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摄政王体育场。
她躺在游泳池边灌木半掩的草地上,垫着一块红白条纹的大浴巾,身穿曲线毕露的五彩比基尼泳装,看上去像在睡觉,双手枕着后脑勺,一头波浪般的乌发,鹅蛋脸,浓眉长睫,眼皮略施黛色,丰满的嘴唇抹得胭红,整个儿的亮丽夺目。
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都禁不住要看她一眼,有个上了年纪的秃头鼓腹的老兄,尽管在异性面前已经毫无指望,但对美女玉体的兴趣却依然不减,竟拿起照相机安上望远镜头,从远处偷偷地拍她的照片。
罗伯特-哈比希笑眯眯地看在眼里。他坐在游泳池边上,双脚泡在温暖的池水里。正当他准备去喝杯可乐时,他的目光在女郎身上停了下来。令他奇怪的是,游泳池里的孩子们大喊大叫,这位女郎竟照睡不误,而且睡得那么熟,就像睡在安静的房间里一样。
罗伯恃一向佩服能睡觉的人。他自己只需要短时间睡眠就能恢复精力。可他那位父亲只要睡着了,哪怕墙塌下来也吵不醒他,最多是翻个身而已。罗伯特的母亲睡觉时像只猫,-着身子,盖着被子,一觉睡到闹钟铃声大作才醒,而罗伯特那些童子军伙伴呢,他们野营时睡在气垫上或睡袋里,就跟木头人一样。当第二天早晨的喇叭声叫醒他们时,罗伯特早已坐在野营地的河畔或者湖边,欣赏过了朝霞的美景,聆听完了云雀的歌唱。
罗伯特从游泳池边站起,双手拢了一拢湿漉漉的头发,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去附近的餐厅喝可乐呢,还是继续端详这位女郎。他虽已年届十八,可不像他那些高中同学那样总是挖空心思盘算怎样与姑娘们搭讪,甚至订出什么“猎物名单”。罗伯特宁愿在钢琴上弹奏肖邦和贝多芬的乐曲,读斯宾诺莎和蒙田的哲学著作,或者研究天外来客现象和遥远的无名星球上的生命活动。
他的朋友们挤眉弄眼地说要拿个姑娘来“开包”。这种事罗伯特是做不来的,他从来没试过,生怕遭到嘲笑和拒绝,他知道自己缺乏谈情说爱的本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位躺在草地上、身穿迷你比基尼、披一头秀发的女郎,竟然使罗伯特改变了主意。他不去餐厅喝可乐,而是绕过游泳池的跳水台,走近这位女郎,在离她大约三米的地方坐了下来,-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仔细看她。
他怀着内心的激动发现,这女郎长着坚实浑圆的Rx房,修长的双腿,腰部和腹部没有一点赘肉,真可谓是完美无瑕的身材,说不定是在健美中心里锻炼出来的。看来那些在她身旁晃来晃去的“小花花公子”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来这儿主要不是游泳,而是为了结识众多的漂亮妞,须知摄政王体育场并非一般的公共游泳场所,而是慕尼黑赫赫有名的地方,名落孙山的选美女郎、摄影模特、时装模特以及年轻美貌的太太们都来这儿日光浴,让那些碌碌无为的男人一饱眼福。
罗伯特开始讨厌那些盯着女郎傻看的男人,突然感到有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腾起,让他想跳起来大喊:你们走开!别看个没完!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也在目不转睛地看她,而且还琢磨着等她醒来时怎么跟她搭话。他这会儿就在找话题了,但所有能想到的词都显得那么乏味、笨拙,只会让自己出洋相。尽管如此,罗伯特仍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坐着不动,而且猜起谜来:她有什么样的眼睛?是褐色、灰色,还是绿色的?肯定不是蓝色的,因为黑发女人很少有蓝眼睛,他断定她的眼睛是温暖的深褐色。
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远处一群孩子在玩耍,把一个球踢来踢去,这本来是禁止的,但却一下免除了罗伯特的猜谜之苦。有一个球踢得太高,没能被接住,落到了正在睡觉的女郎身上,正好掉在她肚子上。女郎身子一抽,坐了起来。这时罗伯特一个箭步跳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球来,扔回给了孩子们。然后他蹲下来看那女郎,果然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她坐着的时候胸脯更加挺出,狭小的比基尼几乎都包不住了,女郎诧异地看着罗伯特,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这些小孩!”罗伯特笨嘴笨舌地说,“球把您打疼了吗?”
她回答说没事儿。她的声音温柔,深沉得像她的眼睛一样。她拿起放在一边的太阳眼镜,架在她纤细的鼻梁上,她说,把她吵醒了也好,否则太阳晒得过多,皮肤又要被灼伤。好在她有一种很好的防晒霜,是美国夏威夷产的,可以立马减轻灼伤的痛苦。
罗伯特问她是否去过夏威夷,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罗伯特从未听到过如此动听的声音。她说,她去不起夏威夷,但那是她做梦也想去的地方,若能躺在棕榈树下的白色沙滩上,那真是别无所求了。防晒霜是她的一个女友带给她的,这位女友有一个很大方的男朋友,他邀请她去了夏威夷。
罗伯特再也找不到其他话题,本来应该站起来走了。可是这位姑娘——不,他现在看出,她已经不是姑娘,而是一位少妇,也许结过婚,比他大出几岁——这个迷人的女子像块磁铁一样把他牢牢吸住了。
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罗伯特-哈比希。”
“我叫乌丽克-施佩琳。”她又是一阵大笑,“苍鹰碰上了家雀①,这不笑死人吗?”
①德国人名字“哈比希(Habicht)”有“苍鹰”的意思,而“施佩琳(sperling)”则有“家雀”的意思。
罗伯特默默点头。他知道,他的伙伴们此刻会怎么回答,最无伤大雅的一句话也许是:这可是两只鸟之间的事①!但是他决不敢说出这种话来。
①德语里“两只鸟之间的事”也有“男女之间的事”的意思。
他终于说:“真太巧了。”尔后他壮着胆子问她,“您常来这儿游泳吗?”
“有时候来。”他注意到,她那双戴着墨镜的眼睛在打量他,他很是不安。“那您呢?”
“我也是有时候来。”
她仰回身去,用双时撑着上半身,对罗伯特说,他肯定不是花花公子一类的人,她要猜猜他到底是什么人。
“大学生?”
“还不是,我在……上高中。”
“哦!可是您看上去比中学生年纪大,恕我冒昧,您多大了?”
“您真想知道吗?”
“要不我问这干吗?”
“18岁……”
他边说边想,这下非走不可了,但她的回答又把他留住了。
“您可是前途无量,让人羡慕。”
“干吗这么说?您不是也很年轻吗?”
“只能说比较年轻。”
“您结婚了吗?”这可是个大胆的提问,罗伯特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摇摇头,把头发一甩说:
“没有。”
“不可理解,说句实在话,您很漂亮。”
“谢谢您的恭维。”
“您不需要别人恭维。您知道自己很吸引人。”
罗伯特自己也不清楚,他怎么会一下子说出这种话来。要是半小时以前,他还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此刻他却谈吐自如,似乎对应付漂亮女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过一会又快没话题了。罗伯特不知怎么往下说好。他已经说过她很漂亮,她笑了。还说什么呢?夏威夷?算了吧,结婚没有?谈完了。还能谈什么呢?谈斯宾诺莎?不可能!谈肖邦?也许行,可是怎么把话题转过去呢?还是问问她的职业吧,也许能引出进一步的话题。
她看了一下手表(这下不用他再问了),说已经是下午6点,她该走了。她站起身来,他这才发现,她和他几乎一般高,有一米七八,女人很少有这么高个的。
他问:“您有约会?”
“不,我只是太阳晒够了,想回家涂点夏威夷防晒霜。”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我早料到了!”她又笑了,“去餐厅喝杯桔子汁是吧?”
“没猜对,我请您客。”
“喝杯咖啡也行。”
“又没猜对!我请您吃晚饭,在对面那家‘甲壳虫’餐厅。”
“‘甲壳虫’?”她摘下墨镜,用她那深褐色的眼睛打量着他,带着几分惊讶,几分嘲讽说:“哈比希先生,您请得起吗?”
“我有个慷慨的父亲……我平时很节约的。”
“您要带我上‘甲壳虫’餐厅去花钱?偏偏要带我去?”
“我认为这么花钱最好,我可以邀请您吗?”
“我们可是半小时以前才认识的。”
“过日子不能按小时计算,人们应该自己决定生活的节奏。”
“这话听起来挺有哲理味。”
“我爱读哲学书,这是我的毛病,我也爱弹钢琴。”
“弹爵士乐?”
“肖邦。”
他想,这下总算谈到肖邦了。可是她显然喜欢爵士乐,而这方面罗伯特是拿不出什么的。对爵士乐乃至整个现代音乐,他难以理解,他在听12音交响乐时,总觉得是在听乐队给乐器调音,只听见一片杂乱无章的响声和节奏,罗伯特实在接受不了现代作品。
乌丽克承认自己从未听过肖邦,说只有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莫扎特的音乐,但她很快就换听别的了,因为不合她的口味,她认为,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很好听,能渗透人的身心。罗伯特说,一会儿在“甲壳虫”餐厅有足够的时间讨论这个话题。
他俩约好一刻钟以后在入口处碰头,然后乌丽克就转身走了。罗伯特望着她轻盈的身影,打心里讨厌那些盯着她看或跟她搭讪的男人。她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好像是向罗伯特表明,她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可是,她接受了罗伯特的邀请,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她以为一个18岁的高中生还不算是个男子汉?这个问题又使他忐忑不安起来,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入口处等着她。
她来了,身穿一件不起眼的黄底白花的连衣裙,一头乌发用黄色的蝴蝶结束在脑后,脚登一双用彩色皮带编成的高跟鞋。罗伯特高兴地发现,她这身打扮比她不加修饰躺在草地上显得年轻。而她也掩藏不了她的惊异:穿着西服的罗伯特显得那么成熟,以致很难估计他的年龄。
“可以去了吗?”她开心地问道。
“可以。”
“我建议别去‘甲壳虫’,去一家不那么贵的饭馆好吗?”
“不行,我决定去‘甲壳虫’,咱们就得去。”
“我只喝一碗汤。”
“这事儿您就交给我了!家雀女士,苍鹰可是强者!”
此刻的罗伯特兴高采烈,一贯内向的他变得风趣起来,妙语如珠,毫无拘束,甚至宁肯听一段爵士乐而不听贝多芬的奏鸣曲。
“甲壳虫”餐厅就在体育场斜对面,只需穿过马路就到了。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分,他们没有预订就找到了一张空桌子,须知不经预订而来“甲壳虫”吃饭,就像是玩彩票那样要凭运气。他们居然在餐厅前部的楼梯附近找到一张桌子,那里一般是名流们坐的地方,这种人喜欢让别人看,别人也喜欢看他们。
“先来点什么?”菜单还没有送来,罗伯特就问了,“来杯红香槟怎么样……”
他马上又怀疑喝红香槟对不对?是不是有点过分,暴露了自己没有经验?他应当事先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喝开胃酒。由他做主好不好……他眄了她一眼,看不出她有反对的意思,也就放心了,于是研究起招待员送上的菜单来。
至于点什么菜是无关紧要的,他只要能够同这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看着她,听好说话,让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心满意足了。他有个荒诞的愿望:但愿时光不再流逝,他们俩永远是这么坐着。
乌丽克点菜时小心翼翼,以免罗伯特破费。她要的凉菜是牛头肉冻,主菜是法式羊腿肉,甜食是桂皮冰淇淋,按乌丽克的建议,他们喝了干葡萄酒,然后她又要了矿泉水。
乌丽克在点菜时就算了一下这顿晚饭要花多少钱,她暗暗骂自己不该接受邀请,尽管点的菜很一般,饭菜钱也够贵的了,这算什么事儿呢?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看来今天是头一次请这样的客,偏偏请的是她,他有什么目的?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据他自己说,他爱看哲学书,弹钢琴,对不明飞行物有兴趣,还想向她解释肖邦的作品,可是她理解不了……他真不该请她吃饭,而应该把钱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他付完账后,乌丽克说她真得回家了,罗伯特问能不能再次见到她。
她反问:“为什么?”
“没什么。”
“也许我们会偶然再见。”乌丽克想回避。
“对我说来,这太没把握了。偶然机会是争取不到的,而我希望再次见到您。”
“又要花很多钱吗?”
“光喝杯桔子汁也行,有什么关系?今天能在这儿跟您共进晚餐,真是太好了!”
“跟一个陌生女人!您还没有问我是什么人,干什么的,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您会告诉我的,也许就在下一次……”
“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我这个人总是心想事成。”
他们离开餐厅走到街上,乌丽克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告诉他那儿停着她的汽车。一辆小菲亚特,很灵活,停靠方便,女人用最合适。
在握手告别时,罗伯特问能不能送她到车上,她犹豫了一下,反问他是开车来的,还是坐公交车来的。罗伯特说,他的汽车就停在体育场旁边的一条街上,但他希望能送她到车上……
他带着忧伤的口气说:“我想尽量多和您在一起,今天晚上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
“对我来说也很难得。”她抽回了她的手,“所以我们现在要赶快分手。”
她转身走了。罗伯特目送她,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面。他眼前留下的是她那飘动的黄裙子,轻盈的步伐和婀娜的腰肢。罗伯特承认,今天晚上的请客是一次可以避免的失策。他的零花钱几乎全部花光,就为了跟一位年纪比他大的美人儿一起坐上两个钟头。他这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竟敢走出超越自我的一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有一种“我成功了”的感觉。他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再见到她。
他穿过马路,走向他的汽车,车是他父亲送的,他在九个星期以前领到了驾驶执照,这辆车在老百姓嘴里叫做“鸭子”,已经用了八年,保养得很好,除了车身个别地方有些松动。他父亲说,先开这辆车练习,以后再买辆好的,练个年把再开新车也不迟。罗伯特同意这么办,凡是他父亲说的,他都赞成。
在汽车上他一路想着乌丽克。她没有结婚,这点明确了,但不明白的是,这么个漂亮女人居然称自己过着独身生活,更多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这个乌丽克-施佩琳究竟是什么人?她靠什么过日子?别人上班的时候,她哪来那么多时间泡游泳池?在罗伯特看来,这个女人有点神秘,尽管他可以问她这一切。他准备下一次就问,他相信一定会再见到她,到那时就问她:您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父母亲已在家里等他,餐桌已经摆好。
父亲说:“你游泳游到这么晚。”没有责备,只是奇怪而已。
“我遇到两个朋友,我们喝啤酒来着。”
母亲说:“饭菜还热着呢……”
“我不饿,妈。”罗伯特想找个理由赶快回自己的房间,便说:“对不起,我还得复习拉丁文,晚安。”
“晚安,孩子。”
逃脱成功了,罗伯特回到房里,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好像在一张大的银幕上看到了一条黄色的裙子,轻盈的步伐和扭动的腰肢。
也想,明天该请求父亲多给点零花钱了。
哈比希一家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德国家庭的典范。
胡伯特-哈比希博士通过自己厉行节约和向一家公务员建房储蓄所贷款,在慕尼黑郊外的帕辛区造了一所房子。居住面积165平米,有装修好的地下室,顶层的阁楼用来作为工作室,他以前在那儿绘画,制作陶器,现在成了罗伯特弹钢琴的音乐室,有一架日本钢琴(史坦威牌的钢琴是买不起的)。房子的四周是花园,面积有90平米,不算大。胡伯特在购买地皮时认为料理花园太费事,他的业余爱好不是刨地翻地和清扫树叶,而是绘画和制陶,来访的客人可以看到他家到处摆着画得很精美的陶制容器。后来,当他发现他的独生子罗伯特有钢琴天赋时,便毫无怨言地撤消了他的工作室,搞起集邮来了。
胡伯特-哈比希博士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一名处级官员。要是问他太太,她先生在哪个部门任职,她准说不知道。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对她来说,只知道自己先生是有法学博士学位的处长就够了,没必要知道他的工作岗位,反正是在政府里当官。
盖尔达-哈比希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她为家庭服务,家庭是她的核心,她的天地。妇女解放的浪潮对她毫无影响。她无法理解,对一位妻子和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的东西。妇女的自我实现——这有什么意思?盖尔达有丈夫,有儿子,有一个家,还有一条名叫班布斯的狗。她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每年休假季节全家人可以去德国北海的诺德奈岛,甚至去土耳其安塔利亚的海滨旅游。她还要求什么呢?生活中还有什么更值得争取的呢?什么妇女解放?全是胡闹,她对自己说,幸福就是一家人温馨相处,而不是靠个别人的利己主义去获得。
盖尔达热爱她的儿子罗伯特。她生他的时候受了大罪,经过14个小时的痛苦,儿子才呱呱坠地。医生如释重负地告诉她,这个大胖儿子先还不肯出世,后来才让步了。对胡伯特来说,罗伯特就像是皇太子。他向别人说起他时,从不说“罗伯特”或者“我儿子”,而总是说“我儿子罗伯特”,好像他在培养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
哈比希博士很受同事们的喜爱,他不令人注意,不声不响地在官员的阶梯上往上爬,他工作负责,忠于自己的党,这一点在巴伐利亚是一个官员飞黄腾达的牢固基础。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的儿子罗伯特可说是在玫瑰园里长大的,那里面繁花似锦,吹不到一丁点儿的逆风寒流。当罗伯特的父母发现儿子有音乐天才时,欣喜若狂,马上为儿子买了一架日本钢琴。罗伯特的钢琴老师认为,这孩子禀赋很高,有条件成为钢琴家,有朝一日能走遍全世界。此话听起来很好听,但也给家里带来了矛盾,哈比希博士盼望儿子成为法学家,而母亲盖尔达则主张儿子当个钢琴家,出现在国际音乐会的舞台上。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眼前是要把高中念完,哈比希博士可以自豪地说,他儿子罗伯特是班上第二名,若不是数学扯后腿,还能成为第一名。罗伯特曾经问过,既然他往后一辈子也用不上几何学的“正弦”和“余弦”,为什么还要学这玩意儿?哈比希博士开导他说,这属于高级的常识,数学有助于逻辑思维,在生活中十分重要。
那天晚上罗伯特躺在床上,心里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他脑海里浮现出乌丽克的形象,开始分析起来。她年纪多大?估计三十岁不到。干什么职业?很难说,哪来那么多空闲时间,尤其是在下午?她可能是教师,对了,有可能,教师一般只在上午有课,假期最长,每年大约有八十天,不过她也可能是搞艺术或自由职业的,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再不就是有一个有钱的爸爸,她的生活内容就是打高尔夫球,骑马,看时装表演,游泳和上理发店。可要是这样,她就不会开不够派头的小巧型汽车,而会开一辆符合她外表的敞篷轿车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只掉在她身上的球,有了这只球,罗伯特才跟她说上了话,才做出了他平日不敢做的事,他回忆起第一次接触一个姑娘的情景。那时他15岁,他的同学们都纷纷吹牛,说摸过甚至睡过哪个“漂亮娘们儿”。他们骂他是不中用的家伙,因为他正经得让人受不了,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女人的裙子里去过。
有一次,罗伯特在伊萨河畔的草地上遇到一个姑娘。她是另一所高中的学生,名叫尤丽亚,正躺着晒太阳。他们俩认识,因为尤丽亚就住在他家附近,当罗伯特在她身旁坐下时,她一边说在这太阳底下真热,一边把比基尼的上半部脱掉,露出两个苹果般的Rx房,她把防晒霜递给罗伯特,请他给她抹油。罗伯特依着她的话做了,开始也不觉得什么。可是当他的手碰到她的乳头时,她开始呻吟起来,下体不时地拱起。罗伯特的手像烫伤了一样立即缩回,他跳起来,把手上剩余的油抹在自己肚子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听见尤丽亚在背后骂他窝囊废、同性恋者。这事让他很长时间不痛快,他只有从弹奏莫扎特和斯卡拉蒂的钢琴曲中寻求安慰。
罗伯特为了摆脱自己贞洁的名声,在他的同学和童子军弟兄面前,把这次出丑说成了一次“性经历”。他有声有色地描绘尤丽亚如何如何亢奋动情,使得那些怀疑者也信了他的话。从那以后,他在同学的圈子里被认为是个好样的,罗伯特这才知道,有时说谎可以帮助人适应环境。
可是如今他的内心起了变化,同乌丽克的邂逅像是一次决堤:迄今为止被抑制的东西,现在一泻千里地进入了他的情怀。要再次见到乌丽克的愿望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这是罗伯特从未有过的感觉。
罗伯特度过了一个不安和短暂的夜晚。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感到羽绒被轻微的压力,好像是接触到了乌丽克的皮肤。当他翻个身摸到鼓起的被子时,好像是摸到了乌丽克的胸脯,觉得既坚实又柔软。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把羽绒被拢成一个女人胸脯的样子,一面亲吻,一面把脸埋在里面,怀着这样的梦,他终于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罗伯特又去了摄政王体育场,但乌丽克没有去。过了一天他又去找她,还是没有见到。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只是利用一天的空闲去体育场游泳和晒太阳。这点使他感到沮丧,因为这样再见的可能性就减少了。他自我安慰地想,也许在星期六或星期天,她说的偶然见面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第三天他又见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还是上次那个地方,穿着一套大红的比基尼,没有睡觉,而是枕着浴巾在看书。那是一位有名的畅销书作家的作品,德国的文学评论家对这位作家不屑一顾。尽管他的书发行量以百万计,却只能引起一些精英人物的疑问和排斥。
罗伯特轻轻地走近她,弯下腰来问:“您也读这种无聊的书?”
她吃了一惊,手里的书掉落到身上,脸上带着几乎是生气的表情说:“我喜欢这位作家,您读过他的作品吗?”
“没有。”
“那您发什么议论!您比那些专业评论家好不了多少,这种书他们碰都不碰一下,您也是看也不看就横加指责,就因为这些作品不合你们的口味。”她看来真的火了,把书合上放在了一边。
罗伯特为了弥补自己的鲁莽,就对她说:“我等您来着,我每天都在这儿等。”
“您应该好好地、正经点利用您的时间。难道您又要和我上‘甲壳虫’餐厅吃饭不成?”
“我的零花钱不够了。”
“我可以请您嘛。”
“我不想给您添负担。”
“什么负担!我自己要享受享受,也让您分享一份,譬如今天我就特想吃鱼子酱加土豆泥。”
“这可是很贵啊!”
“一个人有时也需要潇洒一下,不然活得太累了。”
罗伯特此刻断定,她肯定有个有钱的爸爸,她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吃鱼子酱就像吃饼干一样……他不懂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愿意跟一个18岁的中学生攀谈的。
他建议先去体育场餐厅喝杯桔子汁,当他们俩走过游泳池时,一些“准花花公子”对他们行注目礼,罗伯特能陪伴这样一位美女,感到洋洋得意。在餐厅坐下后,罗伯特说:“我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情况。”
“为什么?”乌丽克问道。
“我一连四天都在琢磨您。”
“您没有琢磨您那些哲学家和那个波邦?”
“是肖邦。”他笑着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作为富有人家的女儿,她应当知道肖邦啊,这不是矛盾吗?
“肖邦!非得知道他不可吗?”乌丽克又问。
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怎么提这种问题!罗伯特感到自己对她的身份又没有把握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乌丽克-施佩琳,您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个33岁的女人,未婚,在施瓦宾区有一套住房,有一只猫,名叫罗莉,有一辆小菲亚特汽车。这下您满意了吧?”
“还不完全……”
“您还想知道什么?”
“您花钱不用愁吧?”
“可以这么说。”
“您父亲很有钱吗?”
“我只有一个继父,是个建筑工人,老是喝醉酒,殴打我的母亲。我14岁的时候,他想欺负我,我反抗,他就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后来他忽然离家出走,到现在谁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她斜着脑袋问罗伯特,“您失望了?”
“您骗人!”罗伯特低声说,“您干吗要说假话?”
“我干吗说假话?这是真的。”
“您的职业呢?”
“我当过舞蹈演员。”她举手挥了一下,好像要抹掉这一段经历,“可是不够资格进国家歌剧院,跳足尖舞我老摔跤……好在除了歌剧院还有别的舞台,于是我选择了……这么说吧:表情舞蹈。”
“我不知道什么是表情舞蹈。”罗伯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喑哑。
乌丽克双手拢了一下头发说:“干这行没出息,三年以后我不愿再干,就站起柜台来了。”
罗伯特问:“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是站酒吧柜台的,从晚上8点开始,有时一直站到第二天4点。我上午睡觉,下午就出去补充阳光和氧气。”
“这么说您是个吧女?”
“客气点说是个酒吧女郎。”
“在哪儿?”
“在托斯卡纳酒吧。”乌丽克把喝完的杯子推了一下,“这会儿您失望了,是不是?”
罗伯特不知怎么回答。不是失望,而是幻灭,他有关这个女人的美好想象,一下子全被破坏了。
为了不让他尴尬,乌丽克问他去过酒吧没有,他回答说从来没去过,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那里面肯定有许多夸张的成分,吧女是个正当职业,甚至是很辛苦的职业,每天夜里干到4点……
她说:“挺烦人的。不过我还是喜欢这个工作,可以了解到人的本性是多么不善,多么脆弱,多么虚伪。”
“这话听起来很辛酸……”
“我一直不得不单枪匹马地奋斗,真不容易,现在我该走了。”
“还早呢。”罗伯特说。
“我得走了!”乌丽克说罢就站起来,罗伯特只好跟着她。说老实话,乌丽克急着要走对他倒是件好事,因为他对刚才所听说的一切需要有个消化过程,要是他在电视里看到的有关吧女的描写有一成是真的话,就足以加强他的内心矛盾了。
罗伯特把乌丽克送到游泳池出口处,然后回到了体育场。告别时他们握了手,但这次握手和第一次握手不一样,乌丽克很快抽回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游泳池边上坐了好长时间,边看别人跳水,边在思索。乌丽克不可能是他在电影里所看到的那种吧女,她那样子就不像。这说明什么呢?电影里的吧女总是最漂亮的,但也是最下贱的。但乌丽克不一样,她说话不一样,动作不一样,她的眼光没有挑逗性。罗伯特得出结论:她是个例外。
第二天,在课间休息时,他对班上一个以追逐姑娘出名的同学谈了他认识乌丽克的事。那个同学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舔了舔嘴唇,问道:
“你认识了一个吧女?”
“是的,一位美女。”
“你小子……”
“谁是‘你小子’?”
“一个吧女!你得小心伺候,向她好好学几手……”
“你这个浑蛋!人家是正派女人!”罗伯特火了。那些粗话留在他记忆里,把他折磨得心慌意乱。他要发泄,就只能弹钢琴,他怀着从未有过的愤怒弹奏贝多芬的奏鸣曲,敲得键盘轰轰作响。坐在楼下起居室里的哈比希博士抬起头,自豪地对他太太说:
“你听,你听,这孩子的演奏……”
三天以后,罗伯特去游泳池等乌丽克没等着,回家后对父亲说:“我和盖哈德说好了,请他晚上给我补习数学,可能回家要晚一点。”
盖哈德是班上的数学尖子,哈比希博士当然只有点头同意。
他以为儿子有了积极性,可恶的数学终于引起了罗伯特的兴趣。他很高兴,问补习是不是长期的。罗伯特说他还不知道,要看效果如何,然后他大着胆子说出了最关键的话:
“爸,我想多要点零花钱。”
“要多少?”看到儿子发奋学习,哈比希博士乐得施舍。
“我还不知道。虽然我同盖哈德很要好,但他不会白教我的,也不应该白教我。你知道,盖哈德的父亲……”
“现在你需要多少?”
“眼下要100马克吧。”
“哦!你一下就要了个整数!”
“爸,要有成效就得有投资嘛。”
哈比希博士很开心,从钱包里掏出一张100马克的钞票给了罗伯特。“别乱花啊!要是你们去喝上一杯……”
“我们是跟数学打交道,不是跟酒精打交道。”
“要是回家时天黑了,开车要小心。”
罗伯特点点头,把钞票放进上衣口袋,赶紧离开了父亲的房间。老是教训人,好像他还是个小孩似的!老是听父母的教训,他受不了。在他父母看来,他永远长不大,18岁了还是个小孩,得牵着他走路,以防被一块小石子绊倒。真见鬼!他是个男子汉了,父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承认这一点呢?
到了晚上,罗伯特开着他那辆“鸭子”前往施瓦宾区。他在电话簿里很容易地找到了托斯卡纳酒吧的地址,他把车停在酒吧旁边的一条偏僻的马路上,然后步行过去,在酒吧门前停了下来,打量着酒吧的门面。
一行霓虹灯字,一道厚厚的门,两扇挂着窗帘的窗户。两名男顾客按了按门铃,门上的小窗打开了,显然是里面的人要看看来者的面孔,然后才让进去。罗伯特想,此地不是随便进的,必定是家高级酒吧。
他犹豫地穿过马路,按了门铃,门窗打开了,半明半暗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冷冰冰地看着他。
“什么事?”这声音像要把人拒之门外。
罗伯特故作强硬地说:“我要进去!”
“你走错门了吧?”
“你们是公开营业,还是不公开?”
“这要由我来定!”那人的声音越来越粗鲁,“走吧,你小子……”
“你瞧不惯我怎的?我又没长疮!”
“我看你乳臭未干,快滚吧!”
“告诉你,马上开门让我进去!”罗伯特这会儿也开始用此地惯用的腔调说话了,“我是乌丽克-施佩琳的熟人,要是你还这么怠慢我,有你受的!”
“乌拉的熟人?”门窗后面的男人发出笑声,“你怎么认识她的?”
“关你屁事!开门!”
罗伯特有一条新的体会:看来男性就得粗鲁,礼貌往往被误认为笨拙和虚弱。要记住,适度的傲慢比一味的顺从更能解决问题。罗伯特还从来没有试过,这是头一回,而效果之好出乎意料:门打开了。
那个无礼的看门人是条肌肉发达的汉子,他把罗伯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个贴着深红色墙纸的门厅,有个衣帽间,柜台后面站着一位姑娘,穿紧身衬衫和超短裙,全身的优点半掩半现,金发披肩,一张娃娃脸,使人想起洋娃娃芭比,她对他笑笑,挤了挤眼睛说:“30马克。”
“我不用存衣。”他回答说。
“先生,这是入场费。”
“哦,是这样。”
他从袋里摸出那张100马克的钞票,找回70马克。看门人在一旁嘟囔了一句,里面的那道双重门这才打开。罗伯特走进了酒吧。
这是他生活中一场新的冒险,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他看到一个大房间,放着圆桌和软椅,有几处绷着彩色丝绸的壁龛,地上铺着红花纹的地毯,中心是个铺着白色大理石的舞池,女招待们同样是穿得很少,走动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几对男女在跳舞,一个三人乐队在奏乐。左边是一个酒台,有整个一道墙那么长,用镀铬的、黄铜的、硬木的和玻璃的材料做成,看上去光洁铮亮。酒台前一排吧凳上坐着好多对男女,正在热烈交谈……其实此情此景同罗伯特在电影里看到的也差不多,甚至还更平淡一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罗伯特没有看到的,是一道薄薄的隔墙背后的天地。那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侧有好多扇门,一共有10间房间,其中的摆设值得一看。每间房里有一张巨大的圆形床,墙上镶嵌着镜子,有一个喷水澡池,还有一台装在三角架上的摄像机,可以按顾客的需要把他的各种活动制成录像带,拿回去作纪念,这种特殊的服务在有关圈内人士中迅速传开,颇受欢迎。
罗伯特终于在长长的酒台后面发现了乌丽克,只有她的头发还能认得出来,她的脸换了个样,化妆得像戴了面具,只剩下眼睛和血红的嘴唇在动。罗伯特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刺到了心里,这难道是她吗……这就是她吗?游泳池边上那位年轻美丽的女人到哪儿去了?
当罗伯特走近酒台时,乌丽克认出了他,马上离开岗位,迎了上来,她穿的连衣裙开胸那么低,露出半个胸脯,又那么紧,显出她微隆的小腹,浅玫瑰的色调更加强了预期的效果。
“您来这儿干吗?”她的问话像是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想看看您在哪儿工作。”
“请您走吧。”
他摇摇头,压制住自己的惊愕,“我和别人一样也是你们的顾客。”
“博罗那个蠢货,他怎么把您放进来的?”
“我说了,我跟您是好朋友……”罗伯特把目光从她那张陌生的脸上移开,朝着酒台方向点了点头说:“我想喝点酒。”
“一杯鸡尾酒20马克,一瓶香槟酒300马克……”
他勉强笑了一笑说:“那您就给我调一杯鸡尾酒吧,乌拉……这儿的人是这么称呼您的吧?”
她转过身去,走回酒台。他跟着她,就像被她用绳子牵着一样。她走到酒台后面后才重新看着他,罗伯特坐到了一张吧凳上,感到很不舒服。
“好吧,一杯鸡尾酒。请您喝完了就走……我给您调一杯‘泡泡’。”
“随您怎么调都行……您干吗要把我撵走?”
“罗伯特,这儿不是您来的地方。”
他头一次听到她叫他的名字,罗伯特——从她的嘴里叫出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有这么好听,这么轻柔,这么悦耳,像是从大提琴的G弦上奏出来的。
“您再说一遍:罗伯特。”
他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有多么不懂事,甚至是孩子气;他也没有发现乌丽克怜悯的眼光。但她还是答应他了。
“罗伯特。”她把一个插着吸管的高脚玻璃杯推了过去。“给,您的‘泡泡’,算本人请客。”
“这意思是:您付钱。”
“我有折扣。”
“这我不能接受。我要的酒,该我付钱。”他用管子吸酒,那里面掺混着马提尼克甘蔗酒、甜柠檬汁、桔子汁、菠萝汁、木薯汁和新鲜木薯丁,喝起来很清凉,很有味。罗伯特心里想,这么个玩意儿要20马克,这价格包括整个氛围、音乐、姑娘们、还有乌丽克半裸的胸脯。他又感到有种想要一吐为快的欲望。
他两手握着酒杯问道:“乌丽克,您干吗要这样?”
“什么样?”
“干吗要在这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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