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是要收集关于阮德尔·依贝哈特医学博士的全部信息,这通常从全球硬盘和磁带档案上就可以查到。
我在我们机构内部计算机上敲出了他的名字,计算机会提供他在全球任何地方的犯罪前科,但是,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到“加利福尼亚机动车管理局”核对,试图找到些鲁莽行驶被干扰驾车或超速行驶等等的传票,仍然是一无所获。我传要了电话记录,结果从电话公司得到一份收费长途电话的记载打印件,这些电话都是从诊所办公室和在第二十街的居所打出去的,我希望从中找到一个图样,能显示出与毒品的关联网。但是,我所了解到的全部资料只是依贝哈特一家曾给在波士顿的朋友和亲戚打过许多电话。
在楼下我们巨大的旋转“死亡档案”记录的是我们收到的市民通过电话或气窗投递等各种方式传送过来的申诉,通常我们会派出一两个聪明的职员去查检当然几乎不会产生任何结果。加利福尼亚医药许可榜告诉我对于依贝哈特大夫没有任何病人投诉在档。他们强调,他是从哈佛大学和哈佛医学院毕业,在新英格兰长会老女执事医院完成了整形医学的高级训练和实习。他出生在马萨诸塞的坎布里奇,毕业于伯金汉的一所贵族预备学校:勃朗宁和尼克斯(B&N)。
我联系了我们的波士顿地方办公室,要求进行一次深层背景调查,并特别强调这是一起紧急的、由局长分派的“高度个人能力测验”的案子。波士顿的回应似乎是满口允诺了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引起依贝哈特的出轨,在他移居加利福尼亚之前,都一定会留下证据。也许这里存在着一种程式。我提出了一个去东海岸公差的申请,以防万一。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我让自己回到了那个老问题:依贝哈特大夫的女佣和我对她个人的了解。我一直保存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贫乏的档案。信封放在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时常我会把它取出来看看:一本圣经;一些快照,它们讲着到美国的一个旅行;解剖照片,证明了一次暴力死亡。我听见她的叙述,作为一个艰辛的工人和慈爱的母亲,也看见她的孩子们,似乎就在眼前。也许最终证明她的确是我的堂妹,但是我的工作必须扫除一切情感因素而只注重事实。我越是细密地看就越是倾向于肯定LAPD警探约翰·罗思的理论,但是需要作点修正: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与毒品有关——也许是为了她的前雇主,阮德尔·依贝哈特。
我的工作经常要求我成为社会结构的典型,一个人类行为的模范,就像是挂在特别行动处米切尔·尼西莫娜办公桌台灯的灯绳上的那串中国香囊一样。我曾经观察过她用纸做出这最不可思议的手工,怎样按步骤实施复杂的折叠。这个设计的单纯逻辑就是要使最为脆弱的材料变成为坚固的机构。
我的头脑里有一个小球开始跳: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与简娜·玛森案件联系的可能性。小球在脑力的墙壁上弹跳了千百次仍然没有停下来,它只触动了一根神经——再给约翰·罗思打个电话。
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到他,因为他的工作是需秘密进行的。他的态度却如此的令人恼火:
“为什么我他妈的要帮你一个忙?”
“是帮你自己的忙,找一个杀人犯,就这一次。”
“我为何要自寻烦恼呢?”
“你是不是已经得到尸体解剖的报告结论?”
“没有。”
“那么那件案子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呢?”
“它在‘谁在乎?’档案里,也就是在‘谁在乎一个墨西哥死人?’里”
什么东西正从远方吹过来,地平线上仍然什么也见不到,只是可以从空气的细微变化里可以觉察到,从干到湿,还有,白杨树叶的颤动也透出一丝征兆……与通常的城市喧闹相反,四周显露着奇特的宁静,以至一个人的声音会在空间中反复飘荡,变得狂暴而急迫。
我压低了嗓音告诫说:“她来自萨尔瓦多,她有孩子。”
“跟其余一百万个死去的墨西哥人一样。”
“你真是残忍冷酷。”
他狂笑起来。
“这是你自己的精妙推断,约翰。她在凌晨五点钟走到圣莫尼卡大街上去,她被枪杀而且看起来完全是蓄意的,她的手被打掉了,这意味着某种报复和警戒。”
“非常好。”
“她一直为一位大夫工作,而这位大夫现在被简娜·玛森指控非法使用药物。她一定为他提供了一个联系渠道。我请求你重新调查这件案子。”
“我还需要其他一些情况。”
“这些是最主要的。”
“那么我就接手了。”
我咬着嘴唇,我太需要这句话了。
“约翰,别松懈,好吗?”
我在想,软弱在他那里是如此的明显,正如在我这里是被拼命克制住的一样。
“一个医生非法使用麻醉剂,就好像一个枪手要动他们的枪一样,”芭芭娜宣称,“全是社会的蛀虫。”
“现在还未必,一切都还是推测。”
“你的意思是敲诈勒索?”
我们在复印机旁遇上了,就一起沿着走廊回来。
“或者是他想从药店或保险公司得到一笔赔款,但是我查过他的银行账号和信用卡,经济上一点问题没有。”
“那么就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权力。”芭芭娜得到这个假想,眼睛一下亮起来,“你想想,能有什么东西让这个讨厌的医生得以把简娜·玛森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医生掌握隐私和怪癖。”我同意她的意见,一个想法已呼之欲出了。
“你怎样对一个女人实行这样一种,‘检查’?”
“我会让你知道的。今天下午,我就去马里布。”
芭芭娜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出于羡慕,她的拳头捏得更紧了。
“别担心,”她继续气喘得说不出话时我向她许诺,“我保证会从微型胶片上得到简娜·玛森的贴身内衣。”
我窜出海洋大街的隧道,把车开上了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太阳烤得我直冒水汽,走廊地带的空气突然变得流畅,没有阻拦。棕榈树都还很细小,沿着公路边的岩壁生长开来,公路很狭窄,双向对开,中间没有隔物,我以六十码的时速在向前飞射。这个速度让我觉得有些晕眩,海浪溅起的银色飞沫又分散了我一些注意力。岔路口挤着几辆停靠的小车,一排低矮的破旧的房子胡乱堆在远处山上,背向着公路,看来用不多久,它们全都会变成一堆危险的垃圾,左侧海水洗刷着海岸,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蟹钳在从右边的山壁上刨取泥土。我记得在去年冬天那场该死的风暴中,有许多砾石被抛到了路面上。当我朝北开去时,这个恒定世界的秩序就逐一在眼前展开,自然界中清晰健稳与诡变动荡之间微妙的平衡全部体现在这大洋与大陆的交界间。
经过倍伯戴恩大学后,我把所有那些无用的东西全抛在了身后——西班牙式样的林荫路和海岸交通。道路变窄,成了乡村景色,牧场从这里一直伸到圣莫尼卡山脉脚下,太平洋向西延展的远景,近处岩石峭壁下海的拍击翻卷,共同构成了一幅奇特壮美的景象。
阿诺约路很快就到了,一块经受了风吹雨打已显得模糊不清的路牌指示着。在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左拐横过高速公路之后,我发现自己置于一条肮脏的狭路上,整段路被巨大的、枝条横兀的显然已栽种了许多年月的按树像凉篷一样的覆盖了。我非常惊奇,在高速公路和大海之间居然会有这样一块土地躲藏在这里。一道由树枝编成的管状防护栏看起来似乎显得单薄,围在里面的茂盛的金草场上,两匹阿巴路萨马正在吃草。我担心安全。道路在这里划了一个弧。弯过牧场钻进了一片红杉木林。
出现了一间门房,里面并没有看守人,但是白色的防护栏却是升起来的。我谨慎地穿过去,直奔狐尾农场。这是一块数英亩的沿岸林地,包括一处私人海滩,是简娜·玛森在七十年代花两百万美元买下来的,现在价值早翻了十几倍。
五六辆机动车停在一块碎石地上,工人开的轻型卡车,那辆JM豪华大轿车,崭新的米色卡迪拉克带有部分金色构件,那一定是属于玛森的私人经纪人玛格达·斯脱克曼的,她(我已被告知)今天将同她的委托人一起在场。
树叶遮掩了房子的大部分。入口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在并不显眼的白色墙壁上开了一扇门,旁边是一间车库房。
一个年轻的男子前来应门,他留着一头富有光泽的棕色披肩长发。有一些留长发的男人看起来就像羊脂球;有一些则像性感的偶相——就像这个:肌肉虬结,警觉的野性的眼睛,褪色的游泳裤,品红色的马球衫,以及一双赤裸的足。
“我叫简。路上交通如何?”
“比韦斯特伍德好。”
“通常会先有一点混乱发生,但是一旦当你到这儿,大多数人们都会满意这次旅行。”
我跟着简穿过院子,眼睛一直盯着他充满魅力的脚踝看(忘记小腿了,我甚至没顾得上看看小腿),上面拴着一对危地马拉脚镯。他的脚趾修长,富有抓力,被太阳晒成很健康的黑色。你可以很容易地想像这样一双脚将怎样灵巧地驾驶住冲浪板,或者,驾驭住一架黄铜大床。
“你喜欢到外边海滩上去是吗,简?”
“噢,是的,我是帆板教练。”
“不要告诉我简娜·玛森正在帆板上。”
“不,她不在。”他回答得很严肃。
“你为玛森夫人做什么?”我尽量保持坦率的语气。
“我是她的助手。”
这是对秘书的好莱坞叫法。一天早晨简娜·玛森到海滩去散步,拾回来一个年轻的冲浪者为房间增色,并为她拆寄邮件。他的想象力的绝对缺乏使我相信他只是她的秘书而再不是别的。他说的每一件事都费了他极大的能量才传送出来,这看上去像是很有个性,而实际上只不过是机械罢了,就像一家上好旅馆里的服务生。他对我毫无兴趣。他根本不在乎是否碰上了我的眼神,他感兴趣的是他的身体,以及他今晚上在麦克金堤的吧台旁摆好姿势时会是什么样子。我把这些事情都记下来,因为我曾经注意到,人们通常雇用的助手,在很多方面其实都和他们自己相似。
我们继续往前绕过一个拐角,在这里,我突然被一个旧水池给我的感觉冲撞了一下——水池四周飘着一股很浓的氯气和湿水泥的味道——我确信,在我左边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尺长的游泳池,椭圆形,池底铺着青绿色的瓷砖。旁边是两张红木躺椅,上面放着黄绿相间的绣花背垫,在它们边上,则插着一把遮阳伞。那水看起来似乎已腐败发出了恶臭,难说吸引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水老鼠。我猜想使用这池子的人大概只有简娜·玛森孙子辈的小孩们。芭芭娜告诉过我,简娜的三次婚姻共产生了三次的结果。
我们走进一间修建有假梁的大厅,地上铺的地毯颜色是明亮的,酢浆草那样的嫩绿。我突然间发现站在我面前,几乎脸碰脸的就是简娜·玛森,她穿着一件晚间长袍,怀里抱着一束花,满面笑容。
在经过不知所措的一瞬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幅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剪影而已,会面还没有开始。
“喝点儿什么吗?咖啡?果酒?”
“咖啡就行了。”
“除去咖啡因的还是一般的?”
“加糖和奶。”
“马上就送来。”简毫无表情地说,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里放着两只很大的棕色转椅,看上去就像是桶一样;几张咖啡桌都是用彩玻璃嵌饰而成,图案设计或是少女,或是鸽子,或是太阳和月亮。向外凸出的酒吧里贮存着几乎所有东西,从格朗菲底希的苏格兰威士忌到法国的肉桂香草甜酒,甚至还有一叠叠“大事记”粘贴在吧台上。
欢迎你来到咖啡简娜。“大事记”里有关于她的喜剧连环画、讥刺画和相片,涉及了你所能想象得到的著名人士,包括最近的五位美国总统。还有则是一些思考、推测她的辉煌成就,私人生活的带有那种令人吃惊的大字标题的文字报道和摄影画面。在吧台正中。是放在水晶花瓶里的一大蓬鲜活的黄玫瑰。
奇怪的是,在报纸上能见到的日期全都截止于1974年。
现在我开始懂得这间屋子了。为什么棕色的百叶窗是关着的。为什么家具,尽管它有华丽的鳞纹,接受最精心的保养,看上去却是破旧的。空气感觉起来闭塞而湿闷。这是一幢七十年代的房子,二十年来从没有被改变过。这间屋子是为了抽鸦片、喝酒精。调情、做爱和躲避加利福尼亚阳光而设计的。这是一个舞台,是为享乐主义者的享乐而设置,在一个特定的时期,采取一种特定的方式;它现在被原样保存下来,以便简娜·玛森无论什么时候迈进门厅,都能重新唤起对那光彩夺目、精力充沛的往昔的回忆。
我在房间里踱步,力图去感觉,去想象它最近被怎样地使用过和为了什么而使用。没有烟灰缸,没有废物篓。壁炉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是就在它的正上方。挂得如此拙劣以致于从墙上向外倾斜似乎是要跌落下来的。是一幅绝对令人震惊的油画。这是一幅海景,无数只帆船在海风的鼓动下,穿过半透明蓝绿色的海水,竞航向前。它是如此的生动,似乎能让人看到画面发射出奇异的光芒。而对于它沉重的镀金画框,对于这间过时的屋子,对于电影明星枯燥无味的家来讲,它的生动又显得太不相宜了。
在真正的生活中能看到这样一件作品是会令人震动的。我凝视着那些风帆,长时间地陷入为情感所支配的感觉世界,不知不觉竟掉下泪来。这幅油画的生命力使每一件事物,包括我自己感伤的心灵,都变得似乎沉静下来。
“这是依多德·马奈的作品。”
我猛地转过身去。我没有想到在这间屋子中,除了简娜·玛森的巨幅肖像外,还有别的人。
“她在马略尔卡岛拍片子时看到这幅画。我一直鼓励她收集艺术品,但这并不适合于她。她只对表演感兴趣,当然这对她来说就很幸运。我是玛格达·斯脱克曼,她的私人经纪。”
她是个高大的女人,穿的一件黑色西服,以上好的式样和上好的羊毛线镶着白色的滚边,使她的形象看起来整洁、漂亮。她移动步子时衣服发出瑟瑟的声音——那衣服一定是用丝线缀成的。当我们握手的时候,她的手腕上几件沉重的金镯和金链相互撞击,发出圣诞铃一样的叮当声,我完全被她身上散发过来的甜腻、浓郁的香水味所包围。她穿着黑色长筒袜和一双黑色高跟无带皮鞋,脚上同样戴了两只金镯,像我这样生活在低层的人都把这看成是上流社会的商业标志。
“像这样的绘画整幢房子都有吗?”
“只有几幅毕加索的。这已足够了。简娜不是那种把坐在火炉旁欣赏绘画当作享受的人,她总是让自己处于运动中。”
玛格达·斯脱克曼的两只手像个轱辘一样,老是转个不停,手镯发出悦耳的丁丁声、她的口音圆润、清亮,可能是来自中欧。所以我得到这个印象,她一定在那里呆过很长的时间,培养了这种口音以至成为她个人特征的一部分,她有宽阔的斯拉夫颧骨,黑色的头发扫过脸面和一副眼睛框,与湿润而极端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东西富于艺术性地组合在一起,所以我们只能想象她的年龄大约经常被猜想在五十至七十岁之间。
“我很抱歉不得不说简娜和我今天将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同从圣路易斯来的一些人有个约会,而且不能被打断。请向FBI致以歉意。”
我的背挺直起来。
“这件事是局长直接分派下来的,我们被告知它非常紧急。”
“它的确是最高紧急。但是在今天也不行。”
她宽和地微笑着,嘴唇红润发亮。
“你可以花一点时间放松一下。我们当然欢迎你去海滩散步。如果有什么所需就找简好了。”
她已经给了美国政府三十秒她自己的时间了。玛格达·斯脱克曼匆忙出门。在某间屋子里响着的电话铃声正催促着她。
简端着一个银盘出现了。盘里是一套绘着草莓图样的瓷咖啡具——壶,杯子和碟,以及乳脂和方糖,所有这些东西,还包括搁在蓝色布餐巾上的一只银茶匙,只为一个人服务,而你就好像此时正躺在一张床上悠闲翻阅那些用昂贵纸张制成的邮购商品的目录。
他小心地放下盘子,然后用他那双粗壮的手整理了一下花哨的头发:“我们将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做重新的安排。”
“简娜喜欢黄玫瑰。”揣摸着这里的每个人都叫她简娜,所以我也试试。
“是的,她喜欢。”
就这么多。他留下我和咖啡和马奈的纪念在一起。我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有礼貌的接待。
我走到海滩上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小径从迷人的斜草地中穿过,路边填满了黄、红、蓝还有紫色的三色堇,在风中微微摇动,使我想起母亲晾在后院晾衣绳上的棉手帕。站在悬崖顶端,强劲的海风把头发全都吹得向后飘散,就像是一个炼金术士围在你耳边许下令你心神激荡的诺言。夏威夷就在那边,还有中国。毕竟——到现在,这里已经没有选择,潮湿的空气弄糟了这件我特地穿来会见电影明星的米色亚麻西服又怎么样呢。我紧紧拽住悬崖梯道两边的保护铁链,几乎在岩岬上垂直下行了一百多码。
这里就是简娜·玛森的私人海滩了。下午三点钟的太阳照在沙滩上,沙滩就像是一面镜子,只不过反射的全是阳光的热度罢了。空气中有股咸味,没有噪音,除了风也没有什么能留在脑子里,视野里没有人,没有他们存在过的迹象,彻底的一个人。为了能够拥有这里的一切,我也会乐意犯下死罪的。这时,一个男人在岩石上正摇摇晃晃地向这边毗邻的一处凹槽爬越过来。眼前的阳光太明亮,看到他时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我想这一定是简娜·玛森的狂慕者,或者是一个小报摄影记者,试图从海路接近她的住地。我从我歇脚的一个经历着日晒雨淋的木箱上站起身来,手有意无意地就停在了衣服下别着枪的位置附近。
当他笨拙地移近了我才认出是那是汤姆·保罗伊,那辆大轿车的司机。
他彻底全身赤裸着。
“汤姆,”我冲他大声叫嚷以引起他的注意,“我是安娜·格蕾,FBI,我们在巷子里遇见的,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一直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这边移动,直到跳上沙滩走到我身边来,“好一个明朗的天气。”旁若无人地,他打开了这个木箱。在里面是一副旧的、纠缠在一起的渔网,有一些衣服、叠着的毛巾,还有一个红色的冷却器。冷却器里边有新鲜的冰块,棕色瓶子装的墨西哥啤酒,水果苏打饮料和半个水分已蒸发掉不少的西瓜。
“啊哎,汤姆。我们可不能像这样进行一次约会。”
他咧嘴笑了。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肩上已长出了赘肉,苍白的小腹向外膨出。那东西挂在那里摇晃晃的,很一般。一双弓形的腿,接近于油煎圣芭芭拉河虾的颜色。
“喝点啤酒。”
“我要黑葡萄汁。”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被邀请来的。”
“被谁?”
“你的老板。”
“有人被调查?”
“也许是。”
“我们中的某些人?”
“是的,汤姆。”
他笑了,眉毛生动地扬了扬。
“拉我一把。”
“你可以走开但不能藏起来。”
我们站在这里向大海眺望,而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因为我穿衣服。不要问我为什么。
海浪现在来得更快了。汤姆爬过来的那块巨砾已彻底地被粘满泡沫的拍岸浪花淹没了,这使得第二个爬过来的人影,一个女人,移动起来更为困难。她找了一条路绕过突出的峭壁,越过岩石,穿过沙滩,加入到我们中来。
“米特·莫瑞恩。”
也赤裸着。
莫瑞恩看起来脑袋很小,太小了,似乎是饮食不正常引起的。她的手臂瘦骨嶙峋,大腿肌肉松弛,胸前只有很小的坟起,乳头扁平。但是头发很漂亮,红得耀眼,在微风吹拂下如一团火焰在半空中燃起。
莫瑞恩拉着汤姆的手,什么也没说。我猜想她有些害羞。她从箱子取出一件斜纹粗布衬衫,但是并没有穿在身上——我希望她这么做——而是在地上铺开躺了下去。
汤姆抓了一块毛巾,双腿十字交叉挨着她坐着。他的中年体态像一大堆粉白的面团,在她纤弱、毫无性欲的身体旁边。一只多肉的手拎起一瓶啤酒往嘴里猛灌了几口。其余的则洒在莫瑞恩年轻的布满雀斑的前额上。
“你们俩看起来是想私下呆一会儿?”
“不,不。我们只是在休息。”
“这就是他们在马里布的咖啡休闲?”
“有时候可能是这样。”汤姆不由得又咧开了嘴。
“你们都为简娜·玛森工作吗?”
“莫瑞恩为她做衣服。”
“我有一个朋友叫芭芭娜,她由于悲剧性的童年的剥夺,一直被简娜·玛森和她在哪里得的她的衣服困扰不休。”
莫瑞恩耸了耸她裸露的肩膀说:“她拿的。”
“拿的?这是什么意思?从商店里?”
“从电影制片厂。”莫瑞恩的脸一直向着太阳,没睁开过眼睛。
她会告诉管道具的工作人员或别的人,给她葛丽泰·嘉宝的复制品,然后我就返回汽车,到更衣室里给她抱几大盒子劣货出来。
“哪种劣货?”
“就是她在电影里时穿的那些。我想这和她自己的随随便便相类似。”
“这种行为和她的吸毒问题有关吗?”
“那已经结束了。她放弃了毒品。”莫瑞恩用严肃的声音告诉我说,“很长时间。”
汤姆斜躺了下去,用肘支撑着脑袋。
“他们都从制片厂偷东西,安娜。标准的行为程序。”
“有人会去。你从哪里得到那衣服的?然后她也会去。欧,这是我私人设计师设计的,路克·弗朗斯,而它实际上确实是从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拿的。我爱简娜。”莫瑞恩在红外线照射中笑着。
我意识到这个女孩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而她脑细胞的年龄也大约如此。
“你为简娜工作几年了?”
“我不知道,也许一年。”
“现在就要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是不是太快了点?他们难道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定什么的?”
“莫瑞恩是助手。”汤姆解释说,“有别的人——或者实际上是一些人——在掌管,你知道的——”
“设计、采购、裁剪,”莫瑞恩像个小孩子在她课堂上一样唱着说,“概念化。”她停了下来,汤姆皱起了眉毛。“我真的不想做衣服。”
“不想?”我把饮料一干到底。
“我对演艺有个伟大的想法。”
“小莫瑞恩的大梦想。”汤姆充满深情的捋着她的头发。
“玛玛玛格达认为那是个好主意。”莫瑞恩睁开了眼睛而且张得大大的转过头去瞪着汤姆。
汤姆讨好地笑了。我把饮料瓶扔回了冷却器。
“为什么你不留下加入我们?”他接着。
“加入你们什么?”
“无论何事。”
我又一次地眺望大海。浪头现在有六尺高,沉重,令人生畏。
“进入另一种生活。很高兴见到你,莫瑞恩。”
我走回悬崖,抓住铁链,沿着木头搭起的阶梯自个儿一步步地爬上去。
我到达崖顶,刚刚喘出一口气,就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简弄得大吃一惊。他站在岬角的顶头,上半截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因为崖上有风,他的头发全从肩上飘扬起来,他正通过一只高倍双筒望远镜看着这海洋。
“海豚。”我经过的时候他解释说,眼睛没有离开镜片。
很明显,他是在窥视那对赤裸的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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