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躺在她旁边很长时间没有睡着,但他的不安的心情在少妇温柔而匀称的呼吸节奏声中渐渐安宁下来,也就睡着了。
当他第二天醒来时,时间已不早。多洛雷正在山冈旁的小河中俯身洗脸和手臂。她的动作很慢,她揩试手臂,梳理头发,把头发在后颈上结成髻,这一切动作都很和谐与庄重。
西门起来后,她拿了一个水杯盛了水给他。
“喝吧,”她说,“这是淡水,正和我想的相反。晚上我听见我们的马在这里喝水。”
“这很容易解释,”西门说,“原来的旧海岸的河流到处渗透,直至水流变大,它们不得不开辟一条新路。根据这条河流的方向和它的流量,这是法国的一条河,无疑是索姆河,它在勒阿弗尔和南安普敦之间入海。除非是……”
西门对自己提出的看法没有把握。事实上,自从他在老是不动的和低矮的云层下心不在焉地把指南针还给安东尼奥后,他就再也不知怎样取向了。昨天晚上之前,他是跟着伊莎伯勒留下的痕迹走的,犹豫不定地选择着走向,而现在这痕迹也已消失,没有什么标志可以使他选择了。
多洛雷的一个发现使他不再犹豫了。在探索四周时,她看见一条横过河流的海底电缆。
“好极了,”西门说,“电缆显然是像我们一样从英国来的。跟随着它,我们就会到达法国。我们肯定是在和我们的敌人走同一个方向的路,我们终将会收集到一些情况。”
“法国虽然离这儿还远,”多洛雷说,“但我们的马也许走不了半天了。”
“那是它们倒霉,”西门大声说,“我们步行走完全程。重要的是要走到法国海岸。我们走吧。”
在两百步远处,在一个低地的凹陷处,电缆露出河面,笔直地伸延到一个沙带上,过后又再出现,像我们在起伏的平原中看见的一段道路。
“它会引导你们到迪埃普的,”一个被西门拦住的法国游荡者说,“我是从那里来的,你们只要跟着它走。”
他们沉默地跟着它走。这两个沉默寡言的人只说必须说的话。多洛雷似乎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只关心马匹和探索行动的细节。至于西门,他不关心她。奇怪的是,他还没有感觉到,哪怕是一时感觉到,把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少妇联结起来的冒险的奇特和令人不安。她一直不让人了解自己,她的神秘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甚至安东尼奥的谜似的话他也记不起来了。虽然他意识到她很美,他有时感到看她很愉快,并经常感到多洛雷的眼睛在盯着他,但他并不放在心上。他不让自己把对伊莎伯勒-巴克菲勒的爱恋引起的思索和对少女所遭遇的危险的想法有丝毫混合。
这种危险,现在他认为没有那么可怕。既然罗勒斯顿的计划是要将巴克菲勒勋爵带到巴黎银行去找赎金,可以推想,伊莎伯勒作为人质会得到适当的照顾,至少到赎金付后、罗勒斯顿提出另外的要求之前。但这时候,他西门却不在那里。
他们走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地区,那里既没有沙地也没有烂泥,只有灰色的石板,这些石板上有坚硬、尖锐的小片岩。这些石板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甚至马蹄铁也踩不出印迹。了解情况的唯一渠道只能是那些游荡者。
这种人越来越多。自从出现新地以来,两天整已过去,这已是第三天。从海岸各省的各个地方,各种不怕冒险的人、胆大的人、流浪者、游民、偷猎者、鲁莽的人来到此地。从被破坏了的城市中大量倾流出一些贫困的人,一些饥饿的人和逃犯。这些带着枪和剑、短粗木棍或镰刀的强盗们,面带既防范又威胁的神色互相观察着,用眼光估计对方的力量,随时准备扑上去或自卫。
对西门的问题,他们喃喃地回答:
“一个捆住的女人?一队人?一些马匹?没看见。”
他们继续走下去。但两个小时后,西门惊讶地看见三个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的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们肩上抬着一些包裹,每个人扛着一条棍子的一端。这不是安东尼奥的印地安人队伍么?
“是的,”多洛雷低声说,“这是福尔赛达和马查尼兄弟。”
当西门想去和他们汇合时,多洛雷面露厌恶地说:
“不要去,这些是坏人。和他们在一起没有好处。”
但西门没听她的。当他的声音可以被听到时,他大声叫喊起来:
“安东尼奥在这里么?”
三个人放下包裹,西门和多洛雷也下了马,那手上拿着短枪的福尔赛达把枪放进了口袋里。这是一个巨人般的大汉。
“啊,是你,多洛雷,”他招呼了西门后说。“说实在的,安东尼奥不在这里。我们没找到他。”
他微微一笑,嘴巴歪着,眼光虚假。
“这就是说,”西门指着那些布袋说,“马查尼和您,你们认为到海岸边去搜索更简单一些,是么?”
“也许是。”他用诡诈的口气说。
“安东尼奥交托给你们的那位老教师呢?”
“到了‘玛丽王后号’后不久,我们就没见到他了。他那时在寻找贝壳,于是我和马查尼继续前行。”
西门变得不耐烦起来。多洛雷打断他的话。
“福尔赛达,”她严肃地说,“安东尼奥是你们的头人,我们四个人一起为他工作。他曾问过你们是否愿意跟他和我一起来为我叔叔之死报仇。你们没有权利丢弃安东尼奥。”
那些印地安人笑着彼此看看。显然那些权利、应诺、义务、交情的责任、成规、礼仪等都突然成为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在乱糟糟的情况中,在处女地的中心,只有欲望的满足是最重要的。他们没有看到新形势,他们甚至不去讨论就急于得出结论。
马查尼兄弟重新拿起包裹。福尔赛达走近多洛雷,用半闭的闪亮的眼睛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脸上同时显出犹豫和粗鲁,毫不掩饰想把少妇当一件猎物那样抓住的欲望。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重新拾起包裹,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走了。
西门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遇上了多洛雷的眼睛。她有点儿脸红起来,低声地说:
“以前,福尔赛达是一个让人尊敬的伙伴……正如您所说的,草原上的空气影响了他,像影响其他人一样。”
他们四周出现了一层干的海藻和海带,在它们下面,在几公里长的起伏冈峦中,电缆不见了。多洛雷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她把马带到远处去以免妨碍西门休息。
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在西门躺到地上想要睡觉时,他被一些袭击者进攻,被塞住嘴巴捆绑起来。他已无力抵抗。这是三个返回来的印地安人进行的攻击。
福尔赛达拿了西门的钱袋和手表。他检查了一下绳子是否结实,然后便在马查尼兄弟的掩护下,从海藻和海带底下爬到少妇照料马匹的地方。
西门好几次看见他们的身体像蛇一般灵活地起伏。多洛雷因为正忙于照料马匹,身体背向着他们。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危险。西门徒然地在绳中挣扎和从被塞住的口中发出呼唤。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那些印地安人达到目的。
马查尼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爬得最快。他突然扑到多洛雷身上,把她推倒。这时他的哥哥跳上一匹马,福尔赛达抓住另一匹马的缰绳,用嘶哑的胜利的声音命令道:
“把她扶起来,拿走她的马枪……好……把她带到这里来……把她捆起来……”
多洛雷被横捆在马鞍上。但当福尔赛达解开围着她腰身的一条绳子时,她从马的颈部挺起身来,控制住马查尼弟弟,举起手臂给他当胸一刀。这印地安人扑倒在福尔赛达身上。当后者脱身出来想要搏斗时,多洛雷已先他一步拾起马枪瞄准着他。
“走吧,”她说,“马查尼,你也滚蛋吧。”
年长的马查尼顺从地打马走掉了。福尔赛达生气得脸上肌肉直抽搐,他拉着第二匹马逐步后退。多洛雷命令道:
“留下马,福尔赛达。马上松开……要不我就开枪。”
他放下马缰,然后在二十步远处突然回转身体,急速地逃跑了。
使西门激动的不仅是事件的本身——它像悲剧里的故事——而是少妇所表现出的特别的镇静。当她来解救他时,她的手冰凉,嘴唇发抖。
“他死了,”她低声说,“那年轻的马查尼死了……”
“您不得不自卫。”西门说。
“对……对……但杀人,多么可怕!……我不由自主地扎向他……像在电影里一样。您看,这场面,我们四人,马查尔兄弟、福尔赛达和我,曾重复过多少次……这场面以同样的动作和词句出现……甚至是刀刺!……是年轻的马查尼教我用刀的,他经常对我说:‘好极啦,多洛雷,要是你在现实生活中被绑架,我可怜你的敌人。’”
“我们快走吧,”西门说,“马查尼很可能要为他的弟弟报仇,而像福尔赛达那样的人也是不会放手的……”
他们继续前行,走到电缆所在的地方。西门和多洛雷并肩步行着。他稍侧过头就看见她那阴沉的脸上的一头黑发,她丢失了大毡帽,留在马鞍上的开襟背心也被马查尼偷去了。她的上身紧裹着一件丝衬衫,肩上横扛着马枪。
有条纹的石块的区域又再次伸延到很远,到处是同样的残骸和游荡的海盗的身影。天空飘浮着云层,不时听见一架飞机隆隆的响声。
到了中午,西门估计他们还有五六古里路要走,那么,在黑夜来临前,他们可以抵达迪埃普。已下马的多洛雷也和西门一样步行。她说:
“对,我们会到达……马呢,不行,它会在这之前摔倒。”
“这没关系,”西门说,“要紧的是我们到达。”
现在地上的石块和一部分沙土已掺杂起来,地上还有一些脚印和两匹马的痕迹,这些痕迹沿着电缆迎面而来。
“我们却没有遇到骑马的人,”西门说,“您认为怎样?”
多洛雷没有回答。但不久当他们走到一个斜坡顶上时,她指给他看一条宽阔的河流,它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直流到天边。走近一些,他们看到它从他们右边流到他们左边。再走近些,它使他们想起今早他们离开的那条河。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海岸,同样的弯曲度。困惑起来的西门细看四周,想发现不同的东西,但景物完全一样,不论是整体或细节。
“这是什么意思?”西门低声说,“这是难以解释的海市蜃楼……不能承认我们搞错了……”
但是搞错的证明却在增加。两匹马留下的痕迹使他们远离了电缆,他们下到河岸边。在一个留有营地遗痕的空地上,他们认出了他们度过前一夜的地方。
在印地安人的袭击和年轻的马查尼死后,他们两人在心情不安的情况下迷失了方向,心不在焉地信任了他们直到那时唯一依靠的标志海底电缆。但他们重新上路时,由于没有任何标志向他们显示他们是走反了方向,于是他们又重新走上已走过的路。在经过费力而无效的努力后,他们又回到了他们几小时前离开的地方。
西门一时感到支持不住。在他眼里,可怕的延误具有一种无法挽救的重要性。六月四日的地震使这地域充满野蛮现象,他们得和一些性质不同的阻碍作斗争。当那些游荡的人、不守规矩的人已能一下子适应这新情况时,他西门却在徒然地寻找解决特别情况向他提出的问题的办法。到哪儿去?怎么办?对谁自卫?怎样营救伊莎伯勒?
正如他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一样,他在新地上也找不到方向。他沿着河道向上走,心不在焉地跟着两个痕迹走,它们印在某些地方潮湿的沙土上。他认出那是多洛雷的凉鞋留下的脚印。
“往这边走没有用,”她说,“今早我已探索过周围的地方了。”
西门不理会少妇的话,继续往前走,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行动和移动而已。一刻钟后,他走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岸边像一个可以涉水而过的河流岸边那样被踏过而且到处是烂泥。
西门突然停下来。两匹马曾经走过这里,它们的蹄印可以看见。
“啊!”他惊愕地说,“这是罗勒斯顿留下的痕迹!……这是他穿的胶底鞋的清晰印痕!这可能是……”
几乎是立即,西门的推测明确起来。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不久前扎营的痕迹。西门说:
“显然……显然……他们昨夜就是在这里的。像我们一样,他们得避开河水突然上涨,像我们一样,他们在一个山冈的背面扎营。啊!”西门绝望地说,“我们当时离他们不过一千或一千二百米远!我们本可以在他们睡着时突然袭击他们。没有什么能通知我们,这真是可怕……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蹲下去俯身在地面上,仔细查看了几分钟。接着他站起来,眼睛望着多洛雷的眼睛,低声对她说:
“有一件奇怪的事……您怎样解释?……”
少妇棕色的脸变成紫红色,西门看出她已猜到他要对她说的话:
“多洛雷,今早我睡着时您已到过这里。您的脚印几次盖过您的敌人的脚印,这证明您在他们离开后到这里来过。为什么您不告诉我?”
她一声不响,眼睛一直盯着西门,严肃的脸上带着一种对抗和担心的表情。西门突然抓住她的手说:
“可是……可是……您知道实情!从今早起,您已知道他们沿着河走远了……瞧……从那边走的……可以看到他们朝东走的痕迹……但您什么也不对我说。还有……对……那电缆,是您指给我看的……是您使我朝南走……朝法国走去……正是由于您,我们浪费了几乎一整天!”
西门靠近她,眼睛盯着她的眼睛,用手抓住少妇的手指说:
“为什么您这样干?这是无可名状的背叛……说呀,为什么?您知道我爱巴克菲勒小姐,而她正遇到最可怕的危险,浪费了一天,她会受到羞辱,遭到死亡……为什么您这样干?”
他沉默下来。他感到了她那与平时一样的无动于衷的外表下的激动情绪。他以一个男人的力量控制住了她。多洛雷的膝头无力地弯下了。她内心只有服从和柔情,在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任何克制都不能妨碍她的招供,拦阻她的冲动。她低声说:
“请原谅……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想到您……想到您和我……对,自从我们相遇的最初时刻起,我被一种比什么都强烈的感情控制住……我不知为什么……是您的行动的方式……您的文雅和体贴,当您把您的上衣披到我肩上……我不习惯于人们这样对待我……您好像完全和别的人不同……在俱乐部的那天晚上,您的胜利使我心醉……从那时候起,我的整个生命朝着您走去……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男人们……男人们对我非常严峻……强暴……可怕……他们像粗鲁的汉子一般追求我……我讨厌他们……您……您……您不一样……我在您身旁感到自己像一个女奴……我想讨您欢心……您的每一个动作使我心醉……在您身旁,我感到了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幸福……”
她在他面前弯下身,垂下头。西门面对这种自然流露爱情的表现感到困惑,他一点儿也没预料到,这种表现既热烈又谦逊。但此时他对伊莎伯勒怀着柔情,因此对这种表现感到不舒服,好像聆听这少妇的讲话是犯错误。但她对他说话时是如此温柔,西门看到这美丽而自豪的女人尊敬地在他面前弯腰是如此奇特,他忍不住产生了一种感情。
“我爱着另一个女人,”西门重复说,为了在他们的爱恋之间竖起一个阻碍。“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我分开。”
“我知道,”她说,“但我仍然希望……我不知希望什么……我没有目的……我只愿我们两人尽量长时间单独在一起。现在完结了。我向您发誓,我们将与巴克菲勒小姐汇合……让我带您去……找似乎比您更知道……”
她是真诚的么?怎么联结这种忠诚的建议与她刚承认的感情?西门对她说:
“什么能向我证明?”
“什么能向您证明我的忠诚么?”她说,“那就是完全承认我做的坏事和我要补救的心愿。今早,当我单独到这里时,我在地上到处寻找有什么可以为我们提供情况的东西。在这石头的边沿上,我找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您找到了一张纸?”西门焦急地大声说,“是巴克菲勒小姐写的,对么?”
“是的。”
“当然是写给我的。”西门越来越激动地说。
“上面没有地址。但这些内容的确是写给您的,像昨天那几行字一样。您瞧……”
她拿出一张纸,它已有点潮湿和发皱,上面可以看到伊莎伯勒匆忙写下的字迹:
“放弃去迪埃普的方向。听说有一个黄金的资源……据说涌出的是黄金。我们将往那边走。目前没有可担心之处。”
多洛雷补充说:
“他们在日出之前已沿着河的上流走了。如果这条河是索姆河,我们可以推测他们在某一地点渡河,这样他们会放慢速度。因此,西门,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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