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梅格雷毫不感到意外。他已经完全陷入这种比悲剧本身还要叫人恶心的日常的庸俗的琐事中去了。在他面前的老太婆带着欣喜若狂和咄咄逼人表情,显得非常可怕。她在讲,她还要讲!为了她对马丁夫妇的仇恨,对死者的仇恨,对这幢房子的所有房客的仇恨,对全人类的仇恨……也有对梅格雷的仇恨!她始终站着,双手握着搁在她的柔软的大肚子上,真好象这个时刻她已经等了整整一生了。
挂在她嘴上的不是微笑,而是使她全身都融化了的幸福!
“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她有的是时间。她字斟句酌地在考虑她的句子。她慢条斯理地表达她对吵架的人的蔑视。
“简直还不如那些捡破烂的!他们一贯都是这样的!以致我在想,他怎么还没有杀掉她。”
“啊!您已经预料到了?……”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幢房子里,什么都得预料到……”
她很注意自己讲话的音调。她是可憎甚于可笑呢,还是可笑甚于可憎?
房间很大。有一只翻乱的床,灰色的床单也许从来没有放到阳光下去晒过。一张桌子,一只旧衣柜,一只煤气灶。
女疯子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直视前面,脸上挂着一丝感人的微笑。
“对不起!您有时候接待来访的客人吗?”梅格雷问道。
“从来没有!”
“而您的妹妹从来也不走出这个房间吗?”
“有几次,她曾经逃到楼梯上……”
房间里阴沉沉的毫无生气,有一种肮脏、贫困、衰老的气息,也许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请您注意,始终是那个女人挑起的!”
梅格雷几乎没有催问她,他茫然地看着她,听着。
“当然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女人……尽管有一次她一面在算帐,一面硬说他去过妓院了,这一次他是什么滋味都尝到了……”
“她打他吗?”
梅格雷问的时候没有讥讽的意思。这个设想也不比其他的更加荒谬。遇到了这么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也不会使人吃惊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打他,可是无论如何我知道她总是摔盘子……随后她就哭,说她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总之,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是吗?”
“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谩骂,每星期吵两三次……”
“这样您就有事干了!”
很难说她有没有听懂,她稍带不安地望着他。
“她经常骂他些什么?”
“‘一个人养不起老婆就别结婚……’、‘一个人不能用吹牛要增加薪金来欺骗自己的老婆……’、‘一个人不能娶一个象库歇那样能赚几百万的人的老婆……’、‘公务员都是儒夫……一个人如果想干出些什么,一定要为自己工作,要能冒险,要有主动性……’”
可怜的马丁,还有他的手套,他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用发乳胶住的胡子!梅格雷可以想象出所有扔到他头上去的牛毛细雨和瓢泼大雨。
可是,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在他以前,是库歇挨到这些同样的责骂,她大概是这么骂他的:“‘瞧瞧马丁先生!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他也许在想要娶一个妻子!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妻子会得到一份津贴!而你……’”
这一切都是不详之兆!马丁太太搞错了,她被欺骗了,而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出了一个可怕的根本性错误!
莫城的甜食商的女儿需要钱!这是一个既成事实!这是一个需要!她感觉得到!她生下来就是为得到钱,因此,就得让丈夫去赚!库歇赚得不够,如果他死了,做妻子的连一份津贴也拿不到。她嫁给了马丁,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库歇却成了百万富翁,可惜太迟了些!又无法帮助马丁,无法使他离开登记局,也去做血清买卖或者其他利润大的生意,她太不幸了,她始终是不幸的!生活在卑鄙地欺骗她,并以此为乐!
老玛蒂尔特青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梅格雷,就象墨杜萨①的眼睛一样,
“她儿子来看她吗?”
“有时候来。”
“她也和他争吵吗?”
真好象这个老太婆等候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她不慌不忙,她有的是时间!
“她总是开导他:‘你父亲有的是钱!如果他不让你过好日子,他一定是非常可耻的,你甚至连汽车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就因为这个为了钱而嫁给他的女人!因为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嫁给他的……而且天知道这个女人以后将怎样对付你……是不是你会得到一些属于你的财产?……’、‘所以现在你应该不择手段地向他要钱,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就由我来替你保管……喂,我来替你保管,好不好?……’”
梅格雷一面看着肮脏的地板,一面神色严峻地思考着。
在这些混乱不堪的感情中,他相信认出了一种主要的感情,这种感情也许带来了所有其他的感情,这种主要的感情是担忧!那是一种病态的、尽乎疯狂的担忧……
马丁太太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丈夫的死,如果他死后拿不到津贴,那么就要过贫困的日子……她为她的儿子感到害怕!这成了一个纠缠不休的恶梦。
“罗热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说!他从来不在这儿呆得很久。他大概在别处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干……”※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发生凶杀的那天他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
那个和玛蒂尔特一样老的女疯子坐在角一落里,始终带着动人的微笑瞧着探长。
“马丁家是否有过一次比平时更有趣的谈话?”
“我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左右,马丁太太是否下楼去过?”
“我记不起来了!我不能一天到晚呆在走廊里。”
这句话是无意识的,还是机警的讽刺?无论如何,她还是有所保留的,梅格雷感觉得到,脓还没有全部挤干净!
“晚上,他们开始争吵……”
“为什么吵?”
“我不知道。”
“您没有听吗?”
她没有回答,她的面部表情是——这是我的事!
“您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我知道她为什么生病了?”
这是一次胜利!她握着的双手始终贴在肚子上,颤抖着。这是她干这一行当的黄金时刻。
“为什么呢?”
这可要卖卖关子了——
“因为……请等等,我要问问我妹妹需要些什么……法妮,你不渴吗?……饿吗?……不太热吗?……”
小小的铸铁炉烧得通红。老太婆在房间里徘徊,软底拖鞋在地上拖曳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因为?”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这句话她是一个字一个字讲出来的,接着就一言不发了。结束了,她不想再讲话,她讲得够多了。
“什么钱?”
白费劲!她不再回答任何问题。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听到了这句话,您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现在,我要照顾我的妹妹了……”
探长走了,让两个老太婆相互照顾吧。
他感到很难受,他心里直翻腾,就象是晕船一样。
“他没有带钱回来……”
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马丁决定偷窃他妻子前夫的钱,也许是为了别再听到责备他无能,他妻子从窗口看着他。他带着三十六万法郎走出去了……
可是在他回到家里的时候,钱没有了!是不是他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了?是不是他也被偷了?或者是他感到害怕,把钱扔到塞纳河里去了?他杀人了吗?他,这个穿灰黄色大衣的平庸无能的小个子马丁先生?
刚才他曾经想讲什么。他的厌倦情绪就象一个没有力量再缄口不语的罪人,他宁愿马上进监狱而不愿再痛苦地等待了。可是为什么生病的是他的妻子呢?尤其是为什么自杀的是罗热呢?所有这一切是否都是梅格雷想象出来的?为什么不怀疑尼娜,或者库歇太太,甚至上校呢?
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探长碰上了圣马克先生,他回过头来说:“啊,是您……”他屈尊地伸出了一只手,“有什么消息吗?……您相信这件事能搞清楚吗?”
楼上又响起了女疯子的叫喊声,她的姐姐大概又离开了她,到哪扇门后面去放哨去了!
葬礼很隆重,来吊唁的人很多,都是些有身分的人:尤其是库歇太太的家族和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邻居。只有库歇的姐姐站在第一排显得很不协调,
尽管她为了打扮得体面一点已经竭尽全力。她哭得很伤心,尤其是她每次擤鼻涕时发出的怪声都引来了死者岳母的愤怒的目光。
紧靠家族的后面是血清公司的职员。
老玛蒂尔特和公司职员们站在一起,神态庄严,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有权利站在这儿。
她穿的黑色连衣裙只能有一个用途:跟着去参加下葬仪式!她的目光和梅格雷的目光相遇,她竟然还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管风琴的乐声轰鸣起来,唱经班的低音,副祭的假嗓门响起来……移动椅子的声音。灵枢台很高,可是他还是被淹没在鲜花和花圈之中。
“孚日广场61号房客敬挽。”
玛蒂尔特大概付了她的一份。马丁夫妇是不是也在签名簿上留下了他们的名字?
没有看到马丁太太,她还没有起床。
追思祈祷结束。仪式主持人慢慢地引导着行列向前走去。梅格雷在角落里的一个神功架的旁边发现了尼娜,她鼻子通红,但仍懒得用一下她的小粉扑。
“很可怕,是吗?”她说。
“什么东西可怕?”
“一切!我不知道!这种音乐……还有这种菊花的味道……”她咬了一下嘴唇,遏止了一声抽泣,“您知道……我想得很多……因此,我心里想,他曾怀疑到什么事情……”
“您去公墓吗?”
“您对此是怎么想的?有人也许会看到我,是吗?……也许最好还是不去……可是,我太想知道他被埋在哪儿了……”
“这只要问问公墓看守人就知道了。”
“是的……”
他们两人窃窃私语。最后几名吊唁者的脚步声在门的另一边消失了。有几辆汽车启动了。
“您说他怀疑?”
“也许他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死……可是他知道他的日子不会长了,他的心脏病相当严重……”可以感到她很烦恼,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只想着一件事,“他讲的几句话我又想起来了……”
“他害怕了?”
“不!还不如说恰恰相反……有时候碰巧有人谈到公墓,他会笑着插嘴说:‘唯一可以得到安静的地方……拉雪兹神甫公墓的一个美丽的小角落……”
“他经常开玩笑吗?”
“尤其是他不高兴的时候……您懂吗?……他不喜欢让别人看出他有心事……在这种时刻,他总是寻找一个借口来活动活动,笑笑……”
“比如说,在他谈到他前妻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对我谈起过她。”
“对他第二个妻子呢?”
“不!他不特别谈起哪个人……他一般性地谈起人类……他觉得这些都是可笑的小动物……如果有一个饭店侍者偷了他的钱,他就用一种比别人更富有感情的神气瞧瞧他……‘一个坏蛋!’他说。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很高兴的,仿佛感到很有趣!”
天气很冷,这是过诸圣瞻礼节的时间。梅格雷和尼娜在这个圣菲利浦-杜-罗尔教堂地区里无事可干。
“去‘蓝色磨坊,’怎么样?”
“行!”
“这几天哪天晚上我去向您问好……”
梅格雷和她握握手,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的平台。
他需要一个人想想,更可以说想让他的思想自由驰骋。他想象送葬的行列很快就要到公墓了……库歇太太……上校……兄弟……那些大概在谈论那份遗嘱的人……
“他们究竟在垃圾捅周围搞些什么名堂?……”
因为这是场悲剧的症结,马丁曾经绕着垃圾桶转,说是找一只他没有找到的手套;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却戴着那只手套。马丁太太也曾经翻过垃圾桶的垃圾,说是不当心丢失了一只银调羹。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老玛蒂尔特这样说。
事实上,这时候孚日广场上的气氛应该很轻松。女疯子这时候是一个人,她不会象平时一样号叫吗?
公共汽车挤满了人,一个个站头都没有停。有个贴紧在梅格雷身边的人向他旁边的人说道:“你看到报上登的关于一千法郎大票子那件事吗?”
“没有!怎么回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如果我也在那儿就好了……在布吉瓦尔水坝!……前天早晨,有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顺流而下……是一个水手首先看见的,他捞起了几张……可是船闸管理员发现了这件事情……他派人去找警察……因此派了一个警察来监视有没有人捞钱……”
“不开玩笑吗?他们大概还是可以把钱藏起来……”
“报纸说已经找到了兰十来张妙票,可是大概要比这个数目多得多,因为,在芒特也有人捞起两张……嗯!塞纳河上流淌着钞票里……这可比鲟鱼要值钱。”
梅格雷并未大惊小怪,他比别人更有脑子;他脸色平静。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那么,会是这件事吗?小个子马丁先生想到了他的罪行感到害怕和后悔了吗?马丁承认那关晚上为了消除头痛曾经在路易岛上散步!梅格雷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在想象马丁太太从她家的窗口看到了一切,并等待着。
她的丈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她把他的所做所为全看在眼里了,她在等着看到钱,也许还要数数。
他脱下衣服,准备睡觉。
是不是她走过去拿起了他的衣服,搜他的口袋?
她越来越不安了,看着胡子搭拉下来的马丁。
“钱!”
“什么钱?……”
“你把钱给谁了?……回答……别撒谎……”
梅格雷在新桥下了公共汽车,从那儿看到了他办公室的窗子,无意中发觉自己正在低声咕哝着:“我可以打赌,马丁正在床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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