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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呜呜哀泣的小猪

    安姬拉的房间正俯临着雷琴特公园,在这个春光送暖的时节,一股温和的气流从窗口涌进来,要不是外面不时有隆隆的车声传来,还真像置身在乡间似的。

    门打开时,波罗从窗口转过身,安姬拉也走了进来。

    这并不是他初次见到她,他曾经听过一次她的演讲。他觉得她讲得非常好,一般人也许会认为枯燥了些。安姬拉演讲的时候,没有停顿或迟疑片刻,也不曾重复,音调清晰而没有旋律。她没有对罗曼蒂克的情调让步,所讲的题材很少涉及流俗的兴趣。她陈述了许多事实,展示了很多极佳的幻灯片,同时从所举的事实中推论出睿智的结论。总之,正确,不带感情,清晰,明了易懂,而且相当专门。

    波罗不由得深深赞许,他想,她的头脑实在很清晰。

    此刻,他得以从近处看她,他发现,她原本可能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的五官很端正,只是稍显严厉。她的眉毛英挺,褐色的眼珠清晰睿智,皮肤也相当细白。

    肩膀方正,走起路来有点像男人。

    从她身上,当然看不出那双“呜呜”哀泣的小猪的痕迹。但是她右颊上却有一道起绉的疤痕,右眼也有点扭曲,眼角略向下垂,不过外人却看不出这只眼睛已经失明了。波罗几乎可以肯定,这么多年的光阴,几乎已经使她完全忘了残废的这部分肢体。也使他想到,目前,他最有兴趣的这五个人当中,当初条件最好的,不见得现在就最成功最快乐。就拿当初条件最好的爱莎来说,她那时候年轻,漂亮,富有,但是现在却显得最失败。她就像一朵被过早来临的寒霜侵袭的花朵——仍然绽放着,但是却没有生命了。从外表上看来,威廉小姐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但是在波罗看来,她却没有丝毫意气消沉,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失败之处。威廉小姐对自己的生活很有兴趣,也关心其他人和其他事。她具有这年头的人所缺乏的严格维多利亚式教养所培养出来的头脑和道德观——她已经尽了上帝赋给她的职责,将来上帝一定会召唤她到天国去。

    这种自信,使她有了武装,不致受忌妒,不满和后悔的侵袭。虽然经济能力有限,她却有自己值得回忆的事和小小的快乐,而足够的精力和健康,使她仍然得以对生命保持兴趣。

    而眼前的安姬拉——肢体虽然受到残害,也因此受过羞辱,但是波罗相信,不得不面对的奋斗,却使她更有自信,对生命更加肯定。当年那个调皮捣蛋,不受规矩的女学生,已经变成一个精力充沛的妇女。她有头脑,有精力,可以完成任何雄心壮志。波罗相信,她是个既成功又快乐的女性,生活充实而可喜。

    不过,她却不是波罗真正喜欢的那种女性。波罗虽然欣赏她清晰的头脑,但是她却只会使他想起男人。她的眼光一向很高。

    跟安姬拉谈话,很容易就引入正题,不用找其他托辞。他只简单说明了和卡拉见面的经过。

    安姬拉严肃的面容变得高兴明朗起来。“小卡拉?她来了?我真想见她。”

    “你没跟她保持联络?”

    “应该保持联络的,可是我们几乎没有。她到加拿大去的时候,我上寄宿学校去了,我当然以为过一两年她就会忘了我们。往后那几年,我们只偶尔在圣诞节彼此寄礼物。我想她现在已经完全习惯加拿大的生活,将来也会住在那边。在这种情形下,最好是这样。”

    波罗说:“当然可以那么想,她改了姓氏,生活环境也改变了,过的是崭新的生活。可是事实上并不那么简单。”

    接着,他谈到卡拉订婚了是,她成年之后发现了这件悲剧,以及她到英国来的动机。

    安姬拉静静地听着,受伤的右颊倚在一只手上。波罗说这些事的时候,她没表现任何情绪,但是波罗说完后,她安静地说:“这样对卡拉也好。”

    波罗非常意外,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反应。他说:“你赞成?华伦小姐。”

    “当然,我祝福她成功,而且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她。你知道,我对自己没尝试做任何事觉得很愧疚。”

    “这么说,她的看法可能是对的?”

    安姬拉说:“当然对,凯若琳没有杀他,我本来就知道。”

    波罗喃喃说:“你真让我感到意外,小姐。我所见的每个人……”

    她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能听他们的。我知道证据相当多,可是我这么相信是有理由的——基于我对家姊的了解。我绝对肯定,凯若琳不可能杀任何人。”

    “一个人能对另外一个人这么有把握吗?”

    “大多数情形下也许不能,可是我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这么说。”

    她指指受伤的右颊。“看到了吗?你大概也听说了吧?”

    波罗点点头。“是凯若琳弄的。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才知道她不是凶手。”

    “大部分人很难接受这种解释。”

    “不,刚好相反。我相信从这一点可以证明,凯若琳脾气暴躁,而且不容易控制。因为她在我小时候伤害过我,有些人就以为她同样会毒死不忠实的丈夫。”

    波罗说:“我至少还分得出其中的差别。脾气暴躁的人不会先去偷毒药,再等第二天才毒死人。”

    安姬拉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指的根本不是这个。我必须把我的意思解释清楚。假定你原来是个充满爱心而又亲切的人,只是忌妒心很重。再假定你年纪越大,越难控制自己的脾气的时候,确实有一次怒火中烧,几乎杀了一个人。想想看,你会觉得多么震惊,恐惧和后悔。像凯若琳那么多愁善感的人,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恐惧和后悔的感觉。她就是这样。我不是说我当时就有这种感觉,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我就非常了解了。凯若琳一直对伤害我的事耿耿于怀,内心一直无法得到平安,所以她对我才会那种态度。她觉得无论对我再好也不为过。在她眼里,我永远是最重要的。她和安雅大部分争执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我当时很忌妒他,常常对他恶作剧,把猫食偷放进他的饮料,有一次还放了蛞蝓在他床上。可是凯若琳总是偏袒着我。”

    安姬拉顿了顿,又说:“那对我当然很不好,真的是把我惯坏了,不过现在不谈那个,我们现在是谈对凯若琳的印象。那次冲动的行为,一辈子都影响着她,凯若琳一直留意她自己的举动,生怕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她有她自己防范的方法,其中一种就是喜欢夸大其词,她觉得如果在言语上够激烈,就不至于采取猛烈的行动(从心理学上说,我也觉得很对)。她从经验中发现,这种方法的确有效,所以她有时候会说:‘我要把某某人切成碎片,放进锅里油炸。’有时候会对我或者安雅说:‘要是你再这样惹我生气,我就杀了你。’同样地,她很容易跟人吵架,吵起来也很凶。我想,她知道自己天性倾向与采取暴力,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她和安雅经常吵得天翻地覆。“波罗点点头。”对,是听说他们经常吵架。“安姬拉说:“一点都不错,那种证据真是太可笑,太错误了。凯若琳和安雅当然吵架!他们彼此咒骂!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很喜欢吵架,是真的!他们就是那种夫妻,两个人都喜欢演戏和戏剧化的场面。大部分男人不一样,他们喜欢和平,可是安雅是个艺术家,他喜欢吵闹,叫嚣,表现的很粗暴。他是那种连领口装饰钮扣掉了都会吵翻天的人。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可是安雅和凯若琳就觉得这样吵吵闹闹过日子很有意思!”

    她做个不耐烦的手势。

    “要是他们不急着把我赶走,让我上法庭作证,我就会告诉他们这些。”她耸耸肩,“不过我想他们也不会相信我。话说回来,当时我头脑没有这么清楚,我以前虽然知道这些,但是却从来没想到要说出来。”

    她看看波罗。“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用力点点头。

    “非常了解,也知道你说得完全正确。有些人就是觉得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太单调了。需要在生活中演点戏来刺激刺激。”

    “对极了!”

    “华伦小姐,我想请问一下,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安姬拉叹口气。

    “我想主要是困惑和无助吧,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凯若琳很快就被捕了,大概是三天左右。我还记得我好生气——当然,我一直孩子气地认为,那只是一个可笑的错误,不会真有什么事的。凯若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要我尽可能走得远远的,让威廉小姐立刻带我到远方亲戚家。警方并不反对,他们认为不需要我提供证据之后,我就被送到寄宿学校去了。”我当然不愿意去,可是他们向我解释,凯若琳非常担心我,我唯一能帮她忙的方法,就是尽快离开。“她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就到慕尼黑去了,需……宣判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他们不准我去,是凯若琳坚持的。我想,那是她唯一没有了解我的一次。”“不能那么说,华伦小姐,让一个敏感的女孩到监狱里看她深爱的人,也许会给她留下很可怕的印象。”“也许吧。“安姬拉站起来,说:“宣判她有罪之后,家姊写了一封信给我,我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我想现在应该给你看看,好让你了解她是怎么样的人。要是你愿意,也可以拿给卡拉看看。”

    她走到门口,又转身说:“跟我来,我房间里有一幅凯若琳的画像。”

    波罗跟她一起去,站着看了那幅画好一会儿。

    就画像本身来说,只是一幅普通的画,但是波罗却看得很起劲——吸引他的,不是它的艺术价值。

    他看到一张椭圆形的脸,优美的下巴线条和一幅甜美,略带羞涩的表情。那是张没什么自信的脸,重感情,带着畏缩隐蔽的美。她不如她女儿那么活力充沛——卡拉这一点显然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凯若琳就不如她积极。但是从这张脸上,波罗却能明白,像昆丁-法格那种想象力丰富的人,为什么没有忘了她。

    安姬拉又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封信。

    她平静地说:“看过她的画像,现在该看看她的信了。”

    他小心翼翼打开,展读凯若琳十六年前所写的信。

    亲爱的小安姬拉:

    你会听到我的坏消息,也会觉得难过,不过我要强调的是,一切都没问题。

    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所以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快乐的时候,真的就很快乐——我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没事的,亲爱的,什么事都没有。不用回想过去,不用替我难过——好好过你的日子,追求成功。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亲爱的。我要追随安雅去了,我坚决相信,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没有他,我实在活不下去…替我做一件事——让你自己快乐。我说过,我很快乐。人总得偿还自己所欠的债。心里觉得平安真好。

    爱你的姊姊凯若琳

    波罗仔细看了两次,然后把信还给安姬拉。

    他说:“这封信很美,小姐——也很特别,真的非常特别。”

    安姬拉说:“凯若琳本来就是个特别的人。”

    “对,她的想法很特别……你觉得这封信是表示她无辜?”

    “那当然!”

    “信上并没有说明啊。”

    “那是因为凯若琳根本没想到我会认为她是凶手!”

    “也许——也许……可是也可以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解释,就是因为她有罪,所以只有赎罪才能使她得到平安。”

    他想,这和别人对她在法庭上的形容相符。此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怀疑。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都对凯若琳不利,而现在,连她自己所说的话都对她不利。

    可是另外一方面,安姬拉对她的信心非常坚定。不用说,安姬拉当然非常了解她,可是那会不会只是一个深爱姊姊的妹妹一厢情愿的执着忠诚呢?

    安姬拉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波罗先生——我知道凯若琳并不是凶手。”

    波罗轻快地说:“上帝知道我并不想动摇你的信念,可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说令姐不是凶手,很好,那么真实情形到底怎么样呢?”

    安姬拉默思着点点头说:“我同意,要找出答案的确很难。我想可能凯若琳说得对,安雅是自杀的。”

    “从年对他的了解,有这种可能吗?”

    “很不可能。”

    “可是你并没像刚才那样,说你知道没有这种可能啊。”

    “不,我刚才说过,很多人都会做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说,看起来和个性不合的事。不过要是你对他们了解得够深,就知道那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很了解你姊夫?”

    “对,可是没有我对凯若琳了解得那么深。安雅自杀在我看来确实很不可能——可是我想他还是可能会自杀。事实上,他一定是自杀的。”

    “你找不出其他解释?”

    安姬拉平静地接受他的建议,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兴趣。

    “喔,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那种可能。你是说那些人当中,另外有人杀了他?那是冷血的蓄意谋杀……”

    “有可能,不是吗?”

    “是有可能……不过看起来实在太不可能了。”

    “比自杀更不可能?”

    “很难说……从表面上看来,没有理由怀疑其他人。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没有理由……”

    “不过我们还是不妨考虑一下。那些关系密切的人当中,你觉得谁——最可能是凶手?”

    “我想想看。嗯,我没杀他,那个爱莎当然也没有,他死的时候,她气得都快发疯了。还有谁?麦瑞迪?他一直很喜欢凯若琳,像是他们家一只小乖猫一样,我想这也许会造成他的动机。他也许会希望除掉安雅,好跟凯若琳结婚。但是他只要让安雅跟爱莎一起离开,也一样可以达到目的。而且,我实在看不出麦瑞迪会是凶手。他太温和,太谨慎了。还有谁呢?”

    波罗提示道:“威廉小姐?菲力浦?”

    安姬拉严肃的神情变为轻松的一笑。

    “威廉小姐?谁也不相信家庭教师真的会杀人吧!威廉小姐一直都很刚强,充满公正,廉直。”

    她顿了顿,又说:“当然,她很喜欢凯若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也恨安雅,她是个十足的女性主义者,很讨厌男人。这就足以构成谋杀的理由吗?当然不。”

    “看起来的确不像。”波罗说。

    安姬拉又说:“菲力浦?”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你知道,如果我们说的只是可能性,他应该最有可能。”

    波罗说:“这可真有意思,华伦小姐。我可以请问为什么吗?”

    “有很确定的理由,可是从我对他的记忆看来,他应该是个想象力有限的人。”

    “你觉得想象力有限的人有杀人的倾向?”

    “可能会让人用很粗鲁的方式解决自己的困难,那种类型的人,会从某种行动求得满足。谋杀本来就是很粗鲁的事,你不觉得吗?”

    “对,我想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种可能。但是,华伦小姐,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有把握。菲力浦可能会有什么动机呢?”

    安姬拉没有立刻回答,她站着皱眉看着地面。

    波罗说:“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她点点头。

    “你心里一定还藏者什么事没告诉我,华伦小姐。他们两人是不是对头?也许,是为了那个女孩爱莎?”

    “喔,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事?”安姬拉缓缓说:“你知道,多年之后忽然回想起往事的方式非常奇怪,我解释给你听: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了应该故事,我当时一点也不懂有什么意义,听过就算了,从来也没再去想过。可是差不多两年以前,我去看一幕滑稽剧的时候,那个故事忽然又回到我脑海里,我觉得好意外,甚至大声说出来:‘喔,原来那个布丁的傻故事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才懂。’但是这两者之间却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有些好笑的地方有点相似。“波罗说:“我懂你的意思,小姐。”

    “那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的意义了。有一次,我住在一家旅馆,正走过一条通道时,一间卧室门开了,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那不是她的卧室——可是她一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于是,我也体会到有一天晚上在奥得柏利,看到凯若琳从菲力浦房间出来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所代表的意义了。“她俯身向前,阻止波罗打岔。”你知道,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到。我懂事了——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通常已经了解男女之间的事了——不过并没把那些事和现实联想在一起。凯若琳从菲力浦房间走出来,在我眼里就只是凯若琳从他房间走出来,和从威廉小姐或者我的房间走出来没什么不同。可是我确实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当时我不懂那种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懂。一直等我在巴黎那一晚从另外那个女人脸上看到相同的表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波罗缓缓说:“可是华伦小姐,你的话实在使我太意外了。从菲力浦亲口告诉我的话,我觉得他一直很不喜欢令姐。”

    安姬拉说:“我知道,我也没办法解释,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波罗缓缓点点头。他和菲力浦见面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菲力浦对凯若琳憎恨,多少有些不是发自内心。麦瑞迪所说的一句话,这时又回到波罗脑中:‘安雅和她结婚的时候,他一定很生气……有一年多都不理他们……“那么,菲力浦是不是一直唉着凯若琳呢?会不会因为她选择了安雅,就使他由爱生恨了呢?对,菲力浦太激动——偏见太深了。不理仔细回想着他,一个愉快,成功的人,有高尔夫球和舒适的屋子陪着他。十六年前,他真正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呢?安姬拉说:“我不懂这个,你知道,我对爱情没有经验——爱神一直没找上我。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想这件事也许……也许和所发生的事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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