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愈益激化,各自申述理由,你来我往,像扔出一只只臭鸡蛋,劈啪作响。
“耳语者”环顾四周,然后点头。鲁迪见淡黄头发男子那张惨白而呆滞的脸迎着他过来,旋即对他猛然一推,出乎他的意料。
鲁迪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重新平衡身体,但接着便是“咚”的一声,沉闷地落入海港的咸水里。
淡黄头发的男子和“耳语者”慌忙回到吉普车上。阿尔贝特-希尔歇气喘吁吁地向他们奔去。
“哎!你们没看见?鲁迪落水了。你们干的好事,他会淹死的!”
吉普车突然启动,对着希尔歇冲过去。
鲁迪尽管极力浮在水面,却根本不能靠近老码头生锈的梯子。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想抓住某个东西,但全是徒劳。一个浮标也没有支撑住他。他被易北河的潮水一次次卷到水下。
他咳嗽着,呼哧呼哧地喘气,绝望中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使头部保持在油腻的脏水上面。这时,他突然听见老友高声呼唤救命,同时还听见一辆开动的汽车轮胎胡乱转动的声响。
阿尔贝特-希尔歇出于本能尽快地后退,上了自己的汽车。当他转动点火开关的钥匙时,启动装置只是发出微弱的沙哑声响,可那吉普车已朝他冲过来了。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抖动震颤老福特车的车身。阿尔贝特-希尔歇发觉,他的车被推动着慢慢后退。他用力死死地蹬住制动装置。吉普车的司机开足油门。空气里满是轮胎橡胶的糊味,老福特车慢慢从河沿上翻到河里去了。
鲁迪-克朗佐夫溺水,喘气,呛咳,感到力气越来越小,但还是不放弃求生的希望。克朗佐夫可不像在河边长大的那一类人啊。河水把他冲到航道里,渐离渐远,又把他抛到波峰浪尖。他竭力想让人发现他,但仍是白费劲儿。几只觅食的海鸥尖叫着,悬浮在他的头顶;几只小汽艇和驳船突突突地驶过,对他一无所知。在这汹涌的潮水里,一个人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连鬼都不知道,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在一条疏于管理的滨河大街上,有几个小男孩在踢足球,其中一个听到了半窒息的叫喊声,便冲到岸边。小孩看见一个人头咕噜咕噜地在水里时沉时浮,口吐河水,竭力使自己浮在水面上,大叫:“救命啊!我要淹死啦!救命!救命啊!”
小男孩这时也叫,目的是把人们的注意力引过来:“那儿,一个人快要淹死啦,一个人快要淹死啦!”
他紧盯着鲁迪漂浮的身体,沿河岸奔跑。
鲁迪已无力呼救,一会儿沉,一会儿浮,接着又咕嗜咕噜地沉到水下。水力越来越大,把他推到一个冒白色泡沫的旋涡里。上空,海鸥尖叫,盘旋。
夜幕降临,霓虹灯亮起来了。海伦大街充满了活力。罗莎丽是个身材高大的妓女,独自在街上来回溜达,满怀困惑与气恼,活像笼子里的一只野兽。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特别是因为从东边来了一大批“野鸡”,她们的年纪越来越小。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过不了多久,海伦大街上就只有雏妓大行其道了。像她罗莎丽这样的人,就只好开一爿古董店卖自己戴过的乳罩了。她黯然神伤,一面用恶毒的目光注视着那些激动地围着一辆崭新轿车的同行们。靠妓女“金短褂”为生的男人这回表现得慷慨大方,赠给了她这辆轿车。她为此感到自豪,把汽车收音机开得山响,其他的妓女立即就合著乐曲节拍摇摆起来,全都轻松愉快。米琦与卡琳一道跳舞。身体肥胖的米琦不管在哪张床上都富有经验。她毫不讲客气,精明,在两人战斗中能死死控制对手,不但嘴巴厉害,而且能够持久。卡琳本名叫卡尔-海因兹,由于他的无知让一名庸医做了一对假Rx房,数月后,Rx房变得硬如石头,而且出现疼痛。一个粗壮如牛的年轻人懒洋洋地抓住米琦的胳膊,把她拉到旁边。
“你们挣了多少?”塔赞要知道。
塔赞属于骗子一类,靠不怕死和出租房屋而发迹。当维也纳那一帮靠妓女为生的人企图接管红灯区而搞夜间大雾行动时,他是摩托巡逻队头头之一,结果那一帮人被揍得鼻子淌血,下巴破裂。现在,塔赞靠米琦为生,活得还挺潇洒。他想长此以往过舒心日子,所以当米琦回答“今天生意清淡,很遗憾,塔赞”时,他就狠狠地抽她耳光。围观者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有卡琳气恼地骂了一句“粗野的家伙”,想赶过去帮助女友。
拉雅娜这时从秃顶房管员的汽车里出来了。他们两人下午在公证员那里办理完海港大厦餐厅租约延长十年的手续,现在她有点忐忑不安,这个店又叫她背上了十年的包袱。房管员和公证员似乎对计划中要拆除这幢石棉污染的海港大厦一无所知。菲舍尔博士的信息要是不确切会怎么样呢?他要是弄错了那会怎么样呢?于是她决定立即给菲舍尔打电话。
这时,有一个矮墩墩的壮汉阻止塔赞。
“喂!你这根老黄瓜,怪家伙,别打搅女孩,否则我抽你的嘴巴。”
塔赞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苏加尔?”
苏加尔原是拳击手,现在是“蓝香蕉”地下室拳击俱乐部的老板。他鄙夷地瞅着塔赞。
“我们这里没有一个小伙子打女人,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打。”
米琦倚墙而立,暗自哭泣。一丝鼻血流了出来,于是她从包里拿出手巾擦拭。
“塔赞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她抽泣道。
“一个真正靠妓女过活的人不应如此下作。我可不愿糟踏自己的钱。你说的什么呀。”
“算了吧,苏加尔,”米琦乞求道,“过后他又要揍我了!”
苏加尔并不回避塔赞的目光。他料到塔赞的脑袋瓜在剧烈活动,因为苏加尔保持着良好的拳击状态。他当年积极锻炼和参赛练就的肌肉现在仍未松弛,仍保持着拳击手出众的快速反应能力。这在红灯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凡是稍为有点理智的人都不愿做“鸡蛋碰石头”的蠢举。塔赞于是打了退堂鼓。
“行,行,”他说,“咱们以后见。”
他伸手指了指苏加尔,鼻子哼了哼,恶狠狠地瞪米琦一眼,吐口唾沫,头也不回地从“金短褂”和罗莎丽身边擦过,向马路那头走去。他的“奥倍尔”蓝色轿车就停在那里。
一辆摩托车全速拐进海伦大街,接着发出哒哒的声响停住,骑车人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把‘色子鲁迪’干掉啦。阿尔贝特-希尔歇老头也完啦。”
“死了?”苏加尔被吓得有些迷糊。
“希尔歇淹死了。”骑车人报告。
“鲁迪呢?鲁迪-克朗佐夫呢?”苏加尔扯住那人领口。
“在医院里,已经奄奄一息。”
“在哪里?什么医院?”苏加尔失去耐性,使劲儿摇晃那人,潸然泪下。
“海港医院。”那个骑车人受到惊吓,脱口而出。
苏加尔丢下这人,又不顾一切地推开周围的人们,奔至“蓝香蕉”。米琦和卡琳心慌意乱地跟着他。卡琳是个喜欢穿异性服装的男士,细高个儿。
在半明半暗、空气不新鲜的娱乐场内,拉雅娜正坐在电话机旁的吧台边小酌。小小的舞台上,一个胖女孩在脱衣表演,了无兴致。拉雅娜刚刚打电话告诉菲舍尔,租约已经办妥,后者显得信心十足。正当他要对拉雅娜讲解今后如何行动时,苏加尔冲了进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电话听筒,挂上并重新拨号。拉雅娜愕然,瞅着他的脸也不敢说什么。
菲舍尔马上挂上电话,对通话中断并不介意。他今晚还有一次重要谈话呢。
客人们在沙龙里看女孩表演消遣,喝各种饮料,吃各种小吃,不知从何处还飘来钢琴曲。其中一位客人半身不遂,行走不便,倚在阳台的栏杆上。他就是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博士。此人心性冷漠,同菲舍尔一家有金融业务方面的关系。
菲舍尔出来见他,并且直奔主题。
“您的银行要是能扩大对我们贷款就好了。只是短期贷款。”
“又要搞新的投资项目?”
“我们在圣保利要搞个大手笔,您等着瞧吧!它将对每个访问汉堡的人极具魅力。”
菲舍尔博士继续大吹大擂:“IEG公司是最具创造力的公司,百分之百的健全。”
施密特-韦贝尔博士根本没有兴趣:“我手下的人都说贷款的难处,清偿贷款常常遇到障碍。”
“这是暂时性的问题!”菲舍尔回答,心中有点慌乱。这位银行家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施密特-韦贝尔接着说:“办公楼面租不出去,我心里明白着哪!租金流向地下室,到处都是这样。”
他若有所思,打量着菲舍尔,接着又把他拉到旁边,对他耳语:“也许我该向阁下再介绍几位朋友。都是资金雄厚的贷款人,想尽量多而快地投资,当然,也想获得尽量丰厚的利润。”
因为菲舍尔迟疑、不悦,施密特-韦贝尔更加凑近他耳边:“前景无限美好,我的银行可以办好任何事情,您尽管放心大干。”
菲舍尔身边响起了警钟。听话听声,有点行骗的味道。他凝视着施密特-韦贝尔,竟一时乱了方寸。然而,施密特的银行在汉堡信誉卓著,历史悠久。这样的银行机构“洗钱”,可能吗?
这时,蕾吉娜请他们品尝美味的饭后甜食,她的插话对于他来得真是时候。
“是您的嫩手做的吗?”银行家语气风流,“我急于品尝,浑身都哆嗦了,夫人。”
他向她跛行过去。蕾吉娜笑了,笑里含有讨好的意味。
菲舍尔目送他们俩离去。他想独自呆一会儿,把听到的话仔细回味一番。四周闪耀着大都市的万家灯火。
医院,急诊室,灯光下的镀铬器具,医生的绿色大褂,嗡嗡或滴答作响的医疗仪器,空气中充斥着苯酚气味。绿色是主导色,一种使人惊吓和抑郁的颜色。各种覆盖用的布块,氧气瓶和氧气管,输液瓶,闪亮的外科手术刀,手术钳,金属盘,钩子,剪刀,大小不同的手术针。静脉被扎得显出青紫的斑块,冷漠的输氧机器。老克朗佐夫沉睡在这些东西中间。幸亏一只海关小艇及时发现了他,把他捞上来,那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呈半死状态。急救车,蓝灯,医院,他能否活过来尚无把握。无法同克朗佐夫交谈,他被监控器监视着。苏加尔经一再乞求被允许探视数分钟,他穿上背后扣纽扣的绿大褂,戴上手套,套上另一双鞋。他不许说话,只是搓着双手,眼噙热泪,绝望至极。
糟糕莫过于爱莫能助,他思忖:“鲁迪,你摆脱险境吧。我需要你啊,你可不能不留话就撒手走呀。”他感到自己出汗了,可嗓子眼儿却越来越干。
这件事给某些人添了麻烦。格拉夫嗅觉灵敏,对“耳语者”提了许多令他不快的问题:海港发生了什么事?“耳语者”离开鲁迪-克朗佐夫和老希尔歇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在岸上?谁要杀死“色子鲁迪”?总有一点儿不对头,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那个土耳其人在哪儿?他为何不交出鲁迪欠他的债据?
“耳语者”怕得睡不着觉。他深知格拉夫要是知道了他在欺骗自己,他的处境可想而知。于是,他又同淡黄头发的汉子在一个僻静的停车场见了面。他说,让克朗佐夫活了下来,这是个错误。这个老家伙要是胡说,他们就完了。淡黄头发的男子只报以讨厌的微笑,同时甩手,表示不可能。克朗佐夫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胡说的。“耳语者”企图摆脱困境,但是他已经像一条鳗鱼,被别人咸兮兮的手指从后面掐住了脑袋。
银行家施密特博士小心谨慎,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善于控制情绪,特别爱显示自己的交际对象都属于上层。他同淡黄头发的男子会面的地方只有少数几处。在阿尔斯特湖畔高雅的划船俱乐部,他认为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作为俱乐部董事会成员,作为划船运动慷慨的资助者,他为何不能同一个船只管理员闲聊呢?可是,这条汉子——淡黄头发上戴着伸缩搭扣帽子——对他来说不知怎么有点阴森可怕。此人是他的外国朋友极力推荐的,他们管他叫“魔术师”或者“行刑者”。此人低声告诉施密特-韦贝尔,说他在圣保利剧院工作,他要是伪装某个人,能伪装得滴水不漏。
他能为施密特-韦贝尔做点什么呢?“我的伙伴们很看重克朗佐夫的房子。”
“这毫不奇怪。”
淡黄头发的男子感到有点蹊跷。
施密特-韦贝尔叹息:“可他的情况啊……”
两人停止了交谈,因为划船体育协会董事会的一个董事发现了他们。“谢谢您的慷慨捐赠,博士先生,我们用您的名字给新艇命名了。”
两人重新独处。淡黄头发的男子话也多了。他在格拉夫的组织里有暗线。看来,格拉夫对克朗佐夫的房子也虎视眈眈。
“这个鱼商在圣保利越来越强大了,这对我们不利。”施密特-韦贝尔回答,“看着吧,我们会尽快同克朗佐夫和睦相处的。”
银行家眺望阿尔斯特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他能活转来吗?”
淡黄头发的男子耸耸肩,期待地凝视银行家,似乎银行家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银行家回避他的目光。
“他有继承人吗?”
“一个儿子,不住在圣保利,在慕尼黑读大学。”
银行家用那根包了银的拐杖支着身体。
“到时候给他提供一笔好买卖做做。”
淡黄头发的男子颔首,领会了他的意思。
阿尔贝特-希尔歇下午出殡。再次下起了毛毛细雨。人们看见男人们身着紧绷绷的带细条纹的西服,年龄在五十岁以下的送丧女宾都是一袭黑裙,而且是短裙。三分之二的送丧者戴墨镜。米琦戴一顶带面纱的帽子,不想让人瞧见她那被打得发青的眼睛。苏加尔的黑色西服太小,所以看上去像一根塞得满满的肉香肠。年迈的爱尔娜-哈姆丝女士伤心啜泣,管风琴奏得愈响,她行走就愈像要散架似的。她并不熟悉死者,只是每月给他汇上租金,是一种所谓“消账”的关系。清洁女工莎洛特抽噎着,一面朝乐队那边看。
“我不喜欢看入葬,”她呻吟道,“一听见管风琴声就想哭。”
“为什么?”米琦问,“这不是很美吗?挺庄重的。”
“你不怕死?”
“为什么怕?”
“因为你再也不存在了!”莎洛特说,抽泣更甚,“真可怕。”
“如果我不存在了,也就感觉不到了。”米琦解释,“你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晦气!”
“死了就万事罢休。”莎洛特认定。
米琦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咱们不是活着嘛!就是死了,也还能继续观察嘛——我是说,不管你到哪儿,你都存在着。”
年迈的哈姆丝女士转身面对苏加尔,想知道鲁迪现在的情况。苏加尔伤心,摇头:“还在急诊室,染上了肝病。”
当一名急于知道情况的刑警队长挤进送葬队伍的时候,大家就鸦雀无声了。
“唔,苏加尔,你还是不知道海港发生的事?”
苏加尔摇头,表示遗憾:“一无所知,警长先生。”
“您的老板就这么简单地落了水?老希尔歇也接着落水了?”
“我们当时不在现场呀,”苏加尔咬牙切齿,“鲁迪失去了知觉——老希尔歇死了。”
警长审视着他:“鲁迪-克朗佐夫要是苏醒过来,恢复了记忆,那该多好。他不会再出问题,我们照看着他呢。”
“这会大大安定他的情绪,警长先生!”苏加尔满怀对朋友的忠诚点了点头。
警长再度审视他,然后无语,转身走了。其他人对苏加尔的答话强忍住笑声。
公墓大门口停着一辆大轿车。拉雅娜让她的女友蕾吉娜开车送她来此。在途中,她请女友开车到希尔歇寡妇那里弯了一下,想摸摸她的底,看她在现在的情势下是否想出售房子。如果价格适中,蕾吉娜的丈夫,也就是IEG公司,有兴趣买下。
拉雅娜下车时,送葬的人们都屏住呼吸瞧她。“多俊俏的女人,”莎洛特称赞,咕哝道,“怎么说都不为过。她的女套装真叫人着迷。”
米琦哼了哼鼻子,以示轻蔑。拉雅娜从旁经过时,对众人略一点头。
“米琦,当心你的紧身裙在屁股上绷开啊。”
“有嫖客站在我屁股上呢。”米琦反唇相讥。
“真的?”拉雅娜轻蔑地笑笑,“真正的美是由内向外闪光的,对吗?”
令拉雅娜惊奇的是格拉夫之子也出席了葬礼。其实是格拉夫打发儿子来的。车里还下来一个人:坦娅,他的夫人。她经过众人时壮着胆子向拉雅娜亲切地点头致意,马克斯则对她忽略不看。
迟来的人慢慢到齐了。卡琳也跑来了。他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假发滑落了,手里费力地夹着一个绿颜色的东西,花圈问题他没有解决好。
“这是我们的花圈吗?”米琦诧异地问。
“走路别这么大步大步的,这不是女士的风度。”莎洛特埋怨卡琳,接着仔细瞅花圈。
“这么个玩意儿,我们可不能放到墓上去,难为情啊。”
“像是自己编扎的!”米琦补充道,语气含有埋怨。
“很遗憾!”卡琳请求原谅,姿态和手势十分丰富,“我胸部痛得要命——这儿,喏,这儿。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了。”
米琦一把夺下他手里那个可怜的花圈,旋即消失在墓群之中,其他人则慢慢腾腾地向乐队走去。米琦吃力地爬上位于公墓乐队后面的新墓地,把卡琳的花圈调换成一个硕大的,并扎上她的饰带,然后同其他人加入了送葬行列。
在墓穴旁,人们致悼词后举行告别仪式。当花束和湿润的土块劈劈啪啪地落在灵柩上时,苏加尔来到墓穴边,拧开一瓶一升的烧酒瓶盖,把酒倒在灵柩上,好像理应如此。
“亲爱的阿尔贝特,这是你朋友鲁迪的最后问候,他今天不能来看你了。”
无人惊奇,惟有米琦、卡琳和哈姆丝老太嚎啕大哭。
奇迹出现了:老克朗佐夫在急诊室里重新恢复了知觉。忠诚的苏加尔守护在床边,欣喜万分,竟然没有了话语。鲁迪还十分虚弱,但两眼已经有神了。苏加尔小心翼翼地给他讲述了希尔歇的葬礼、刑警的调查以及人们对事故的种种猜测。可鲁迪费劲地阻止了他,说是自己落水的,是自己没有注意,是个愚蠢的偶然事件。阿尔贝特努力救他,但是河水太急……他呼吸困难,凝砚着苏加尔,对他恳求,耳语道:“别惹麻烦,苏加尔。”说罢又坠入梦乡。苏加尔用手把老头子湿漉漉的头发从额头上梳理开,温情脉脉。
数天的情况都是如此。鲁迪恢复得很快,人们用车把他推到一间普通病室,带阳台和大窗户,明亮和亲切。只要医生允许,苏加尔总是呆在朋友这里。他一直担心朋友的生命,不能让朋友因高兴而过度疲劳。他婉转地告诉老头子,那个土耳其人要用他的房子来抵押赌债,“耳语者”受土耳其人的委托今晨突然来到了“蓝香蕉”。苏加尔问老头儿,是否给那人偿还百分之二十的债务?鲁迪首次嗓门大起来,又像昔日良辰美景之时那样好斗了:“你到格拉夫那儿去,对他讲,我会弄到钱的——别闹纠纷。”
苏加尔糊涂了:“格拉夫?你指的是那个土耳其人吧?”
“格拉夫在幕后操纵。”鲁迪喃喃地说。
苏加尔不信:“‘耳语者’说,他是替土耳其人代劳。格拉夫与此无关呀!”
鲁迪-克朗佐夫摇摇头,显得精疲力竭。药物发生了效力。他知道,格拉夫处心积虑,渴望得到他的“蓝香蕉”和房子。格拉夫要扩建“爱神中心”,就需要他的房子,向旁边扩大已不可能、那里是一家制药厂。格拉夫贪得无厌。苏加尔问是否要给他在慕尼黑的儿子通报一下情况,鲁迪——已进入半睡状态——生硬地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儿子要读书,对红灯区的事一窍不通。在红灯区,人们需要更硬的“拳击手套”。
他意识模糊,受噩梦困扰。苏加尔细心照顾。有一个人在新一轮拳击赛前要减轻体重了,这点苏加尔已感觉出来了,嗅出来了。红灯区的气味突然间变了!鲨鱼时代啊!
就在当晚,苏加尔给在慕尼黑的罗伯特打电话,告知他父亲处于令人担忧的状态。
罗伯特这一天恰逢自己二十四岁生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苏加尔或者是父亲祝贺他的生日呢。年年祝贺,惟独今年家里没有寄贺卡来,而且支票也没有到,他不得不向拉尔斯借钱用。对于父亲的亲信苏加尔,他是记得十分清楚的。此人像个打桩的夯具,红灯区的一块化石,他的握力好比老虎钳,然而却有黄金般的好心肠。他听说苏加尔曾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拳击手,只是因为有一次狠揍了拳击裁判的下巴而断送了美好的拳击前程。
起初,他根本听不清苏加尔在电话里讲什么,原因是同学们都挤进他那间逼仄的学生宿舍里,在喧嚣的乐声中跳舞。拉尔斯抱着一箱啤酒来了,一个身材丰满的姑娘向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挨近了——这姑娘两年前曾入选过“施瓦本小姐”。过了一会儿,罗伯特才明白电话里告知的事。他大吃一惊——这是违背他意愿的。父亲仍有生命危险吗?苏加尔支支吾吾,说父亲在海港喝了很多化学污染的脏水,现在肝功能失常,总之病得不轻。他并没有要求罗伯特回汉堡,也没有转告父亲什么话,但罗伯特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危急、焦虑和绝望,于是果断地告诉对方,他将于明天或者后天乘火车回汉堡,具体到达时间再告,还说,如果苏加尔能到车站来接他,他很高兴。
他挂上电话,一口干了杯中酒,酒是那位身材丰满的“施瓦本小姐”递给他的。她调皮,微笑。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破坏生日聚会的欢乐气氛。对他而言,父亲好像早就死了,多年前就死了。但他不愿欠父亲什么,父亲对他受教育是投了资的。这点他想现在至少要对父亲有所表示,所以得回汉堡。再往后——他思忖道——他就与父亲“两清”了,彻底“清”了!
拉雅娜高兴异常,轻松无比。她在报上看到消息,得知海港大厦因石棉有毒即将被拆除。将提前解除一切现行的租赁合同,而且市里已声明支付补偿金。拉雅娜对菲舍尔颇为钦佩,菲舍尔通过诸多的社会政治关系不仅及时探知到了拆除计划,而且善于充分利用这一信息获利,她本人也可从大“蛋糕”上分到一小块享用,终于迈出了从圣保利狭隘的世界进入经商生涯那闪光迷人世界的关键一步!
格拉夫的儿媳妇坦雅也读到即将炸毁海港大厦的报导,这时,她正在进出口公司那间玻璃结构的办公室前等候,手里抱着睡觉的儿子。报上的一切消息都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她神经紧张,几经犹豫才下决心到这个地方来找公公。格拉夫总是对她很亲切,有魅力,有时她甚至获得这样的印象:公公同她调情。然而,格拉夫本质中的某些东西以及他说话、观察和沉默的特有方式都使她害怕、抑郁和不踏实。她抬头,看见格拉夫进了前面的房间。格拉夫对她不期而至的寻访似觉奇怪,但还是彬彬有礼地请她进了办公室。她嗯嗯啊啊地不知如何开场,还是说说丈夫吧。丈夫不知道她来这里,也肯定认为她不宜来这里。她说,马克斯感到父亲对他十分失望,而他认为,别人承认他,认可他,比什么都重要。格拉夫轻蔑地笑笑。坦雅深吸一口气:“交给他一项真正的任务吧!这会增强他的自信。”
格拉夫对她凝视良久,而且目光深邃,她感到自己再次陷于慌乱,开始慢慢出汗了。
格拉夫冷不丁地问:“你爱他吗?”
她该如何回答呢?初识马克斯之时,她被他迷住了,觉得他与那些年轻人——她所遇到过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截然不同。他出身的环境对她有着奇特的吸引力。但婚后不久,她就发觉他并不特别聪明,是个意志薄弱者,惟一的证据就是他勾引女人,进入中年还像个孩子,永远长不大。
她感到谈话停顿太久了。格拉夫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我希望你们和睦相处!”
格拉夫转身,答应对她的请求再做考虑;在陪她到门口的时候塞给了她一些钱,说是补贴家用。
她拒收:“我要亲自赚。”
他惊诧,站在门当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好,你就替我工作吧!报酬不会差的。”
她满怀期待,向公公靠近了些;帮公公干活她可从未估计到呀。格拉夫告诉她报纸报导了即将炸毁海港大厦的消息:“你读报了吗?我想叫市里把地皮让给我建一家宾馆,那将是个金库啊。位置绝佳。维廷牵线,他会卖力的。”
对于市府成员维廷,坦雅还记忆犹新。
“实际上,他把整个建设局都列入被贿赂的名单了,”格拉夫继续道,“建设局是个非常有用的脏地方。他想先在公众中树立和擦亮我的形象,要我大力资助一次。他或许有理,说先对别人资助一次,到头来有利可图。”
坦雅奇怪:“为何偏偏要造一家宾馆呢?”
格拉夫若有所思,答道:“因为能产生巨额利润,还不仅仅在经济方面,对你以及你的家庭,也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生活,因为你们可以脱离圣保利。”
格拉夫陪她到大门口,保镖随后。“三明治”保尔手里抱着他熟睡的孙子。
外面天黑了。一个保镖拉开汽车门。格拉夫突然伫立不动了。对面房子里的灯光照出一幅幸福世界田园的牧歌风景画,窗户敞开,一家人正在晚餐。格拉夫完全换了一种语调:“我刚才所说的,也就是像那家人一样团聚在敞开的窗户边,在灯光下。你觉得如何?”
坦雅握住了他的手。他扶她上了车,同时端详她的面庞。他老早就感到自己很受这个年轻女人吸引,以前他总是坦率承认自己的这类情感,现在他老了,变成了一个发福的老头子。他平生第一次不敢坦然地向一个目标前进了。她是不可买的,可买的爱情又使他不感兴趣。他请求她与他共事,并且对她透露了自己的绝密计划;她报以微笑,仔细聆听,对他的亲密姿态做出的反应就像是对待一种何乐而不为的男女亲昵行为。也许一切只是梦罢了,但人人不都是在追寻梦么?而区别仅仅在于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愿意走得更远些,不是么?
他握住儿媳妇的手:“咱们去吃点什么吧?你想吃什么?”
罗伯特中午时分到达海伦大街。他提早乘火车,所以车站上无人接他,他对此并不感到诧异。他是乘城郊列车从阿尔托纳到红灯区雷佩尔班的,最后一段路步行。他环顾四周,惊愕不已:破旧的房屋,马路上被雨水泡软了的垃圾袋和脏物。“蓝香蕉”夜总会上方那令人讨厌、有伤风化的霓虹灯已经熄灭。几个醉醺醺的嫖客跌跌撞撞地从旁边经过,故意冲撞罗伯特,他们因昨夜斗殴脸上还留有血痂。罗伯特深感厌恶,这里的一切比留在他记忆中的更加可恶,更加堕落。一个壮实的男人倚在锈迹斑斑的货车上,同一个白发老翁谈生意。在他们身后,从夜总会里传来东方音乐的妙音。罗莎丽在他们前面走来走去,像一头沉闷而慷慨的野兽。罗伯特认出了苏加尔,正是他在与白发老翁谈生意。
“劳莱士手表就是一种证明,即证明您的身价,对吗?有这手表就用不着买珠宝了。我要不是手头紧,也不会卖。好货。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两千马克。您买就一千七,这是真家伙,我保证,要不是经济拮据,我才不卖呢。”
白发老翁仔细查看手表。苏加尔显出狠了狠心的样子:“行,就一千六好啦。”
这时,卡琳突然从角落里冲出来,像有约定的暗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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