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波洛带着一种愉快、满怀期待的心情来到摄政门埃奇韦尔男爵的府郧。尽管我不像波洛那样热衷于“心理研究”,埃奇韦尔夫人讲的关于她丈夫的话还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看看我自已的判断会是什么样。
埃奇韦尔男爵的府邸很气派,建筑考究,式样漂亮,还有些阴森森的。窗台上没有任何花盆或其它装饰用的摆设。
门立刻打开了。按照这座房子的外观,出来的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才对。但是出来开门的却是一个我曾见过的极英俊的年轻人。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是雕塑家们雕塑赫耳墨斯或阿波罗的理想模特。不过尽管他长得英俊,他说话柔柔的,有——点女人气,我不喜欢。另外,很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他让我想起一个我最近见过的人——可无论如何我一时还想不起来是谁。
我们说要见埃奇韦尔男爵。
“先生,这边请。”
他领着我们顺着前厅走过去,过了楼梯,来到厅后的一个屋门前。
他打开门,以那种同样柔柔的,我很不信任的音调通报了我们的姓名。
我们被领人的房间像是书房。四周陈列着书籍,室内摆设色调阴沉,但很考究,椅子样式古板,坐着不是很舒服。
埃奇韦尔男爵起身迎接我们。他个头很高,有五十岁左右,黑发里夹杂着灰发,瘦瘦的面孔,嘴角带着冷笑。他看起来是个脾气暴躁、很厉害的人。他眼里有一种奇怪的、诡秘的东西。
他的态度很僵硬、古板。
“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吗?请坐。”
我们坐了下来。房子里面冷飓飓的。一扇窗子漏出一丝光线,阴暗的光线加重了冷冷的气氛。
埃奇韦尔拿着一封信,我一看就知道是我朋友的笔迹。
“波洛先生,当然,我久仰您的大名。谁不知道您呢。”波洛听了他的恭维,赶紧起身鞠躬致谢。“但是我不明白您在这件事情中的立场。您说,您要和我见面,是代表——”他顿了顿,“——代表我的太太?”
最后的几个词,他说得很奇怪——好像很勉强才说出来。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说道。
“就我所知,您是调查犯罪的。是吗,波洛先生?”
“我是调查问题的,埃奇韦尔男爵。当然有犯罪问题,也有别的问题。”
“不错。那么这次是什么问题呢?”
这时,他话语里的讥讽口气已经很明显了。波洛没去理会它。
“我很荣幸地代表埃奇韦尔夫人来您这里”,波洛说道,“您知道埃奇韦尔夫人想离婚。”
“我当然知道。”埃奇韦尔男爵冷冷地说。
“她建议我和您谈谈。”
“没有什么好谈的。”
“那么,您是不同意了。”
“不同意?当然不是。”
我不知道波洛期待他回答什么,但我肯定他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我很少看到我的朋友大吃一惊的样子,而这次我看到了。他的表情很滑稽。嘴张得大大的,手仲着,两道眉毛挑着。他看起来活像连环画上的漫画人物。
“怎么?”他大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是同意?”
“波洛先生,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惊奇。”
“请听我说,您愿意同尊夫人离婚吗?”
“我当然愿意。她很清楚的。我已经写信给她,告诉她了。”
“您己经写信给她。告诉她了?”
“是的,六个月前。”
“可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明白。”
埃奇韦尔男爵一言不发。
“我知道您原则上是反对离婚的。”
“我不明白我的原则跟您有什么关系,波洛先生。是的,我没和我的前妻离婚,因为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现在,我可以坦白地承认,我的第二次婚姻是个失败。我太太建议离婚的时候,我一口拒绝了。六个月以前,她又写信逼我同意。我想到她可能要再嫁什么电影演员或那类人吧。那个时候,我的观点也已经变了。我写信到好莱坞给她,告诉她我同意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请您来。我猜一定是为了钱吧。”
说最后那句话时。他的嘴角又浮起冷笑。
“太奇怪了,”我的朋友低声说,“真是太奇怪了。这儿有些事情我一点也不明白。”
“至于钱,”埃奇韦尔男爵接着说,“我太太自愿离开我的,如果她想和其他人结婚,我可以给她自由,但她没有理由从我这得到一分钱。她不能这样做。”
“我要和您商量的不是金钱上的事。”
埃奇韦尔男爵扬起眉毛。
“简肯定是要嫁一个富有的人了。”他低声冷笑地说。
“这儿有些事情我一点也不明白。”波洛又一次说道。他满脸困惑。眉头紧皱地思索着。“埃奇韦尔夫人说,她请律师与您交涉过。”
“她是请过律师,”埃奇韦尔男爵冷冷地说,“英国律师,美国律师,各种各样的律师都请过,甚至包括那些草包饭桶。最后。像我说的,她自己亲自写信来了。”
“您过去是不同意的?”
“是这样的。”
“但接到她的信。您就改变了主意。埃奇韦尔男爵,您为什么改变主意呢?”
“不是因为那封信上的什么话。”他机警地说道,“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就是这样。”
“这改变是很突然的。”
埃奇韦尔男爵没说话。
“埃奇韦尔男爵,您是在什么特殊的情况下改变自己的主意的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波洛先生。这一点,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我们不妨这样说吧,我逐渐发现——请恕我坦率地讲——结束这种关系是有好处的。我的第二次婚姻是个失败。”
“您太太也这样说。”波洛轻柔地说道。
“是吗?”
他的眼里闪动着奇怪的光,但只是一闪。
他以一种结束式的态度站了起来。道别的时候,态度不怎么僵硬了。
“请原谅我临时改变了这次会面,因为我明天要去巴黎一趟。”
“当然,当然。”
“事实上是为一件艺术品的事。我对小小的艺术品感兴趣。它本身是完美的——可怕的完美。而我喜欢这种可怕。我总是这样的。我的品性很特殊的。”
他又那样奇怪地笑了。我一直在看旁边书架上的书。里面有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沙德伯爵的一卷书,还有一本是关于中世纪迫害的。
我想起简在谈起她丈夫时直发抖的样子。那不是装的。那是真的。我在想这个人——乔治。艾尔弗雷德。圣文森特。马什。埃奇韦尔男爵四世。到底是什么人。
他很和蔼地和我们告别,并按铃叫仆人。我们走出了屋子。那个长得有如希腊神抵一样的管家正在厅里等着送客。我随手关上书房的门,在关门的一刹那,我回首一望。这一望,让我差一点惊叫起来。
那副和善的面孔变形了。龇牙咧嘴的,面目狰狞,眼里闪着怒火,带着一种几乎疯狂的怒意。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的两任太太都离开了他。我惊讶的是这个人钢铁般坚韧的自制力。这次会面,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种僵硬的自制力,彬彬有礼又拒人干里之外。
我们刚走到大门的时候,右边的房门开了。一个女子站在房门口。看到我们,往后退了退。
她身材细高,头发深褐色,面色苍白。她的眼睛盯着我,深幽幽的,一副受惊吓的样子。然后又像影子一样缩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我们走到街上,波洛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坐了进去,他让司机开到萨伏依饭店。
“啊,黑斯廷斯”,他眨着眼睛说,“这次会面出乎我的意料。”
“是的,确实如此。”
我将先前关门时看到的情景讲给他听。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猜他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了。黑斯廷斯,我觉得他一定做过很多坏事,在他的呆板的表面后面隐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残酷本性。”
“难怪他两个太太都离开了他。”
“你说对了。”
“波洛,我们出来的时候,你注意到那个棕色头发、面色苍白的女子吗?”
“是的,我注意到她了,我的朋友。一位受惊吓、不开心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沉。
“你觉得她是淮?”
“很可能是他女儿。他有一个女儿的。”
“她看起来是受惊吓的样子。”我慢慢地说道。“那座房子太死气沉沉”适合年轻的女孩子住。”
“是的。啊!我们到了,我的朋友。我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埃奇韦尔夫人吧。”
简在饭店里,侍者打过电话后告诉我们上去。一个侍者带我们到了她的房门口。
开门的是一位整洁的中年妇女。她戴着眼镜,灰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卧室传来了简沙哑的声音。吩咐她:
“是波洛先生吗?埃利斯?请他坐下。我找件衣服披上,立刻就出来。”
简所说的衣服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袍,与其说是遮体,倒不如说是展示身体的曲线。她急急地走进来,说道:“行了?”
波洛站起来,鞠躬吻手致意。
“是的,夫人,正如您说的,行了。”
“怎么?您的意思是——”
“埃奇韦尔男爵完全同意离婚。”
“什么?”
她脸上所表现出的茫然的样子若不是真的,就是她的演技实在太高。
“波洛先生!您办到了!就那样,一做就成。哇!您真是天才。您是怎样做的?”
“夫人,我无功不受禄。您丈夫在六个月以前已给您写信,撤回了他对离婚的反对。”
“您说什么?写信给我?寄到哪了?”
“我想。是当您在好莱坞的时候。”
“我从未收到过。我猜一定是寄丢了。想想。这几个月。我竟然一直为这事发愁,烦心,几乎要发疯了。”
“埃奇韦尔爵士好像觉得您要和一位演员结婚。”
“自然了。我对他说的。”她一脸稚气地笑着。突然,她换了一副惊慌的面孔,“波洛先生,您没和他说我与公爵的事吧?”
“没有。绝对没有。您放心。我是很谨慎的。可不能告诉他,是吧?”
“唔。您知道他是一个很怪的人。他若知道我要嫁给墨顿公爵,他会觉得我可以借此往上爬——很自然的,他就会暗中破坏。而嫁给一个演员就不同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奇怪。埃利斯,你觉得奇怪吗?”
我注意到那个女仆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整理挂在椅子背上的各种外衣。我本来以为她是在听我们讲话。现在看来她反倒像简的心腹。
“是啊,真够奇怪的,我的夫人。自从我们认清他以来,他一定是变化很大啊。”她满怀怨恨地说。
“是的,一定是。”
“您不是了解他的态度吗?这很令您莫名其妙吗?”波洛问道。
“啊!是啊。但是,不管怎样,我们不用操心这个。只要他已改变主意,为什么改变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您可能不感兴趣,夫人,可我倒感兴趣。”
简并未理会他。
“主要的是我终于自由了。”
“还没有。夫人。”
她不耐烦地望着他。
“哦,将要自由了。还不是一样的。”
波洛不以为然地看着她。
“公爵在巴黎。”筒说道,“我得马上打电报给他。啊!他妈妈知道了不气疯了才怪呢。”
波洛站起身。
“我很高兴一切如您意,夫人。”
“再见,波洛先生。非常感谢。”
“我什么也没做。”
“不管怎么说,您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波洛先生。我将永远感激您。真的!”
“就是这样。”我们离开那间套房的时候,波洛对我说,“她脑子里所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自己!她根本不去想想,没有一点好奇心。根本不想那封信她为什么没收到。你看。黑斯廷斯,在办事这方面,她是精明的,但是,她这个人绝对不聪明。当然。当然,仁慈的上帝不能把一切都给她。”
“但是对波洛则例外。”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的朋友,你又开我玩笑了。”他冷静地回答道,“来吧。我们沿着堤岸走走。我要把脑子里的思绪好好理理。”
我谨慎地保持缄默。等这个料事如神的家伙说话我再开口。
“那封信,”我们在河边散步的时候,他又接起了那个话题。“令我很感兴趣。我的朋友,对于这个问题,我有四个答案。”
“四个?”
“是的。第一,在邮寄中丢失了。你知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不是经常发生的。如果邮寄地址不对,它早就被退回到埃奇韦尔男爵那去了。不可能,我不太相信这种可能——当然,尽管这是有可能的。
“第二个答案。我们这位漂亮的女士说她未收到信,是在撒谎。这也是有可能的。这位迷人的女士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谎都可能撒,而且表面上装得像孩子似的坦白。但黑斯廷斯,我不明白这对她有何益处。如果她知道他已答应离婚,为什么还让我去与他丈夫谈判呢?这不合情理。
“第三个答莱。埃奇韦尔男爵在撒谎。如果说有人撒谎,似乎他撒谎的可能性比他太太大。但是我看不出他撒谎的目的。他为什么要编造说六个月前发过的一封假信呢?为什么不是简单地同意我们的建议呢?不是的,我还是觉得他确实寄了信,尽管我猜不出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所以我们又可以推断出第四个答案——就是有人把信扣留了。那么,黑斯廷斯,我们的猜测可就更有趣了,因为在两方面都可能被扣留——或是英国,或是美国。
“不论谁把信扣留了,他都是一个不愿这个婚姻解体的人。黑斯廷斯,我要努力知道这件事的幕后原因。肯定有原因的——我发誓一定有原因。”
他顿了一下,又慢慢地加上一句:“而这原因,现在我还是只能模糊地瞥见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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