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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之凶手

    一-阵骚乱

    “唉!不好!……不好!

    “哎哟!……一个人倒了!

    “喝醉了吧?——”

    “哈哈!

    “不!——不像醉——”

    “也许热昏哩!

    “哎哟!……又一个人要横下来了!

    “唉!

    一连串惊惶而杂乱的呼声,从那外面敞座中传进了我们的小室,我们都惊异起来。接着而起的,又是喧哗声,惊呼声,椅桌推动声,重物坠地声,杂乱的脚步声,最后是碗盏杯盆撞击声。这一阵骚乱——一串奇怪刺耳的声浪,霎时间杂然并作,不由不使我们三个人都放下了酒杯。

    是的,这里需要一个解释,但我在解说这许多声浪的来历以前,不能不先将我们和这些声浪发生关系的原由说明几句。

    凡熟识霍桑的人,总知道他是个反对饮酒和最不喜欢无谓的应酬的人。譬如人家的弥月冥庆之类的宴会和俗例上无事生事“摆阔”性的酬酵,他往往规避不往。这不是他的矫情,也不是孤高落寞;他实在认为太虚泛无聊。但假使有二三知己,不拘形迹地把酒谈心,他也会高兴地喝几杯。并且在这种投契的当儿,引起了他的谈锋,他还肯把他经历的奇诡案子讲出来助兴。

    这一天是公历七月中旬大热天气的晚上。我和霍桑二人,因着总署侦探长汪银林的邀约,一同在东源酒楼上小饮。银林曾侦查一件胁诈案子,费了数个月的工夫,还没有结果;后来因着霍桑的指示,才得破案结束。故而他这一次邀饮,明明含着些儿酬谢的意思。

    银林居于主人的地位,先提着酒壶,恭恭敬敬地向霍桑和我各敬了三杯,又极口称颂霍桑的才智和功绩。霍桑却反觉得不安起来。

    他皱着眉头,答道:“银林兄,你说得太过分了。这件事是完全靠机缘成就构,我实在无功可言。机缘来了,一个人能够认识它,又能够抓住了利用它,这就是他或伊的能耐。所以我不敢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他的才能,件件事都能够无往不利;反之,一人的智力有限,有时自信过甚,还往往容易走进错路上去。”他忽含着笑容,斜过验来瞧我。“包朗,你和我相处好久了。我的成就往往是凭着偶然的机缘;但我的失败,也不止一次两次,你也是眼见的。只是你抱着替朋友隐恶扬善的见解,常把我的成功的事迹记叙出来,失败的却一笔不提。因此,社会上有一部分人,竟把我当作有“顺风耳”“千里眼”本领的神话中神秘人物看待。这实在是大大的错误!现在我请你把我失败的案子发表一两种,使人们可以知道我并不是万能的,更不是什么无稽的神仙鬼怪。我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霍桑这一番话,不但使我首肯,银林也越发心折。霍桑的睿智才能,在我国侦探界上,无论是私人或是职业的,他总可算首屈一指。但他的虚怀若谷的谦德同样也非寻常人可及。我回想起西方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他的天才固然是杰出的,但他却自视甚高,有目空一切的气概。若把福尔摩斯和霍桑相提并论,也可见得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素养习性显有不同。

    我们的座处是一间靠近楼窗的小小的密室。夜风一阵阵从窗口里枉顾,肃清了我们身上的汗液。那密室外面有一大间普通座位的敞室,排列了不少桌子,酒客们的猜拳行令和笑谈喧嚣的声音非常热闹。我们大家喝过了几杯,谈谈说说,倒也杨怀有趣。一会儿,壁上的时钟挡销地敲了九下。霍桑因着银林的请求,正待讲述他最近经历的一件奇案,忽听得密室外面发生了一阵子喧扰之声。它不但打断了霍桑的谈话,又使他站起来,连我们的杯筷也不得不暂时搁置。

    汪银林跳起身来,诧异道:“什么事?

    蓬!

    第二次重物坠地声又送入我们的密室,显然又有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面了。

    我说:“也许是什么人打架?”

    霍桑早已走到了小室的活络门外,仰着足尖望了一望,又回过头来向我们说话。

    “当真有两个人跌倒了!我们去瞧瞧——

    我们走到敞室中时,看见五六只桌子都已空着,酒客们都拥挤在一起,围住了一只近窗的桌子。有一两个人忽从人丛中退出来,急匆匆下楼而去,似乎不愿参加这个纷扰。霍桑的举动原是很敏捷的,便分开了众人挤上前去。我和汪银林也踉提而进。

    地板上面有两个少年,一横一竖地躺着。这二人都紧闭着双目,面色惨白地手捧着肚子,在地板上牵伸转侧,嘴里还不住地哼着。那情景委实很凄惨刺目。

    喧呶的人丛中有一个人说:“唔,这是霍乱病!

    另一个说:“唔,大概是那些苍蝇上的来由!

    “怕是发瘀吧?”是一个戴眼镜的大块头的建议。

    “我看像中毒呢。”这是又一个年事较多的酒客的高见。

    旁边一个穿汗衫的侍者,灰白着脸,正慌得束着手呆瞧。他听得了酒客们的三三两两的闲话,抹了抹额汗,居然也找出两句答辩话来。

    他忙道:“不会!不会!这里的酒菜再洁净没有,苍蝇也不多,决不会中毒。不是,不是!

    霍桑忽指着地板上的两个少年。说道:“你们瞧哪!他们的嘴唇都已一丝没有血色,手脚也都拘牵着,还不住地抽动。可见他们正感受剧烈的刺痛。对,这真像是中毒!堂馆,快叫一个医生来,送他们往医院里去,再返恐来不及了!

    “我去!

    一个有赫红鼻子的旁观客,倒也有见义勇为的精神,应了一声,便自告奋勇地奔下楼去。人家说酒国里颇多仗义尚侠的好汉,这里倒是一个小小的例证的表现。

    霍桑见了这两个少年的凄惨模样,他的好奇心和怜悯心要时间都已激动。沟偻着身子,想扶他们坐起来,但他们的手足都已失却了活动的自由,竟不能如愿。他们除了呼呼的微弱的呻吟声以外,没有半句话。这时要他们说话已不可能,所以霍桑也不曾浪费问句。

    霍桑仰直了身子,问道:“堂信,你认识他们吗?”

    一个热心决口的中年酒窖抢着应道:“我认识!这个年轻的叫冯守成,是这里的老主顾。那一个,我不认识。”他向地板上一个年事比较大些的指一指。

    霍桑又问侍者逾:“那末,你可都认识他们?

    那侍者期期然遭;“这——这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他今夜还是第一次来。但他一定是冯少爷的朋友。我刚才还看见他们一块儿喝酒谈笑——谈得很多。”

    我细瞧那冯守成的形状。他的脸瘦削而焦黄,鼻子平扁,牙齿作深黄色,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穿一件香云纱长衫,却算不得怎样洁净。从他的衣服上的斑污估量,好像是一个芙蓉城中的曙君子。那另一个不知姓名的人,脸色比较白皙,嘴唇上有一颗相当大的黑德,穿一套明白印度绸短衫裤,式样比较入时,但已略见敝旧。他的年纪比冯守成大些。

    霍桑又问:“唔,你说这两个人一块地喝酒?但桌子上怎么倒有三只酒杯?

    那侍者向桌面上瞪目呆瞧着,一时似乎回答不出。我果然看见那小方桌上共有三副杯筷,只空着靠窗的一面。

    这时有一阵子急促的步声走上楼梯来。一个警士跟随先前那个自告奋勇的储鼻客人,满面汗淋地一同挤过来。

    红鼻子酒客报告说:“我找不到医院,所以就报告了这个警察。

    霍桑点了点头,便回头向汪银林道:“我看眼前应立刻雇车子把这两个人送到附近的德济医院里去,越快越好。时机很危急了。

    汪银林赞成了,便向那警士吩咐了几句。警士就把招手,请了几个并不缺乏的义务助手,着手把这两个奄奄一息的人抬送下去。那穿汗衫的侍者忙着将农钩上的一件白印度绸长衫拿下来,丢在那个被抬的有病的人的身上。

    我正在瞧那些人帮着抬送下楼的时候,忽听得霍桑厉声呼喝。

    “堂馆,住手!不要动桌子上的东西!——让这些东西留着。

    那侍者看见我们有指挥警士的能力,料想我们有些相当的势力。他正想把桌子上的杯碟收拾起来,一听得霍桑的喝阻,立即住手。几个酒国同志散开了,回到他们的原座上去,有几个更热心的还留着旁听。

    霍桑继续说:“银林兄,请你把这些酒杯菜盆都收拾好,送到医院里去验一下子。

    银林作疑迟状道。“为什么?你想这当真是一件中毒案?这些东西里面难道还留着什么毒迹?

    霍桑道:“这虽还不能说定,但情势上很相近。我们为谨慎起见,应得把这些酒菜都查验一下。”他又回头问那侍者道:“堂情,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哩。这里有三个座位,三只酒杯,三双筷子,不是有三个人吗?”

    那侍者相当胖,胖子容易出汗,也许有着生理的根据。这时他的汗衫好像已经湿透。他把手背在自己的额角和鼻子上抹了一抹,两只圆眼在霍桑脸上交替地霎动。

    “先生,冯少爷当真是同着两个人来的——还有一个人已经先走了。

    “幄,先走了2。他走了多少时候?”

    “还不久,大约二十多分钟。

    “这个先走的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那人也不是常来的。

    “这个人坐在哪一个位子上?”

    “这一个。”侍者随手指了一指。

    霍桑摸出铅笔和日记册来,把传者的答语仔细记下。接着他撕下一页,把纸片我小了,粘在那三只酒杯上,分别注明。那三只杯子中都留剩几滴余则,桌上有三把酒壶,两壶已空,第三壶还剩小半壶光零但这三把酒壶杂乱地放在桌子的一角,党辨不出哪一个人饮哪一把壶。霍桑仔细看了一看,便把酒壶酒杯和几只菜碟,都交给江银林,请他送到医院里去查验。查验的结果,请他用电话通地回。

    汪银林答应了,借了一只提篮,把杯碟等装好,叫他的汽车夫提下去,接着就和我们分别。霍桑和我重新回进先前的密室。那时旁观的热心人也跟着散开,外室中的酒客也已散去了大半。因此密室中更没有闲人,不再怕人家的惊扰。

    我问霍桑道:“你看这究竟是不是中毒?

    霍桑很有把握似地答道:“一定是的。我虽然不是医生,但这两个人的客态已明明告诉我是中毒。我觉得这一幕小小的戏剧,也许有重大的背景,值得我们的注意。我要和那胖子堂馆谈几句话。

    他走到活络门口,向着那侍者招一招手。那侍者在不大高兴的状态下慢慢地走进来。他的两眼圆圆他睁着,额角和具下的汗在交相竞赛,脸上也仍满现着惊惶。他的手中执着一顶草帽,分明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霍桑带着笑容,伸手拍着那人的肩,婉声说:“朋友,你叫什么?”

    胖子答道:“我叫炳泉。

    “好,炳泉,你不用慌。我要问你几句话,你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行。我决不把你牵连进去。”

    炳泉感激地点了点头,又把手背在鼻尖上拣了一下,但他的脸上的犹豫的神色仍不见消减,似乎他还不敢轻信我的朋友的话。

    霍桑瞧着他的手中的草帽,问道:“这东西可是他们遗下来的?”

    炳泉道:“不是。他们都秀着头来的。刚才一件长衫我已经丢回给那个有黑病的不相识的人。…这顶草帽是我在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发见的。”

    霍桑接过草帽,略瞧一瞧,放在桌上,又回头瞧那胖子。

    “唔,那末,利门旦谈正经话。你说起先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来,内中有一个人先去。是不是?”

    “是”

    “这个先走的人你究竟认识不认识?”

    “我——我的确不认识。”

    “但他的状貌你以前可曾见过?”

    “这个——这个——”他顿住了。他的鼻尖似乎又痒起来。他又用手背抹了一抹,仍迟疑着不答。

    霍桑继续道:“说啊。譬如你以后瞧见了他,可还能认得出来吗?”

    胖侍者点头道:“这个我能够。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年人,穿一件黑绸长衫,瘦瘦的脸,眼睛是乌黑的。他——他好像曾和冯少爷来过一次。不过他并不是这里的老酒客。”

    霍桑的眉峰掀了一掀。“这样说,这个老年人明明也是冯少爷的朋友。是不是?”

    炳泉但点点头。

    霍桑又问:“你说那有病的人曾和冯少爷谈过不少话,但冯少爷可也和这一个老年人交谈?”

    炳泉答道:“也交谈的。我曾听得那个有黑病的人说的是南京口音。这老头儿却很静默,并不见他多谈。我本曾留心他的口音。”

    霍桑思索了一下,另换一个话题。“这冯守成是这里的老酒客?”

    “是。他没有一天不来。”

    “他是做什么的?”

    “我——我不知道。我听说他的老子,生前在衙门里当差,家里好像很有钱。赏小账,他不比人家少。他就住在长安里。”

    霍桑沉吟了一会,忽把桌上的草帽拿了起来。他一边瞧那帽儿,一边又偷偷瞧瞧那侍者。

    “炳泉,你别这样子呆瞪瞪。我们坐下来谈。你不是说这帽子在邻桌上发见的吗?”

    那侍者似乎拘执着礼节,仍不自然地站在一旁,不肯坐下。霍桑和我各自坐下来。

    炳泉点头应道:“正是,在冯少爷的隔壁。”

    “这个人是谁?你可认识?”

    “他已来过好几次,我认识他的脸,也不知他的姓名。”

    “他今夜的酒帐付过没有?”

    “刚才他塞给我一张钞票,找头也没有拿。”

    霍桑把那草帽凑在灯光下反复察验了一会。我看见那是一项巴拿马草帽,配着黑色的狭丝带,还很新。

    霍桑说:“我想这个人很讲究修饰。他的头发膏抹得很光泽,想起来衣服也非常漂亮,否则配不上这帽子。他的年纪大概还不出三十。可不是吗?”

    这几句话忽似引起了炳泉的诧异。他的不自然的窘态因此减除了些。

    他反问道:“先生,你可是见过他的?”

    霍桑不答,摇摇头。他的嘴唇牵了一牵。

    我也问道:“霍桑,你根据着什么?”

    霍桑微笑道:“这是很显明的事。帽子里面有几根修剪下来的头发。那头发很短,可见他是勤于修剪的。那块紫色缎子的衬垫上含着浓烈的香味和油光,那么这个人的讲究装饰已不成问题。那帽子里面的皮圈上又留着倾斜的痕迹,可见他戴帽时是偏向右额角的。从这种种状态上推测,可知他是一个时髦少年无疑。”

    那胖侍者似乎听出了神,他的两片厚厚的嘴唇竟不期然而然地张得很大。可是他除了果瞧以外,并不曾说出什么欣赏的话。

    霍桑把帽子回给了他,又说:“这东西你且保存着。假使这个人今夜来寻索这只蝎子,你不妨就回给他。若使今夜不来,那你应得好好地保存着,我们也许还有用。”

    我又插口道:“我看这个人也许胆小怕事,围着不愿看见这种纷扰的事情,匆匆地离去,就忘了他的帽子。”

    霍桑笑道:“你的见解也许是的。但事实的内幕往往有出于意料外的。假使那两个人不是在到这里以前已经中毒,却是到了这地方才中毒的,那末,这草帽在表面上虽似没有关系,我们为谨慎起见,却不能不加注意-一或许就把它当做一种线索,也说不定啊。”

    我点点头。“但你对于这两个人中毒的情由可已有些意见?”

    霍桑道:“这还早,完全没有。我现在打算往冯守成家里去。我想到了那里,终可以问出些端倪。”

    霍桑立起来,向炳泉问明了冯守成的地址,记在手册上。接着他又问起关于那冯守成的家庭状况。但炳泉并不深悉,毫无结果。

    末后,霍桑又问道:“那末,你再说得仔细些。你可曾瞧见这两个人怎样跌下来的?”

    炳泉答道:“这三个人大约在上灯时七点钟到这里来的。他们喝了约摸一个钟头,那穿黑纺绸长衫的老头儿就要走。冯少爷留住他。又坐了半个钟头光景,那老头儿才先去。他们两个仍旧谈着喝着。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他们都把头伏在臂上,像在打盹,一又像喝醉了。一转瞬间,冯少爷先从椅上跌了下来;接着那第二个有黑德穿短衫的人也倒在地上。”

    二蛋壳

    冯守成的住址是在北海路长安里二十九号。我们从东源酒捕中出来到他家里去时,经过那德济医院,就顺便弯了进去,问问这两个人的情形。汪银林还在医院中等候消息。据医上的诊断,这两个人确是中毒,此刻正设法使他们呕吐解毒,但至今仍没有回复知觉。那酒壶酒杯中的余酒也正在化验中,还没有完毕。汪银杯允许我们,等到化验有了结果,立刻通知我们。

    我们从医院里回出来时,霍染又向我说话。

    “你现在总相信了!这一出小戏里面一定有大文章哩!我觉得这件案子中有一个紧要的关键:就是这两个人的中毒,究竟在进酒馆以前,还是在进酒馆以后?假使他们在进酒馆时已先中毒,问题更严重了。我们不能不更谨慎些儿。”

    “那末,我们怎样着手?

    “现在我们往冯家里去,姑且不要说起我们已查明了什么。这样他们既不防备,我们便可从他们的言语状态上深得些线索。”

    我记得那酒馆的侍者炳泉曾告诉我们,冯守成的父亲生前曾在衙门里当过差役,死下来时大概掉下了不少造孽钱,故而他的儿子守成平目的用度非常阔绰。

    冯家的住宅是一所两上两下连侧厢的石库门尽。客堂中电灯雪亮,全副家具都是红木的,墙壁上居然也挂着几幅名人的字画,果真满显着富有的气象。

    我们到了里面,有一个老娘出来招待。伊是冯守成的母亲,年纽约摸五十光景,头发已有些花白,额上也已有几条线纹。伊的外貌上似乎很慈祥,但伊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却似有一种足以使人震慑的威力。我们声明是守成的朋友,因着许久不见,特地去访候他。

    那老妇的礼貌不见得怎样周全。伊并不惜我们坐,但站在客堂门口向我们答话。

    “守成已和守恒往东源酒铺里去了。你们可以往那里去找他。

    霍桑忽向我源了一眼,我也暗暗惊奇。守成和守恒,很像是弟兄的名字。难道他们俩果真是兄弟?假使如此,这两个人又何以同时中毒?

    霍桑乘机说这;“我们和守成相识虽已好久,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他哥哥的嘴唇上不是有一颗黑病的吗?”

    “是的。你也看见过守恒?”

    “躇,刚才见过。他们俩不见得是同胞弟兄吧?”

    那冯母微微含着笑容,答道:“他们是同父不同母的。守仁是我丈夫的小妾生的,伊也已死了两年。但守恒的年纪却比我的儿子守成长两岁。他在南京大学里读书。已经读了好几年,平日不常在上海,此刻他是放暑假回来。”

    霍桑假作领悟状道:“唉!守恒是在南京读书的,怪不得我们以前不曾见过他。我想他们弟兄俩总是很和睦的p巴?”

    老妇不即回答,但把那一双有力的眼睛在霍桑脸上瞟了一眼,忽又低下头去、伊分明已感觉到这门句的突兀。

    一会,伊才说:“弟兄俩是很和睦的。不过守恒浪费些。他在大学里读书,一年要用干把块钱,我常常写信叫他俭省些儿。除了这点以外,我们家里原是快快乐乐的。”伊点了点头,便旋转身子,作势要回进去的样子。

    霍桑却不很知趣地继续问道:“守恒是几时回来的?”

    不耐的神气已从老妇的眉宇间充分地暴露出来。伊紧皱着双眉,侧着脸,体悻然作简语回答。

    “今天下午。”

    霍桑的嘴唇继续动着,明明想再问一句,可是那冯母向霍桑瞅了一眼,竟老实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

    “先生,对不起。我里面还有事呢。你要看守成,到酒铺里去找吧。”

    局势不大住妙,我们实在有不能不走的趋势。我不知道霍桑在这几句谈话之中,是否已得到什么线索。我却只觉得空泛异常,毫无头绪。那老太太要回身走进去了。在这种形势之下,我们只有立即退去的一法,当然不便再发什么取憎的问句。可是霍桑偏不知趣,忽然踏前一步,依着老妇的口气乘势塔讪。

    “冯太太,我们刚才祝酒楼里来啊。”

    冯母刚才移动脚步,正想回身进会,一听这句,果真又立定了回过头来。

    “那末你没有瞧见他们?”

    霍桑直假僵地站着,定目瞧着伊的脸,还没有回答。情势有些僵。我不知道霍桑准备着什么步骤。

    冯好开始怀疑,作疑讶声道:“你们究竟是谁?客客气气,为什么向我问这些话?”

    霍类的脸容很庄严,略略弯了一弯腰。“冯太太,我们是私家侦探。我们刚才见过你的儿子,此刻却带得一个消息来给你。”

    老妇微微一震,忙用手撑住了那只方桌,伊的一双眼睛越发可。演了。

    “什么消息?”

    “请你不要太胆小。这消息很坏。”

    “唉,到底什么事呀?”伊的声音有些抖。

    “他们已中了毒——并且很厉害!”

    老妇突然张大了眼睛,呆了一呆。“可是守恒中了毒?”

    霍桑缓缓道:“是的,但不单是守恒;守成也中毒了。”

    那老妇脸色顿时惨变,浑身都颤栗起来。伊谈伊的身体都依靠在方桌边上。

    “哎哟……哎哟……”

    伊的身子已支撑不住,向里面倾斜下去。霍桑急忙走近去扶住伊。我也上前帮忙,扶伊坐在客堂中的一只红木椅子上。

    伊喘息地呼道:“哎哟!我的儿子守成中毒吗?这——这一定是守恒干的啊!一定是他!”

    霍桑仍很镇静地答道:“冯太太,你也许误会了。我已经告诉你,他们俩大家都中了毒。”

    “哎哟!……那末,谁害他——谁会害他?”

    “冯太太,不单是他,守仁也一样中了专。你想谁会害他们?”

    “这个——这——我——不知道——我——要去看守成!他——他在哪里?”

    “他们此刻一同在德济医院里。假使他们中毒的时候不太久,大概还可以救治。冯太太,你姑且定定神。现在我们要侦查的,就是他们俩究竟在什么时候中的毒。”

    那老妇的泪珠已从那失了威力的眼睛的眼中进涌而出,从伊的灰白的轴颊上滚落下来。伊摸出一块白巾来抹扶着,把背心靠着红木椅子的背。

    伊呜咽着问道:“哎哟!这怎么办?谁下的毒?先生,你知道吗?快告诉我!”

    霍桑自动地在老妇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也不客气地坐在他们对面。有个女仆在屏门里面探一探头,重新缩了进去。霍桑把眼角略一瓢瞥,并不理会。

    他答道:“冯太太,我还不知道。但你如果能暂时抑制你的惊悲,回答我几句问句,那就和我们彼此都有益。我瞧这件事也许是出于意外的,未必见得有什么人存心谋害。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往酒铺里去的?”

    冯母又把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抹,从住了眼泪,想了一想,才颤声答复。

    伊说:“他们出去时,太阳还在西墙角上,大约在六点和七点之间。”

    “两个人一块儿出门的吗?”

    “是的。”

    “不曾约别的人吗?”

    “没有。”

    “那末守恒在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

    “今天三点半光景。”

    “南京车本是三点钟到上海的,他大概是从车站上直接回来的。他回到这里以后可曾吃过东西?”

    “他吃过一碗面。”

    “只有他一个人吃面吗?还是守成也一起吃过面的?”

    “这面是我的媳妇兰珠——守成的妻子——烧的,不但他们兄弟俩吃,我们大家都吃过。”

    霍桑的眼光似在那幅山水中堂上定了一定,但我相信他决不是有闲心思欣赏那赝鼎的文衡山画,却明明在那里构思.

    一会,他继续问道:“可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这弟兄俩吃过而你们没有吃过?”

    冯母摇摇头。“没有——唉,不,不——我记得他们俩曾一块儿喝过一会茶,我和媳妇却不曾陷他们喝。”

    霍桑道:“膻,他们俩在什么地方喝茶的?我想过去瞧瞧。”

    妇人向西首的次室指着,说道:“这就是今天特地给守恒预备的卧室。刚才守成和他在里面谈过好一会。

    霍桑立起来走到那次间门口,便握着门或开门进去,随手扳亮了里面的电灯。老妇也颤巍巍地立起来陪着进去。我也跟在后面。

    这次间中——一和厢房隔绝的次室——有一只单人小铁床,一只小小的圆桌,靠窗另有一只西式的茶几,凡的左右有两只椅子,也都是红木的。茶几上放着一把很大的白瓷茶壶。靠分隔的板壁上放一口玻璃书橱,橱中的书却寥寥无几,玻璃也给尘埃封蔽,显见不大开动。圆桌旁边还围列着几只圆凳。圆桌上有一架小风扇,两只茶杯,一只夹火柴的黄铜烟盆。我瞧室中各物的情状仍很整齐有致,绝不见有什么可疑。霍桑的眼光在室中打了一个回旋,便指着榻上一条蓝连妙的夹被,回头来问话。

    “冯太太,守恒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可是只有这一条被?”

    “不,这不是他带来的。他准备暑假后就要回南京去,故而没有带铺盖,只带了一只小小的皮包。”伊走到小榻前,俯着身子从榻底下取出一只手提的小皮包来。

    那皮包并没有下锁。霍桑接过了打开一瞧,只有两件夏布的短衫,一条旧纺绸裤子,和几本小说,两张旧报。此外还有几种漱洗的用品,却都是高价货。霍桑在皮包中翻了一翻,似因着找不到什么,皱了皱眉。接着他把圆桌上的空茶杯拿在手中,仔细地瞧视。我也凑过去瞧瞧,林中各剩着些余茶,茶色清淡,分明是雨前。霍桑又把那两杯余茶都送到嘴边,先唤了一嗅,又伸出去子来尝了一尝,终于微微地摇头。他忽又走到茶几旁边,把那白瓷壶提起了注了半杯,又很胆大地饮了一口。我不由不暗暗地替他担忧。

    霍桑忽叫我道:“包朗,你也来爱一尝。可有什么异味没有?

    我不好意思担却,只得把茶杯接过,勉强饮了一小口。那茶味清冽可口,香味也不差,还有些微温。

    他接了我还给他的杯子,问道:“怎么样?

    我答道:“是上品的雨前茶。

    霍桑点点头,随手把杯中没有饮完的余茶,倾在茶几面前的一只白铜痰盂中。这时他的眼光忽而踉着菜汁的倾泻,也凝注在痰盂之中。他的双目一张,两粒敏感的眸子转了一转,忽又把身子俯下去。接着他放了茶杯,伸手从痰盂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嘴里又自言自语懈地咕着。

    “这里有蛋壳呢——唉!冯太太,谁吃蛋呀?

    老妇摇头道:“我不知道啊。”价走近一些,瞧了一瞧霍桑手掌中的东西。“唉!这是新鲜的鸡蛋壳。但今天早晨我叫察妈把这痰盂弄干净的啊。

    霍桑不答,但全神贯注似地把蛋壳凑在电灯下反复瞧察,又凑到鼻子上去嗅了一嗅。我看见那鸡蛋壳一面是糙米色,内部的一面是白的,显见是不曾煮过的鲜蛋。

    老妇从分说:“但我生了耳朵,不曾听得过鸡蛋可以毒死人!”

    霍桑一边把蛋壳丢入痰盂,一边用白巾抹抹额角上的汗,含笑答道:“不错,不错。我也从来没有听得过哩。

    老妇又道:“若是陈腐的蛋,吃了也许会生病,但这证明是新鲜的发啊。”

    霍桑又点点头,不再答辩。他向冯母安慰了几句,告诉伊那弟兄俩施救得还不算退,不一定会有性命危险。冯好忙着要往医院里去看守成。我们也就分别出来。

    我们回到了爱文路理桑寓里,时间已近十一点钟,忽听到了几种意外的消息。

    据仆人施桂告诉我们,侦探长江银林已经来过,声言医院中的检验已有了结果。那两个人的呕吐物中都含着烈性的批毒。那三把酒壶中,只有剩酒的一把有毒,那两把空的并无毒迹。酒杯的情形恰正相反。那弟兄俩的两只杯中都有毒,但那一只第三个同饮的老人的杯中却完全无毒。据医生说,那毒性因着酒的鼓励,故而发作得更快。至于这两个中毒的人仍没有脱出昏迷状态,是否有救,眼前还无把握。

    这消息相当惊人。霍桑也紧皱着眉头,背负着手,在室中往来踱着。他连把好几枝白金龙纸烟化成灰烬,兀自低垂着头,默默地思索。这件意外的案子发生时本平淡无奇,却不料内幕中真有可惊的背景。我也曾尽力推索,却没有结果。这两个人的中毒可是偶然的?还是有人谋害的?假使是有意的,那下毒谋害的凶手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一会,霍桑忽挺直了身子,丢了手中的纸烟,向我说话。

    “包朗,你去睡吧,不必虚费什么脑力。我还要出去有些儿勾当。

    “你往哪里去?

    “往东源酒铺里去。

    “要调查什么?

    “我对于那第三个老年客人,那顶遗留的草帽,和那侍者的踌躇状态,都不能满意。我还得去问几句。

    三苦肉计

    霍桑出去的时候,十一点钟已在描档地敲着。我因着这件疑案盘踞在脑海之中,一时也不能入睡。夜气既凉,身体上舒适得多。我洗了一个澡,宽了衣服,赤足跟着拖鞋,躺在一张靠窗的藤椅上。那窗外的虫声在卿卿地唱歌,和着一阵阵凉风弄叶的沙沙声音,仿佛合奏着一种幽咽细碎的雅乐。我坐在窗口吸着纸烟,身体虽已有些疲乏,脑中的思潮却仍激荡得非常厉害。

    我起初的观念,料想这两个弟兄必有一个含着阴谋毒害的意念。就情势而论,守恒既是庶出,又非常浪费;守成和他的母亲因他如此,又欺他孤立无助,或者就发生了谋害的计划。因为从守恒的学费仍须冯母供给,可见这兄弟俩还没有分产。那末守成如果把这异母的哥哥守恒谋死,既可以减免不时需索的累,又可使全部的财产归他——守成——一个人独享,在情势上确有可能。霍桑当时似乎也抱着这一种推想。他向冯母究问守恒回家后吃过什么东西,明明也着眼在这一点上。

    不过这谁想有一个显著的冲突之点。守成怎么也会同时中毒?我起先曾默自忖度:或者那不辜的人偶一不慎。铸成了这一个大错;或是因着别种意外的缘因,就酿成了两个人同时中毒的结果。可是我们回寓以后,因着汪银林的消息,这推想使完全推翻。因为他们俩既然同是在酒铺里中的毒,可见并不是家庭的阴谋。三只酒杯中只有一只无毒,可知这案的主凶一定另有第三个人。这个人是谁?我们虽已知道守成有一个老年的朋友,先时曾在一块儿同饮,但是这老人是个什么样人?此刻是否已经逃走?霍桑又从那里去探听?这都是不易解答的疑问。我又推想到这阴谋的动机。二冯的父亲既因当差役起家,难免没有怨仇。因为逊清时的衙门差役,往往孤假虎威,欺诈压迫,无所不为,结怨的事难保没有。莫非有什么受怨的人不能向那已故的老冯报复,故而在他的儿子们身上下毒手吗?

    我反复地推索,终于寻不出一个确切的理解。直到夜半后一点多钟,我还不见霍桑回来,只得先自回房。我因着思索过久,脑力也有些疲惫,一到床上,便即酣睡,连霍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曾听得。

    第二天早晨,霍桑又比我先起。在我下楼的时候,他的惯例的清晨户外运动已经完毕回来。早餐既毕,回进了办公室,我便忙着向他发问。

    “霍桑,你昨夜的奔波可已有什么结果?”

    “有。凡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查明白了。但我还须等待一下。你如果能再耐心些,这案子随时有解决的可能。

    我的精神自然被他这句话提振起来。

    “你可是已经把那第三个老年人查明了?”

    “没有。我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们如果需要他,炳泉认得出这个人,以前也看见过,汪银林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这未免太“如意算盘”了吧?假使这个人已经远随,汪银林难道也一定找得到?何况连这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又问:“那末你得到了些什么?这案子的真凶?还是那凶手犯案的目的?”

    霍桑忽又用着迟疑的神气,低垂着头。

    “包朗,对不起,我还不能发表。”

    “为什么?”

    “我要等医院里的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

    “一个人死,一个人活。”

    “唔,你在等一个人死?”

    “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人都中了毒,医生已在尽力施救。我不是医生,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

    “要是那两个,都不死?怎么样?”

    “那我至少必须先向医院方面证实一下,才能发表我的意见。”

    “唔,是不是又是卖关子?”这是我脑子里的猜想,并没有形成口语。

    霍桑自顾自地继续:“那酒铺的堂官告诉我,守成平目很和悦可亲,不像会和人结怨。昨夜这三个人中间,守成饮酒最多,谈论也最高兴;他又时常执壶敬酒。眼前最切要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是哪一个人下毒在酒壶中。这一点我还不敢确定。昨夜我从东源酒铺里出来以后,我还曾去见过另一个人。这个人叫朱锦章。你可也知道?”

    我寻思道:“他不是南京大学的化学教授吗?他时常有作品在报纸上发表的。是吗?”

    霍桑微笑着应道:“正是,你的记忆力很好。我和这人有一面之缘。我料想在夏天晚上,人家睡得晚些,故而冒夜去访他。他果然接见我。我就把这件案子的疑问向他询问一

    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的铃声割断了霍桑的话,我未免有些扫兴。我勉强立起来接活,那是德济医院里李医士打来的报告。冯守成在天明四点钟光景已经死了。霍桑一听这个消息,忽而挂着两手连连点着头。他烧了一支纸烟,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把两手抱着右膝,显出很闲豫的样子。

    他说;“唉!果真不出我所料!现在我想我不必再往医院里去了。我的推想已完全成立!包朗,你不必再怨我卖大子!现在你不论发任何问句,我都可以提前答复。”

    我高兴地答道:“很好!你先告诉我谁是凶手。”

    “冯守恒!

    “冯守恒?可是守恒故意谋杀他的弟弟?”

    “是、他是故意谋杀的。”

    “目的呢?是不是夺产?”

    “是。他想独吞产业。”

    “但守恒自己也是中毒的啊!难道这是他假装的?”

    “不,这倒不是。假装决不能这样子真切。并且李医士已经验明,两个人的胃中同样有毒。”

    “那就奇了。可是他偶然粗心,自己也误饮了有毒的M?”

    “也不是。地饮毒酒的时候,明确是知道的。”

    我还是莫名其妙,呆住了答不出话。

    霍桑又说:“你觉得奇怪吗?其实这就是他阴谋的狡偿处。你想他自己既已中毒,谁再会疑信他就是下毒的人?”

    “唔,是一种苦肉计!

    “哎!这果真是角偿的!可是也太冒险了。假使他也因毒而死,那岂不是客人自害?”

    “包朗。不会。你尽放心!我可以给你保证,他决不会死。”

    “这又难解释了。难道守恒所饮的毒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吗?”

    “他所服的毒也许比较少些,但他另有免死的方法。”

    “幄?什么方法?”

    “你还不明白?

    “是啊,我当真不知道。你总已知道了吧?

    “是,我是知道的。但你自己也研究过化学,总知道蛋白质有凝敛毒质的作用。昨晚上我们在守恒的卧室中发现两个蛋壳,这蛋壳并不曾煮过,却只在热茶中烫了一烫。因此我便成立了最初的推想。我知道一个人若使胃中先有了蛋白质,等到毒质入胃,便能使蛋白所吸收凝聚,不会渗入血液,只需施一番呕吐的手术,毒质便能完全吐出。在数星期前,我在中华医学杂志上见过一段新闻。有一个女人误服毒药,幸亏那女人在中毒以前,恰巧吃过几个生鸡蛋,竟因此救了伊的性命。所以昨晚上我一看见蛋壳,便记起那个故事,随即构成了这个推想。

    “唉!这故事我也听得过,原是很普通的。那蛋壳我也一样瞧见的,可是我竟想不到把它关合到这案情上去。

    霍桑吐了一口烟,把那抱着的右腿摇了几摇,微笑答道:“当侦探的也是一个“人’,原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神通;唯一的关键,就在能注意这种细小之点,并且肯随时随地运用他的脑力罢了。

    我点头道:“不错,我很佩服你的目光周瞩。但你当时可就怀疑守恒?

    “不。第一步我知道这一定是家庭问题,不过还不知道谁谋害谁。我们听得冯母说守恒浪费,我又见他的皮包中除了几件旧衣以外别无长物;因此料想他是家庭中的一个浪子。所以若使假定守成母子为着要除去一个赘疣,故而设计把守恒谋害,原是很可能的。同时守恒如果习于下流,因浪费而企图夺产,进而产生这个阴谋,也同样可能。但这只是初步的假定,我还应进一步查明了守恒平日的品行,才能下确切的结论。

    “守恒是在南京大学读书的。我记得朱锦章就是那大学的教授,此刻也放假在上海。所以我就连夜赶去见他。他果真知道守恒,说他是一个无赖的少年,平日赌博押妓,无所不为,因此欠了不少债款。其实他在上学期已被校中斥退了。这一点他的大母和弟弟分明还不曾知道。他在校中时,只有化学功课还有心得。因这一来,这案的关节又加重一点。”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真相已逐渐明了。略停一停,我又继续向霍桑质问。

    我道:“这样,可见你对于这件案子早已明白。但我先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还叫我忍耐,不肯直截告诉我?”

    霍桑又吐出了一串烟四,庄容道:“包朗,你不能怪我。你岂不知道,我先前所凭借的,还不过是单纯的推想?在得到实证以前,我又怎能轻易发表?我本预备到医院里去,瞧瞧守恒守成的呕吐物中是否当真含着蛋白。你总知道人事的变幻千绪万端,推想和事实往往会有相反。我怎能不谨慎些儿?这案子的关键,就在蛋白在什么人的腹中,才能指定那人就是正凶。故而我打算先往医院里去证实一下,然后再发表意见。刚才李医土的电话,报告守成已死,守恒却没有死。我才敢确信我的难想果已成立——主谋的是守恒,不是守成。守恒大概自己觉得浪费不堪,迟早会受家庭的嫉视,所以就先发制人。包朗,现在你总可以明白和原谅我了吧?”

    我谢过道:“这话不错,我当真不能怪你。这样说,这守恒确很刁恶。他现在虽决不会死于毒药,但因着你的证实,大概还逃不掉法网吧?”

    可是人事的变幻果真是匪夷所思的!霍桑的话立即得到了印证。在这当儿,霍桑还没有回答,电话的铃声又一度响动,我接了一听,又是医院里来的消息。

    冯守恒也死了!

    四失败了

    这消息竟使霍桑大大地震动。他丢了烟尾,霍的放下了抱着的右腿,仰直了身子。他的两眼张得怕人,呆瞪瞪地凝注在地板上面。他的额角上有汗,面颊霎时泛白,嘴唇也微微儿有些颤动。这一种失望而惊骇的形状,我委实从来不曾见过。唉!推想和事实往往会有相反!他刚才所解说的推想,听了原是很入情入理。可是那不知趣的事实,竟把他的空中楼阁完全摧毁!因为如果像霍桑所料守恒是这案中的主谋的真凶,那他决不会自己毒死自己的!

    唉,这一次霍桑竟不幸失败了!这对于他是一个多么严重的刺激!其实我在他完全证实以前,强着他解说案由,因而他才提前发表,闹出这个岔子,我委实在也有些处分。我也开始抹汗。

    我们静寂了一会,霍桑缓缓地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白巾,在额角上抹了一抹,又低倒了头。似乎羞于见我的样子。不过他的神气似乎宁静些。我这时只有同情,绝对没有轻视他的意思。因为他的推想在我看来实在是致密无隙的,却不料事实的变化竟出乎意外。

    那凶手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这不可思议的疑问,我实在无从解说。

    霍桑又摸出烟盒,努力吐吸,一连烧尽了三支纸烟。约摸静寂了半个钟头,他忽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到电话机前,匆匆打了一个电话。他的语声很低,但我听得出他是打到德济医院里去的。电话打好了,他的脸上又现出一种变态。

    他大声呼道:“唉!包朗,我错了!我错了!

    我忙答道:“正是,霍桑、你当真弄错哩。不过‘人是会错误的’。你难得失错一次,也不必这样懊恼。现在你可有别的新的理解?”

    “有,有的!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

    “可就是那邻桌上遗留草帽的人?你早些为什么不想到他?”

    “你说那漂亮少年吗?这个人我倒忘怀了。我第二次往酒铺里去时,那堂馆炳泉告诉我,这少年曾回转去索取他的草帽。

    “炳泉可曾把草帽还给他?”

    “是。他已依照我的话,把帽儿还了那少年哩。

    “炳泉可曾问明这少年的姓名地址?”

    “没有。

    “现在我们还能找寻这个人吗?”

    “找寻他做什么?这个人和此案没有关系。

    “唔!没有关系?

    “是啊!我所说的第三个人,就是那个和冯氏兄弟同桌的穿黑绸长衫的老年人。

    我领悟道:“唉!我早就疑心他了。我们起初不从这方面着想,却虚费许多工夫绕圈子,实在是很可惜的。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但自言自语地高声说:“是的。……冯守恒实在是那老人杀死的!

    我点头道:“现在你既已明白,你可知道这老人是谁?”

    “我不知道。

    “那末我们从哪里去捕他?

    “捕他?为什么?

    “为什么?奇怪!这个人可以任他逍遥法外吗?

    霍桑忽摇头道:“不必,不必。我们用不着捕他,也没有查明这老人的必要。”

    这话近乎不伦不类,我不明白他的含意,不禁暗暗纳罕。霍桑的神经会不会失常?

    我瞧着他道:“太奇怪!霍桑,你既然说他杀人,又说不必捕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霍桑叹了、口气,庄容地说:“这老人在事实上虽然杀人,却并不负法律的处分。根据宗教的立场说,就是那至公无私的神,借着他的手裁判了一个恶徒罢了!”

    这几句话太玄妙,我仍是莫名其妙。我凝视着霍桑,难道他因着失败的缘故,刺激过度,神智果真昏乱,才有这不伦不类的话?霍桑似已瞥见了我脸上疑惑的神气,便也抬头瞧瞧我。他重新坐下来。

    他道:“包朗,你还不明白?我告诉你。那杀死守成的凶手是守恒;那守恒本身,却又死在那第三个同桌的老人的手中。这老人好像是天秤上的破码,竟把这件事的轻重平了下来。我们知道他们离家时只有兄弟二人。这老人定是守成的朋友,他们大概是在路上相遇的,守成就邀他上酒楼去同饮。老人也许说有别的事情,不能久留,曾有过一度推辞。那时守恒在旁,大概也竭力怂恿。因为他们如果有三个人同桌而饮,那末他们俩中毒以后,既有另一个嫌疑的人负责,守恒的计划更不容易穿破。所以在邀饮的时候,守恒必以为这老人暂时同饮,可以助成他的计谋。不料事实上恰正相反,竟因此丧失了他的性命。

    我仍疑问他问道:“怎么?照你的说法,这案子的主谋人还是那冯守恒?是不是?

    霍桑点点头。“是啊。他利用了他的化学知识,预先吃了两个生鸡蛋——这一点李医师此刻已经给我证实,守恒的胃中还有残余的蛋白质,守成的胃中却没有。他起先想利用那老人暂时坐一坐,给他做一个挡箭牌。我们听炳泉说,老人坐了一个钟头光景就要先走,可见他另有事情,守成邀饮时,老人一定曾表示过。守恒想利用他,当时必也帮着邀请。谁知道老人在第一次辞退时——那是在到酒楼一小时以后——又给守成留住,又隔了半个钟头方才辞去,这才坏了守恒的大事。因为有老人在旁,多一双眼睛,守恒不便下毒;等那老人辞去以后,守恒才将批毒悄悄地放在酒壶里,弟兄俩一同喝了,就也一同送了性命。

    当前还是白茫茫的一层薄雾。我承认我的眼力太弱,一时还看不透它的内幕。空气非常闷热。窗开着,可是风姨不肯光顾。我的头部的汗液溜到我的颈项。一会,我乘着霍桑略略停顿的机会,又提出我的疑问。

    “霍桑,你再说得明白些。你说下毒的是守恒自己,而且下麦时又在那不知姓名的老人离去以后,那又与老人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又说老人杀了守恒?

    霍桑直视着我,反问道:“怎么?你还有这样的问句?你总也知道人们的胃的正常的消化机能,在食物入胃后三至四个小时,可以完全消化。但有些容易消化的东西,还无需这么长的时间,蛋白质就是其中之一。守恒在离家前就吃鸡蛋,到达酒楼的时候,离他吃鸡蛋至少总已有半个钟头。他们在到酒楼以后,经过了一个半钟头,那老人才分离辞去,守恒才有机会下毒,那末,前后已经有两个以上的钟头——换一句话,守恒喝毒酒的时候,离他吃鸡蛋时已经间隔了两个钟头以上。包朗,你想那时候守恒胃中的鸡蛋怎么样了?不是已经——至少是大部——消化了吗?那末它还能有吸收素素的作用吗?当然不能了!可是守恒也许是不曾彻底地明了这微妙的作用,也许是阴谋昏迷了他的脑子,一时模糊,忽视了蛋白质的时效,依旧喝他自己下毒的毒酒!你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个老人,或者那老人坐一坐就走,守恒的胃中蛋白质还没有消化,他中毒后自然马上会给人送到医院里去洗胃,因着鸡蛋白的吸收作用,毒素决不会散发,他不是毫无危险,而人家决不致疑他吗?然而他的弟弟守成,因着没有鸡蛋白的收敛,必致丧命无疑。这样他的夺产计谋不是可以安全遂行了吗?

    这揭露是非常微妙的,也是非常使我激动的。我一时没有说话,静默就控制了这办公室。闷热的空气似乎松舒些。霍桑的面客仍非常庄肃。我不知他的思绪又漾到了哪一方面。

    我说;“这样看,这老人的确是无形地杀死了这个阴谋的冯守恒。

    霍桑点点头。“对,可是他是完全无罪的。”

    “‘那末,你的推想仍旧没有错。你到底不曾失败。

    “不,这不能不算是我的失败。守恒的死完全不在我的推想的范围之内。

    “这里面只多了一重曲折,也怪不得你。

    “至少我的结论是过早的,下得太迅速。这就违反了科学态度。包朗,我决不能宽恕我自己,你如果要把它发表出来,应得列入失败的一类中。

    我又沉默了。他的所谓“过早”,我至少也得担负一半的责任,可是我也用不着向我的朋友认错,我知道认了他也不会接受。

    我自言自语地说:“那冯老太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要怎样伤感哩。

    霍桑突然抬头说:“包朗,这是不值得你寄予同情的。我们的传统的‘因果’观念,决不是单纯的迷信,‘种瓜得瓜’,尽合得上科学的因果律。冯守成的父亲用什么方法挣得他的家产,用不着费什么注解。现在守恒是个刁恶的浪子,守成也是个专诚消费的烟鬼。社会上少了他们,决不是损失!你不值得为他们伤感。

    我辩道:“不,我当然不是为这样的人伤感。我想到那冯老——”

    霍桑突然立起来。“好了。包朗,别再空谈。汪银林也许正在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得马上去看看他。走。”

    他从衣架上拿下了两顶草帽,一顶给我,一顶自己戴在头上,拉着我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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