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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的情人(小泉喜美子)

    作者:小泉喜美子

    一

    1971年12月上旬的一天下午,刚过4点钟,高浜纲一郎从大阪伊丹机场乘上了飞往东京的第XX航班,他眼神暗淡地坐在这次航班的座位上。

    高浜纲一郎内心在想什么,其他乘客和空中小姐无从知晓,只从他的气质、体魄、秃顶判断,像是刚过60岁的实业家。不错,他确实是这样一个实业家。他那快快不乐的情绪,使人猜想他好像有什么重大问题压在心头。

    若在平时,高浜在陌生人面前,很少把这种颓丧情绪表现出来。他自己经营着会社,当他一个人在社长室的时候,又会是什么神态呢?肯定是在认真思考问题吧。比如经营效果啦,本期年终决算啦,下次股东总会上的报告啦,等等,另外还必定要思念秘密养在芦屋高级公寓里的情妇……

    可是现在,会社的经营状况良好,他为什么还那么愁眉苦脸呢?他的家在西宫市,当然,家中的亲属、佣人都不怎么讨人喜欢,然而,这也不至于使他的情绪坏到那样!

    在另外的场合,高浜可以说是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向举止谦恭。大阪商人的特点是表面圆滑,内心潜藏着强烈的运筹力和发挥力。高浜正是这类商人的典型代表。不论在吉他俱乐部里或在饭馆里,招待别人也好,接受别人招待也好,就是连夜生活,他也能应酬得左右逢源,滴水不漏。

    他稍有空闲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去芦屋的情妇那里过上一个时辰,所谓情妇,就是从曾根崎的新地出来的青年艺妓。当然,高浜并非看好了这个艺妓,想为她赎身,他只是考虑为了适应自己现在的地位和身份,才有必要这样做。坦率地说,要找一个女人来陪伴自己,既可以选某个俱乐部的女招待,也可以挑艺妓;但是对于高浜来说,究竟选女招待好,还是挑艺妓好?他曾左思右想考虑了一晚上,最后决定用类似抽签的手段,选定了艺妓。这个选择,可以说几乎是偶然决定下来的,现在反而使他十分满足,只有来到这个艺妓的房间里,才能无忧无虑地过上一刻香甜生活。

    高浜一进艺妓的房间,情形常常是这样,情妇先弹上一支京阪一带的三弦曲,当然弹得并不熟练,然后就豪放地表演又唱又跳的迪斯科,三弦也好,立体音乐也好,都紧密配合着迪斯科演奏,直到夜阑更静时,两人的兴奋达到顶点,便拥抱着滚倒在床上尽情取乐,谁也不知他们要欢乐到什么时候才能起床……

    可是在眼下这一时刻,打算飞往东京去的高浜,表情却异常的阴郁暗淡,而且,在那忧郁情绪的深处,仿佛隐藏着抑制不住的盛怒,不论遇上谁,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若是平常在这种时候,高浜肯定要带着秘书;但是今天他却是单独行动,一个人情绪低沉地僵坐在飞机座位上。

    他没有带行李,膝盖上放着一张折叠的晚报,那是在飞机场候机时无意识买下来的。眼下,他并没有读这张晚报。论时局,当时正值越南战争高xdx潮,晚报上报道着日本各团体的抗议运动,有的抗议美军连日轰炸越南北方,有的抗议美国从日本派美军赴越南战场。

    高浜把晚报一动不动地放在膝盖上,眼睛凝视着窗外。

    飞机一会儿就要抵达东京,高浜想象的翅膀不由自主地急促扇动起来,弯曲的嘴唇紧闭着,用心思索着什么事。

    高浜到底为什么这样愁眉苦脸呢?原来,今天中午时分,东京高地旅馆发现他的妻子死在1505房间的床上,警察正在从自杀和他杀两个方面开始侦察。

    二

    东京S警署的警部小田切来到了高地旅馆的1505房间。

    据旅馆方面说,职工发现女客数小时前就死在1505房间的床上。遗体已被运了出去。由于搜查,房间内稍微有点杂乱,但又不像大地震和大火灾以后那样的大乱,至多也不过是死了个女人,而且没有一点暴力和抵抗的痕迹,乍一看,死得异乎寻常的安详平静。

    小田切警部扫视了一下房间。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摆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作为旅馆的客房,可以说是上等。旅馆本身也挂着极其豪华的大型旅馆招牌。旅馆是近代建成的。室内统一白、灰、红三种色调,仍然崭新。小田切警部看了这个房间,自有一种舒适感。他认为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女人住在这种房间里,又自己死掉,这似乎有点儿蹊跷。他喃喃自语道:“一个中年女人,自己住在放着两张单人床的房间里……”

    小田切警部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思考,一会儿,又仿佛无法忍耐似的踱到窗前,探头往下看。部下在外待命,他也没在意。

    傍晚时分,十五层楼下街道上的灯光开始亮了。灯光微暗,和烟雾融合成蒙蒙的一团混沌。罪犯可能正向那混沌的方向逃奔,他的心情也可能是惊慌、激动和紧张的。

    小田切警部又回转头来,注视着那两张并排着的单人床,其中一张床一点儿也看不出用过的痕迹。红灰两色混合织成的印花布床套,完整地盖在床面上。是不是有谁用过后,又把床铺仔细整理好,消除了用过的痕迹呢?能够5;起这种怀疑的迹象也一点儿看不出来。一张床铺,假如被人用过,不论怎样整理,和没有用过的床铺相比较,总能看出差别。

    另一张床明显地被人用过。小田切警部马上想到,就在那张床上死了一个中年女人。他接到了旅馆的通报后,作为警官跑到现场,一来就看到了床上的女人。

    女人躺在床上,被单和毛毯一直盖到胸部。头部化妆有点散乱,嘴角上粘着小泡,看上去已过了40岁,脸上没有苦恼的表情,黑色的头发鬈曲着。

    掀起毛毯一看,苗条的玉体呈现在眼前。贴身穿的是旅馆备用的浴衣,外面系着淡红色的漂亮衣带,这不是旅馆的备用品。浴衣里面什么也没穿。身上还微微散发着香水味,到底是什么名牌香水,小田切警部一时判断不出。

    女人的两只脚没有捆绑痕迹,也没有写遗书,床边桌上有数十块破碎的银纸,是包装安眠药胶囊用的,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有点水,是旅馆浴室里备用的。杯子旁边放着房间钥匙和大型艾尔麦斯手提包。

    床旁的地毯上,放着一双高质量的女草鞋,事后判明是六门店的商品。衣橱内的吊架上,仍然挂着衣服、衣带、和服长衬衣及其他内衣和小物件。在这些东西的下面,还挂着一双带四只别带的袜子,是武藏店的商品。那色调柔和的水貂皮女大衣也挂在吊架上。

    浴室的镜子前面,放着一只小盒,旁边有一把肯特牌的小毛刷和两三件希腊纳·尔宾修塔英的化妆品。旅馆备用的另一件浴衣没有使用,毛巾也只有一条用过。浴盆里还残留着水迹。

    室内一切井然有序。

    三

    高地旅馆的职工们报告说:“情况是这样,这位客人昨天下午3点左右进入了旅馆。

    “前天,她打来预约电话,要求预订一间两张单人床的房间,结果就订了1505号客房。她自称是‘兵库县西富市××,高浜契子,电话×××’,这是住宿登记,是她本人亲笔填写的。

    “她填完了这份登记卡后,由这个男招待送她进了房间。”

    男招待接着说:“是的,是我把她送进了1505房间。这位客人只拎着一只手提包,我拿着房间钥匙带她乘电梯上了十五层楼。

    “我和侍奉其他客人一样,进房间先开灯,把钥匙放在桌上,然后说了声:‘请随便!’她接着道了声‘谢谢’之后,我又……我又要求小费。我本来应该马上退出房间,不应该再向她要小费。

    “小费之后……小费之后,我就马上退出了房间,以后再有什么事,我全不知道,连这位客人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她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她的头发紧扎在后面,身穿高档和服,一看就是一位中年夫人打扮。

    “那以后的情况,我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再问问账房里的人。”

    账房的人果然接着说:“情况是这样,从那以后不到一个小时,大约是下午4点以前,这位客人出去了。她把房间钥匙寄存在账房里,就在本旅馆的门前乘出租汽车走了。

    “后来,在晚上10点左右,她回来了,是同一个男人一道回来的。

    “噢,是呀!这男人身材瘦削,是个中年男子,没有错,就是这样一个男子。高浜女士来取钥匙的时候,他稍离开一点距离等着她。他的模样我记不清楚了,不过,还记得他戴着眼镜。

    “他们是否回到了房间,或是干别的事去了,我也说不准;不过,当时是晚上10点钟,本旅馆的酒吧和快餐部还在营业,他们也许是到那里去了,反正我说不清楚。

    “我知道的就是这样,后来再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

    “而且,今天——

    “就像你已经知道的那样,本旅馆每天算账的截止时间是正午时分,每天到了客人应走的时间,如果客人不主动和我们联系,我们就往他们房间里打电话。

    “高浜女士住的1505房间,按约定是住一宿,可是到了正午时刻,她还不来联系算账,我们就按本馆的规定通过总机往她房间里打电话。

    “结果总机话务员说,向1505房间呼唤了数次,始终没有人接电话。没办法,我就和我们这里的负责人一起去房间看看究竟,到了房门前先按电铃,然后敲门,都没有人回答。不得已,我们就用万能钥匙开门一看,高浜女上躺在床上。起初,我们认为她是熟睡在那里,但是仔细一看,不是!就立即通过交换台报告了警察。为了保留现场,我们对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没有动手触摸。

    “后来,我们就按照警察的指示,根据她本人在住宿登记卡上填写的地址,打了电话去。电话接上了西宫市高浜女士家中的电话号码,出来接电话的是女佣,她听了高浜女士突然死亡的消息之后,大吃一惊,接着就向男主人的会社联系。

    “男主人叫高浜纲一郎,是大阪市内的高浜商事会社的社长,他在下午1点20分前后给我们来电话,说是乘最早的班机,马上抵京,我们也回答说等着他的到来。

    “是呀!发生了这样的事,本旅馆当然要特别谨慎才是!”

    四

    高浜契子生前的独白:

    跑呀!快跑!赶快把我带到东京去!

    我坐在新干线的绿色车内,脖颈瑟缩在皮毛披肩里,怅然注视着窗外。那中和色调的水貂皮毛既柔软,又平滑,我非常喜欢它给人的这种触感。兽类怎么这样温存平滑呢?与此相反,人类无论在什么时候,说起话来总是带刺儿,似乎本就长着肉刺呢!

    不过,这些东西可都是丈夫给买的,至少是丈夫花了钱,我才能享用这些东西;不然的话,若是靠我自己的力量,就是这个披肩能买得起吗?恐怕连一双袜子也买不上。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摆弄着柔软的水貂皮上的柔毛,无精打采地凝视着窗外。火车在飞速前进,沿途的水田、旱田、山川、森林,从车窗上望去,像流矢一般飞逝而去,还有那沿途的地方城镇,无不以清爽整洁的景象从眼前闪现过去;然而,这一切迷人的景色,对我都没有丝毫吸引力,我的内心一直在悄悄地、激烈地、不停地催促着:跑!快跑!赶快把我带到东京去。

    很久没有乘新干线的车了,这次坐在车座位上,随着车辆有节奏的颠簸,感到心情特别舒畅。最近有一年多我没有进京了。这倒不是没有我想看的戏剧,而是因为我太疲惫,这一年来,经常去找医生看病。

    到底为什么这样疲惫?是侍奉丈夫?侍奉孩子?侍奉公婆?公婆好歹都在去年相继去世了,想来想去,这二十二年大概就是因为侍奉他们,才使身体这样疲惫不堪吧!

    ——不管怎么说,我听说今年12月,东京国立剧场演出《太十》,我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太十》是净琉璃《绘太功记》的第十章,也就是《尼崎》的一章,我还记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章。

    幸好,我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主治医生也劝我想办法散散心,解解闷儿。他说:“夫人,像歌舞伎之类的文艺节目,若是喜欢的话,无论如何去看看。人类凡是喜欢什么就去干什么,那是比什么都有效的灵丹妙药,连安眠药也不用服。你瞧,我这里不到你实在睡不着的失眠程度,是不给处方发药的。与其靠服安眠药,不如常看看文艺节目开开心好。现在,你的孩子也都大了,偶尔去东京看看戏剧,我想你丈夫也会高兴同意你去的。”

    是的,真让主治医生说准了,我丈夫确实高兴地同意了。从根本上来说,他对我是不关心的。

    再说,我根本就是个女强人,不,应该说是个狡猾的女人。

    怎么能这样说呢?这得从二十六年前说起。那是日本战败的一年,在这一年的12月,我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我今后能有勇气生存下去吗?在那六个月之前,我是那样悲伤地发誓:“我也死,如果您死了,我也死!”

    我像疯了似的一边叫喊,一边目送着那个人人伍离去;可是,在同年的8月15日,也就是日本战败的第一天,我不是活着吗?到这一年的12月,我不是仍然在一直活着吗?我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誓言,在那一年的夏天自杀呢?我这样活下去不是耻辱吗?

    并且,从那以后的第四年,我不是又和高浜纲一郎相了亲,并顺顺从从地嫁给他了吗?和他同衾共枕,为他生孩子,而且生了两个孩子,难道不也是我吗?

    被人夸为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即使是我自己,不也是一直维持这种平静幸福的生活吗?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而且,就在这年复一年、春风秋月的岁月中,在我的随身小匣最底层,一直放着那个人的遗物。这份遗物,无论是谁,就是亲兄弟,当然,还有丈夫、孩子,都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这份遗物不是别的,是一小撮头发和指甲,是那个人在出发前剪下来,作为纪念给我保存的。

    二十六年来,我一直把这份遗物藏在小匣底下,丈夫。孩子都不知道,偶尔悄悄取出来,见物生情,止不住泪水簌簌而下。二十六年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我推一的、最大的、真正的喜悦,它使我体验到和真正的丈夫相接触的特殊感觉,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特殊感觉,我那久已枯萎了的爱情萌芽,仿佛真的要舒枝展叶了。

    啊!无论如何,跑吧!快跑吧!百花迎春的新天地在哪里?赶快把我带去吧!

    五

    高浜下午6点钟到达了现场。

    “我是高浜。妻子遭不幸,叫你们跟着受累了!”高浜朝着小田切警部拿出名片,恭谨地寒暄道。小田切警部注视着他那魁梧的身材。

    “不,实在是……”

    警部生涩地回应了一声,可是再说什么好呢?一时想不起来。他眼光一闪,瞟了一眼对方交给的名片,然后装进上衣口袋里。接着、警部又把自己的警察手册拿给高浜,高浜也瞟了一眼,但他不知道小田切的职街到底是警部,还是普通刑警,在这种场合下,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妻子,我妻子在哪里?”

    高浜语调焦急地问。平常说惯了关西话的人,突然想说标准话,自然不灵活。

    “正等着你来确认她的身份哩!”小田切警部特意冷淡地回答道,并接着说,“之后,要进行解剖。——不管怎么说,你马上跟我来吧!哦,在去之前,你先看一下这些东西,这都是夫人的东西吗?”

    高浜纲一郎围着小田切指着的那些东西转了一圈,以出乎意料的惊奇眼神,注视着手提包、草鞋和橱内的各种衣类、物品。

    这时候,小田切警部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涌上心头。他在想,遇到这种情况,把妻子的遗留品突然摆在面前,能够一件不差地直接认定出来,这样的男人世界上能有几人?想一想小田切自身,自己的妻子现在系着什么衣带,扎着什么围裙,自己未必确切地知道。

    “不错,这些东西都是我妻子的。我记得很清楚,这蓝色的结城茧绸是30万买的;这衣带是模仿古代的纺织品,钱数记不清了;还有这毛皮披肩和貂皮大衣,花了200万元呀!没有错,就是她的,她怎么能把这些东西丢在这儿死去了呢?”

    看完现场,两人从1505室出来,朝电梯方向走去。谁也不说话。门前两名值班的警察目送着两人走去。

    两人沉默地走出电梯,通过杂沓的门廊走向出入口。

    休息室里,有的客人在和蔼地说笑,有的好像在等人,到处乱哄哄的。人群中外国人很多,白脸、黑脸,金发、银发,相互交杂在一起,宛如举行人种展览会一般。各处的椅子上,坐着许多美国兵,精神虚脱似的注视着周围的情景。

    “他们是从越南回来的吗?”

    小田切警部瞥了那些美国兵一眼,突然心想:我要和这个男子一起到尸体收容所去,那里横陈着这个男人妻子的遗体,莫非这些美国兵知道了吗?

    不,不要胡思乱想。他们不可能知道这种事,他们在前线上看到的死人,堆得就像山一样高。他们是从那里逃出来,才能坐到这里来。

    六

    高浜细一郎的话:

    ——没有错,就是我的妻子契子,恐怕要给你们添麻烦了,请解剖吧!我同意。

    可是,怎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喂,警察先生。我,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呀!

    啊?是吗?昨天夜里10点钟,她是不是还活着?呢?那时候她还带着一个男子?是吗?

    不,就是这样说,我到现在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啊,我说这话,实在是太羞耻了!不过,我的头脑也有点乱。

    不不,请小心,噢;谢谢,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再镇静一些说话就不困难了。

    噢噢,我要打起精神来,不能因为死去老婆,就在精神上垮下来,你说对吧,警察先生?

    昨天早晨我要去会社的时候,我妻子的情绪和往常不同,她说她很久没去东京看戏了,当天就要去。我妻子本来就喜欢戏剧,以前也进京看过几次。

    我妻子是东京人。她说,大阪市四桥的文乐剧虽说好,可是比不上东京的好。其实,这些年来关西的戏剧也很有趣,再往以前,混合性的好戏啦,“净琉璃”啦,也都有;可是我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这些,总是她喜欢什么,我就随和着说些什么。

    即使是这样,到去年为止,因为家有老人需要照顾,我妻子就是喜欢东京的戏剧,也不能常去看。正巧,我的双亲在去年夏天都去世了,这一年多,我的妻子不能远出;可是到本月,也就是腊月里,她说她要到东京的国立剧场去看歌舞伎,一定要去,我也同意了她的要求。她的身体情况暂时也好了许多。

    我看得出来,她能到东京去看戏,是她最大的喜悦;可是,她怎么会自杀呢?是自杀吗?啊?

    我的妻子会自杀?我做梦也想不到!她有什么烦恼要走上自杀的道路?

    是安眠药吗?不错,她是常常去医生那里要安眠药;可是她知道不能服过量,连她自己也说过。她服药的时候总是很谨慎,并且剩下的时候多。

    但是,如果她在旅馆里想早睡,服了安眠药,会不会是弄错了数量多服了呢?

    不,不,这安眠药也有可能是谁强迫她服的呀……仔细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外人加害的痕迹?难道只是因为服了安眠药,心脏才停止跳动了吗?呃?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能考虑是自杀了;可是,她这个女人,又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要死的念头呢?在生活上,我处处都满足她,可是……警部先生,这一悲剧的发生,连我自己也完全蒙在鼓里呀!

    我和妻子是普通的相亲结婚,在相亲以前,我们不认识。简单地说,我们是远亲关系,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家庭情况,经中间人介绍,我们就简单地结成了夫妇。中间人了解我们两家的情况。

    那时候,我父亲以佛殿血统的关系,经营金属会社,我也在会社里担负重任。那时我40岁,为了早日成婚,也就急促地同意了,当时妻子只有24岁。

    从结婚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年,我们早就是极平常的夫妇关系了。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现在是大学生;小的是女儿,现在正上高中。妻子从根本上来说,是平凡的女人,对我的双亲也侍奉得很周到。

    像我妻子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日本典型的贤妻良母吗?不,不仅是这样,在贞洁方面,她又是一个十分安分守己的人,从不招蜂引蝶,你叫她向右,她就一天到晚地向右。作为妻子来说,她是再理想不过的女人了。

    总之,就是在相亲的时候,她也没有朝我脸上看一眼。我不论问她什么,她都只是回答一两句,声音小得像蚊鸣,并且总是羞答答地不肯抬头看我一眼。同座的一个亲戚说她真像小说《细雪》中那温柔甜美的姑娘。她出生在东京,可是看不出她是东京姑娘。

    真的,我妻子的确是个温柔的女人,在我的眼里,她一点也不张狂;但是,结婚两三年以后,又发现她的性格过于温顺老实了。家务事不用说,确实干得没法挑剔;可是除此之外,她就什么兴趣也没有了,对任何事都没有反应。

    我有时主动找话和她说,她也只是嗯呀啊呀地应付一下,或微微一笑,接着就把目光盯向远处什么地方,久久收不回神来。

    我有时候也想,她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不管我猜得对不对,反正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从那以后,我遇到一个人,他了解我妻子少女时代的情况,向我作了详细介绍。警部先生,这部分情况请你仔细听听。

    我妻子十七八岁之前,非常天真活泼,乐观爱笑,据说是个性格开朗的姑娘。后来她开始恋爱了;但是自从她的恋人战死以后,她就像掉了魂儿一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度曾经像个废人一样。

    周围的人都关心她,劝她早早把死了的男人忘掉吧!说她还年轻,要为今后想一想。过了一段时间,她本人也好不容易恢复了元气,这才和我成了亲。她和我相差将近二十岁,可是大家都认为这样反倒好。那时候,能够迷恋妻子的20岁上下的青年,大都在战争中战死了,我妻子的终身当时如果不早日定下来,就可能要剩在家里嫁不出去。据说她当时就是这种焦急心情。

    考虑到这一因素,我心里明白了。妻子是和别人失恋以后才和我结了婚,她的心灵深处,早已打进了那个男子的爱情烙印。这事我是以后才知道的,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妻子和那个男人一次肉体关系也没有发生,那个男人马上就战死了,他连妻子的手都没摸过。我和妻子结婚第一晚上,妻子的身体还是处女呐,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作证。

    她作为我的妻子,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满足的。人在年轻时候发生一次两次恋爱,谁也说不定。我这样说,有点过分了吧?嘻嘻……

    哦,男人和女人不能一概而论。男人天生性格要强,只要是工作劳动,干什么都行;可是,女子不能只满足于这一点,她们还是当好儿媳妇。女人早晚要出嫁做人家的妻子,若是这以后再有什么不轨行为,那可就活不成啦,这是人伦道德方面的大事呀!

    我的妻子是个好媳妇,可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本来对她什么怀疑也没有,不过,那……那昨天夜里10点钟左右,怎么会有个男人和她一起到旅馆来了呢?这里的蹊跷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

    这种情况的出现,一般来说,她是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偷情吧?她到东京来看戏,就是为了来住上一宿。因为看了夜戏之后,不可能当夜再乘新干线的车回到大阪,这样她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和那个男人甜蜜地过上一夜了。

    瞧,看戏也是真的。警部先生。你来看,在我妻子的手提包内,有半张国立剧场昨夜的人场券,是13排49座,喏,还有我给她买的钻石结婚戒指,也在这里面。她为什么要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呢?她可能是和那个男人一起看的戏吧?怪不得要住在放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里。暖?可是,另一张床没有用过呀?是的,确实没有用过……

    但是,警部先生,说来说去,我什么也说不准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呢?警部先生……

    七

    高浜契子生前的独白:

    男招待走出房间之后,我立即锁上门,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对着化妆台镜子仔细照看,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憔悴的脸,胭脂退去了,不过,脸上还稍带一点微笑,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啊!我总算从纷繁的生活中逃出来了,这回能一个人清清闲闲度过一夜了。

    我的家在西宫,家中有丈夫,有孩子,有佣人,这些骨肉亲属,始终把我束缚在这个问人的小天地里。

    但是,来到这里,我一个人自由了,身体精神也爽快多了,舒展多了,即使是这么一晚上,我也满足。

    凡是我自己出来的时候,我总要住在备有两张单人床的双人房间里,因为单人房间太狭窄,我不喜欢。我住进这双人房间之后,首先给国立剧场打了电话,预订了一张今天晚上的戏票。至于戏票座位的好坏,我不怎么格外挑剔,所以一打电话就订妥了。

    我一面打着电话,一面在头脑的哪个部位闪现出一个信号,好像要招呼松山;不过,没有叫出来。

    假如我从内心想见这个男人,那么,在男招待走出的一瞬间,我会马上向电话机那里奔扑过去。

    实际上,我不是这种心情。我想一个人悠闲自在看看戏,这样更轻松一些。等戏散场以后,如果对松山有了兴趣,也许打电话找他,而且不论找到找不到,都没什么。松山在我心中占的地位,就到这程度。

    ——从那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又简单化妆了一下,走近窗前,就那样囫囵个儿躺在床上休息;可是躺了一会儿,看戏前的那种兴奋心情,怎么也抑制不下去,没有办法,我就提前出了旅馆,乘出租汽车奔国立剧场去了。

    我不想在拥挤的时候挤到座位上,所以我就提前了一点时间走进剧场,从从容容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看着舞台,一面想象着各种事情,一面等着开幕铃和乐器的响声。我虽然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但并不感到孤独。尽管四周都是陌生人,也不感到寂寞,因为这里有我喜欢的歌舞伎——

    那是在昭和19年9月,在新桥演舞场。我当时19岁,家住东京青山。那个人是庆应义塾大学的学生,也是我父亲的门生,那个人也常和其他学生一起到我家来玩。

    那时偶尔也听到警报响,但是总的来说,空袭还不严重;可是半年以后,东京的大半变成了废墟,我们连想也没想到。

    一到春天,歌舞伎剧院就要关闭,以后可能就看不到歌舞仗了。父母可能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在那个月带我去了公演的演舞场。我本来也想邀请那个人一块去,可是父母不了解我对那个人的感情。再说那个人连日参加训练,没有时间看戏。

    19岁的我,坦率地说,对歌舞伎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可是当《太十》这一章一开演,一会儿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舞台上去了,我坐在座位上,屏气凝息注视着舞台。

    在葫芦开花季节的农田家,美青年、娇小姐、母亲、祖母相继登场。美青年身穿紫色上衣和裙裤,娇小姐是一身艳红的长袖和眼,母亲和祖母也都飘逸着高雅的礼服下摆。一会儿,谋反人光秀出现了,他就是美青年的父亲,仪表堂堂,举止悲壮,刚毅自信。光秀为了向君主发起叛乱,让他的儿子十次郎付出了青春。十次郎有个未婚妻叫初菊,他负重伤后觉悟到自己要死,就和初菊在形式上举行了婚礼,但是婚礼后连一夜的夫妻生活都没有过,他就死去了。临死前回想他们结婚的情景:十次郎身披排红色皮条串连起来的铠甲,那上面染着他的鲜血,从战场上踉踉跄跄返回来。待他倒在新娘怀里的时候,就停止了呼吸……

    我只在眨眼的一瞬间看到了这一悲壮场面,可是它却永远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

    ——开幕铃声响了,场内灭了灯,观众席上一片昏暗和寂静。

    我合上了节目单,想把二十七年前的遥远回忆从头脑中赶出去,集中精神注视眼前现实的舞台。

    幕一开,固定形式的场面出现了,还是田园风光的隐居所,一切布置都和二十七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不久,听到幕后演员唱道:“撇下了含苞待放的一枝花蕾……”伴随着这哀伤的唱词,十次郎满面忧伤垂下了苍白的脸。这时候,我的眼窝怎么也藏不住汩汩而涌的泪水。

    我恍惚间觉得舞台上的十次郎就是那个人。

    八

    高浜纲一郎退出旅馆之后,一个刑警来向小田切警部报告,深夜10点左右,发现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和高浜契子一道来过高地旅馆。

    “什么?已经查清楚了吧?”

    “查清了。在死者的遗留品中,有一本地址记录簿,那上面记着一个男子的名字,还记着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到那儿去一问,果然是他。”

    “昨夜和高浜契子一起在旅馆里的事,他承认了吗?”

    “噢,情况很复杂。他听说高浜契子突然死了,感到很吃惊。他说:‘昨天晚上,我确实和高浜夫人在一起呆过,但是,我敢对着天地神灵起誓,我问心无愧,到哪里去,我也能说明白。’这就是他主动回答和死者在一起的情形。”

    “他是干什么的?”

    “这个——”刑事照着笔记念道,“松山司,49岁,昭荣大学文学部助教,住址:东京都目黑区。”

    “是大学教师吗?”

    “是的,他说,高浜夫人的父亲是他大学时代的恩师,因为这种关系,他们从那个时候就认识。”

    “唔——”小田切警部抬眼看了他的部下。

    “和高浜夫人在一起,是他自己主动承认的吗?”

    “是的,他的惊奇神态,看样子是真的,他不止一次地要求看看高浜夫人的遗体。我的直感,他是清白的。”

    小田切警部一面命令把那个人带来,一面隐人了深思。他根据现有的情况分析,高浜契子十有八九是自杀;但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又是谁逼她去自杀?只要不是疯子,什么原因也没有,是不会自杀的。即使是她疯了之后自杀的,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她疯了呢?这真是一桩深奥莫测的奇案,那深藏的祸端到底是什么,只从表面现象是看不出来的。自杀的原因,在第三者看来也可能是微不足道的,而对自杀者本人却有如千斤大锤击顶之重,促使她下决心自杀。

    惟一可能知道高浜契子死因的那个人,跟随着刑警跌跌撞撞进了房间。

    进来的这个人,确实像高地旅馆职工说的,是个身材瘦削、脸色憔悴的中年绅士。他戴着一副度数极深的眼镜,身穿茶色西服,颜色虽不华丽,但做工很考究,衣领上系着黑领带。衣服和领带的色调并不谐调,大概是因为仓促而未来得及选择和修整。

    来人对小田切的问话,回答断断续续;但是听得出来,他的语调是诚实的,并且诚实中蕴含着悲伤。在警部的直感中,他的凄凉和悲伤情感,至少超过了高浜契子的丈夫。

    九

    松山司的自白:

    是的,我就是昭荣大学文学部讲国文的松山,这是名片,请——

    刚才刑警到我家说,高浜契子夫人突然死亡,我听了非常吃惊。昨天夜里,我确实和她在一起呆过,大约有两小时,所以特意到这里来说明。

    但是,我敢对天发誓,我决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向你们表明,所以便主动要求到这里来。

    我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契子小姐的父亲末野是教授,我是他的学生。在校时期,常和同学们一起到教授家拜访,自然就和契子小姐熟识起来,但是没有特别关系。

    高浜契子在当时当然不姓高浜,而姓末野,叫末野契子。她当时对我们班的另一个学生颇有好感,我们模模糊糊也知道一些;但是,从那以后,我们班里除了我之外,全部同学都作为学生兵被征走,几乎全都战死了。

    我因高度近视,再加体质虚弱,没被召征。这样,我就活下来了。现在一想起那些同学,内心感到羞愧……

    战争结束以后,我同老师和契子小姐几乎没有交往。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在心情上总想回避现实。老师逝世时,我接到了讣告,参加了葬礼,在对契子小姐表示哀悼时,也像逃避现实一样,急急忙忙地表示完就回去了。

    契子小姐在我认识她的时候,曾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在我参加她父亲葬礼的时候见到她,那天真活泼的性格消失了,给我新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我当时认为,大概是因为场合悲哀的原因吧?

    从那以后,再没听到她的任何消息,我推测她大概是结婚了。我自己也有各种各样的经历,后来就在这个大学里教学到现在,至今还是独身。

    记得那是去年春天,我偶然和契子小姐再次相会。地点是在新干线的车内,因为时隔二十六年的漫长岁月,这次重逢,真不敢相信。那次契子小姐偶然进京返回大皈,我是去名古屋旅行的途中,两人正巧遇上了。彼此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相互介绍了阔别二十六年以来的情况,并相约下一次契子小姐进京时,我们两人再详细叙谈。这次谈完后,就在名古屋车站分了手。

    说老实话,我的内心也不是没有情感的波动,她是恩师的女儿,在我们学生的眼中,她是惹人注目的一个女性。

    话虽这么说,可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二十六年的春风秋月流逝过去了,她已经做了高贵的人妻,有了两个长大的儿女,而我自己虽说还是独身,可已不比青年时代,现在也是疲惫不堪的中年男子了。不,即使是在青年时候,我在风采和学业方面,也都不是上流学生,我心里很清楚,契子是不会看上我的。

    契子当时正热恋着我们班的另一个学生,我也知道,那个学生和我们相比,确实有天壤之别,契子对他迷恋不是没有道理的。

    噢!听说情况是这样,契子小姐迷恋的那个学生,后来作为神风特攻队的一员从木更津航空队出去,在冲绳方面战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和我同岁,肯定是个出色的文学家。

    ——后来,也就是去年以来,契子每逢进京,总要给我打电话。我们在外面一边吃饭,一边交谈对往事的回忆,有时还一起去拜谒老师的墓。

    我们的关系只到这种程度。我发誓,绝对没有发生肉体关系。首先,我明白,我在契子的眼里,绝对不能使她动情。我也不是傻瓜,这点自知之明我是有的。

    契子小姐的丈夫是个财雄势大的实业家,还有了两个宠儿。作为关西富裕家庭的夫人,她得到了一切幸福的生活,这一点我很清楚。她生活在这样优裕的环境里,时到今天,怎么能把我这个穷学者看在眼里?她和我相会,只不过是为了一起怀念一下往事而已。

    岁月的流逝,带走了那些欢快的日月。我们在共同回首往事时,一谈到那些死去的同学,契子小姐的眼睛里就闪出了炽灼的光芒,脸颊也涨起了红潮。在不谈论这些往事的时候,不能否认,从她那张脸上就已经看得出来,在人生路程上,她已经超过40岁的坡度了,岁月走过的轨迹,已经深深轧在她的脸上;可是一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她就立即返回到19岁那梳辫子的美少女时代。那时候,她还是个扎辫子的女学生,身穿水兵式的服装,配以扎腿式的劳动服,拼命摇动太阳旗,目送着那些头缠白布到前线去送死的青年。

    我们两人的谈话内容除了这些以外,其他并不热烈。契子小姐的话也不多,再次会见时,相互大致谈谈各自的境况后,别的话题也就很少了。在餐馆里,我们常常沉默地对桌而坐,一连几个小时凝望着窗外。

    因此,在这一年来,我们疏远了;可是在昨天夜里,我又接到契子小姐很久没有打来的电话,邀我若是方便的话,是否可以出来和她会见。我接到电话,绝对没有厌恶的感觉,便欣然出来了。她是去国立剧场看戏,快到夜里9点时,在那附近的餐馆里和我相会的。她仿佛有点疲劳,但精神是快活的。她的脸颊浮起了两片红润,那不是因为会见了我搅动了她的心潮,而是因为她刚看过她最喜欢的戏剧,内心的兴奋在她脸上泛起的红晕。这一点倒使我内心有点儿遗憾。

    十

    高浜契子生前的独白:

    我在戏中看到十次郎战死的悲壮场面,他依依不舍地拉着未婚妻的手,就那样断了气。

    十次郎在初菊怀中断气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二十七年前我自己的姿态。那是酷热的夏天,离飞机场跑道很远很远,四周围是铁丝网,外面生长着茂密的青草。我站在草丛中,朝着那人坐的飞机发疯般的呼唤着。——这就是我当时的姿态。

    不去!不去!别死!如果您非要去,我也死!我也……

    我的喊声在旷野里回荡,可是那个人怎么也听不到。在轰轰隆隆的噪音下,我的眼睛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个人,那个颈项上缠着白绸围巾的人,仿佛正在朝着我的方向现出一张笑脸,并且,他的一小撮头发和指甲,还正遗留在我的手里。事实上从那天开始,我就死了。我的肉体虽然还一直活着,可是本来的我却已经死了。

    初菊把十次郎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死去,这样还好,还得到一点慰藉。他们之间虽然也没有发生一次肉体关系,但是死的场面却比色情文学还能拨动我的心弦。二十七年前,我目送着那个人的飞机呼喊着他的一瞬间,产生过惟一的情欲感,至今还飘忽闪烁在岁月的记忆里。

    我和高浜的夫妻关系,那是一种义务。因为他把我作为他的妻子“饲养”着,我就要为他尽这份义务。我自己不能独立生活,父亲死后,又不能总是在娘家吃白饭,这就是我当了高浜的妻子并要为他尽妻子义务的原因。生孩子也是这样。孩子们不能说不可爱,可是在我心灵上却认为,这只不过是高浜的精血在我体内生长起来的动物。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恶心要吐。这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高浜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被高浜压在身下伸开双腿,那不是不得已而屈从吗?想到这,真是不可思议。人类为什么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还要唯唯诺诺去屈从呢?

    这确实令人不解。

    今夜的心情又是这样矛盾。给松山打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也不是想给这个独身汉以什么奉献。

    松山立即回答愿意出来。从他的声音听出来,他是绝对高兴的。他对相隔已久的这次邀请,就像久旱的土地突然逢到甘露一样喜出望外。

    在剧场附近一家餐馆的角落里,我无精打采地在那里等着他,和往常一样在那里发呆。

    松山对我抱有好感,我是知道的。从学生时代,他就和其他同学一样,经常到我父亲那里去。他戴着一副深度眼镜,经常在鼻子上滑动,他身材消瘦,精神抑郁,是个忠厚老实的男子,什么时候都是站在角落里,悄悄看着父亲、我和其他同学们在做着什么。我对那个人爱慕,也特意在他面前显示出来。我这样伤了他的自尊心,在当时,我是不知道的。那时候,我只知为自己考虑,是一个尚不成熟的残酷的少女。——那个人战死之后,松山等人的事情就在我心里消失了,岂止是松山,什么也不想了。

    去年,出乎意外,在车内再次遇见了松山。因为他至今仍过着无牵无挂的独身生活,所以自那以后,只要一有机会,我就约他出来,一起交谈一下值得回顾的往昔生活。其实,我和松山会见,没有任何不健康的动机,只是觉得和他熟识,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谈话,没有人世间那种世俗的耻辱感,心里安全踏实。自己确信,和这个男子在一起,绝对不会发生不道德的行为,只是对坐喝酒,茫然地交换一下微笑,然后他就举止礼貌地站起来说声:“那么,下次再见!”

    道了别后,我们就分手了。我和他每次会见,都是这样清白地分手。当然,即使是今夜相会,仍然还是这样——

    噢,松山开门进来了,他寻寻觅觅,不声不响,找寻我的桌位。他是一个礼让谦恭的、清贫的、安分守己的知识分子,把他和高浜这样的男子相比,我究竟应该选择哪一个做丈夫呢?

    十一

    他们和往常一样,要了简单的菜肴,喝了几杯酒,时而交谈几句,时而又避开目光看看别处。在这略显老式的店内,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有点儿古老韵味的低沉的音乐声,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两人都想不起来。

    “有时候,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非要孤独地过上这么一个夜晚呢?”契子喃喃自语道。

    “戏剧怎么样?”松山问。

    “哦,挺好的。”契子回答。

    “演的什么?”

    “《太十》。”

    “《太十》?”

    “就是《绘本太功记》的第十章。”

    “噢——我对歌舞使不太熟悉。”

    “你不是国文教授吗?”

    契子边笑边问。她并不是要嘲笑这个善良的男子。她要嘲弄、反抗的是这无限的、永恒的空虚。

    “对不起,我是专攻王朝文学的。”

    “那么,我为什么喜欢《太十》,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喜欢这出戏——”

    “你为什么喜欢这出戏?”

    “一对恋人在一方的死亡中离别了。”

    这句话,契子没有说出口,咽下一口白兰地代替了,又默默地笑了笑。

    “那时候,我没有学习戏剧,尽管老师经常规劝我,可是……”

    “……”

    “我若是懂得歌舞伎就好了。可惜,真对不起。”

    “好啦,不提这些啦!”

    契子举止风雅地站了起来。

    “把你送回旅馆好吗?”

    “当然可以!”

    十二

    松山的话:

    将近10点钟,我乘出租汽车把她送到了高地旅馆。

    我觉得她已醉意阑珊,订的菜几乎没有吃。她说早饭是在西宫的家里吃的,以后什么也没吃。她说她喝了五六杯白兰地,看到好戏之后,非常满足,食欲什么的,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把她送到旅馆门前,就应该和她道别。如果这样的话,旅馆职工就不会见到我,也不会对我产生什么怀疑。

    咦?我看我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我心里很踏实;不过,我在人们的心目中是有信任感的,这是我做人的根本,所以这次让我到这里来的事,请给我保密,这样我就放心了。

    后来,她说:“我想再少喝点,咱们一起到上面的天空酒吧去好吗?”

    她这一邀请,我答应了。她从账房里拿到钥匙,我们二人就乘电梯上了二十五层楼的酒吧,每人又唱了两杯兑水威士忌。

    将近11点钟,我再次提出要走,她还不想站起来,只是说你可以先回去。

    我的心情,除了这种会见方式外,也不敢再想别的,而且说不定她还要在那里等什么呢。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有点儿扫兴,便说:“那么,我先走啦!”

    我站了起来。那里的账房的人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发现我一个人先回去了。我记得那时候天空酒吧里的人并不怎么混乱。

    从那里出来,我就直接回到自己家了。我走的时候,没有从前面通过,而是从对面一侧的出入口出去,乘出租汽车回了家。我的家在目黑区,11点钟到了家。我对同她的会见,心里既高兴,又不满足。岂止是这样,就连以前同她的会见,也都是白白留下了一些空想。为了消除这种苦恼,我又喝了一杯才上了床。今天整整一上午,我都在大学里讲课。

    我和平常一样出勤,傍晚去参加了一个研究会的集会,夜里回到家里之后,刑警先生就到我家来访。

    高浜夫人住的那间客房,我一步也没踏进去,不但是客房,就是那层楼的走廊我也没去过。

    喔?她自杀的动机是什么?嗯……从昨天夜里的情绪看,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她可能是因为有点疲劳,所以从她那明快的举止中,似乎隐藏着一种暗淡的忧郁感。这比较容易看得出来,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因为她从来都是这样。至少从我重新和她会见以来,凡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精神状态总是这样飘忽不定。

    “对不起,吸支烟可以吗?”

    “啊,谢谢,我带了打火机。”

    噢,深入想一想,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她很久没有和我见面了,这次重逢,互相谈起昔日的那些事来,再一次勾起她对昔日恋人的思念,眷恋之情难以消融,选择了死的道路。难道会有这种可能吗?总而言之,她这个人究竟会想什么,我是很难琢磨透的。

    不明白。坦率地说,我一点也不明白。作为女人,她在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都猜想不透。我的一生,和女人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超过这个距离,就是一步也不去靠近,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十三

    “看来他是无辜的。”

    松山得到许可离开了S警署回去之后,小田切警部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好大一会儿,他和刑警两人默默无语,一直等着电话铃响。

    警部在心里反复思考,那个男子是清白的,这个女人不像是他杀的。他和那个女人在长时间的交谈当中,把指印轻易地留在桌子上,烟头也丢下走了。假若他心里有愧的话,绝对不会这样大意。

    小田切警部的这一推测很快就被证实了。

    电话铃响了,警部拿起了听筒。

    “喂喂,我是本厅的法医。”

    “你辛苦了啦!怎么样?”

    “是刚才那边送来的指纹和烟头一事,那指纹经过鉴别,和高地旅馆1505室的所有新指纹都不一样。”

    “是吗?这么说,那指纹的主人根本就没有进入1505室,是不是?”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另外在那个房间的床周围和门外的把手附近,又查出了不知谁的新指纹。”

    “——那是怎么回事?”

    “从那个房间里取下来的比较新的指纹,首先是高浜契子本人的,再有就是送她进去的男招待,还有是发现她尸体的两个旅馆职工的,再就是昨天早晨在那里搞清洁工作的少女的指纹;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又查出了一个与这些无关的新指纹,不知是谁的。”

    “那是不是说,昨天夜里有个身份不明的人进入了1505房间?”

    “应该这样判断。”

    “那个人能把自己的指纹放心地留下吗?”

    “是的。”

    过了一会儿,小田切警部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这一次又是另一个法医打来的,他担任高浜契子的遗体解剖。小田切警部仔细听着电话里的报告。

    “什么?从她体内查出了精液?”

    “是的。”

    对方的回答是极其事务性的,并继续说:“可是,那精液和唾液不是同一个人的血型。”

    “确实吗?”

    “确实。”

    “谢谢。”

    小田切警部放下了电话,陷入了沉思。

    昨夜深夜,高浜夫人在高地旅馆的1505房间内,到底和谁一起睡过?那个男子在哪儿?契子如果是自杀的话,那个男子起了什么作用?契子不是自杀吗?是那个男子狡猾地杀了她又逃跑了吗?

    是不是必须重新搜查?

    十四

    高浜契子生前的独白:

    昨天夜里,在高地旅馆的1505房间里,我和谁一起睡觉了呢?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欣慰。松山回去之后,我和谁一起,干什么事,这是我的自由。我不给任何人增添麻烦。昨天夜里,是我二十七年以来第一次得到了行动的自由。

    我如果不死去就好了。比方说,我早晨泰然起床,梳洗打扮一番,算完账,回到西宫照常生活,那就好了。假如我这样想,就能这样做,而且这样做是明智的,肯定太平无事,因为我在昨夜的行动,除了地球上惟一的那个人之外,其他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逼我死。

    我的死是我自己选择的,完全是自发的行为。我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既不是疏忽大意,也不是任何人逼着眼下去的,而是完全根据我的清醒的意志和行动,为了死而服下去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请听我细说。我昨天夜里11点40分左右,从高地旅馆二十五层楼的天空酒吧里一个人走了出来——

    十五

    高浜契子微带醉意,走起路来有点晃晃悠悠,但还不是自己不能走。酒吧出纳担心地看着她,她也知道,并特意慢腾腾地朝电梯走去。她按了下降的电钮,不久,电梯停了下来,从酒吧出来一对对青年男女,因为比她年轻,所以她认为这对对男女似乎比她幸福,她和他们一同乘进了电梯。

    她到十五层楼下来了。那伙年轻人仍乘电梯降下去了。

    她朝1505房间的方向走去。昏暗的走廊里没有其他任何人。

    这时候,背后有开电梯的声音,是谁从下面上来,在这一层出来了。契子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看,在她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映进了一个人影。她朝那个方向伸出手去,舌头虽然有点不灵,但却发出了坚实的声音:“啊!您可回来啦……”

    那个人影头戴军帽,她微笑着注视着她。那个人影便朝她大步走过来。

    十六

    高浜契子生前的独白:

    后来,我们一起进了1505房间,开始拥抱在一起。我们的行为仅此而已。

    我们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十五层楼下的街灯闪着寂寞的光。

    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无论什么话都没有必要,只需要有充分的行为。我像迎着蜜蜂主动开放的花朵一样,一会儿感情的波澜便涌动起来,如醉如痴,兴奋若狂,一切都是自然地开放,没有一点拘谨羞涩,就像开花、结实直到熟透了的石榴一样,笑嫣嫣地自然绽裂开了。

    我从鼻子里哼出了撒娇的声音,把脸埋进了对方的头发里,双手搂紧着他的头,全身颤抖地向后仰去。我的一切行为,都是从我的本能中奔泻出来的。

    悔恨、羞耻、媚态、演技,什么都没有。相反,得到的满足是欢乐,是从内心得到了解放。那醉人的快感,如饥似渴的贪欲,悠然自得的快乐,是我久旱了二十六年中第一次尝到的甘美滋味。

    ——我的整个身心兴奋到极点之后,就渐渐像退潮一样消退下去,变得无忧无虑。就这样,我们沉浸在如同漂浮的波浪上的快感余韵中,甜蜜地睡着了,我像婴儿一样睡了好长时间没醒。

    我睁开惺松的眼皮的时候,窗帘外面已露出了鱼肚白,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房门前站着一个人影,他想去抓门把手开门,同时注视着床上的我。我坐起身来朝他问:“您这就走吗?果然要走吗?”

    这个人影点了点头。

    “这次要到哪儿去?”

    人影举起一双手,指指头上,只回答一句:“越南!”

    他开门出去了。他最后留在我瞳孔里的身影姿态是:身穿土黄色的服装,头戴军帽,足蹬长筒靴子。他将要离去的一刹那,我恍惚间感觉他又一次向我投来了微笑,但又不太明显。黎明之前,这个人影比做梦还虚幻,在淡薄的黑暗中,从门前的方向永远消失了……

    他走了之后,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他所做的一切。我起床来,赶快把乱糟糟的床铺整理好,又走进浴室,简单淋浴一下,就穿上旅馆的清洁浴衣,从床上拾起自己的漂亮衣带,紧紧扎在浴衣外面。然后再把散堆在那里的衣服、衣带、小物件和长披肩全部收集起来,一件一件地整整齐齐地挂在橱内衣架上,袜子和草鞋也各自放在适当的位置上。

    早晨5点05分之前,窗外渐渐放白。我想把自己的生命结束在黎明之前,把自己一切,都结束在这美好的黎明时刻中。

    我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确认什么都收拾干净了,再一次返回浴室,用玻璃杯盛了水,放在桌面边上。我坐在床上,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把带胶囊的安眠药全部取出来,连续服了下去。虽然稍微有点噎人,但是用水送服,妨碍不大。

    啊!这样就好啦!什么都结束了,今后什么痛苦也不用忍受了。我的心情轻松下来。掀开床上的毯子和被单,趁着里面还有点儿微暖,钻了进去,舒适愉快地伸直腿躺了下来。我仿佛觉得,二十六年来郁积在胸中的忧愁、疲惫、哀伤,现在从容不迫地从我胸中全部流出去,流到空间溶化了。我呀,只不过是一块海绵体,在这块海绵体内,蓄存着二十六年的忧愁、疲劳和哀伤,在这一切都流出去溶化的时候,我可能就变成了一片比羽毛还轻的骨头了。

    蓦地,我想起一桩心事,我的意识还很清醒,赶紧起来摘下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装到了手提包内。

    这样,我就如释千斤重担一般,更觉全身轻松。我清楚,我手脚上的力气消失了,全身的力气也静悄悄地消失了,我满足地把头枕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痛快呀!啊!真的痛快呀……

    十七

    小田切警部桌上的电话铃又响起来,警部抓起了听筒。

    “是,我是小田切。”

    “噢,喂喂,关于高浜契子遗体的解剖所见,有一样东西忘了报告啦——”

    “这真是胡闹!什么东西?”

    “哎呀,叫人怎么也想不到呀!从她的右手指甲内发现了一根金发。”。

    “一根金发?”

    “在她指甲深处,勒进一根短头发,不是染上的颜色,而是纯粹的金发,而且是男性的头发。”

    “是勒进指甲深处的吗?”

    “是的。很深很深,非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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