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星期二,上午九点
翌日——案发后第四天——对解决艾文·班森被谋杀这个难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虽然我们并末掌握确切的实证,但新的发现已让凶手呼之欲出。
和班森少校共进晚餐后,在与马克汉分手前,万斯提出翌晨到检察官办公室拜会的要求。马克汉为他罕见的认真感到困惑且感动,遂应允了他的请求,虽然我认为他宁愿下令逮捕李寇克,也不愿见到因万斯的反对所带来的困扰。听到希金波翰的报告之后,马克汉已决心将上尉缉捕归案,为提交大审判团而做准备。
万斯和我于上午九点抵达检察官办公室时,马克汉正拿起听筒要求和希兹警官通话。
万斯做了一个令我吃惊的举动。他走到检察官办公桌前,从马克汉手中夺走听筒,放回电话机座上,然后移开电话,双手搁在对方肩上。马克汉惊讶得来不及有所回应,万斯已经用低沉平和的声音开口说道:“我不会让你逮捕李寇克——这就是我今早来此的目的。只要我在这里,就会尽一切所能阻止你下达拘捕的命令,除非你叫警察强行押我出去。我建议你多找些人手,因为我绝不会轻易就范。”
万斯的威胁绝非空言,马克汉知道他是认真的。
“如果你派手下来,”他继续下去,“你将会变成这个星期内全市最大的笑柄,因为届时他们会知道谁才是杀害班森的真凶,而我也会因公然反对检察官,试图挽救真理和正义成为众人的英雄。”
电话铃响了,万斯拿起听筒。“不用了。”他简短地交代后立即挂断,倒退数步交叠双臂站在那里。
一阵缄默过后,马克汉颤声说:“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让我自己处理公务的话,我除了叫警察进来外别无他法。”
万斯笑了,他知道马克汉不会这么做,毕竟他们两人的交情深厚,以至万斯的要挟虽然严重但绝不会伤害到他。
马克汉剑拔弩张的态度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不解,“你为什么对李寇克这么有兴趣?又为什么无理地坚持让此人逍遥法外?”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老混蛋!”万斯尽可能地保持风度,“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一位南军上尉吗?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李寇克——宽肩、方颚、全身钮扣的衣服、好勇斗狠的性情,只有他们的母亲才能够分辨出谁是谁……我在乎的是你:我不希望你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错事,李寇克事件就是其一。”
马克汉的眼神柔和下来,他明白万斯的出发点,也原谅了对方的无理。但是他仍然深信上尉有罪。他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做出了决定。他按铃唤史怀克,要他叫菲普斯进来。
“我计划密切追查此事,”他说,“结果一定会令你哑口无言,万斯。”
菲普斯出现了,马克汉下达指示,“立刻去见圣·克莱尔小姐,问她在昨天下午李寇克上尉从她家中取走然后掷入东河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命她一定要说实话,告诉她你已经知道那是杀害班森的凶枪,她也许会拒绝回答并要你滚蛋,你下楼等候事情的发展。如果她打电话,你从总机窃听;如果她送纸条给某人,拦截它;如果她外出——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做——就跟踪她;一有消息立刻向我报告。”
“我知道,长官。”看起来菲普斯十分乐意接受这项任务,他愉快地离去。
“你的职业道德允许你用这么鸡鸣狗盗的手法吗?”万斯问,“这实在不像你平日的作风。”
马克汉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的吊灯,“个人行事方法与此无关,即便是有,也是为了伸张正义的理由而得以让步。社会需要保障,纽约市的百姓视我为打击犯罪的保护者,职责所在,有时必须做出与本身性格相违逆的行为,我没有权利坚持自己的行事方法而让整个社会陷于不利的处境……你应该知道,除非有针对个人犯罪的实质证据,否则我不会滥用职权,但若属实,为了社会大众的好处,我有权利这么做。”
“算你有理,”万斯打了一个呵欠,“但是我对社会大众毫无兴趣。对我而言,正直的行为比公理要重要得多。”
他刚说完,史怀克进来报告班森少校求见。
陪同少校来的是位年约二十二岁有头金色短发的年轻女子,她穿了一件简单美丽的蓝色绉纱裙,年轻娇柔的外表下,透着一股精明能干的态度,使人容易信任她的能力。
班森少校介绍她是他的秘书,马克汉在办公桌对面安排一把椅子请她坐下。
“郝笑曼小姐刚才告诉我一些事,我认为或许对你有所帮助,”少校说,“所以我带她来见你。”
他显得异常严肃,双眼流露出怀疑的目光,“郝芜曼小姐,请把刚才你告诉我的话对检察官先生复述一遍。”
女孩优雅地抬起头,以不疾不徐的声音道出,“大约一星期前——上星期三——范菲先生到艾文·班森先生的私人办公室来找他。我的位子就在旁边,两个房间中间只隔了一道玻璃墙,如果有人在班森先生房里大声讲话,我可以听得见。五分钟后,范菲先生和班森先生开始大声争吵,我觉得很好笑,因为他们两人是死党,所以我没在意,继续打字,但他们的声音实在太太了,所以我不由得听到一些。今晨班森少校问我他们吵架的内容,我想或许你也想知道。他们的话题围绕在期票上,有一两次提到支票,我听到好几次‘岳父’这个字,还有一次班森先生说‘我不干了’……然后班森先生唤我进去,命我到保险柜取出上面写着‘范菲——私人文件’的信封,我替他取出来后,因为簿记员有事找我,所以我就没有再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十五分钟后范菲先生离开,班森先生嘱我将信封再放回原处,他告诉我,如果范菲下次再来,除非班森先生在办公室内,否则在任何情况下不可让他入内,他还交代不可以将信封交给任何人——即使是书面的请求……就这么多了,马克汉先生。”
她述说时,我对万斯的反应比她话中内容更感兴趣。当她步入办公室后,不经意地一瞥立刻使万斯兴奋起来。马克汉请她坐下后,万斯起身去够放在她附近桌面上的一本书,他的身体与她十分接近,在我看来他是为了察看她的头颈侧边。她说话过程中,万斯仍然不住地观察她,我知道他又在动脑筋了。
她说完,班森少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信封放在马克汉的办公桌上,“就是这个,”他说,“郝英曼小姐告诉我这件事后,我立刻请她把信封取出来。”
马克汉迟疑地拿起来,不知该不该窥探他人隐私。
“你最好看看,”少校提议,“这个信封的内容很可能与这个案子有莫大关系。”
马克汉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平摊在面前。有三样东西——一张艾文·班森开给林德·范菲已经兑现的面额一万元的支票;一张范菲开给班森的一万元期票;一张范菲所写的字迹,内容是承认支票是伪造的。支票上的日期是今年三月二十日,字条和期票上的日期是两日后,期票——为期九天——将于六月二十一日兑现,即是大后天。
马克汉仔细地研读这些文件有五分钟之久,它们的突然出现令他更加困惑,直到他将它们放回信封后,心中的疑惑仍丝毫末减。
他仔细地询问女孩,要她重复一些细节,但是帮助不大。终于,他对少校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将信封留下来,目前看不出来有任何价值,但我希望能进一步研究。”
少校和秘书走后,万斯站起来伸伸腿,“好了,所有的事物都在运行:太阳和月亮,早晨、中午和下午,夜晚和它的星星们——我们开始有进展了。”
“你又在说什么鬼话?”关于范菲的新发现令马克汉易怒起来。
“那位郝芜曼是一个有意思的年轻女士,你同意吗?”万斯答非所问,“她完全不关心已死的班森,还非常憎恨浑身香水味的林德。他一定曾向她诉苦,说范菲夫人不了解他,然后伺机邀她外出。”
“她十分漂亮,”马克汉下结论,“班森也许对她有非分之想,所以她才这么讨厌他。”
“噢,当然,”万斯想了一下,“但不完全是。她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孩,有能力,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可不是一只花瓶,她有条顿民族血液中的坚强诚实,我有预感她会再来找你。”
“又是你的水晶球告诉你的,啊?”马克汉咕哝着。
“当然不是!”万斯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但是我沉溺在头盖骨的迷思里。”
“我注意到你一直含情脉脉地望着她,”马克汉说,“可能是因短发的缘故她没有将帽子拿下来,你又怎么分析她的头骨呢?——如果这就是你们这些骨相学家所用的词句。”
“我可不是哥尔德史密斯笔下的牧师,”万斯反驳,“但是我相信头盖骨因时代、种族和遗传而异,对此我是保守达尔文学说的信徒。每一个小孩都能够分辨皮尔丹人的头骨和古石器时代欧洲原始人之头骨;甚至连一个律师也能够分辨印欧语系人类的头壳和乌拉阿尔泰语族头壳之不同处。根据遗传学定律,所有的相似处均有迹可循……我想这些学问对你而言是太艰深了。所以尽管她留着短发又戴了帽子,我仍然看见她头壳的轮廓及脸孔的线条,甚至还瞥见了她的耳朵。”
“由此你推论她会再来。”马克汉轻蔑地说。
“间接地说——是的,”万斯承认,停顿一下他接着说,“听过郝芜曼小姐的说辞,你没对昨天下午欧斯川德上校所做的评论恍然大悟吗?”
“听着!”马克汉不耐烦地说,“不要废话,直接说重占”万斯将目光从窗外调回,忧愁地望着他,“马克汉,范菲伪造签字的支票、悔过书和短期期票等,难道不是除掉班森最强烈的动机吗?”
马克汉候地坐直身子,“你认为范菲有嫌疑?”
“这是令人动容的经过:显然范菲用班森的名义签了一张支票并且告诉他实情,出乎他意料外的是他的老友竟然逼他开了一张同额的期票,并且命他写下悔过书以防他反咬一口……我们来看看旁证:首先,范菲在一星期前来找班森,两人大吵一架并且提到‘支票’一事。也许范菲请求延长期票兑现的期限,但班森告诉他‘不行’;第二,班森两天后被杀,距离期票兑现日期不到一星期;第三,范菲在凶案发生时曾在班森家门口出现,他不但隐瞒这个事实,还贿赂修车厂主人不要提起他的车;第四,当他被逮到时,他的解释十分牵强,不要忘记最初那一段卡茨基尔的孤独之旅——神秘的纽约行,目的是向一位不知名的人士话别——一切都十分不合情理;第五,他是一个冲动的投机型赌徒,在南非那一段经历使他熟悉枪弹的操作;第六,他迫切想拖李寇克下水,甚至卑鄙地告诉你他曾在凶案发生时的现场见到上尉;第七——你怎么如此无精打采?我不是正提供你一直所引以为宝贵的事实吗?——动。机、时间、地点、机会和推论出凶手的必要条件。是不是因为上尉的手枪仍在东河河底,所以你不肯放过他?”
马克汉注意聆听万斯的分析,沉默地注视着办公桌面。
“在你决定拘捕上尉前,何不再找范菲谈一谈?”万斯提议。
“我接受你的建议。”经过数分钟考虑后,马克汉缓慢地回答。他拿起话筒,“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旅馆?”
“噢,他一定在,”万斯说,“观察,等待,伺机行动。”
范菲在旅馆,马克汉请他立刻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万斯告诉他,“事实上,我迫切地想知道在班森身亡的那个钟头内,大家都在做什么——十三日午夜至十四日的凌晨那段时间。”
马克汉惊奇地看着他。
“听起来很傻,是吗?”万斯很轻松地继续说,“但你是个完全相信不在场证明的人——虽然它们往往令人失望。假如李寇克的门童坚持替他守密,你对上尉亦无可奈何。你太轻信人言……为什么不深入调查,看看其他人当时都在做什么?范菲和上尉都出现在班森住所,他们是你锁定的仅有目标;当晚或许还有其他人出现在艾文身边。你知道,一个正常的晚宴总会遇上几位朋友……调查这事能够让警官不再长吁短叹。”
马克汉和我都知道,除非有重大的理由,否则万斯不会这么建议,马克汉专心盯着万斯的脸部表情,想发掘他背后真正的动机。
“你所谓的‘其他人’都包括了谁?”他拿起铅笔准备写下来。
“所有的人,”万斯回答,“圣·克莱尔小姐——李寇克上尉——少校——范菲——郝芜曼小姐。”
“郝英曼小姐!”
“每一个人……你记下郝芜曼小姐了吗?还有欧斯川德上校——”“听着,”马克汉打断他。
“——或者到时候再加上一两个,但从这些人开始就可以了。”
马克汉还没来得及抗议,史怀克进来报告说希兹已经在外面等候。
“长官,我们的朋友李寇克该怎么办?”这是警官的第一个问题。
“暂缓一两天,”马克汉解释,“在我下令展开拘捕行动之前希望再和范菲谈一次。”他将班森少校和郝芜曼小姐到访一事告诉希兹。
希兹检查了一下信封和封口,将它交回给马克汉,“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性,”他说,“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班森和范菲之间的私人交易。李寇克就是我们要的人,越早拘捕他到案越好。”
“也许就是明天,”马克汉鼓励他,“警官,不要为了这一点拖延沮丧……你仍在监视上尉吧?”
“是的,”希兹露齿而笑。
万斯对马克汉说:“你写下来要交给警官的名单呢?”他技巧地问,“我记得你说过不在场证明什么的。”
马克汉有些犹豫,接着他交给希兹一张万斯所提出的:名单,“为了小心谨慎起见,警官,”他悻悻然地说,“我希望你调查一下这些人在凶案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或许对我们有很大助益,同时再确定一下你已知道的那些,比方说范菲;尽快给我回报。”
希兹离开后,马克汉怒气冲天地对着万斯说:“在所有难缠的捣蛋鬼中——”万斯打断他,“忘恩负义的家伙!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守护神,是圣母派来指点你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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