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空气凉爽,天下着雨。巴点以前的爱丁堡还是睡意蒙。声音很轻,麦克波逊迅速地驾着车,把曼松从旅馆早餐室里接了出来。侦探科诺利坐在后座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读。三个人情绪都不好,几乎都不说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避免触动在座其他人的神经。这是一次沉默的行车,目的地是机场。昨天在他们心中泛起的希望现在又在阴沉沉的白昼之光中淡薄了。夜里发现的似乎有用的线索。在早晨的思索面前已经濒临站不住脚的地位了。
曼松和麦克波逊都认为收获将很小,但有两个原因使他们再赴机场。一个是工作上的:线索再微不足道也得追下去。一个是个人的:不要给同伴浇冷水。
麦克波逊认为他们在机场还会找到一些新东西的。他为此做了准备,一大早就派了两个人在那里调查。可是他不想现在就告诉曼松。
快到机场时,麦克波逊终于开口了。
“科诺利,关于山笛-麦克寇文您了解到些什么情况?”
“没多少,先生。哲学专业学生,常去外国旅行,去得最多的是丹麦和挪威。有汽车执照、飞行执照、武器执照。未婚。常住地爱丁堡温特纳路五号。房门上了锁,百页窗落下了。信箱里无邮件。
“这些对我们毫无帮助。”麦克波逊说着朝曼松转过脸去,“您同这儿的同伴挂上钩了吗?”
“是的,我今天同他通了电话。”
“怎么样?”
“我让他自由行动,他也让我自由行动。这样一定更好些,免得互相干扰。”曼松没精打采地回答。
“他找到什么线索吗?”
“据我所知没有。他同样在无人王国里摸索,跟……我一样。”曼松答道。
“不管怎么说……”麦克波逊犹豫地说,“我觉得您的同伴是多余的。请您允许我这么讲。我总觉得蕾娜特案与罗莲案有联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毫不反对。只是……您有证据吗?”
“还没有。”
他们在守门人那里停了车,不按喇叭,耐心地等待,直到他认出了他们。
“啊,是你们哪。我今天又想起了一点。”老头儿说,“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五个人没有一个回来过。”
“谢谢。”麦克波逊说,“这是个重要的提示。”
他们开到办公楼前停了车。麦克波逊环顾四周,观察着那些机库、修理栅、停在场上的体育飞机和汽车。”
“科诺利,您到那边执行任务去。确定一下那些汽车是谁的,要当场查明。所有不能马上查出车主的汽车您立即都报到局里去让他们查。您到餐厅里去顺便问问山笛将于什么时候回来。您可以说您打算包租他的飞机,或者您愿怎么说也行。试试看了解一下人们对他是怎么看的,知道他什么情况。遇到可疑情况,您马上来找我。回头见,”
麦克波逊和曼松走进了机场办公楼。机场负责人看来正在等他们,他向他们迎面走来,领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
“先生们,我这儿有个让人放心的消息。今日一早山笛给我打了个电话。那天他的飞机出了操纵故障,他决定在夜幕降临之前临时在野外降落。他排除了故障,今天早晨飞到了目的地。”机场负责人叙述着。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必须向爱丁堡报告吗?”曼松问。
“不用。我给克洛伊打过电话,那里的机场领导人也通过电话通知山笛-麦克寇文,说这儿在为他担心。”机场负责人说。
“这是什么意思?”曼松不客气地问,“担心?这儿谁在担心?您是不是说了,刑事警察对他感兴趣?”
“这倒没有。”机场负责人害怕起来,“我只是告诉了克洛伊的同事。他不管怎么说总是个公职人员。”
“您以为一个公职人员就不会犯错误吗?”麦克波逊叫喊起来。“老天爷!”“他向机场负责人跨近一步,压低了嗓门,“如果由于您走漏消息使哪个罪犯逃之夭夭,我将无法克制自己,将对您起诉……罪名是帮助潜逃。”
“可是……”机场负责人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以为山笛-麦克寇文的为人担保。”
“您愿担保就担保,想干啥就干啥。可是我们在这间房间里跟您说的任何话您都没有权力说出去。我真想……”
“等一等。”曼松打断了愤怒的麦克波逊的话、“您同克洛伊通个电话,先问一下那儿的机场负责人,我们跟您说,您又告诉了他的话,他对山笛-麦克寇文说了多少。其次,您给维克机场打个电话,问一问山笛和他那架飞机还在不在那里。如果飞机还在,我们将请求上司下令禁止他起飞。您可以打这两个电话吗?”
“可以。”机场负责人一口答应,顺手抓起了电话听筒。他精神恍惚,号都拨错了。
“不必激动。”曼松轻轻地对麦克波逊说,“假使那个人还在维克,我们就坐飞机去看看他。如果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这个小小的冒犯也无所谓,如果是他,而且发现我们正在找他,他会不加思索地采取行动,错误的行动。他迟早会自我暴露的。”
“您的话可真动听。”麦克波逊瓮声瓮气地说,“假如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他会装得天真无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宣称让他的乘客在这里或那里下了飞机,根本没管他们到哪儿去。”
机场领导人的电话看来没有打完的日子了。克洛伊方面的话使他脸上浮现了失望和尴尬的表情,他说得很轻,很急,他在用复杂的句子告诉他的同事,那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同时还解释在爱丁堡他这里是怎么一种场面。他尽可能不让旁边的警察听明白他的话,传入麦克波逊耳里的只是一些断断续续、没有联系的句子。
麦克波逊失去了耐心。
“等一等。”他顾不上客套,直接从机场负责人手里接过了听筒。
“现在说话的是地区警察局奥麦克波逊。您给我听着。您只要把从您的同事这里听到的哪怕一句话传给第三者,我们就将以破坏刑事侦讯的罪名控告您。明白吗?这一套‘假如’、‘可是’、‘也许’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您已经卷入一个刑事案件,这一点您必须认识到……任何不负责任的谈吐都将对您不利。我就说这么多。您还要同您的同事说话吗?”
克洛伊那边不想再说什么了。麦克波逊挂上了电话。曼松站在房间后部的墙边微笑着。他知道,其实麦克波逊也知道,他们并没有对克洛伊的机场领导人提出诉讼的权力。
“现在请您同维克方面联系。我们没打算在您这儿过夜。”麦克波逊说。
机场负责人拨动键盘,占线。他拨了一遍又一遍,老是打不通。麦克波逊变得焦躁不安。曼松站在窗边-望那些正在起飞和降落的体育飞机。其中有几架已经老掉了牙,飞不快,噪音却大得难以令人忍受。他真奇怪怎么有的人哪怕在空中转一小圈也会感到过瘾。
“您明白是什么原因吗?”他转过头来问麦克波逊。
“不明白。”麦克波逊回答,“但我有这么一种印象,这实际上已经成了象征性的。有些傻瓜以为只要靠引擎开到别人的头上,他们也就真的是高于别人了。他们的精神力量完全寄托在把他们带上天空的操纵杆上。”
机场负责人脸上浮现出不愉快的微笑,”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拨电话键盘,而占线的嘟嘟声总是不停地响起。
门突然被推开。科诺利走了进来。
“对不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衣,还有护照。”
他一只手拿着件大衣,另一只手拿着本护照,站在曼松和麦克波逊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什么护照?”麦克波逊问。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小姐的护照。”
“您从哪弄来的,科带利?”麦克波逊边问边从科诺利手中接过护照。护照是装在一个皮夹子中的。
麦克波逊坐了下来。
“从一辆偷来的汽车中找到的,先生。这汽车停在机棚后面,谁也不知道这车是谁的。但钥匙插在那里。我想看一看总可以吧。后备箱里放着这件女大衣,大衣口袋里捆着这本护照。”
“您怎么知道汽车是偷来的?”
“我打了个电话给局里。我们早已发出寻车启事,先生。”
曼松钻到麦克波逊身边,看着他翻阅这本护照。完了他把护照递给曼松。
“把大衣给我。”麦克波逊说。
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把大衣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没有找到别的东西,一便又交还给科诺利。他垂着胳膊,呆呆地注视前方。曼松和科诺利都吃惊地看着麦克波逊,只不过科诺利观察他的头头时的表情掩饰一些。房间里出现了出奇的寂静。麦克波逊也发现了这一点。
“终于有了。”麦克波逊轻声打破了沉寂,他看着科诺利,“祝贺您。您打个电话给局里,告诉他们,到港口去的那两个人可以撤回了。”
“是,先生。”
“请把护照和大衣带去保存起来。”
科诺利离开了他们。麦克波逊仍然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地板。机场负责人苦苦地拨着键盘,好像那里系着他的一线生机似的。
“我们是不是出去走几分钟?”曼松试探地问。
麦克波逊缓缓站起来,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说:“您给维克打通后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就在外面。”
办公楼外飘着一股难闻的汽油味,细雨已经停了。云呈丝状,太阳时而露一下头。潮湿的水泥场地开始蒸发热气。他们慢慢地从微微蒸气中穿过,从海岸那边吹来的风给人带来舒适的感觉。
“每当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我总是受不了。”麦克波逊出乎意外地说。
“那不是感觉,而是准确的、合乎逻辑的。”曼松不同意他的说法。
“我们所做的事可能是合乎逻辑的。可是我们的出发点却带有偶然性。每一回我都自问:假如我们不是从这里,而是从那里着手的话,事情会怎么进展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曼松?”
“我明白,可是我劝您不必为此绞尽脑汁。”
“它要让我想,我有什么办法?算了。您现在打算怎么做,曼松?您已经看清了形势。一个姑娘,一个女性诱饵,两个或三个男人。您的事怎么办?”麦克波逊问。”
他们走过了机棚,又折回去。曼松耸了耸肩,两手叉在背后。
“我跟您一起干。”他说,“也许您这案子与另一案子相同,有联系,那我也能获得一些经验。为什么绑架者不会同时绑架两个姑娘呢?您射问我的动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跟您一起干,当然得看您是不是同意。”
“那还用说。”麦克波逊回答,“不过我对您的做法并不完全明白。”
“我自己也不明白。”曼松叹了口气。然后挤了挤眼睛,补充说:“我和您一样,我也有某种感觉。”
麦克波逊不相信地看看曼松。因为他怀疑曼松是不是又在跟他开玩笑,可是从曼松脸上他看不出所以然来。他们又经过了办公楼,忽听身后有人叫喊。机场负责人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然后转身跑了进去。他们也跟了过去。走入办公室,发现那位机场负责人神情激动,直做手势,手里拿着电话听筒,用含意颇深的目光看着他们。他终于讲完了话。朝他们走过来。
“山笛-麦克寇文已经飞离维克。”他说,“他报的目的地是斯多诺威。现在他还到不了那儿、我们之所以那么长时间打个通电话,是因为电话线断了。不知谁剪断的,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现在还不知道。”
“他走了?”麦克波逊差点跳了起来。
“是的,不过最多半小时后他就得飞入斯多诺威的控制范围。”机场负责人说。
“我敢打赌。”麦克波逊转身冲着曼松。“他永远不会去斯多诺威。您信不信?”
“我还不想打赌。”曼松说,“还很难说山笛-麦克寇文是不是个聪明的家伙;聪明的话,他就会去。除非惶恐使他失去了理智。”
“那边的雷达网怎么样?”麦克波逊问机场负责人。
“非常稀。”他回答,“要想不间断地在屏幕上监视一架直升飞机,我们必须在每个山顶都有一台雷达……即使那样也还不见得够。如果他在山谷里贴着地面飞,那我们根本看不见他。”
“您能否再问一下,他有没有在维克加足油?”麦克波逊问。
“您稍等一下,我问问看。”
“请您再通知斯多诺威机场,扣下山笛-麦克寇文的飞机,不许他再度飞离。有关手续由我们来办。您这儿还有一个电话机吗?”
麦克波逊在隔壁打电话。他告诉警察机构的话很简洁,只说与拘捕某人有关。
然后,麦克波逊和曼松又走到外面。他们信步穿过空场,绕着机棚走,看人们取那辆偷来的车上的手印样子。刑事化验室的人员用镊子把一团棉花小心地放进了一个小塑料袋,然后拿给麦克波逊看。
“我们估计是氯仿,先生。”他说。
“这就是那位守门人闻到过的新式甜酒味。”麦克波逊说。
一刻钟后,他们重新回到机场负责人的办公室,打电话,等电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维克的电话来了:““那架直升飞机加足了油。所报路线上的飞行检查站报告说,没有见到那架斯高特飞机的踪影。
已是中午时分,麦克波逊满脸通红,大汗直流,气急败坏。
“您得做出决定,麦克波逊。”曼松说,“是自己去还是交给当地警察部门办。”
“好吧,”麦克波逊喘着气说,“我去。”
“上哪?”
“维克。”
“对极了!”曼松说,“我也去。”
丹尼斯男爵在与巴黎通话。法国外交部国务秘书脑袋向前冲着,一边听一边往笔记本上写。
“很好,好极了!丹尼斯男爵阁下。如果您都允许我向罗莲小姐那成天担忧的父亲透露一点,一点儿就行,我将十分感激。”
“可以,可以,只要不告诉新闻界就行。”丹尼斯男爵说,“如果消息扩散出去,后果很难设想。我手下最强的人还会继续给我提供情报,您明白吗?假如我们把他的估计说出去,也许会破坏他们的步骤。再说,谨慎地看,这一切都纯粹是估计。”
“您尽管相信我的保证,阁下;您对弗雷斯卡先生的守口如瓶可以像对我一样放心。……还有,”说到这里,国务秘书”压低了嗓门,声调变得柔软亲密,“我听说……不过现在该轮到您注意保密了……德-弗雷斯卡先生打算拿出一笔数字更大的股票来分发,当然要根据在这件事上的贡献不同而不同。丹尼斯阁下,我是否可继续期望得到您的帮助?”
“毫无问题……即使没有弗雷斯卡先生的慷慨大方也一样。我还能向您担保,在这小时内就让他们发出电报,为您的匹埃尔先生到英国土地上来协助破案做好准备。您现在就可以告诉他,英国警察厅的局长曼松将在爱丁堡恭候他的到来。谁又想到过最终发现线索的地方还真的是苏格兰,您说呢?”
“是的,谁都没想到过。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一开始我们以为罗莲小姐根本就没有被绑架,而是待在这儿的什么秘密的情人窝里。当然这只是一种设想,全然秘不可宣。看来她的爱实际上属于高尔夫球和爱丁堡的艺术表演……也可能属于某个英国人……有这方面什么消息吗?”
“那样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弗雷斯卡夫人就出生在英国,罗莲小姐也在牛津学过几个学期。我们会把罗莲送回您身边的,国务秘书先生。”丹尼斯男爵说。
“可别,男爵阁下,别。”国务秘书说着大笑起来。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丹尼斯男爵的声音又变得十分严肃,他轻咳了几声,“您知道钱将怎么送来吗?”
“还不知道。您知道这多使罗莲的父母心疼吗?不管是伦敦警察厅还是匹埃尔先生抓住暴徒,我都要求对他们采取最严厉的惩罚。或许可以把这些人移交给我们吧?”
“我看还是到时候再说吧。”丹尼斯男爵为难地说,“再怎么我也不能对我们这儿的法律视而不见啊。”
“这我明白,我感说您的种种帮助。”
对话还持续了一会儿,最后说了一些客套话,互相邀请来访。
丹尼斯男爵告诉警察局长曼松:法国探长即将到来。与此同时,匹埃尔接到通知,让他去苏格兰参加破案工作,就坐下一班前往爱丁堡的班机。
这是8月21日。关于罗莲一案,电视里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可报,只是不断重复已播过的镜头。评论也是老调子。报纸断了顿。有几家报纸找到了摆脱困境之继续吸引读者注意力的办法,他们从弗雷斯卡家的私人生活中抽出最精彩的片断。发表了诸如富裕的男人、美丽的夫人和放荡越轨的女儿的一组组照片。
奥地利《商报》也以恰如其分的语言描绘地中海边弗雷斯卡家中的痛苦气氛。一有几位摄影师从某个隐蔽处,也许是爬在高高的树上偷拍下了别墅花园中被绑架者父母的一些镜头。世界公众津津有味地看到:那做父母的都穿着深色素装,连遮着他们吃早餐的太阳伞也是暗色调的。生活有它的规律,哪怕是财政经济巨头也得吃饭,受巨大痛苦折磨的母亲也一样。
《商报》买了一些照片,花的价钱相当于一年前购买肯尼迪被刺照片时支出的款项。不过人们的估计是正确的,通过这些努力能使读者的兴趣始终不成。他们在一天天的报纸上把关于这起绑架事件的报导弄得像连载的长篇小说。
记者布吕克尔接受了写这个连载故事的任务。可是他颇有黔驴技穷之感。他对富裕人家的生活知之甚少,只能从杂志上、无聊小报上找来一些素材,七拼八凑,以他的报纸习用的语言写出。他花了力气,可是这仍然是一篇内容贫乏的文章,用了许多形容词,还有假如、可是等等。他知道这篇文章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
“一点戏剧性都没有!”主编施普朗格博士叫道,“您以为我会让您的这篇废话在第一版占三栏版面吗?这玩意儿就连女佣人都不愿读;要么您多动动脑筋,……要么我把这事交给另一个更适合的人。布吕克尔,您说说看,您写的这玩意儿自己读过没有?”
“可是,博士先生,”布吕克尔的抗议有气无力,“弗雷斯卡夫妇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们,又叫我怎么去写他们的心情和举止呢?”
“这是您的事。您别忘了您是记者,记者就得靠丰富的想象力去赚钱,而不是靠几行没有内容的文字。这样的文笔会使我破产的。您连一个像样的题目都想不出来。我的上帝,布吕克尔,要是明天还拿不出一篇一流的文章来,您就另谋生路去吧。”
布吕克尔走出了主编室,来到档案室,取出最近几天的报纸。虽然肚子很饿。可他又没有胃口。他毫无兴趣地一页页翻起来,阅读他执笔写的弗雷斯卡一篇篇故事。他不得不承认,他所生产的虽然不是“废话”,但确实是平平淡淡,没有生气的小学生作文。
布吕克尔带着这一叠报纸回家去。他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没准能在绑架者的那封信的触动下写出一篇义愤填膺的反驳文章来。
他扑在长沙发上,报纸在身旁地板上堆着,他读了一会,翻过身来,凝视着天花板,构思着与《商报》地位相符的有教诲意义的句子:
“暴力焉能救世……
“富裕不是罪,视苦难为天赐才是罪。……不,这不行,大简单了……
“破坏世界平衡的不是富裕,而是共产党国家无能提高他们的国民生活水平……这好一点……
“人性和富与穷无关。自由世界的自由公民谴责任何暴力行动,即使戴着所谓人性的面纱……
“来自全世界的怒吼难道不是足以证明人们对罗莲-德-弗雷斯卡和她的父母的深深的,人性的支持和同情吗?这不正是希望所在?一旦有人被绑架、被拷打、处于非人的监禁中,抗议的火焰就熊熊燃烧,远远超越欧洲的界限……”
布吕克尔一骨碌坐起来。他拿起8月19日的报纸。有个人星在他的记忆中闪现。他浏览着当天报纸的内容介绍,地方版,他的目光上下左右移动着,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在《3000升汽油流入草坪》和《进一步限制自动机械的法律》这两篇文章之间,挤着一则启事:“姑娘失踪。蕾娜特-歌得斯密德,17岁,金色头发,褐色眼睛,椭圆型脸,身高1.68来,无特征,身着旅行服、黑鞋、灰雨衣、黑手提包;最后一次被见到在8月17日搭班机从维也那施维夏特机场飞往伦敦前。请各有关警察机构提供有关消息。”
布吕克尔数了数。一共八行。他把启事从这张报上撕了下来,他看看地上,那儿乱七八糟堆着纸片;到处是《商报》,不管往哪儿看,都是《商报》。
无特征,他在想,无特征。
他拿不定主意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给警察局打了个电话。没有得到什么新的内容,他只知道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父母的住址。他往一块面包上抹了黄油,匆匆吃起来,把地上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他把纸张和驾驶执照塞进口袋。在离开住宅前,将一张纸卷入打字机,打下了标题特征:无。
费了一番劲他才找到史雷恩路。这个地段是他没有来过的。这里都是些自己建造的以及用现成建筑构件搭成的简单的家庭住房,园子小得可怜,房前10平方米,房后20平方米。一小块草坪、一丛玫瑰花、一棵银叶枞树,或者再加上两株桦树,其枝叶掩映在篱笆上。这儿的人就以这些手段来掩饰他们用业余时间盖成的房子的简陋。
布吕克尔接了电铃。走进房里,他看见两个以疲倦的目光看着他的人;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突然心中涌起一阵羞愧,于是没有说出他的报社的名字,只结结巴巴地说明自己到此想要帮点忙。两位老人引他穿过一个狭窄的房间,进入一个
漂亮房间。屋里飘着饭菜味,不过餐具已经收起来了。
问什么好呢?你们好吗?有什么消息吗?你们有女儿的照片吗?能借一张给我吗?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大家都沉默不语。布吕克尔装着在口袋里找什么,尽管笔记本早已拿在手里。
“真是飞来横祸啊。”歌得斯密德先生打破了寂静。
“警察怎么说?”布吕克尔问。
“什么也没有说。”歌得斯密德先生回答,“他们什么消息都没有。”
“我们总不能不停地打电话。”歌得斯密德太太说。
“为什么不可以?”布吕克尔说,“你们有没有试着让外交部过问此事?”
“外交部?”歌得斯密德先生吃了一惊。
“当然-……你们没有去找过安全局长吗?”
“没有。这能行吗?”
“也许我还真能帮帮你们。”布吕克尔说,“我虽然是记者,不是警察。可是我有办法给他们稍微施加一点压力。”
“您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
“不,谢谢。”
“您认为,我们这么长时间关于女儿的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也没从当局那儿得到什么回答,是不是一定很糟?”
布吕克尔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什么也听不到总比听到坏消息强。”
“那个到这里来过的警察真好,”歌得斯密德太太说着恳求地看着布吕克尔,“您不会写什么使他恼火的事吧?”
“不会……不过我要写的。”布吕克尔说。
“原来……您要写?”歌得斯密德先生的语调中微微透出失望,“我还以为……”
歌得斯密德先生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他是个善良的人,不愿刺伤别人,不会强求于人,甚至没有勇气提出自己有权力提的要求。
“我可以看看你们女儿的房间吗?”布吕克尔请求说。
“好的。”歌得斯密德太太说着站了起来。
他们沿着狭窄的木楼梯走入阁楼。走在楼梯上能闻到一种防腐浸剂的味道。木板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姑娘的房间里别有一番芳香。这里散发着刚洗净的衣服的味道,还有香蜡和蜂蜜的气味。这是个狭窄的房间,白蓝二色,略显陈旧的木板墙上留有擦拭的痕迹,窗前挂着薄薄的窗帘。
“您有照片吗?”布吕克尔问。
歌得斯密德太太点点头。她走下去,在抽屉里翻了一阵,给布吕克尔拿来一张她女儿的照片。布吕克尔打量着这张照片,又一次掏出他的笔记本,坐了下来。他巡视了一下这个房间,看看书橱,儿时的玩具四散着,纪念品,一只熊,一个洋娃娃,还有一只五彩童话鸟。他面前的墙上挂着一本美术年历,印着的都是毛尔佩奇的画。年历8月17日下面划了红杠,还画了个惊叹号,用印刷体写着:起飞。书架上一束黄色的花,插在一个花瓶里,窗旁有个刚编织完的篮子靠在墙边。布吕克尔把目光收回来,固定在照片上。
没有特征,他在想,没有特征。
他看着的是一张坦率纯洁的脸。目光亲切、惊奇,嘴唇微微撅起,鼻梁细细的,长长的头发带着柔软的波浪落在肩膀上,围住了光滑的面颊。面颊已经失去了童稚的抛物线,下巴上有个小小的凹窝。
布吕克尔开始动笔,在纸上涂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他感觉得到那个女人在看着他,她坐在床上,抚摸着被子。他想单独呆一会儿,可是他没有勇气对她说,如果让她感到奇怪,那就不合他的本意了。她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我能让您单独待一会儿吗?”
“假如您允许我留在这儿的话。”布吕克尔回答时头没有从纸上抬起来。
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扯下那张涂得乱糟糟的纸塞进口袋。他什么都不写,靠在椅靠上,再次观察了一遍房间里的一切东西。他在想,这位褐眼姑娘现在会在什么地方睡觉呢?而他,一个陌生人这时却在她的房间里,距离她的床只有几公分,并在观察她的照片。这真是荒唐,可是荒唐出自荒唐,没有这荒唐的起因,他永远也不会到这里来。坐在这里,一个人,手里拿着笔记本,想把心里的话写下来,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这个房间现在还活着,这里还有一位姑娘的温暖和痕迹……但是还能持续多久呢?它难道会成为两个正在衰老的人的纪念馆,然后成为两个白发苍苍的人的圣地和痛苦的回忆吗?
布吕克尔手伸到头发里搔着。他几乎忘了到这儿来的目的,他又向照片看了一眼。
没有特征,他想,没有特征。
他站起来,离开了这间阁楼。他慢步走下楼梯,向下面的房间望去。歌得斯密德先生坐在他的太太身旁,一只胳膊搂着她。歌得斯密德太太的头靠在她丈夫的肩膀上。她睡着了吗?她没有睡;布吕克尔清楚地看见,她在哭。
“谢谢你们,”他说,“我会再来的。”
施普朗格博士对着电话机吼叫。他的大嗓门丝毫帮不了他的忙。整栋房子里没有人知道布吕克尔的去向。施普朗格博士把全体编辑召集起来,他们纷纷苦着脸走出自己的房间,摇着头,多少有些激动。他们必须这样,这是他们的义务,因为他们的负责人是这副神态。
“布吕克尔在哪儿?”施普朗格冲他们喊。
没有人吭声。
“谁是昨天夜里的责任编辑?”施普朗格博士问。
“布吕克尔。”有人说。
“谁是排版人?”
“恩斯特-艾马耶尔。”
“把他叫来。”
艾马耶尔也来了。他走进来时大声问了早安。施普朗格朝他发火。
“这篇文章是怎么跑到第一版上去的?”
“是布吕克尔安排的。怎么了?”
“您就没有读读里面写着什么吗?”
“我并不对内容负责,这您是知道的。读我是读过的。”
“见鬼!我知道您不必负责,艾马耶尔先生,您读了为什么没有把这篇文章删掉?”施普朗格博士愤怒地喊叫。
“我已经说过,我不对内容负……”
“可是您的头脑是健全的。艾马耶尔先生,您的头脑一定会告诉您,这篇臭气冲天的东西会彻底败坏我们报纸的名誉!”
“我对内容不负责任。”艾马耶尔冷静地重复了一遍,“再说我觉得不错。”
施普朗格博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负责经济版的编辑发出嘘声,管文化版的那位摇摇头。
“不错?!”施普朗格博士惊恐地说,他从写字台上拿起报纸,打了开来。“《特征:无……》,您是不是觉得这题目很新鲜?再看看开头几句吧,比如:母亲们和父亲们,如果你们的孩子耳朵被人削掉,牙被打掉,手指被砍掉,哪怕他们被绑架,也不会在全世界引起公愤,因为他们是没有特征的。……您不觉得耸人听闻吗?艾马耶尔先生,这您觉得不错?还有更妙的呢:你们认得罗莲-德-弗雷斯卡的特征吗?你们大家,本报的全体读者都认得。不仅仅你们,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电视观众、报纸读者都认得。那特征是德-弗雷斯卡先生的巨额银行存款,那是生产用于坦克、大炮、战舰、炸弹和轰炸机的钢材的法兰费罗公司,那是三家私人银行、两家报刊康采恩和一个议员席。亲爱的父亲们,母亲们,这里面随便哪一点都足以形成与你们的孩子的无特征的鲜明对比。你们大家都知道弗雷斯卡先生和夫人。我们向你们展示的照片够多的了。你们也通过我们的报纸得知,法国和英国的外交部、最高警察机构和外交机构都在积极行动。你们大家,母亲们和父亲们的愤慨都是合情合理的,对夺去一个人的自由、绑架这个人、敲诈其父母的做法应该气愤。你们和我们都希望罗莲-德-弗雷斯卡能重新回到她母亲的身边。在这非法现象泛滥的年代,你们都要求正义得到申张。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知道蕾娜特-歌得斯密德这个名字呢?为什么没见过蕾娜特父母和她本人的照片?尽管他们就住在我们城里。这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今年17岁。你们当然要问,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怎么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失踪了,在坐飞机从我们这座城市前往爱丁堡的途中失踪了。同罗莲-德-弗雷斯卡完全一样,也是在前往那里的飞行途中失踪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她的父母在为她哭泣。她于8月17日前往苏格兰,打算去那里勤工俭学,进修英语。她到那里不是去观摩高尔夫球世界锦标赛,也不是去观看艺术节的——她飞往那里,是去工作。而这点正是没有特征的。尊敬的读者,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未将此事告诉你们,而你们只有权力去同情弗雷斯卡先生和夫人,没有权力去同情歌得斯密德夫妇。尊敬的读者,你们想必会有所悟吧。你们一定发现,我们这儿的外交机构变得异常活跃,最能干的官员已经奔赴苏格兰。尊敬的无特征的读者们,你们有没有悟出什么道理来?你们有没有认识到:不仅你们的孩子,而且你们自己也同样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在这个冷酷的、脱离了常规的时代,尊敬的读者,你们却没有特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们处在巨大的危险中,只有某种特征才能使你们有权得到公众的帮助和同情,你们愿意就这样任人宰割吗?
“人们为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做了些什么呢?以本报为例,关于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消息至今只登了8行。而关于弗雷斯卡家的已达810行!所以本报今天不打算按原计划报导罗莲-德-弗雷斯卡被绑架事件的进展情况,而来谈谈蕾娜特小姐。”
“好吧,您现在还怎么说,艾马耶尔先生?还有更甚的呢,比如:姑娘们漂亮的面孔变成了恐惧的面具,他还说什么世界上最发达国家中的丑恶现状。先生们,你们怎么认为,这是耻辱,这是左派宣传,在我的报纸上,偏偏在我的报纸上!”
编辑们乱糟糟地嚷成了一片。愤怒、劝慰、幸灾乐祸、妒忌……种种情调的叫嚷。只有艾马耶尔先生非常冷静,而且观点与施普朗格博士不同。“博士先生,您打算怎么办?”他隔着写字台说,“这是一篇合情合理的文章。假如一个可怜虫只是由于没投上好胎而得不到帮助,当然是让人恼火的。”
“少跟我来这套平均主义!您对国际政治关系懂什么?您知道不知道有些发生在幕后的事情对真正的政策起着决定作平?您懂不懂弗雷斯卡这件事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您对此一窍不通。”
“不错,您说得对。”艾马耶尔说,“我对此一窍不通,这首先是由于我对赚钱的秘诀一窍不通。”艾马耶尔走出了主编室。
“我不想再见到他,”施普朗格博士说,“先生们,我们必须马上写出一篇文章来登在明天的报纸上,以削弱布吕克尔的丈章造成的影响。但是要谨慎。关于这个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我们当然要在当日要闻栏内登一张照片。这样我们就使布吕克尔先生没法子兴风作浪。”
电话铃响了,一个编辑拿起听筒,他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向施普朗格博士,手捂住话筒。
“发行处问还有没有今天的报纸。”
“怎么了?”
“已经全部卖完。”
主编室里刹时静了下来。编辑们都看着施普朗格博士。守在电话机旁的那位手里拿着听筒,两脚来回倒着。
“这……难以置信。”施普朗格博士声音很轻,“是由于这篇文章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抓起另一架电话的听筒,按了一个键。
“印刷机上今天的铅版还在吗?”他问。
然后他说:“继续印……5万份。”
那位编辑把手从话筒上挪开:“好的,5万份。”
施普朗格博士说:“还是那样,你们提个建议出来。两小时内。我们的文章明天发表。谢谢大家。”
编辑们鱼贯离开这个房间,谁都不吭声。房子底层响起一声信号,紧接着便是大印刷机的轰鸣声和整座房子的震动。
《特征:无》——加印了5万份。
布吕克尔觉得事情不妙。史雷恩路尽是人,汽车堵塞了,他只能徒步走去。他碰到其他报纸的一些同事,有新闻摄影师、有手里拿着录音机的人,大多数人围在房子四周,进进出出如穿梭一般,就像这不是住家,而是饭馆。门敞开着,布吕克尔走进客厅,有两个摄影师用镁光灯把房间照得雪亮,不停地拍着照。歌得斯密德夫妇窘迫地坐在沙发上,满脸通红,人家让他们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头向这儿摆,向那儿摆,手里拿着蕾娜特的一张大照片。当他们认出布吕克尔时,便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布吕克尔忙向他们走去。
“这场面你们觉得舒服吗?”
“不。”歌得斯密德先生说,“可是这也许会有帮助呢!”
“只会帮助那些想借此发财的家伙。”
“那我怎么办?”
“把他们撵出去。”
“我哪能这么做?他们都那么友好。”
“您就说你们受不了了,累了。”
“您帮我们说吧。”歌得斯密德太太说着站了起来。她把蕾娜特的照片放在桌子上,走进了厨房。摄影师们叫她回来,房间里越来越闹腾。布吕克尔把叫嚷者们推出门去。他的同事们冲着他说了些不好听的话,说他妒忌别人抢走饭碗。他不屑与之争辩,只是警告他们别破坏公民家庭的安宁。
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外面街上还有一些摄影师在等待。布吕克尔不去管他们。
“没有想到我的文章会给你们家引来风波。我不是故意的,请你们原谅。”
“您还要写什么吗?”歌得斯密德先生问。
“不。我是说,暂时不写了。我打算坐飞机去苏格兰,”布吕克尔说,“您把你们女儿的一切事都讲给我听。把关于她的数字和日期都告诉我。我必须对她知道得像您一样多,歌得斯密德先生。我将自荐是她的亲戚,我想去了解一下,人们为找到她在干些什么。”
“您要帮我们去找蕾娜特?”
布吕克尔没有回答。他该怎么解释他的打算呢?他当然愿意为寻找这位姑娘出力。但是歌得斯密德先生过高地估计了他。他既未受过刑事破案的训练,又不是一个敢于深入虎穴与一伙匪徒周旋的孤胆英雄。
歌得斯密德先生错误地理解了布吕克尔的沉默。他以为这是谦虚。
“你听见吗,妈妈,布吕克尔先生将飞往苏格兰。”他朝厨房里喊,“他要去帮我们找蕾娜特。”
布吕克尔没有予以否定。他没有理由使这两位老人失望,再说他也无法解释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留了很长时间,听两位做父母的叙述姑娘的生活经历。他心中渐渐产生一种亲切感,感到蕾娜特就像他一位住在国外的妹妹。将近黄昏时分,他才离开了史雷恩路这幢房子,带着一些照片、字迹、一盘录音带和一些个人用品。他将汽车开入车库,步行回家去。在一个书报亭他买了各种各样的晚报,那上面都登着歌得斯密德一家的照片,并配有感人的评论文章。它们都避开问题的实质不谈。这本是意料之中的。用的主要词汇无非是震动、悲痛、难受、同情之类;蕾娜特最近的成绩单,一张她在参加去年学生游泳比赛时拍的穿游泳衣的照片,还有从她最后一篇作文中抽出来的关于博爱义务的句子,这一切都被用来唤醒人们对她的同情。
布吕克尔收拾行装时算得很仔细,因为他只打算带一个旅行背包。他打了个电话订好一张前往爱丁堡的机票,把辞职书扔进邮筒,然后回家躺到床上。直到睡着前他还在想这个问题:到达爱丁堡后应该先做什么事。他睡得很香。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狭窄的由白色和蓝色构成基本色调的房间着了火,他用一个花瓶浇水灭火。醒来后。他煮了很浓的咖啡,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收音机里说找到了一点有关蕾娜特的线索,还说这条线索似乎引向爱丁堡更北面的某处。此外,警察在一辆被窃的汽车中找到了姑娘的护照和大衣,但是一切都还捉摸不定,有待核实。播音员说:《商报》的一篇文章在全国掀起了一股围绕着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狂热浪潮,政府向人民保证,一定为找寻蕾娜特竭尽全力。
关掉收音机,布吕克尔离开了住宅。他坐上一辆出租汽车向机场驰去。他不再买报纸。那些围绕着人道的叫喊声、喧嚣声已经叫他烦透了,人人声称要保卫它,可是一旦不好办或者要花钱,谁也不会去采取任何行动。
麦克波逊是单独去的维克。曼松接到通知,匹埃尔先生将在几小时内到达爱丁堡。他,曼松得去迎接这位法国同事,并开始与他合作。
曼松一肚子火。他诅咒自己太多嘴,向丹尼斯男爵暗示有一条线索从爱丁堡延伸出去。现在可好,丹尼斯男爵提醒他不得改口。他决定以某种方法使法国同事把他的估计始终当成具体的线索,直到他真的找到某个突破口。
匹埃尔乘坐上午的班机到达。他在警察局交验了介绍信,听曼松作了第一次情况介绍。曼松用的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毫无热情。匹埃尔马上感觉到,他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而巳爱丁堡这边对罗莲-德-弗雷斯卡的下落知道的远不像预想的那么多。匹埃尔对长篇大论没有兴趣,他只想仔细听取曼松称为与罗莲有关的线索,并缜密地加以推敲。但到此为止,实际上,只有引向蕾娜特的迹象,就连这也只是一种假设。
“我带来了罗莲小姐最近的一些照片。”匹埃尔说着把照片像扑克牌一样摊在桌子上。
“有意思。”曼松嘟囔着用眼睛扫了一下。
他愣住了。他抽出三张照片,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一张是罗莲在伦敦那个常是群众集会的特拉法加广场上,另一张是罗莲同一群长发男青年在伦敦的戏剧和娱乐中心——匹卡笛利广场上,第三张照的是牛津的一座架在塞姆斯河支流上的木桥,背景是马格达兰学院的塔尖,罗莲身边靠着一个年轻人,他侧面对着照相机。
“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的?”曼松问。
“几星期前照的。”匹埃尔回答。
“您是否知道这些男人是谁,还有桥上的这位?”
“不知道,也许是罗莲的同学。她在牛津读过几年书。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上这儿来。”匹埃尔说。
“我想把照片拿去放大,当然要先征得您的同意,把它们寄给我们在牛津的人。或许我们能得知这些男人是谁。”
“会有用吗?”
“一切都会有用。”曼松没好气地回答。
“如果有了具体线索,最好不要纠缠细节。您说呢?”匹埃尔友好地说。
曼松看了看其他照片,这些都是在法国拍的,引不起他的兴趣;
“也许这些男人中有一个是我们破案的关键。”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别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我们错过了什么机会。”
“非常正确。”匹埃尔情绪很高,“我们吃饭去,好吗?”
曼松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坐卧不安的小个子竟突然间变得心境平和,想到了吃饭。这真使他吃惊。曼松把照片送入暗房,让他们弄完后送到牛津去。吩咐完毕,他才领匹埃尔出了警察局。
他们的车驶入汉诺威大街,拐入市场区。下车后,他们走进一家午餐戏剧俱乐部。曼松并非想以此讨好匹埃尔,他选择这里是出于时间上的考虑,因为到机场去这里正顺路。
这是个小饭店,酒菜价格低廉。里面挤满了穿着牛仔裤和羊皮上装的年轻人;姑娘们身上挂着黄铜首饰,额前扎着编织的额带;小伙子们敞开着衬衣,以便人们一眼便可看见他们胸前挂着的金属十字架或者嬉皮士徽,这些东西都用皮带子系着挂在脖子上。这里很热闹,饭菜要自己去取,是一种自取食餐厅,桌子很小,椅子很窄。
曼松一手安排匹埃尔的午餐,他拿来一些盘子、两个杯子,让他的客人在狭窄的编织椅上坐下来吃。
“这是什么?”匹埃尔指着他的盘子里问。
“希希克拉伯。”曼松回答时丝毫不动声色,就好像这是他的家常便饭似的。
“嗯。”匹埃尔应了一声,便吃了起来,由于菜太辣,他不得不猛喝几口啤酒把这辣得要命的东西冲淡。
正吃着,响起一声钟声,一部分客人端着盘子和杯子隐到一个门帘后边去了。
“来,拿上您的东西。现在有意思了。”曼松说着拿上自己的盘子和杯子,领着匹埃尔走到门帘后。
他们走进了一个亮着微弱灯光的大厅,这里的座位跟体育场里一样,每排座位前有个齐胸高的平板,这是给来访者当桌子用的。曼松和匹埃尔在最后一排蹲下,继续吃着。这时灯光灭了,投影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小小的舞台。
“现在要干什么?”匹埃尔惊奇地问。
“我们这是在一个剧院里。”曼松轻声解释,“在这里你吃东西也好,干什么也好,都没有关系。”
“噢。我们法国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呢?”
这是杰克-杰松的《期待的夫人》首演,只有两个演员,故事发生在今日爱丁堡一个私人住房的餐室内。两位女演员,爱迪丝和柴莉亚分别是佣人和女主人。她们在等一个客房。剧情很简单。匹埃尔多半时间不看那被灯光照亮的舞台,而看着手里的盘子。曼松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手执啤酒杯,眼睛一刻不离舞台上那年老的和年轻的两个女人。她们正在等待一个男人,这个人将突如其来闯入她们孤寂无聊的生活。那位中年女演员的变化技巧使曼松深为叹服,她一会儿当女主人,一会儿当年轻女佣,对着镜子甚至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她所用的工具只是一副假发。她一会儿戴上向上梳起的头发,成了一个个子高大的女士;一会儿披下长长的暗金色头发,又成了一个小个子的、时髦的但却无可救药的傻姑娘。那个男人没来,一切努力统统白费,因此结尾是感人的和解场面:由于那个说好要来的男人而出现了裂缝的两个女人的友谊得到了挽救。
弧光灯熄灭了,昏暗的灯光重新燃起,曼松和匹埃尔端着他们的空杯空盘走到供餐间。
“谢谢您的邀请。”匹埃尔说。
曼松做了个表示“小意思”的手势。他们走向汽车,朝机场驶去。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曼松给匹埃尔观看这里城市和乡村风光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提出个使匹埃尔惊讶不已的问题。
“法国姑娘们喜欢戴假发吗?”
“我不知道。”匹埃尔回答,“那是一种耻辱。不过我真的不知道。”
“别在意,我同样不知道我们的姑娘们是否戴假发。……您给我讲讲罗莲-德-弗雷斯卡,我想对她有个全面的了解,尽管我已经有种模糊的想象。但这种想象很可能是错的。”
“不会错,”匹埃尔会心地笑了笑,“我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为了这么一个娇全惯养、骄傲狂妄的东西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吗?对不对?”
“不完全正确。我至今对她的主要特点可以说一无所知。”曼松说。
“假如您有朝一日亲眼看见她,您会更加吃惊。不过别扯这些了。……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们认为她可能是跟她那伙浪荡公子中的一个躲起来了……在尼札附近什么地方。”
“她有许多这类朋友吗?”
“她的朋友是国际性的。其中大多数经受过法国和英国夜总会的考验。”
曼松递给匹埃尔一支烟,打开了话匣:
“匹埃尔先生,我现在打算告诉您我至今都干了些什么,得出了些什么推论。说完后,如果您仍然愿意同我一起去维克,而不是坐上下一班回巴黎的飞机,那么责任由您自己负,与我无关。……我们没有任何与罗莲-德-弗雷斯卡有关的消息。”
匹埃尔津津有味地吸着香烟,一点不感到意外。
“那么你们还在苏格兰忙些什么呢?”他问。
“这里有个类似的案子……尽管没有敲诈情节,但不管怎么说总是一个年轻的外国女子失踪了。一位17岁的姑娘,她的脸虽然不是跟罗莲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但却是同一种类型,也就是说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匹埃尔一点没有动肝火。他往座椅背上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
“那么推论呢?”他问。
曼松把车拐入进机场区域的道路,他减低了速度,把车开到一个长期停车场上。他熄了火,看看钟。
“暴徒们绑架错了。”这时他才回答。
“不错。……可是真的罗莲在哪儿呢?”匹埃尔问。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活着的信号呢?”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匹埃尔情绪很高,一只手搭着曼松的肩膀,“她同样被那些家伙拐走了,也关在那里。”
“这是为什么?”曼松吃惊地问。
“因为这个集团想用蕾娜特来交换赎金。得到这笔钱后他们在高兴之余,再用罗莲去换一笔数目可观的钱。”
“这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曼松对匹埃尔大胆的设想持怀疑态度。
“证据,证据!”匹埃尔叫起来,举起双手,“如果我靠等待证据过日子。我早就失去了我的职位……尽管罗莲在我眼里是个坏透了的家伙,可是让父母这么长时间受精神上的折磨,即使她对父母有深刻的仇恨,这也太残忍太罪恶了。”
“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吗?”曼松问。
“还不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匹埃尔说,“她厌恶她的老父母,她被宠坏了,自私到极点,冷酷,寻找种种昂贵的精神刺激。钱从来无关紧要,任何用钱能得到的享受她都能得到。我曾经猜测她被某个毒品集团抓住了,敲她的竹杠……但情况却并非如此,我们面临的是另一种笨蛋,可惜是对社会更危险的一种。”
“罗莲有没有过一个固定的男朋友?”曼松问,“一个我们从那里可以得到某种消息的人?”
匹埃尔想了想,说:
“我虽然不了解弗雷斯卡的计划,但这个老头儿想同别的经济部门攀亲家却是显而易见的。他曾反对罗莲去英国读书,反对她老是跑来跑去的。或许这里有一个,或者曾经有过一个被她父亲拒之门外的小伙子。可能这便是她为什么行为越轨的原因。但那是谁,我们不知道。”
“遗憾!”曼松说,“这么一个小伙子会对我们有帮助的。”
“噢,您认为……”
“……这个家伙也卷了进去。也许可以借此搞弗雷斯卡这老东西一下,不是吗?”
匹埃尔考虑了一番,怀疑地摇摇头。
“您同弗雷斯卡家谈过话吗?”曼松问。
“谈过。您想知道什么?”
“罗莲在赴爱丁堡前不久庆祝了她的生日。那似乎是个非常盛大的酒会。两天后,8月17日那天她坐上了飞机。对不对?”
“不对。根据我们的调查……我们作了周密的复核……8月17日她在班机上订的座位一直空着。”
“那么那是什么时候,怎么来的呢?”
“这我们至今不知道。”
“罗莲父母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酒会上。”
“以后没有再见过?”
“没有”
曼松掀起嘴。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他说。
匹埃尔注意地看着他。
“我们谁都免不了。”他说。
“我们没有查一下入境卡。”曼松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
“要是您找不到罗莲的入境卡呢?”匹埃尔问。
“那么从理论上说她不在英国。”曼松回答。
匹埃尔叹了口气,把烟蒂扔出车窗。
“我不回巴黎,”他完了说,“我留在这里……哪怕会因此失去我的职位。”
曼松自同匹埃尔相见以来,第一次发出了微笑。他拍了拍匹埃尔的肩膀,从内心对他产生了好感。
“我们的飞机停在那边的体育机场上。”曼松说着把汽车调过头来,驶离了机场大楼;经过检查口时,他向他的朋友,那位守门老头问了好。汽车在办公楼前停了下来。
“那是我们的飞机。”曼松指着一架猎兔242说。
“为什么我们没有直接上这儿来呢?。
“我是想,您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后……我可以及时送您登上前往巴黎的班机。”曼松说。
“对的……可也不对。我想在苏格兰度假。曼松先生。”
“那么您来吧。”曼松说着走进了办公室。他请求机场负责人让他们在这间房间里待几分钟。机场负责人诧异地离开了房间,走时以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曼松身边这个胖乎乎的矮个子男人。曼松给爱丁堡警察局打了个电话,他说了自己的代号,要求召开一个内线电话会议。他命令伦敦警察厅所有下属局,马上检查8月16日和17日所有乘坐飞机、轮船和火车入境者的入境卡。这个工作量是惊人的,但是成败在此一举。
“这真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匹埃尔说,“但愿不会白费功夫。”
他们走出办公室,向猎兔242走去。曼松向指挥塔台招招手,飞行员走出门来,发动了飞机。
几分钟后,猎兔号晃动着机身,掠过机场大楼上空,飞了个大8字,对准了航线。
山笛摘下耳机。他已经飞过克洛伊空中交通检查站,报了他的航线。飞机越过福特-乔治,前方是克罗玛梯。然后又穿过了多纳奇-弗斯上空。他打算在到达丹毕斯前一直贴着海岸线飞。
“她睡着的吗?”山笛问。
“我们又让她嗅了几滴。”贝特西回答。
“这玩意儿太难闻了,简直叫人受不了。”山笛说。
“你会顶住的。”贝特西有气无力地说。
克里斯朵夫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酣睡者的脸。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他心里会突然别扭起来。不能将这个姑娘看成商品,看成换取一千万法郎的代价。
飞行天气良好,只有微风吹拂,引擎均衡而安静地工作着,螺旋桨隆隆地响,机舱里很舒服。假如没有这种矛盾的念头,克里斯朵夫一定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等待这法国女人睁开她棕色的眼睛,那在飞机上曾两次好奇地注视过他的眼睛。
克里斯朵夫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安。他真希望不是这个姑娘,而是另一个人作为他们的人质。那个人得有张让人讨厌的脸,一张符合人们所描绘的罗莲-德-弗雷斯卡生活方式的脸。他眼前睡着的是资本主义父母的产物吗?真是那个娇生惯养、道德败坏、趾高气扬、肆无忌惮的社会败类。
他诅咒自己那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掉头朝窗外看去,认出下方是高尔斯皮,几公里外是布罗拉,他俯瞰下面的海岸,看见附近的帆船和渔艇,有时船上有人向他们挥手,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昏迷不醒的姑娘身上,回到这张纯洁的脸上。
约翰观察了他一阵,然后碰了碰贝特西,把头朝克里斯朵夫那里努了努。贝特西也看了一会儿克里斯朵夫的样子,她显然有些不满。
“你盯着她看干什么?”她说,“你是不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外国货色?”
克里斯朵夫掉开了脑袋。约翰大笑起来。马科斯转过身来。
“他这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仰面朝天地躺在面前。”约翰说。
克里斯朵夫看着约翰。
“如果你是说一个被氯仿熏倒的人,那算是说对了。”克里斯朵夫给他以刻薄的答复。
“他那副马牙一定已经啃过不少姑娘了。”马科斯挖苦地说。
“为了让你们大家明白今后应该怎么做,我想再提醒你们一遍,谁也不许同罗莲说话。禁止任何个人接触,这是安全措施。她需要什么由我给,必要时也可通过约翰,我不希望哪个人被她的魅力迷住,给我们的计划带来危害。”贝特西的腔调颇有些盛气凌人。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贝特西?”马科斯问,“为什么此外偏偏只有约翰行?”
“别装傻了。因为我想使我们的计划得到圆满的实现,”贝特西回答,“约翰呢,他最稳当。”
“是由于他已经有了你吗?我看不保险。”克里斯朵夫话里带刺。
“你们干嘛都那么神经质?人家要是不看你们,光听你们说话,准以为你们是死对头,准会摸不着头脑。”山笛说。他是喜欢安静的。
“我们互相间的感情从来不像今天这么深!我想你们多半是理解错了。”约翰答复他。
“别说话了。”马科斯发出嘘声,“她在动。”
蕾娜特睁开了眼睛。她模模糊糊看见上方有个玻璃拱顶,她看见了傍晚的天空,感觉到身体在引擎声中颤动。她很不舒服,眼睛不听她的话,身子也坐不起来、她感到自己精疲力尽,脑袋里有千百只黄蜂在叫,耳朵里嗡嗡地响。她小心翼翼地把头转向一边,依稀看见那个机场小姐和那张马脸,还看见了其他男人。她觉得口水从嘴角流出,根本制止不了。她试着回忆出了什么事,可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有几秒钟她甚至产生了这么种印象:这一切都是梦。要不她是不是经历了一场车祸?
她吐出了一些听不懂的词,贝特西向她靠得更近了些。蕾娜特的目光渐渐清晰起来,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手绢,机械地凑到嘴边,擦干了嘴唇。当她试着坐起来时,贝特西向她示意,让她躺着别动,
“出了什么事?”蕾娜特喃喃地说,“我在哪里?”
贝特西把一个手指搭在嘴边。
“别说话,罗莲小姐。如果您能保持安静,遵照我们的指示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贝特西轻声说。
蕾娜特茫然不解地看着贝特西,观察着那-张张脸,除了一张,其他脸都在向她看。
“芬奇先生在哪儿?”蕾娜特问。
“芬奇?我们不认识什么芬奇先生。”贝特西回答。
“可是芬奇先生在等我,”蕾娜特急了,“我得马上去他那儿。你们是谁?我在哪里?我见不着芬奇先生可不行啊。”
“您在一架直升飞机上。我们很快就将降落。只要您能保持理智,等您的父亲及时交出赎金,您就没事了。”
“赎金?我的父亲?你们把我……你们把我……扣留了?”
“你还是有灵感的,小家伙。”马科斯说。
“别插嘴,二号。”贝特西冲着他说。
蕾娜特坐了起来。她颤抖,呻吟,手抓住了头发。
“这一定是误会。”她喘吁吁地说,“你们一定搞错了。你们从我……从我父母这儿又能得到什么。你们一定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了。”
“我们对您了解得很清楚,罗莲小姐。您的家庭是法国最富有的家庭之一。”贝特西坚定不移。
“可是我不叫罗莲,”蕾娜特松了口气,又有了信心,“我的名字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您只要看看我的护照就知道了。”
“您在撒谎。”贝特西斥责道,“您想骗我们放了您。您及时地扔掉了护照,以便装成另一个人。您别指望挖空心思来欺瞒我们,诱惑我们,我们不是好慧的。”
“但这真是疯了,不可思议。”蕾娜特叫起来,她求助地巡视着一张张脸,“相信我,我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法语我一句都不会。”
约翰在微笑。马科斯不信任地看着蕾娜特。克里斯朵夫掉开了头。
“您没法子证明您不会法语,对别人说的法语没有反应并不是证明。可是我们知道,罗莲-德-弗雷斯卡的英语说得很好。而您的英语说得就不错嘛!”
蕾娜特垂下了头。心想:这一定是个可怕的恶梦!但她还记得这张马脸,他跟她坐的是同一架飞机;她也记得在机场上受这个机场小姐接待的情景;甚至还记起了这个现在不信任地看着她的男人,不正是他在她进入汽车前帮她脱下大衣的吗?
“四号,我们正越过海尔姆代尔。几分钟后将飞越丹毕斯。然后飞机将下沉,钻入野兽出没的世界。我建议你们系上保险带。”山笛说。
“请您躺下去。”在贝特西的命令下,蕾娜特重新躺下了。
其他人系上保险带,紧张地观赏山笛的飞行技术。山笛以规定高度飞过丹毕斯,沿着一条山谷向前飞,突然不加预告地把飞机降了下去。他紧贴着山谷地面,靠着摩尔文山的北坡向西北飞行,到山谷耸起之处才把飞机拉高,然后又压下去,钻进了另一条山谷,改变了航线。山笛高度紧张地操纵着飞机在一个个无人的山谷中东拐西弯,跳过树丛,从杜鹃花丛中穿过,差不多贴在黑色的沼泽地上疾驶,越过被螺旋桨的风压低的草和褐色的泡沫飞溅的水潭。
“我的耳膜快炸裂了。”马科斯嘀咕着。
“张开嘴。”山笛命令道。
“我们没到维克,那里的人会怎么说?”约翰朝前面喊。
“他们根本不会注意。除非有人提醒。不过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放心。他们认识我时间够长的了,也了解我喜欢光顾荒凉的大自然的习惯。”
“他们要是对你不太了解倒好一些。”约翰说。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们还有一处住地。”山笛嘟哝着。
天色渐暗,山笛放开油门,飞行平缓些了。他们的飞机进一步下降,落在一块平地上。这块地方位于两个山谷之间,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坡。平地上有幢房子,旁边还有一个棚子。山笛把斯高特飞机降下来,降得那么轻巧,使人感觉不到触到地面的瞬间。山笛关掉了飞机传动装置。
“我看着客人,”贝特西说,“你们把行李搬过去。约翰,帮我扶她下来。”
山笛第一个跳到柔软的沼泽地上。他打开一个铝梯子,约翰扶着蕾娜特顺着这架梯子往下走。蕾娜特脸色苍白,四肢发软,直晃悠。贝特西和约翰架着她向房子走去。房子的百页窗都关着,从外面看给人一种被遗弃不管的印象。马科斯和克里斯朵夫把放在铁轨上的作为掩护的树枝和杂草挪开,然后顺着铁轨把棚子推过来,遮住了直升飞机。他们在棚子的大门口放下用装粮食的麻袋缝合的帘子,把飞机上的箱子和袋子都拿下来,朝房子那里拽去。
“我们的贝特西有点神经质,你说呢?”马科斯气喘吁吁地说。
“也许她没有料到这个小家伙这么漂亮。对不对,克里斯朵夫?”山笛说。
“别缠我。”克里斯朵夫闷闷不乐地咕哝着。
“行了行了,还是想想我们的事业吧,别尽想着自己,你总不至于迷上这个漂亮的小妞吧,你这个台东西。我们对有权力爱这种人的家伙只有怜悯。你看着她的时候,只要想想她家老头儿的剥削方式,那准有用。”马科斯说。
这是一座舒适的、设备不错的乡间住房。虽然只有丙烷气灯,但已够亮的了。客厅很宽敞,这是令人惊讶的,因为从外面看这座房子像是牧羊人的住处。这里有许多小房间,都有澡盆或莲蓬头,还有一个厨房,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存放着丰富的食品,另一间地下室里有一个使用干电池的报话器,一台电视机、一台收音机、若干桶备用汽油b
这三个男人走入客厅时,贝特西和蕾娜特已不在这里。约翰懒洋洋地坐在靠背椅上,朝着他们冷笑。
“第一仗打响了。”他说。
“我饿坏了。这里没有什么可吃的吗?连茶都没有?你们对待飞行员的态度真够呛。”山笛说。
克里斯朵夫把麻袋扔在角落里,走进了厨房。他煮上水,打开几个罐头,把盘子和刀叉端进客厅。所有东西都放在了约翰面前的小桌子上。
“别净亨清福,驸马。”他说。
屋里顿时一片沉寂。约翰眯缝着眼睛站了起来。马科斯点了一支烟。山笛蹑手蹑脚跟在约翰后面,而克里斯朵夫正在忙着找餐纸。
“你今天过得这么舒坦,全是贝特西的功劳。”约翰克制着自己的嗓门,“我们大家都得感谢她。你想侮辱我,那随你便……但是你要是沾上贝特西,就像刚才那样,看我不打烂你的臭嘴。”
山笛从后面把手搭在约翰肩膀上。
“你是对的。”约翰说着坐了下来。
“我们是一个组织里的人,朋友们,在这个组织里我们得准备在关键时刻为其他人豁出自己的一切……我们不能自相残杀!是的,怎么没有一下子就大功告成呢?这完全不值得激动。我们有的是激动的机会,先放松你们的神经吧。两天之内,只要第一个新闻报导传来,我们就需要用神经了。真他妈扯淡,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山笛骂道。
“快,互相谅解吧。”马科斯说。
约翰站起来,露出友好的神色。他追上克里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好吧……让我们把这一幕忘了吧。”他说着伸出手去。
“对不起。”克里斯朵夫心不在焉地伸出手,但没有朝约翰的眼睛看。
“好了,现在吃饭。”马科斯说,“这也是你们所以烦躁的原因,肚子饿坏了。”
“等不等女士们入席?”山笛问。
“不等了吧。”约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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