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迈肯来说,这真是长长的辛苦的一天。他帮园丁在果园外面砌好石墙。几小时的搬运活下来,累得肌肉疼痛。他自嘲地微笑,想到自己对爱琳来说真是没什么用处——他已经累的要瘫倒。不过,也许她会让他头枕在她的膝上,打会儿盹,以女性舒柔的香氛包围他。他睡觉的时候,她的手指就抚上他的头发……一想到这些,他疲惫的内心就充满期望。
在去见爱琳前他得先去见菲科斯太太。他在男仆的公共浴室里冲了个澡,顾不上擦干头发就赶到厨房去,他的身上有股辣肥皂味,通常这种肥皂用来刷洗地板和衣服,后来给仆人们用做个人卫生。
“听说您在找我,”迈肯直接问她。他看向女管家,因她脸上震惊的表情而困惑不解。
“是西斯克利夫爵爷要见你。”菲科斯太太说。
若大的厨房突然没那么温暖舒适,炉子上滚滚的丰厚甜果酱似乎也没像以前那么吸引他,“为什么?”迈肯谨慎问。
菲科斯太太摇摇头,厨房的热力让她两颊红红的,“我和塞特都不清楚。你最近有犯什么错吗,迈肯?”
“没有。”
“那么,根据我的经验,你工作的很卖力,比同龄人还要努力,”她沉思地皱眉,“可能主人想慰劳你,或者指派给你特别任务。”
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伯爵不会因这样的理由而传唤一个低级仆人。如果要奖赏或惩罚,那是领班的事。“去穿上你的制服,”菲科斯太太提醒他,“可不能穿成这样去见主人。而且动作快点——他不喜欢等人。”
“该死,”迈肯低咕,一想到要穿那身痛恨的制服就头痛。
女管家假装生气地挥动手里的木柄勺子,“你要是嘴里再不干不净的,我就要敲碎你的脑袋。”
“遵命,夫人。”迈肯温驯地低头,引来她的大笑。
她轻轻拍拍他的脸,眼睛是柔柔的一池棕色,“快去快回,等你见完伯爵,就尝尝我给你留着的新鲜面包和果酱。”
迈肯踱步离开,他的笑容消失,代之以长叹。伯爵叫他准没好事。唯一的可能是他和爱琳的关系已被他发现。他有些微的恶心感。迈肯最担心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她。一想到几天,几周,几个月都不能看到她,他简直不能想象……就像被人告知以后必须在水下过活一般。他真想现在就去找她,但时间不多了。伯爵正在等他。
他快速地换上制服、白色长袜和黑鞋,走向西斯克利夫所处的书房。房子出奇地安静,好象暴风雨前的平静。按照塞特吩咐的礼节,迈肯谨慎地扣门。
“进来,”是主人的声音。
迈肯的心跳太剧烈,一瞬间有点头晕。他仔细控制好表情,走进房间并在门口等候。房间空畅而简单,以樱桃木做成的地板,墙的一面是长方型的落地大窗户。家具简洁,书架、椅子,还有西斯克利夫正就坐的大书桌。
在伯爵的简短示意下,迈肯向前走去,停在书桌前。“爵爷,”他卑谦地说,等着大难临头。
伯爵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他,“我一直在想,该拿你怎么办。”
“先生?”迈肯疑问地开口,胃突然往下一沉。他瞥了一眼西斯克利夫的眼睛,马上本能地移开视线。仆人是不能直视主人的,这是大不敬。
“石字园已经不需要你服侍了。”伯爵的声音就像道寂静的鞭子,“你即刻被解雇,我已经给你安排了其他出路。”
迈肯默默点头。
“我认识布里斯托的一个船长老板,”西斯克利夫继续说,“伊伯利先生愿意屈尊雇佣你当学徒,他是个好人,希望他能督促你,做你的师傅……”
西斯克利夫还说了什么,但迈肯一句也没听进去。布里斯托……认也不认识,好象是个重要的港口城市,有丰富的煤炭和矿产资源。至少还不算太远……只是个临近——
“你永远也没机会返回石字区,”伯爵开口,拉回他的注意力,“这里不再欢迎你,原因我不想提及。如果你胆敢回来,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迈肯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他受到过的最仁慈的恩惠,一个仆人受到这样的礼遇应该感激剃零,但平生第一次,他痛恨这样的恩赐。他勉强咽下要冲出口的反对,内心如针扎般念叨,爱琳……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今晚就动身,”西斯克利夫表情淡漠,“法汉一家专门送货到布里斯托去。你可以坐在他的马车后面。马上去收拾你的行李,到村里去找法汉,就可以动身了。”他打开抽屉,拿出枚硬币扔给迈肯,5先令。
“你的月薪,虽然你这个月还没做满,”西斯克利夫补充,“我不想让人说我克扣下人。”
“不是的,爵爷。”迈肯低声。加上这5先令,他房间里所有的继续大概有2磅了。他得好好留着钱,要知道学徒未必有薪水的。
“你可以走了,把制服留下,往后用不着了。”伯爵注意力放回桌面的几份文件上头,彻底漠视迈肯的存在。
“是,爵爷。”迈肯离开书房,思绪起伏不定。为什么伯爵什么也不问?为什么不严厉责问他们俩进展到哪步了?也许伯爵不想知道,或许西斯克利夫做了最坏打算,认定爱琳已经招迈肯做了入幕情人。爱琳会受惩罚吗?
在这里已经永远找不出答案了。他不能再保护她、照看她……他已经被彻底驱逐出她的生活,但在走之前,他必须要去见她。麻木的感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胸口和喉咙像火烧般的烁痛,好象肺里吸进了火焰一般。
爱琳听到期待的声响……迈肯悉索爬上阳台的声音,她心乱如麻。她的拳头握紧,抵在翻腾的胃部。她知道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即使父亲不插手,她和迈肯的事终究也会以悲剧收场。迈肯应该有个全新的开始,和过去的一切人事都一刀两断。他会找到其他姑娘,一个能全心全意毫无束缚爱他的人,而这正是她做不到的。毫无疑问的是,他绝对会吸引众多红袖招。
爱琳只希望可以找到另一个办法让他自由—一个对两人来说都不那么痛苦的办法。
她看到迈肯已经爬上了阳台,蕾丝窗帘后映衬出他的剪影。门轻微推开……他以脚支开的。但和从前一样,不敢越门槛半步。爱琳小心拿起床边的蜡烛,她的身影投影在玻璃门板上,和他的身影完美交叠。门开了,叠影消失。
爱琳坐在靠阳台最近的床沿处,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你和伯爵谈过了,”她的声音平静而呆板,但后背却因紧张而落下一滴汗。
迈肯安静地站着,品读她的优美轮廓,注意到她刻意撇开的距离。她本该早就扑进他怀里的。“他跟我说——”
“我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爱琳柔声打断,“你要离开这里了。这是再好不过,真的。”
迈肯困惑地摇摇头,“我想抱抱你,”他低声说,首度踏入她的房间。可是在爱琳制止的手势下,他停下脚步。
“别,”她说,感觉呼吸快要停止,“都结束了,迈肯。你要做的只是跟我道别,然后回去。”
“我会想办法回来的,”他声音浓重,“我会按你希望的——”
“那不是明智的做法。我……”她强迫自己,抑住对自己的憎恨,继续开口,“我不希望你回来。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迈肯茫然地看着他,往后退一步,“别这么说,”他痛苦地低喃,“不管我到哪里,我都会爱你。告诉我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爱琳。上帝……如果没有些许希望,我也不想苟活。”
看来,‘希望’就是他的致命伤。如果心存希望,他就会再回来,被父亲折磨死。唯一解救迈肯的方法是让他走的远远的……熄灭对她的所有爱恋。如果她做不到,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离开了。
“我已经向父亲道过歉了。”爱琳轻声苦涩说,“我求他赶走你,这样我可以免掉出面的尴尬。当然,他很生气——他说我至少该挑一个比马厩小厮更高级点的男人。他说的对,下次我得好好挑选了。”
“下次?”
“有阵子你的确让我很开心,可是现在我已经烦了。我想我们俩还是做朋友的好,毕竟……你只是个仆人。所以我们还是说清楚的好,在我没说出更让你难过的话之前,你最好走吧,迈肯,我不再需要你了。”
“爱琳……可你爱我啊……”
“那是说着玩的。从你那儿我学到了很多,现在可以找个绅士正经八百地玩了。”
迈肯沉默着,看她的眼神就像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爱琳内心拼命地呐喊,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呢?”她问,每个讽刺的字眼都像针扎在喉尖,“你是个私生子,迈肯……没有家,没有血统,没有钱……你用什么养我呢?请你,走吧。”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印出血痕。
室内沉寂,爱琳低下头,战栗着向上帝祈祷别让迈肯靠过来。如果他碰到她,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她的意志力就会粉碎,她强迫自己呼吸,用力地一次又一次。她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他已经走了。
她从床上站起,跑到盥洗盆边,手指紧抓住盆边缘,激烈地呕吐,直到胃里排空,双膝无力地发抖。她慢慢走到阳台,靠在栏杆上,手指紧抓住栏杆把。
迈肯远去的背影,孤单走在路上……那条通向村里的路。他的头低垂,一次都没回头。
爱琳饥渴地注视他的身影,知道毕生再也不会和他碰面,“迈肯,”她低语。她一直等到他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才把冰凉的脸埋进睡衣里,无声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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