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她睡着了。”马丁先生一闪身,“……不过您请进来……”
让梅格雷进了屋。他听任梅格雷看到了他混乱不堪的房间,也不顾自己身穿睡衣,胡子拉碴,胡子是淡绿色的,说明他有染胡子的习惯。
他一个晚上没有睡,已经精疲力竭、倦容满面了。
他踮着脚尖走去关上了通向卧室的门,通过那扇门,可以看到床脚和放在地上的脸盆。
“女门房对您讲了?……”
他讲话时声音非常轻,一面焦虑地看着卧室的门,同时,他把刚才在热咖啡的煤气炉关上了。
“来一小杯?”
“不用了,谢谢……我不会打扰您很久的……我是来听听马丁太太的情况的……”
“您真是太客气了!”马丁认真地说。
探长果真看不出他有什么虚假的神色。他是多么慌乱,因此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能力,再说,他难道曾经有过判断能力吗?
“真可怕,这样的发作……您允许我在您的面前喝咖啡吗?”
他在混乱中发现他的背带在拍打他的腿肚,急忙整整衣服,拿走了乱放在桌子上的药水瓶。
“马丁太太经常发作吗?”
“不,即使发作也没有这一次厉害……她非常神经质……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仿佛就每星期都要发作……”
“现在还是这样吗?”
马了畏畏缩缩地盯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得不迁就她……稍有不顺心的事她就大发脾气……”
灰黄色的大衣,油光光的胡子,还有皮手套,这个人真是太可笑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小公务员的漫画像。
可是现在,他无精打采,双目无神。他没有来得及洗脸,旧上衣里面还穿着睡衣。真是一个可怜的老好人。发现他至少有五十五岁了,真叫人大吃一惊。
“昨天晚上她不高兴了?”
“不……不……”他象在发狂,满怀恐俱地瞧着四周。
“她没有接待过什么客人吗?……比如说,她的儿子?……”
“没有……您来了……后来我们吃午饭……后来……”
“怎么样?”
“什么事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突如其来的……她这个人非常敏感……她的一生太不幸了。”
他讲的是心里话吗?梅格雷感到马丁象是在自己说服自己。
“总之,您对这桩罪案没有任何个人看法吗?”
马丁手里的杯子掉到了地上,难道他的神经也有毛病吗?
“为什么我要有看法!……我向您发誓……如果我有看法,我……”
‘您?”
“我不知道……这太可怕了!……就在我们办公室的工作最忙的时候……今天早晨,我甚至没有时间通知我的上司……”他把他瘦骨嶙峋的手伸向额头,接着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又花了很多时间找出一块抹布来擦地板,“如果她听到我在讲话,我们就不能在这个屋子里了……”
他感到害怕,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怕得人也变了样。可是他怕什么呢?他怕谁呢?
“您是一个勇敢的人,是吗,马丁先生?也是一个诚实的人……”
“我服务了三十二年……”
“因此,如果您知道什么有助于司法部门发现罪犯的事情,您是有责任告诉我的……”
他会感到害怕,牙齿会格格作响吗?
“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说的……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我自已也想知道……这个日子已经不能过了。”
“对您妻子前夫的儿子,您是怎么想的?”
马丁的眼光盯着梅格雷,仿佛感到有点奇怪:“罗热吗?……他……”
“他已经堕落了,是的!”
“可是他并不坏,我向您心发誓!一切都是他父亲的错……就象我妻子经常说的,不应该给年轻人这么许多钱……她说得对!而且我象她一样认为,库歇这样做不是出于善心,也不是出于对他儿子的爱,因为他对他儿子是漠不关心的……他这样做是为了摆脱他,为了求得他的良心的安宁。”
“他的良心?……”
马丁的脸涨红了,他更加窘困了:“他对朱丽埃特有错,不是吗?”他说,声音越发低了。
“朱丽埃特?”※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妻子……也是他的前妻……他为她干了些什么啊?……什么也没有……他象对待一个女佣人那样对待她……可是她却在最艰苦的时候帮助过他……后来……”
“他什么也没有给她,这是很清楚的……可是她又嫁人了嘛……”
马丁的脸涨得通红。梅格雷奇怪地望着他,很可怜他,因为探长觉得,这个老好人和这种奇怪的理论是无关生物,他只是在重复他妻子已经对他重复过千百次的话。
库歇有钱!她却很穷……因此……
这时这位公务员伸长了朵:“您听见什么吗?”他静听了一会,似乎听到隔壁卧室里有人在叫,马丁走去打开了门。
“你在对他讲些什么东西?”马丁太太问道。
“这……我……”
“是探长吗?……他还要来干吗?……”
梅格雷没有看见她。声音是从床上发出的,很轻,可是很镇静。
“探长先生来问问你的身体情况!”
“叫他进来……等等!给我一块湿毛巾和一面镜子,还有梳子……”
“你又要生气了……”
“把镜子拿正了……不,还是放下吧……你什么也干不了……把这只脸盆拿走!……男人啊……只要妻子不在,房间就变得象一个猪窝……现在,叫他进来。”
卧室和饭厅差不多,既阴暗又沉闷,家具很少,却有很多旧帷幔、旧布料和褪了色的小地毯。
一进房门,梅格雷就感到马丁太太的平静而明亮的眼光在凝视着他。在她绷得紧紧的脸上,他看到显现出一种病态的温柔的微笑。
“别在意……”她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就因为这次发作……”她忧愁地望着前面说,“可是我已经好一些了……我明天一定得痊愈,要去参加葬礼……是明天吗?”
“是的,是明天!您经常这样发病吗?”
“从童年开始就是这样了……可是,我的妹妹……”
“您有一个妹妹吗?”
“我有两个……您别以为……最小的妹妹也这样发病……她结婚了。她丈夫是个流氓,有一天,他乘她发病的时候把她关了起来……一个星期以后她就死了……”
“别激动……”马丁哀求说,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向哪儿望。
“她疯了吗?”梅格雷问道。
他妻子的脸色又严峻起来了,她语气尖刻地说:“也就是说,她丈夫想摆脱她!……不到六个月,他又另外娶了一个……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而女人们为他们献身,为他们送命……”
“我求你了……”做丈夫的哀求说。
“我这不是说你!尽管你也不比他们好些……”
这时候,梅格雷突然感到这些话里有仇恨的意味,时间很短,也不清晰,可是他有把握他的感觉没有错。
“更不要说如果我不在这个世界上……”她接着说。她的声音中有没有威胁的意味?马丁十分激动,为了强作镇静,他在计算他滴在一只玻璃杯里的药水的数量。
“大夫说……”
“大夫的话我不在乎!”
“可是,一定得……喝吧!……慢慢地喝……这不难喝……”
她看看他,又看看梅格雷,随后耸耸肩膀,勉强地喝了下去。
“您真的只是来看着我吗?”她不信任地问道。
“我是到实验室去的,可是女门房对我说……”
“您发现了什么吗?”
“还没有……”
她闭上眼睛,表示她己经累了。梅格雷站起来了。马丁看着他。
“好吧,我希望您很快康复……您已经好一些了……”
她听任他走了。梅格雷不让马丁送。
“请您留在她身边吧。”
可怜的家伙!好象他惧怕留下,他仿佛不愿意和探长分开,因为有一个第三者在场,就不太可怕了。
“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在穿过饭厅时,探长听到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他追上了正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老玛蒂尔特。
“您好,夫人……”
她胆怯地看着他,手按在门柄上,没有回答。
梅格雷讲话很轻,他猜想马丁太太也很可能起床到门口来伸长了耳朵在偷听。
“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是负责侦查此案的探长……”
他已经猜到他不会从这个脸色苍白的、毫无表情的女人那儿得到任何东西。
“您要我干吗?”
“只不过来问问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您住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吗?”
“已经四十年了!”她干巴巴地回答说。
“所有的人您都认识……”
“我不跟任何人讲话!”
“我想您也许曾经看到过或者听到过什么……有时候,一丁点儿线索就可以使司法部门免入歧途……”
房间里有人的动作声音,可是这个老太婆就是不把门打开。
“您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她没有回答。
“您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您最好跟房东谈谈,让他给我装煤气……”
“煤气?”
“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家都有煤气。可是我,因为房东无权增加我的房租,所以他就不给我装煤气……他想撵我走!他想尽办法要我走……可是他将比我先从这儿出去,而且是横着出去……这句话,您可以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
门打开了,只开了一点点,看来这个胖妇人是很难从这条门缝里通过的。接着门又关上了,房间里只传出了一些悄悄的脚步声。
“您有名片吗?”
穿条子背心的仆人拿过梅格雷递给他的名片,消失在光线明亮的套房里面,这个套房里的窗子有五米高,这样的窗子只有在孚日广场和圣路易岛的建筑物里才能看到。
房询高大宽敞!某个地方传来电动吸尘器的嗡嚼声。一个穿着白工作衣的奶妈,头上戴着一块美丽的蓝色头纱,正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她向来访者投去一个好奇的眼光。
近处有一个声音说:“请探长进来……”
圣马克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穿着睡衣,他的银灰色头发已仔细地梳理过了。他首先去关上一扇门,梅格雷正来得及看到门里有一张古色古香的床,还有一个靠在枕头上的年轻女人的脑袋。
“您请坐……当然喽,您想和我谈这件可怕的库歇事件……”
尽管他年纪已大,但看上去很健康,很有精神。房间里的气氛欢快明朗,看来这儿的生活很幸福。
“由于这场悲剧发生在我心情异常激动的时刻,因此更加牢记在我的心间……”
“我知道。”
前大使的眼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的火花。他很得意,因为在他这样的年纪,竟然有了一个孩子。
“我请您讲话声音轻一点,因为我不想让我太太知道这件事……象她处在这样的情况,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可是,您找我干什么呢?我对这个库歇,几乎一无所知!我在走过院子时曾经看到过位两三次,他是奥斯曼俱乐部成员,我有时候去那儿……可是他也许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在刚出版的年鉴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相信他这个人很庸俗,您说呢?
“也就是说他出身平民……他不大容易变成他已经变成的人……我的妻子对我说,他娶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儿,那是我妻子在寄宿学校里的一个老同学……这也是一个最好别让她知道的理由……那么您是想要?……”
大窗子对着阳光普照的孚日广场。在广场中间的小花园里,几个园丁在给草地和大片的花儿浇水。几匹马踩着沉重的脚步拖着四轮大车在广场上经过。
“我想要知道一些简单的情况……好几次有人对我说,在您理所当然地焦念地等待您太太分娩的时候,您曾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您在院子里曾遇到过什么人吗?您有没有看到有人走到尽头的办公室里去?”
圣马克先生考虑了一会儿,手里在玩弄着一把裁纸刀。
“等等……不!我想没有……应该说我那时候心里在想别的事情……女门房也许更能……”
“女门房一无所知。”
“那么我……不……或者进而……可是这大概没有任何关系。”
“您说说看嘛。”
“在某一个时候,我听到垃圾桶旁边有声音……我那时候无事可做,我就走过去,我看到三层楼的房客……”
“马丁太太?”
“我相信这是她的名字……我承认我不太熟悉我的邻居……她在一只垃圾桶里寻找……我记得她对我说:一只银调羹不当心掉在垃圾里面了。’我问她说:‘您找到了没有?’她很快地回答说:‘找到了……找到了……”
“后来她怎么样呢》”梅格雷问。
“她又回到楼上去,步子很急……她是一个神经质的小个子,她仿佛总是在奔跑……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也曾经这样丢失过一只很值钱的戒指……而最妙的是,这只戒指又被一个捡破烂的在用抓钩拨弄垃圾时发现了,并交还给了女门房……”
“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这我倒很难说了……请等等……我那时候不想吃晚饭……因此,在八时半的时候,我的仆人阿尔贝劝我吃一点东西……因为我不愿意坐到饭桌上去,他就把几只鳀鱼酥饼送到客厅里来……那件事发生在前……”
“在八点半以前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就象您所说,发生在八点钟敲过不久……可是我也不相信这会带来什么好处。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至于我,我可不相信象现在开始谣传的,说这件事是这幢房子里的人干的……请想想,任何人都可以走进这个院子来……不过我要去对房东说,要他天一黑就关拱门……”
梅格雷站起来:“我还没有什么看法呢?”他说。
女门房送信来,这时候因为前厅的门开着,她突然看到了探长正在和圣马克先生谈话。
好心的布尔西埃太太啊,她的心都乱了!她的不安可以从她的限光里看出来!
是不是梅格雷怀疑圣马克家里的人或者只是用他的问题来纠缠他们?
“我很感谢您,先生……请原谅我打扰了您……”
“来支雪茄怎么样?”
圣马克先生是一位大老爷,他带有一种屈尊俯就的高傲态度,这使他更象一个政治家,而不象一个外交家。
“我一切听您吩咐。”
仆人关上门。梅格雷慢慢走下楼梯,又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大商店的送货员,正在徒劳地寻找女门房。
门房间里只有一只狗、二只猫和两个身上全是奶渍的孩子。
“妈妈不在这儿吗?”
“她就要回来了,先生!她上楼去送信了……”
在院子里靠近门房的阴蔽角落里,有四只锌制的垃圾桶,一到晚上,房客们就先后来到这儿倒生活垃圾。
早晨六点钟,女门房打开大门,垃圾场的工人来把垃圾倒在他们的大车上。
这个角落里晚上没有照明。院子里唯一的一盏灯在另一边,在楼梯下面。
马丁太太来找什么东西呢?那正是库歇被杀死时的前后。
她是不是也来找她丈夫灼手套?
“不对!”梅格雷咕哝着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马丁倒垃圾的时间要晚得多。”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垃圾里不可能有调羹!在白天,房客们是不准在空垃圾箱里扔任何东西的!那么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来找什么呢?
马丁太太在垃圾捅里面寻找,马丁则绕着垃圾桶转,还擦了几根火柴——手套却在第二天早晨找到了!
“您看到该子吗?”梅格雷身后有一个声音说。说话的是女门房,她讲起圣马克家的孩子时比他们自己家里人还激动,“您总不至于对马丁太太说了什么吧?决不能让她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至于花圈……我想讲的是房客们送的花圈……我在想是今天就送到灵堂里去呢,或者是按照习惯到举行葬礼时再送去……那些职员们也很大方……他们收集到了三百多个法郎……”
她转身对一个送货员说:“找谁?”
“圣马克!”
“右面楼梯。二楼对面房间……注意,按铃轻一点。”随后她对梅格雷说:“如果您能知道她收到了多少鲜花就好了!多得他们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以致不得不把大部分花送到上面佣人的房间里去……您不想进来吗?……若若,你能让你的妹妹安静些吗?……”
探长始终在看垃圾桶。马丁夫妇在那里面究竟能找到些什么东西呢?
“您是不是每天早晨按照规矩把它们送到人行道上去?”
“不,自从我丈夫去世以后,就不可能这样做了!或者我就得找个人,因为对我来说,垃圾桶太重了……垃圾场的工人很帮忙……我有时候请他们喝一杯白葡萄酒,他们到院子里来帮我推垃圾桶……”
“那么捡破烂的无从下手了?”
“您以为是这样吗?他们也到院子里来……他们有时三五成群地进来。”
“谢谢您。”
梅格雷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事情,忘了、或者是不屑再去办公室看看,尽管他早晨是打算去的。
他来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局,有人告诉他说:“有人打电话找您。一位上校……”
可是他还在转自己的念头。他打开探员办公室的门,叫道:“吕卡斯!你马上到街上去,询问所有经常去孚日广场附近捡破烂的……如果必要,你可以去圣德尼专门焚烧垃圾的工厂里去问问……”
“可是……”
“打听一下前天早晨,在孚日广场61号的垃圾箱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平常的东西……”
随后他重重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这时候他想起了刚才听到的一个词:“上校……”
那位上校?他不认识什么上校?
噢,对了!在这个案件中有一位上校!库歇太太的叔父!他找他干什么呢?
“喂!香榭丽舍17-62吗?……这儿是司法警察局,我是梅格雷探长……您说什么?多尔莫瓦上校要跟我讲话吗?……我等着……是,是的……喂!……是您吗,我的上校?……什么?一份遗嘱?……我听不太清楚……不,相反,请讲得轻一点……请离电话远一点……现在好一些了……您找到了一做离奇的遗嘱?……甚至没有盖封印……当然,半个小时以后我就到那儿……不,不!我用不到乘出租汽车………”
他点着烟斗,把椅子往后推去,架起了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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