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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求婚

    “啊!这真可怕!”西门-迪博克大声说,“爱德华,您听着。”

    年轻人把他的朋友从摆在小楼阳台上的桌子旁拉开,指给他看《最后消息报》,那上面有一则一位骑摩托车的人刚带到新湾的电报,这电报是用粗大字体印出来的:

    五月二十九日布洛涅:一条刚进入港口的渔船的船主和船员今早宣称,在距英国和法国同样距离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只大船被巨大的倾盆大雨掀起,船身直立起来,船头倾斜,在几秒钟内就沉没了。

    当时波涛汹涌,而直到此前为止一直十分平静的大海已那么不正常地翻腾起来,渔夫们不得不赶快划船逃跑,以免被风暴卷走。海洋当局已派遣两艘拖船到出事地点。

    “喂,您怎么想的,罗勒斯顿?”

    “的确,很可怕,”那英国人说,“前天是‘敦刻尔克城号’沉没,今天是另一艘,但都在同一海域中。这里有偶合……”

    “这正是第二份电报所指出的。”西门继续念下去:

    下午三时伦敦:在福克斯通与布洛涅之间沉没的船是鹿特丹-美国公司的横渡大西洋的“布拉邦特号”,它载有乘客一千二百人和八百名船员。没有找到一位幸存者。尸体开始浮出海面。

    无可置疑,这可怕的灾难是像“敦刻尔克城号”在前天的沉没一样,是由于一星期来使加来海峡动荡的神秘的现象引起的,这海峡的好几艘船,在“布拉邦特号”和“敦刻尔克城号”沉没前,几乎遇难。

    两个年轻人沉默下来。靠在俱乐部阳台的栏杆上,他们望着峭岩外的圆形的大洋。这时的海洋平静宜人,不发怒也不阴险,近处显出绿色或黄色的细纹,远处澄蓝得像天空,更远一点在静止的云彩下,像屋顶青石板那样呈灰色。

    但在布赖顿上空,已向山冈斜照的太阳显现了,这时在海上现出一道金色的光带。

    “阴险,阴险的海洋!”西门-迪博克低声地说(他的英语很好,但他总是和他的朋友说法语),“这阴险的海洋,它多美多吸引人!谁会想到它有那种毁坏和杀人的恶毒的任性!爱德华,今晚您要渡过英法海峡么?”

    “是的,通过组黑文和迪埃普。”

    “一切将会顺利,”西门说,“海上已发生两次沉船,它该满足了。但什么事使您急着要走?”

    “明天早上我要在迪埃曾和一队水手见面,为了装备我的游艇的事。从那里,大概下午到巴黎去,在一星期内再到挪威去旅行。您呢,西门?”

    西门-迪博克没有回答。他转身对着俱乐部的小楼,它的窗子上的爬山虎和忍冬正处在太阳的照射下。玩球儿的人已离开高尔夫球场,分散在彩色的大阳伞下。大家在喝茶。《最后消息报》在手与手之间传递,大家兴奋地评论着。有的桌旁坐着年轻男女,而他们的父母,或是一些老年的绅士在吃糕点和饮酒。

    在左边,越过天竺癸的花坛可以看到高尔夫球场那稍微起伏的天鹅绒似的绿色草地。在很远的一端,一位由两个球童伴着的最后玩球者显出他高大的身影。

    “巴克菲勒勋爵的女儿和她的三位女友一直在用眼睛盯着您。”爱德华说。

    西门微笑起来。

    “巴克菲勒小姐看我,那是因为她知道我爱她。她的三位女友看我,是因为她们知道我爱巴克菲勒小姐。一位爱恋中的男士总是构成一种形象,它对那被爱的人是愉快的,对没有被爱的人是不快的。”

    西门说这些话时没有一点虚荣的语气。人们不会遇到一个比他更有自然吸引力和更富有朴素的魅力的人了。他脸上的表情、蓝色的眼睛、他的微笑、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某些特别的东西混合着力量、机灵、健康的愉快、自信、对生活的信心,一切都具有特别的有利条件,使他神情潇洒,令人着迷。

    他非常喜欢运动。他是和那些崇尚体育和理性方法的战争年代的法国青年一起成长的。他的举动和他的态度表现出经过逻辑训练的和谐,而且显出能遵守智力活动的规律地从事艺术研究,拥有各种形式的美感。

    事实上,学业的结束对他来说并不像对许多人一样,是新生活的开始。即使由于精力过度充沛,他不得不把精力分散一些于对体育的雄心壮志上和在欧洲与美洲的运动场上打破纪录上,他也从不让自己的身体显得比头脑更重要。在任何情况下,他每天都保留两三个小时单独静处,阅读并沉思有益于精神的事。他继续怀着学生的热情延长着学校生活和体育活动,直至形势命令他选择他的道路。

    他非常热爱的父亲对此感到奇怪:

    “西门,你到底要怎样?你的目的何在?”

    “我训练自己。”

    “目标在哪里?”

    “我还不清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总有一个时刻会到来,因此应当作好准备,武装自己,整理好思想,训练好肌肉。我将作好准备。”

    这样,他到了三十岁。就在这年年初,在尼斯,由于爱德华罗勒斯顿的介绍,他认识了巴克菲勒小姐。

    “我肯定会在迪埃普见到您父亲,”爱德华说,“他会感到惊讶,因为您没有如上月约定的和我一起回去。我该对他怎样说呢?”

    “请对他说我还要在这里停留一些时间……或是不要说什么……我将给他写信……也许是明天写……或许是后天写……”

    他抓住爱德华的手臂说:

    “你听着,”他有时对他的同伴用“你”而不用“您”说话,“听着,要是我向巴克菲勒小姐的父亲提出求婚的事,你认为他会怎样?”

    爱德华-罗勒斯顿显出惊讶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会儿说:

    “巴克菲勒小姐的父亲被称为巴克菲勒勋爵。也许您不知道巴克菲勒小姐的母亲,那位可敬的康斯坦斯夫人已逝世六年多,她是英国乔治三世的一个儿子的曾孙女,因此按她的血统应列为皇家第八位。”

    爱德华-罗勒斯顿怀着极大的热忱说这些话,以致那不尊重这些的法国人西门不禁笑起来。

    “哎哟,第八位!那么巴克菲勒小姐可以达到十六位,她的儿女会是第三十二位!我的机会少了。关于皇家血统的事,我只能宣布我的曾祖父是猪肉熟食商人,他曾投票赞成把路易十六砍头。这不算什么。”

    他拖住他的友人说:

    “帮帮忙。巴克菲勒小姐这时是单独一个人。你去管着她的女友们,这样我可以和她说几分钟的话,时间不会再多……”

    爱德华-罗勒斯顿是西门的运动伙伴,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但脸色过于苍白,身体过于瘦削,由于身材过高他习惯于弯腰。西门知道他有许多缺点,其中的一些缺点是喜欢饮威士忌酒,到小酒店去闲逛,生活随便。但这是一个忠心的朋友,西门感到他怀有真实的感情和忠诚。

    他们两人走过去。爱德华坐在三位女友的旁边,巴克菲勒小姐则迎着西门-迪博克走来。

    她穿着一件非常朴素的布衣裙,没有任何时髦的装饰。从她衣袖的细纱中看到的手臂、裸露的脖子、面孔、前额都具有太阳和新鲜空气在浅褐色皮肤的人的身上引起的柔暖感觉。在她那几乎是漆黑的眼睛里有金色的闪光。她那像金属般发亮的头发在颈背上结成一个沉重的髻。这些细节只有长久观察才会看到,只有当人们为她美丽的全貌显示出的奇特形象而分心时才会看到。

    西门-迪博克还没有达到这种地步。在巴克菲勒小姐的温柔眼光之下,他脸色有点发白起来。

    他对她说:

    “伊莎伯勒,您下决心了么?”

    “像昨天一样没下决心,”她微笑着说,“明天我会更下不了决心,当行动的时刻到来时。”

    “但是……我们相识已有四个月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当无法挽回的行动将完成时,我询问您的理智……”

    “更确切的是我的爱情。西门,自从我爱上您后,我还没有发现在我的理智和爱情之间有任何不相符之处。因此,明早我和您一起离开……”

    “伊莎伯勒……”

    “您宁可我明晚和我父亲一起走么?他向我建议,他强求我去作三四年的旅行。您选择吧。”

    他们两人虽然在说这样严重的话,但在他们内心深处颤抖的感情并没有使他们的面容改样。在他们两人靠近时,他们似乎感到了和平与力量为他们提供的幸福。像西门一样,巴克菲勒小姐身材高大、仪态万方。他们模糊地感到他们会组成特殊的一对,命运会为他们准备更高尚、更激动、更强有力的生活。

    “好吧,”西门说,“但请允许我至少向您父亲进行一些解释。他还不知道……”

    “西门,他什么都知道。正是由于他和我的继母都不喜欢我们恋爱,他想使我远离您。”

    “伊莎伯勒,我还是要去做。”

    “那您就去对他说吧。如果他拒绝,今天就先不要再来看我了,西门。明天,中午稍前,我将在纽黑文港口。您在船的舷梯前等我。”

    西门又说:

    “您看到《最后消息报》了么?”

    “看到了。”

    “这次渡海您不害怕么?”

    她微笑起来。这时他俯身向前,吻了她的手,再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巴克菲勒勋爵是英国的贵族,最初与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一个儿子的曾孙女结婚,她死后又与福勒贡布里泽公爵夫人结婚。由于他的第二位妻子或由于他自己的财产,他拥有一座城堡和它的近郊,从布赖顿到福克斯通,他几乎可以不用走出他的家门。现在他停留在高尔夫球场上,他那在远处的身影在起伏的场地上时隐时现。百门决定利用这机会去见他。

    他坚决地走去。虽然伊莎伯勒已警告过他,虽然他通过伊莎伯勒和爱德华知道了巴克菲勒勋爵的真实天性和偏见,但他记得这位勋爵一直对他是很客气的。

    这一次的握手充满善意。勋爵的面孔比起那又瘦又长的身体显得圆滚滚、胖乎乎的、过分红润,有点粗俗,但不缺文雅,显出满意的神气。

    “年轻人,您大概是来和我告别的吧?您知道我们要走了,对么?”

    “正是这样,巴克菲勒勋爵,正是因为这样,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听您说。”

    他用双手造了一个小沙堆,在这沙堆顶上放上他的球,然后挺起身来,拿住他的一个球童递给他的球棒,摆好姿势,身体挺直,左脚稍为向前,两腿稍微弯曲。他作了两三次模拟的动作以保证方向准确,又想了一想并计算了一下,然后突然挥动球棒,向下打去。

    小球在空间跳动,立即斜向左面飞去,接着在避开一丛阻挡的树后,又回到右边,落在离球穴几米远的草场上。

    “好极了!”西门-迪博克大声说,“打了一个漂亮的球!”

    “不坏,不坏。”巴克菲勒勋爵说,同时又往前走。

    西门不让自己对这种开始谈话的奇特方式感到不安。他直截了当地解释:

    “巴克菲勒勋爵,您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是迪埃普的船主,他拥有法国最大的商船队,对这方面,我不多说了。”

    “迪博克先生是位优秀人物,”巴克菲勒勋爵同意地说,“上月在迪埃普我有幸和他握过手。是位优秀人物。”

    西门高兴地继续说:

    “至于我,我是他的独生儿子。我的财产由于是来自母亲方面,所以是独立的。二十岁时我曾乘飞机连续不着陆地横穿撒哈拉。二十二岁时我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剑术和游泳两项运动中获得好成绩。二十五岁时我是全能运动的世界冠军。在此中间还搀杂着在摩洛哥竞赛中获得四次嘉奖令,预备役中尉的头衔、军事勋章、营救勋章。还有,不过我忘记了……我还是文学学士,我对希腊美学的研究获得法兰西学院的桂冠。现在,我二十九岁。”

    巴克菲勒勋爵用眼角看看他,低声地说:

    “不错,年轻人,不错。”

    “对于将来,”西门立即继续说,“我将简短地说。我不喜欢计划,但是人们提议我在八月的即将举行的选举中竞选议员。当然,我对政治不甚感兴趣……但是,必要时……还有,我还年轻……我总会在阳光下占有一席之地,对么?只是,有一件事……巴克菲勒勋爵,至少是从您的观点来看……我的姓名是西门-迪博克……这个姓没有贵族的缀字……也没有头衔……不是么?”

    他毫不尴尬地说,语气愉快而开朗。巴克菲勒勋爵也没有显出不耐烦,脸上一直保持着和蔼。西门笑着说:

    “我了解地位的重要,我很想向您提供一份比较复杂地具有纹章、题铭和羊皮证件的族谱。可惜做不到!不过,必要时我们可以追溯我们的祖上到十四世纪。对,巴克菲勒勋爵,在一三五二年,马修尔-迪博克这位迪埃普附近布朗克梅斯尼城堡的农仆由于偷窃被罚打五十棍,但迪博克家的人从父到子继续勇敢地耕作。博克的农庄现在还在,博克是树丛的意思……”

    “对……对……我知道……”巴克菲勒勋爵插话说。

    “啊!您知道?”年轻人有点窘迫地说。

    巴克菲勒以老绅士的姿态、打断别人说话的语气,显出他要说的话的重要性。

    巴克菲勒勋爵说:

    “对,我知道……出于偶然……上个月我经过迪埃普时,我调查了我的家史,我家原是诺曼底人。巴克菲勒这个字,您也许不晓得,是英语巴克维勒这个字的讹用。在征服者纪尧姆的军队中曾经有一个名叫巴克维勒的人。您知道在那地方有一个这样命名的郊区么?在十五世纪时有一个在伦敦签署、在巴克维勒登记的文件,通过这文件,巴克维勒伯爵,即奥普格尔和古雷勒侯爵,批准给予他的臣属布朗克梅斯尼对博克农庄拥有司法权……就是在这个农庄里,可怜的马修尔挨了棍打。奇怪的偶合,有趣得很……年轻人,您认为怎样?”

    这一次,西门被击中要害。他不可能怀着更多的礼貌和坦率作出适当的回答。通过显示族谱的历史这件小事,巴克菲勒勋爵表示出,在他看来,年轻的迪博克的地位还比不上在有势力的英国贵族巴克菲勒伯爵、布朗克梅斯尼领主眼中的十五世纪的农仆。西门-迪博克的头衔和成绩:世界冠军、奥林匹克的胜利者、法兰西学院的桂冠、全能体育健将,这一切都在一位英国贵族的天平上毫无重量。这贵族意识到他的优越地位,对向他女儿求婚的人持此优越感作出判断。但西门-迪博克的优点是属于那种人们以出于不自然的客气和有礼的握手的恩惠而慨慷地确认的。

    这位老绅士的表现和心意是那么明显,他的傲慢、偏见、严格、固执是那么清晰可见,以致西门不愿忍受被拒绝的屈辱。他用相当无礼的讽刺的口吻说:

    “巴克菲勒勋爵,当然我无意像这样就变为您的女婿……在一两天之间就变成您的女婿,而没有获得这样特别受宠爱的优点。我提出的要求首先是在作为一个农仆后代的西门-迪博克为了得以与一位巴克菲勒家的小姐结婚所应完成的条件上的。我认为,既然巴克菲勒家族有一位祖先曾是胜利者纪尧姆的战友,西门-迪博克为了重新获得尊重也应征服……例如一个王国,像英国的一个胜利的私生子那样。是这样么?”

    “年轻人,差不多是这样。”老贵族有点儿由于受到攻击而困惑地回答。

    “也许,”西门继续说,“他还应当完成一些超人的行动,国际性的壮举,关心人类的幸福?首先要当胜利者纪尧姆,接着当赫尔克里和唐吉诃德①……那时也许可以相互理解。”

    ①胜利者纪尧姆(1027-1087)本为诺曼底公爵,后来成为英国国王。赫尔克里是罗马和希腊传说中的大力士。唐吉诃德是西班牙十七世纪小说家塞万提斯的杰作中的主人翁——译注

    “年轻人,可以相互理解。”

    “这就是一切了么?”

    “不完全是。”

    巴克菲勒勋爵恢复了镇静,怀着好意地说:

    “在很长的时间内,我要保证巴克菲勒小姐的自由。您得在一定时间内取得胜利。迪博克先生,您是否认为我把这时间定为两个月是过于苛求?”

    “巴克菲勒勋爵,这太宽容了,”西门大声说,“二十来天就足够了。想想看,在二十天内表现我可以与胜利者纪尧姆相比,与唐吉诃德对抗,这对我足足有余。我从内心深处感谢您。巴克菲勒勋爵,不久会再见面。”

    西门-迪博克相当满意这场谈话,因为可以摆脱面对老绅士的拘束了。他回到俱乐部的小楼。在谈话中,伊莎伯勒的名字甚至没有被提过。

    “怎样,”爱德华-罗勒斯顿问他道,“您提出要求了么?”

    “差不多。”

    “回答呢?”

    “很好,爱德华,很好,那个你看到的在那里把一个小球打入一个小洞的人,不可能不成为西门-迪博克的岳父。只要一点……我不清楚是什么……一个神奇的,一件改变世界面貌的大事。这就是一切。”

    “西门,”爱德华说,“像这种事件是罕有的。”

    “那么,我的好罗勒斯顿,希望事情按照我的和巴克菲勒小姐的意愿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

    西门没有回答。他看见伊莎伯勒从小楼中走出。

    少女看见他时就停了下来。她离他有二十步远,表情严肃但微笑着。他们彼此交换的眼光中含有两个年轻人在生活的开始所互相允诺的柔情、忠诚、幸福和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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