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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田寄来的是电脑打字稿,约有七十页,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大约有一百五十张,似乎打算近日刊登在论坛社发行的综合杂志上。我和成濑从最前面开始阅读。

    《“柏林之梦在堡垒之中”(第一篇)

    宇佐川耀子

    四月的柏林。当我第一次踏上街头,风仍旧冰冷刺骨,灰色云层低笼。

    人们身穿厚重的素色大衣,凝视前方快步前行,似乎只对自己的目的地感兴趣。或许是因为两德统一后出乎意料的不景气,人们仿佛从美梦中醒来般满脸不悦。》

    “和以前的作品印象完全不同。”读完第一段,我讶异的说。

    成濑也颔首。“不错,这应该算社会写实作品。”

    在这之前,耀子的作品总是试图以浪漫的开头来取悦男性读者,但这篇稿子大异其趣,字里行间透露出耀子想拿奖的强烈企图心。

    《动物园之前,一群放春假的青少年瑟缩着等待入园,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牛仔装,全身裹得厚厚的,有如橡皮球。

    在这儿,服装是一种标识,穿着讲究的是西德人,身穿旧衣的是东德人,而青少年一律穿牛仔装,成日在街头徘徊,我已逐渐习惯这样的柏林。

    我缓步行走,仔细打量每个人的脸孔,像在寻找朋友。视线交会时,他们脸上总是露出同样的惊讶表情,然后不是转为嘲笑,就是化成好奇。

    这就是柏林人见到我的反应。

    正午回饭店,在搂下大厅等待事先约好的向导兼翻译。我请旅行社尽可能帮我找年轻的学生,因为一般向导可能会自我设限,使我无法随心所欲去想去的地方。

    里面的会议厅大概正在开会,数十位西装笔挺的白种男人边谈笑边朝餐厅走去。我,点着香烟,凝视他们走过我面前。

    欧洲人对视线非常敏感,发现有人在看会立即反应,以回看对方来自我武装。他们陆续望着我,视线只在一瞬间被我美丽的金发吸引,之后的反应就像街头的人一样,充满惊讶、好奇或嘲笑。有些人脸上甚至浮现无法理解东方女人为何要模仿西洋人的表情。

    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走入饭店大厅,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褐色皮夹克,肩上背着黑色背包,不停的四下张望,见到我,露出吃惊的表情。然而,在这个饭店大厅,我是惟一的东方人。他慢慢走过来。

    “你是宇佐川耀子小姐吗?”

    “你是……?”

    “我是卡尔-真理-李希达。”他的姓名中夹杂着日本字。自我介绍完以后,他讶异的打量我的金发。毕竟是年轻人,眼神里充满好奇。“请问是什么性质的工作?”

    卡尔的日语几乎无懈可击,除了“Sa”行的发音较重之外,和日本的年轻人没有两样。只是长相太英俊,让我担心我俩搭配在一起会太引人注目。他是日德混血儿,在日本念完高中,目前就读柏林工业大学。

    我递出名片。“我是写实报导作家,希望能够采访柏林。”

    “采访哪一方面?”

    “我希望以这样的打扮前往旧东柏林。”

    “这样的打扮?你是指这一身行头?”卡尔望着我华丽的紧身红洋装和高跟鞋。“为什么?”

    “我想了解东方女性染成金发,走在充斥新纳粹份子和庞克族的街头是什么感觉。”

    “太危险了!”卡尔当场耸耸肩,完全是西洋人的动作。“没必要故意挑逗他们吧。这太不正常了。”

    或许吧。但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亲身体验种族歧视的滋味。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听朋友讲过,最近有戴金色假发的日本娼妓被信奉新纳粹主义的少年围殴,但日本的传播媒体并未报导此事。

    “一开始我打算以娼妓的姿态出现。”

    卡尔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最近才听说有日本女人遇袭呢。”

    “真的?”我拿出记事本。“我想知道这类事情。是观光客吗?”

    卡尔漠不关心的摇摇头。“这就不太清楚了。”

    “什么地方可以查到?”

    “图书馆或许会有报导这个事件的旧报纸。”

    “我不会讲德语,拜托你了。”

    “摄影师呢?”卡尔似乎犹豫着是否应该接受。

    我态度坚定的回答:“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拍我的时候由你帮忙。你会拍照吧?”

    “我希望能有其他男性参与,只有我一个人,总觉得有点不安。”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你不想尝试吗?”

    卡尔考虑片刻后开始谈价码,他表示这是有危险性的工作,应该把在电话中谈妥的费用提高一倍。我勉强答应后,他立刻站起身来,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表示要去租车。看样子他相当机伶,我庆幸自己找到不错的向导。

    不久,卡尔回来,指着停在饭店门口的崭新红色奥迪车说“真糟糕,只有那一辆。”

    “不好吗?”

    “太醒目了。我们是要去旧东柏林,若开这种车,加上我们又是观光容,如果停在路边,也许会被人破坏。”》

    这天,耀子和答应当向导的卡尔在柏林街头闲逛。

    “你知道这个叫卡尔的人吗?”我问专心往下阅读的成濑。

    成濑头也未抬,摇头道:“不,工作方面的事她很少提,所以我不知道有这种事。最重要的一点……”成濑好不容易抬起脸来。“我甚至不知道耀子曾染成金发。”

    “这么说,她不是在日本染的喽?”

    “我送她去成田机场时,她和平常一样,回来时也是。”

    身为朋友,我和耀子感情虽好,却未共同生活,所以不知道耀子的一些变化。但是,成濑是她的情人,怎么可能完全不知耀子的工作情形呢?我怀疑的望着成濑的侧脸。也许,他们的感情并没有我想像中的炽烈。

    《卡尔说当日本观光容的向导很简单,他们的行程大致相同,在柏林最繁华的库尔菲尔斯膝大道购物,参观夏洛滕堡宫,瞻仰着胜利女神铜像进入旧东柏林,仰望布兰登堡大门和旧帝国议会,然后经过菩提树下大道,由亚历山大广场到卡尔-马克斯大道,一路参观由希特勒式转为史达林式的市街建筑后,到检查哨遗址逛一圈,再到围墙博物馆购买柏林围墙的碎片。

    卡尔驾驶奥迪进入距饭店不远的柏林最大百货公司卡德韦(KaDwWe)的停车场。

    “离我远一点,替我拍照。”

    我让卡尔走在前面,随后进入百货公司。星期六下午购物的人潮较多,但只有我一个日本人。我在女装部慢慢测览。

    德国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凝视我、观察我。到底是什么使他们如此惊讶、愤慨?对我而言,这是不解之谜。在日本,即使外国人身穿和服,也不会有人如此惊讶吧。就算他们染成黑眼珠、黑头发,恐怕也没人大惊小怪。

    一定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刺激到他们。

    搭乘电梯时,一对老夫妇直盯着我看,走出电梯时低声说了一句:“小日本鬼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儿最大的问题是“种族歧视”。

    在百货公司绕了一圈,要卡尔偷偷帮我拍照后,我们决定前往人潮最多的跳蚤市场。》

    这之后,耀子在卡尔的陪同下前往六月十六日街的跳蚤市场,在那里遭到几个牵着德国狼犬的长发男人怒视。耀子写着:我走过时,大家都停下来,紧盯着我的金发,简直像在宣称金发是他们的专利,绝对不容模仿。

    耀子在柏林四处采访的数日间,透过卡尔的带领,写下一些吸引力十足的报导,像旧东柏林年轻女性的甘苦谈,以及前往萨克森豪森收容所的经过。此外,她无数次很遗憾的表示,采访被围殴的金发娼妓和新纳粹份子,并没有想像中的顺利。整篇报导笔力万钧,很有可看性。

    特别值得一读的是,年轻向导卡尔和大胆且蓄意挑衅的耀子之间的对立。卡尔自认是德国人,看到耀子动不动就挑衅当地人,常会对她的服饰和态度表示反感,所以有时明明约好时间,他却未到饭店,两人还曾在街上大吵一架。不过在持续采访之间,两人的心结也慢慢解开了。这中间过程的描写相当感人。

    “啊,在这里。”比我多读一页的成濑大声说。

    “什么?”

    “终于出现有关那个事件的内蓉了。”成濑指着稿件说。

    《柏林纬度较高,所以白天比日本长,到了下午八点左右,夜幕才好不容易低垂。在卡尔的带领下,到夏洛膝堡地区的餐厅吃过印度料理后,我们前往克洛兹堡的土耳其人街上的流行咖啡店。这家咖啡店模仿修道院的外观建造,第一次来过之后,我就喜欢上了。

    克洛兹堡原本已逐渐没落,但从两德统一后急遽繁荣,成为柏林年轻人最欢迎的地方。

    在那里,我遇到惊人的事件。

    我和卡尔坐在咖啡店入口附近边喝咖啡边谈话,约莫十点左右,两位四十岁上下、眼神锐利的男人走入。因为他们望着我的眼神好像我的头上长了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两人坐在里边的座位,面向墙壁热衷的交谈。

    我和卡尔正商量好要回饭店,所以等于是和他们错身而过的走出店外。

    这天,柏林的夜间气温是零下二度,都已经四月了,却比东京的隆冬还冷,我穿着迷你洋装和薄丝袜,几乎无法忍受。我快步走在石板路上,想要赶回奥迪车上时,转角路口突然拐出一辆车,停在咖啡店前。

    是柏林常见的福特小型轿车,但车上却走下来三位高大的男人,快步进入咖啡店内。我觉得气氛不寻常,和卡尔对望一眼。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上,正从照后镜望向这边。我心跳加速,心想:难道……?

    我正对卡尔说“那女人好像是日本人”时,听到“砰!砰!”几声尖锐的声响,我回头望向咖啡店,正好见到刚才那三个男人如子弹般自店内冲出。

    “危险!”卡尔粗暴的按着我的头,两人趴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我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清楚记得从咖啡店冲出的男人手上握着手枪。

    实际遭遇这种场面,就像看到电影中的某个场景般,完全没有真实感,所以也不觉得恐惧,只是意会到刚才的尖锐声音原来就是枪声。

    这时,听到连续用力关车门的声音,福特车绝尘离去。

    “到底怎么回事?”

    我抬起脸时,卡尔已望向咖啡店内。原本静谧不见人影的马路上跑出很多人来,聚集在咖啡店前。我也慌忙望向店内,见到里面那两个男人浑身鲜血的倒在地上,其中一人动也不动,另外一人似乎手臂受伤,正在血泊中嚷叫着什么。

    警察很快赶到,开始侦讯。店内的客人接受讯问之后,大多立刻被放行。

    “被杀的是个名人,名叫马克斯-海法。”

    “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人?”

    卡尔略带讽刺的笑了。“是‘保护纯种德国人同盟’的干部。也就是你希望接触的新纳粹主义的活跃份子。”

    “袭击的人呢?”

    “还不知道,可能是左翼份子、土耳其人组织,或和新纳粹主义对立的组织,‘保护纯种德国人同盟’和多方人马对立,如共产主义者、绿党、反对种族歧视者、犹太人等等。”

    我终于恢复冷静,问卡尔:“你看到刚才开车的人吗?”

    “没有。”卡尔深呼吸,打了个冷颤,然后摇摇头。

    “看起来像日本女性。”

    “日本女性?怎么可能!是支那人吧?”

    “支那人?”

    “啊,抱歉,我是说中国人。中国人到德国谋生的人很多,所以和新纳粹份子敌对。日本女性之所以会被袭击,被误认为中国人的可能性很强。”

    经卡尔这么一说,我也没自信了。只是因为驾驶座上的女人见到我的金发和脸孔时,仿佛愣了愣,所以我才有这种感觉。

    但是,这次可怕经验的后遗症相当大,那天晚上我害怕得失眠了,担心那位东方女性如果来找我报复,该如何是好?我甚至在想,等天亮后就收拾行囊回日本吧。》

    但是,耀子没有回日本。翌晨,她对似乎同样受到冲击的卡尔说:“如果你不想继续当向导也没关系,不过,请另外帮我介绍一位。”

    结果卡尔被耀子的热情折服,决定继续工作。耀子写着:如果现在喊停,来这儿就毫无意义了。

    “相当惊人的意志力!”成濑惊讶的叹息后,小声接着说“但是,有点太逞强了。”

    《天黑后,街灯亮起。旧东柏林的街灯有独特的橙色,将荒凉的石板路映成梦幻国度,但是看起来阴森森的。

    “西柏林的灯光是白色的,你看。”

    我望向卡尔所指的方向。没错,施普雷河对岸的确闪耀着明亮的白色灯光。

    我们正缓步走在化为“华丽废墟”的塔哈勒斯前的奥勒尼安布卡街。昔日的塔哈勒斯百货公司业已崩颓,看来简直就像玩具屋,墙壁完全消失,可见到内部的凄凉景象。

    由墙缝绕至后面,看到一片旧东柏林经常可见的街头荒野——环绕着昔日的医院或工厂等巨大废墟形成的瓦砾山。往前走时,柏林特有的粗沙路面马上淹没我的高跟鞋跟。眼前的景致超乎想像,我惊异无比,在这显示时间流逝的空间中怔然伫立。

    “有流莺。”卡尔在墙的另一头叫道。

    我急忙走过去看,不知何时,奥勒尼安布卡街上出现了一群娼妓,她们和橙色的街灯一样,隔着一定的间距站着。虽然在寒风中,她们仍穿着清一色的服装:蓝色的短洋装、白色的短夹克,而且全部是金发。

    “能帮我问一下吗?”我拜托卡尔。

    年轻的卡尔有些迟疑。“问什么?”

    “最近是否有日本妓女遭新纳粹份子围殴。”

    “好吧。”卡尔下定决心往前走,向最前头的女人搭讪。之后,回头望着我,耸耸肩,表示徒劳无功。

    我们沿着马路前进,询问每一个人,结果从站在最差位置的U型转角路口的女人那儿得到答案。她自称是洪堡大学的学生,因为失去奖学金,不得不出来兼差。

    当然,卡尔事后告诉我不太可能。

    “我听说过那位日本女人的事,但她并非娼妓,而是表演舞蹈的女郎,据说事情和生意上的纠纷有关。”

    至于其他详情,她也不得而知。

    卡尔冷得牙齿直打颤,对我使了使眼色,说:“这样到处打听会出问题的,因为她们也隶属某种组织。”

    我正想这话也对,背后有汽车大灯朝我照来。回头一看,一位驾驶着旧东柏林难得一见的黑色保时捷的男人下车,朝我走来。以下是卡尔翻译的对话内容:

    “找她们有什么事?”

    “我是日本的写实报导作家,正在撰写以种族歧视为主题的作品。我想采访最近戴金色假发的日本娼妓遭新纳粹份子袭击的事,你知道什么吗?”

    “那件事和我们的女孩无关。你说的那女人和黑手党有关。”

    “黑手党?柏林也有黑手党吗?”

    “当然有,他们和日本黑道一起活动,获取商业利益,政治上则和右翼组织挂钩。”

    “什么样的商业利益?”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连这一带的土地登记都扯上关系,纷争不断。最初认定是共产党所有,后来追溯为个人所有,又再追溯为纳粹党所有,最后变成犹太人出面宣称其实土地本来是他们的。于是黑手党介入,巧妙的将土地售予西方企业。此外,他们也贩售武器给新纳粹份子。总归一句,他们非常会做生意。”

    “你该不是黑手党的人吧?”

    他没有回答,眼眸毫无笑意的注视我的头发。

    “那么,你知道要到哪里去找那位日本女人吗?”

    “不知道。”男人耸耸肩,转身离去。》

    关于金发娼妓和新纳粹份子的关系,只写了以上这些。之后,原稿内容只提到耀子又更深入旧东柏林内部,多次遭遇种族歧视的过程,并且分析东德人为何如此拘泥于“人种”以及“种族特性”的原因,同时一方面讨论移民问题,一方面探究旧东柏林现在为何盛行新纳粹主义。坦白说,这是一篇相当深入而有趣的报导。

    “以耀子的工作而言,是太艰涩了些。”成濑读完后说。

    “这也许是她工作上的转折点,以前的东西太软了。”

    “的确。”

    “但这样就不错了,她为何要重写呢?”我提出疑问。

    “可能是觉得不满意吧。”

    “可是她并不是新闻记者,身为写实报导作家,只要能表现出她的特色就够了。”

    成濑将原稿放回三田寄来的信封内,自言自语的说:“究竟是谁告诉她金发娼妓的事?”

    “你也没听她讲过?”我注视成濑。

    成濑摇头。“我们彼此并未讨论工作上的问题。”

    “那么,耀子是什么时候提到要前往柏林?”

    “以前就提过。”成濑边思索边回答:“但是并未明说要去柏林,只表示她想去某个国家进行只有她才能完成的报导,也希望能把自己的作品风格改为硬派。”

    成濑的话让我想起川添桂的信——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应能拨云见日。不过,别把你的热情过分投注于光明的世界。光明的世界就是光明的世界,和性喜黑暗的人无缘——

    所谓光明的世界,是指硬派的工作吗?如果是,那表示川添知道耀子工作的内容。或许是他告诉耀子有关金发娼妓的事。看样子,我必须打电话向川添问清楚才行。

    我按下那封信的事不提,直接说:“可能是川添或制作人藤村告诉她的。”

    成濑点头表示同意。“我想八九不离十。”

    “和耀子在克洛兹堡目击的杀人事件无关吗?”我伸手拿起成濑放在桌上的信封,再度取出原稿,找出那个部分,求证似的仔细阅读。

    “这……谁知道呢?”成濑笑了笑,交抱双臂。

    我也忍不住觉得这个想法太荒诞无稽。“可是,应该要考虑各种可能性。”

    “也对。那么我们就试着调查吧。明天先打电话给藤村和川添。”成濑说着,疲惫的打了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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