽心,鼓励儿子的罢了,我们哪有那种运气哟。”

    “您丈夫爱开这种玩笑吗?”

    “哦?没有的。不管怎么说,绝对不可能去澳大利亚什么的,像我们这号贫困家庭……”夫人的口气有些不耐烦起来,丈夫生前瞒着她去借债,却在家里硬无好汉,其夫人恼怒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浅见想如果只是去趟澳大利亚,也没什么“绝对不可能”的。夫人用不着那么生气。

    “哦,还想问问,有关龙满科长的事,您丈夫有说过什么吗?”

    “哦,这话警察也问过,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愤慨地说过‘真残忍,把人命都当什么了?’”“您丈夫出事儿的前一天,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反常好像倒没有,只是像刚才说过的那样,说去澳大利亚什么的。”

    “咽,去澳大利亚是哪一天说的?”

    “是的,说这话的第二天就……或许是种预感吧。”

    夫人缄默了,但浅见不认为这只是一种预感。

    田口对家里人说去澳大利亚一事的前一天,龙满夫人曾打电话问他是否去常隆寺取过骨灰。对田口来说,盗用自己的名字是种令人恶心的事儿,一般情绪都不会太好。哪里开朗得起来呢?那么令田口感到宽慰的后面,有什么背景呢?

    “再问一下,您丈夫说去澳大利亚一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情绪怎样?”

    “啥?前一天晚上?……”

    “对,前一天晚上至当天的早上,总之,您丈夫去上班前的情况。”

    “哦,这么说来,当时还真有些无精打采的,像是有什么心事。对啦,那一晚他回来得较晚,情绪也不大好……而后来说去澳大利亚时却相当开心.这前后的情绪相差蛮大的呢。”

    从接到龙满太大的电话至次日早上,田口也可能遇到什么比较棘手的问题。

    盗用自己的名片固然令他不安,但更主要的恐怕是在猜测那件事的特别意义吧。

    浅见想,如果是这样的话,田口说不定悟出了龙满被害的原因呢。

    到那时为止,田口一直相信警方的分析,即龙满的被害只是一个偶然,可得知骨灰盒一事的那一瞬间,便察觉到事出另有其原因。

    从田口家出来后,浅见马上给龙满家去了个电话。龙满太大一听是浅见,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呵,我刚才还在和女儿说起你呢,我女儿说她也知道浅见这个名字,是侦探呢。”

    “不,我只是个自由撰稿人,我想问一下,关于您丈夫去淡路岛的常隆寺安放骨灰一事儿,只对田口说起过吗?”

    “对,再就是对孩子提起爸爸去过淡路岛,连我都不知道的这桩怪事儿,我才没勇气向邻里张扬呢。”

    “哦,明白了,谢谢。”

    本来夫人好像还想说点什么,浅见却挂断了电话。

    毫无疑问,只有田口知道龙满去“安葬过骨灰”。

    所以田口马上明白是谁盗用了他的名片,当然这个人就是田口把龙满太太打电话来问过的那件事告诉了的那个人。他是一人或者数人,但人数不会很多。

    或许那一晚田口通宵都未能入睡,他把那件事和龙满的被害联系起来,左思右想。第二天使选择了一个方案。

    只能推测他和谁去进行一次什么样的“谈判”,结果得到一个比较圆满的承诺,所以当晚他回家便对家人宣布他们一家可能去澳大利亚旅行。

    在妻子眼里十分“温和认真”的丈夫田口,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可能具有他另外的一面。制药公司推销员这一行道,没有点狠劲恐怕难以胜任,对死后他太大才知有借款的这个田口,浅见认为有必要研究一下他的性格。

    或许田口本来就是一位非常精明的“坏人”。

    可他为什么没有想到那个让他欣喜若狂的“谈判”,可以举家前往澳大利亚的旅行,会导致后来的悲剧?

    所以,在谈判后的第二天,田口对经过周密的计划,不留半点痕迹,结束一个人生命是那么“果断”的凶手的行为,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惊叹,龙满事件的凶手无疑是一个武艺高超——确切地说是一个职业杀手,同时并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数人的犯罪行为。

    尽管如此,那些杀人凶手也有没预想到的事情。

    名片,这张递给常隆寺住持的名片,一直都没引起浅见的重视,名片这玩意儿现在哪都能制作,连打字机都能印刷,所以浅见当时只是想田口的名片只不过是随便制作的而已。

    然而,凶手一定得除掉田口的根本理由,或许就是这张名片。

    在小松住持向其要名片时,凶手立即就逐上了田口的名片,可能他们想那只不过是座处于淡路岛上的山中小寺庙,谁也不会特意到此的缘故。

    如果不杀出个来常隆寺采访的浅见这个程咬金,也就相安无事了,这一点是凶手没想到的惟一的一个疏忽。

    浅见给小松住持打了个电话,让他好好保存田口信雄的名片。

    “名片上可能已有你的指纹,请不要再弄脏,尽量拿两端把它放好。”

    “明白了,好像蛮有趣儿哩。”

    真不愧是出家人,肚量也大。

    “那么,把那名片放哪儿呢?放在保险柜里吧,反倒不安全,索性就放在骨灰盒里吧,这有好几个空盒子呢。”

    浅见不由得“氨的一声。

    “行,就装在里边吧。”

    “哈哈哈,是个好主意吧,龙满拿来的盛骨灰的坛子(日本人习惯将骨灰装入坛内后再放进骨灰盒)太高级,容易引人注目,而我这儿的全是些普通的白色坛子,没什么太大的差异,这就如同树木隐藏在森林中一样。”

    作为隐藏的地方,确实没有比盛骨灰的坛子更合适,而且,寺庙和骨灰坛是神圣的领域,这样看来,龙满所导演的“分葬”的意义,就在这里吗?

    浅见的书桌上堆满了从足尾拿回来的发了霉的大量资料——“足尾铜矿矿工名册”。

    虽然是借来的,但一看到这堆积如山的资料,浅见不由得后悔起来。同时,仿佛也明白了警方很快就放弃对此进行调查的原因。

    总之,只是大概地翻了一翻,那些名册并不是印刷品,而是复印件,原件可能是用钢笔、圆珠笔,最后的还有毛笔来抄写的。或许每一个时期都有专人来抄写,字体都很漂亮。

    同时,看了这些名册,连警察都敬而远之的“追踪调查”像浅见这样的个人是无法办到的,要不是有像浅见那样的好奇心强的人物,谁也难得去动它,连浅见自己也感觉到他有些太拘泥于推想。

    名册分为所长以下的负责“管理的职员和从事并下作业的矿工两个项目,临近封矿时期,人员大量减少,战后最繁的时期篇幅超过一百页的名册有三本。从业人员约在一万人上下”。

    浅见兴致勃勃地翻阅了一下二战即将结束时前后的名册,名册里中国人名和朝鲜人的姓名尤为引入注目,朝鲜人的名字多用“金本”、。金衬”之类的日本人名来代替。回想起那被镇压和奴役的历史,让人痛心疾首。

    随着战争的结束,外国劳工从名册上迅速消失,浅见仿佛看见了他们获得解放,为了自由他们纷纷踏上归国的旅途的光景,他们中的几个人或者成百人说不定就是从仙崎港启程而归的呢,这些名册不一定就与记录着战后混乱的长门市的历史毫无关系。

    浅见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他的目光停了下来。

    足尾铜矿诊所顾问加贺裕史郎这真是一大惊人的发现,浅见呆呆地反复看着那行文字,五十二年前加贺裕史郎竟在足尾!

    加贺在足尾铜矿的期间是嗯和18年(1943年)7月至嗯和20年10月,这样,身为诊所的“顾问”,他可能不是常住在那儿,他的名字排在所长之前的位置,这可能意味着他的职位在所长之上,当时的加贺年约二十七八岁,那么年轻就享有此厚遇,应该是相当优秀的了。

    加贺裕史郎曾经呆在足尾这一从天而至的事实,使浅见头脑发沉。

    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只不过说明在半个世纪以前的从前.他曾经在那儿干过什么工作。

    “不过……”浅见一时卡住了。

    为什么会是足尾?而且,与此差不多的,为什么又是长门?这些问题在浅见的脑海里若隐若现地反复出现。

    龙满智仁,森喜美惠,出生的长门与田口信雄被杀的足尾之间,都有这个加贺裕史郎。

    难道这只是偶然的巧合吗?

    把足尾和长门两地连接起来的就是留有中国、朝鲜两国劳工的血泪历史。

    浅见这时突然开始对从未想过的加贺裕史郎这个人物的生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出生于长门市仙崎的加贺裕史郎的人生道路中,药物审查委员会和脑死临时调查委员会委员这两大头衔是连接他八十个岁月的两个“点”,再加上战争结束前后在足尾的这个中间点,便形成一条“线”。

    尽管还有些模糊,但浅见已不知不觉地大概把握了加贺裕史郎的过去。这其一就如“仙崎的玉三郎”大原所告知的那样,是加贺裕史郎将龙满智仁的父亲——浩三介绍进的GREEN制药。

    加贺与龙满浩三他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是怎样认识的呢?

    龙满浩三在中国大陆做宪兵中尉时,加贺裕史郎可能正在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上班,同时兼任足尾铜矿诊所的“顾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龙满浩三与加贺裕史郎应该相遇在仙崎,即使如此,从中国大陆回来的如同落难公子似的龙满浩三,与医学界年轻有为的大教授加贺裕史郎是如何相识的呢?颇有些令人费解。

    带着这些疑问,浅见又请每日新闻社的黑须调来一些有关加贺裕史郎的履历。

    加贺裕史郎,1916年生于山口县长门市,1938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系,随后前往德国柯波研究所进修。从战后1947年开始为T大医学系副教授,1958年晋升为教授。1968年任系主任,1981年任副校长兼T大附院院长,1988年任日本医师联盟会长,1994年为顾问。真可谓优秀医学家的光辉历程,这让自幼成绩就欠佳的二少爷浅见眼花缭乱。

    但是在加贺的履历中哪儿都看不到足尾铜矿顾问的文字,这让浅见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奇怪的是从1938年被派往德国后至1947年进T大医学部前的这段时间也无任何说明。他什么时候从德国回国的,其后又在于什么?

    以上这些都无任何记载,但浅见已知道加贺1943年在足尾铜矿诊所做顾问的那段历史,但在此之前的五年,他不可能一直呆在德国。

    另一方面,离开足尾从1945年后的两年里,他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也一概不知。

    战后是一大混乱期,然而比如说曾为足尾铜矿顾问这是事实,而且又有记录,这没什么不妥当的。

    难道担当“足尾铜矿顾问”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儿?

    浅见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顾问”一词,兼有业余性质的意思,如果说在足尾铜矿的工作只是个“顾问”的话,这不就意味着他还具有他自己的本职工作?

    当时的加贺确实相当优秀,年仅二十七岁的医务工作者头上,就已经有了“顾问”的光环,他似乎过得相当悠闲。然而,那个年代,并非如此,在“一亿国民均为火中之玉”的口号下,日本举国上下的老老少少,随时都有被强行送往战场的可能。

    加贺裕史郎在当时也应该是遵循此号召而拼命工作的。同时可以认为,他并非在一般的民间企业,而是在国家决策机关。否则,按他当时的年龄,按理是应征入伍,或是被军队征用。但是,在他的履历中也没有军医之类的记载。

    有幸被公派到德国的柯波研究所这样的优秀医师,不难推测他当时是被委任了什么重要职务。

    但是,这个“职务”为什么不公开呢?

    “可能是这样吧……”浅见想到。

    如果公开了“顾问”身份,那么必然要涉及到他的“本职工作”,这样一来就比较麻烦。会被疑为加贺的那一段履历含糊不清。

    那么,在这段空白期间,加贺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呢?这使浅见的兴趣油然而生。

    年轻有为的优秀医学家,从事当时国策下的“本职工作”,而又属于那种不便于公开发表的那一类,那么,那是种什么样的工作呢?

    浅见往深处一想,不觉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样深究下去的话仿佛会掉进一个莫名其妙的黑暗世界里去。

    也许龙满智仁和田口信雄都是由于误入这黑暗世界而悲惨地失去了生命。

    “怎么办?”浅见自问道。但不用问就知道,浅见任何时候,都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他在走廊上挡住到家很晚的兄长说:“我有事想给你说。”

    “是吗,那么到书房来。”刑侦局长望着弟弟的脸,很爽快地答应道。

    “我想查一查加贺裕史郎的个人经历。”

    浅见跟在刚洗完澡穿着宽松睡衣的阳一郎后面,如同追赶似的边走边说。

    “加贺裕史郎?就是那个从前的医师联盟会长的加贺氏吗?”

    “对,他还担任着药物审查委员会医疗临床试验伦理问题特别会的主席。”

    “哦,这个加贺氏怎么啦?”

    “你看看这个。”浅见打开他收集到的加贺的历史资料。

    “这上边缺了1938年至1947年的那一段时间的履历,我想弄清在此期间加贺氏都在做什么。”

    “确实如此……”阳一郎认真地看了履历书,然后将视线移至天花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

    “对此我不大有把握,我希望你只问这个,我想是否是在军方呢。一般可以认为是在户山的陆军军医学校什么的。”

    “军医学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啊,是这样,倘若只是这个的话,当时学校里曾经有个‘防疫研究室’。”

    “什么意思?”

    “就是人们常提起的731部队。”

    “呵,就是摘细菌战的那个部队吗?”

    人们从《魔鬼的盛餐丛书》(森村诚一著,角川文库版)的小说中早就认识了那个臭名嗯著的731部队。二战时,他们在中国大陆为开发有毒气体、生化武器而进行过人体试验,虐杀了许多无辜的中国人。

    “那个防疫研究室,似乎相当于731部队内部的一个分科室,1989年7月,在位于新宿区户山的原陆军军医学校遗迹中,发现了约莫七十具人骨,有消息说那有可能是731部队做实验的受害者。”

    “真的?”

    “这个,不知是否属实,厚生省和新宿区都不作任何调查就处理了吧。”

    “警方没干预吗?”

    “牛人署倒是派人去了,可结论是所有的人骨都过了二十年以上,不适合警方的调查。”

    “适合还是不适合……总之,不是发现了大量人骨吗?”

    “但是,对一些超过一定年限的案件,往往就是这样来处理的,比如说,就是在小综原刑场遗址里发现人骨,也不可能成为调查对象吧?再说远一点,警方不可能去查勒德路达路人的人骨。”

    “道理确实如此,可……”浅见没了词儿。

    “好啦,暂且不提上面的那种玩笑了。”兄长安慰弟弟道。

    “关于户山的人骨,有许多说法,连当时731部队的人说法都不一。有一位当时的军人证实,听说在实验中解剖了被杀的中国俘虏,将内脏切除后,送到了附近的机场,然后空运到日本,然而同一部队的一个少佐军医明确否认道‘不可能专门送回日本’。”

    “但是,不管是从哪儿用什么方式运送,在那里发现尸体难道不是事实吗?”浅见边说边在心里“氨地惊叫了一声,虽然没说出口,显然已“写”在了脸上。

    “喂?怎么啦?”

    “呀,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想到什么啦?”

    “事实上在那里发现了七十多具尸体,如果不是从中国运来的,那么不就是从日本哪个地方送来的吗?”

    “啊,这么说……”

    “当时,在日本各地有许多被强行带来的做劳工的中国人和朝鲜人吧,就比如说煤矿、铜矿、松本大本营等等有可能,尸体是从那些地方集中起来的呢。”

    “这个嘛,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不过,这有什么意义呢?”

    “在板木县的足尾铜矿山,二战时,就有大量的中国人、朝鲜人被强制带去从事井下作业,由于当时劳动环境相当恶劣,听说光中国人都死了一百多号。”

    “哦,然后呢?”

    “这个足尾铜矿诊所,包括二战结束那一年前后共三年,加贺裕史郎作为顾问在那儿工作过哟。”

    “碍…”

    平时仿佛什么都知道的阳一郎,这下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稍等一下。”浅见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来了名册,一看到加贺裕史郎的名字,阳一郎更加吃惊。

    “喂,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碍…”在兄长严厉的目光下,浅见狼狈至极。

    “我正在撰写足尾铜矿山史,在此过程中,查了一下这些名册,结果发现了加贺的名字……”“那么,这就是你对加贺感兴趣的原因?”

    “加贺裕史郎是个名人嘛,发现有他的名字,有些吃惊而已。”

    “真的只是这些吗?”

    “哦?”

    “你要调查的目的仅为这个?”

    “对。”

    “哼,就因为这个,你会去查他的履历,对他持怀疑态度吗?”

    “对,我就喜欢什么都去查一查,这样一来,得知加贺的履历中有缺漏的地方而且多少又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的理由。”

    “你都弄清了什么?”

    “总而言之,加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足尾时代,在那里,他一定干了什么特别不好的事。”

    浅见探了探兄长的反应,阳一郎却沉默无言。

    “在此之前我是啥都不知道,听了哥哥说的户山陆军军医学校及防疫研究室的事情后,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总觉得户山发现的大量人骨与足尾铜矿当时中国的劳工大量死亡有关。”

    “喂……”阳一郎如同喉部被卡住了似的,用老人般的声调,制止弟弟道,“不要再谈这个话题啦。”

    “为什么?想像是自由的,如果这种想像被证实,那么加贺就有义务澄清事实的真相。”

    “我已经知道了,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想问一问你写的足尾铜矿史准备在哪家出版社出版?”

    “咦?哦,这个嘛,就是在我常投稿的那家‘旅行与历史’杂志社。”

    “哼,有你这样去写的吗?把底稿给我看一看。”

    “可以哟,等写完以后。”

    “不一定要完稿,现阶段的就行,拿来!”

    “不行不行,还不到能够拿出来看的时候,而且原稿写在电脑里,还没印呢。”

    “那就在电脑的屏幕上看!”阳一郎说着唆地一下站了起来。

    浅见坐着一动不动,无可奈何地说:

    “哥哥,那是骗你的呢。”

    “嗯,我想就是这么回事。”阳一郎一边用嘲讽的目光看着弟弟,一边坐了下来。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别的意思。”

    “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啦。你不是都已告诉了我加贺的经历了吗?”

    “确实如此……不过真的没什么,至少在现阶段。”

    “现阶段吗?……好啦,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

    你没有理由去调查怀疑人。是不是?我说光彦哪。”

    兄长的目光变得担忧起来。

    “如果刚才的事儿牵涉到731部队的话,必须立即停止,这个话题早就由不少作家和作者探讨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就凭你那点一知半解的知识去瞎编,是没多大价值的。”

    “这些,我知道。首先,本人无那种狂想的能力。”

    “那么,你所要追查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没追查什么嘛。”

    “你为什么要隐瞒呢?”阳一郎更加忧虑地说道,“很危险哟,你那样想隐藏,就是有什么企图的有力证据。加贺裕史郎氏与足尾铜矿有什么关系吗?”

    “哥不用那么担心,我是个胆小鬼,不会做那些太过分的事。哥的话对我帮助很大。谢谢。”

    浅见道谢后起身道了晚安。

    浅见并不知道,当他出了房门,做刑侦局长的兄长的视线还一直盯着他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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