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莎-格柳克银行——银行照旧用埃尔莎作姑娘时的娘家姓命名——成了金融界权力无限的主宰。
但埃尔莎本人却丝毫也感觉不出来自己权威日增。她依旧孤零零地在她那一间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徘徊游荡,渴望着能和施蒂纳见上短短的一面。
可他还是忙得不可开支,腾不出更多的时间给她。
而每当他想和她见面的时候,埃尔莎总有一种预感。她的全身都能感到一阵甜蜜的颤栗,不等召唤就匆匆下楼,她知道此刻施蒂纳一定有空,决不会把她从身边支开。
但往往一连几天,甚至是一个星期,他只是每天早晨跟她打个照面,心不在焉地打声招呼,接着就无影无踪了。
有时他出城走几天。这时就会有一种冷漠的感情向她袭来,她甚至不再想见到他。即使他出发归来,她当时也显得十分冷漠。
施蒂纳不悦地皱起双眉,匆匆走进自己那间上了锁的房间,这个房间就连她也不得入内。施蒂纳进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几分钟之后,她突然开始感觉到有一股炽烈情爱逐渐充满她的身心。等施蒂纳再出来时,她看着他的目光之中就充溢着柔情蜜意了。
施蒂纳还紧锁着眉头,好象有什么心思叫他万分苦恼。但埃尔莎表现出来的那种真情很快感染了他。他变得体贴入微,于是她也贪婪地抓住这难得的分分秒秒……
他们结婚旅行一拖再拖。
施蒂纳又给自己提出了新的目标:利用国内大多数企业都是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的债户这一点,把全国工业抓到自己掌心。
工厂主们拼死抵抗,但施蒂纳棋高一筹,他们的工厂纷纷易手。
等到斗争进行到大势已定,施蒂纳胜券在握之际,他才把绍尔和埃尔莎召来,说道:
“我终于可以喘口气,进行我们已经略微嫌迟的结婚旅行啦,绍尔,这里的事务现在您一个人就能对付了。斗争实际上已经结束。剩下的事就是使我们的权益合法化:给那些‘最后的莫希干人①’的期票发发拒付书,宣布拍卖他们的工厂,扩充一下我们的企业的实力而已,除了我们谁还有能力会去买那些工厂?我和埃尔莎明天一早乘飞机走。您妻子的身体怎么样?”
①莫希于人,印第安人一个日趋衰亡的部族,因美国作家库柏的小说《最后一个莫希干人》而成为一个普通名词,用以指某个衰亡集团的最后残余。
绍尔沮丧地摇了摇头。
“您见了她恐怕都不敢认啦,施蒂纳,她瘦得人都脱了形。”
“那还用说,这很正常嘛。”施蒂纳笑着答道。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绍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的脸和脚都肿得很厉害,是肾的毛病。她没听大夫的劝告,现在是非生不可啦。”他这一回是真着急了,焦虑不安地说道:“我很担心我的洋娃娃……”
“现在您马上就得同时为两个洋娃娃操心啦。别怕,绍尔。会有最好的教授来帮助您的。别忘了打电报把一切告诉我。代我向您妻子问好吧。”
起程前夜施蒂纳一夜没睡。他又一个人躲在房里忙活着什么。
埃尔莎在卧室里打着瞌睡。朦胧之间,她感到仿佛有股电流传遍她的神经,心中顿时充满了对路德维希的热爱,而且越来越炽烈。她好几次迷迷糊糊地伸出双手,温柔地低低唤道:
“路德维希!亲爱的路德维希!……”
当旭日放出第一道霞光时,她和他已经坐着他们的私人飞机起飞了。
他们向芒通飞去,那儿有卡尔-戈特利布死前不久购置而现在属于她的一栋别墅。
在经历了长时间幽禁的孤寂生活之后,这次和路德维希结伴出游使她恍如置身仙境般美妙。
她的目光既舍不得离开路德维希,又想饱览下方展现的美景。她放眼眺望出现在面前的广麦空间,快乐地唱着:
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我要展翅高飞!……
“这歌唱得真蠢,”她笑着对施蒂纳说道,“什么‘我要展翅高飞’。不,应该唱成:‘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我要与你比翼双飞!’你瞧,多好玩呀:从这儿我们只能看见一片片房屋的瓦顶,房子看起来就像绿地毯上一个个漂亮的小方块儿。这是些什么蚂蚁呀?哎呀,原来是一群羊!它们可真小哇!那雪山背后远处闪闪发光的又是什么呀?”
“阿尔卑斯山。”
“都到了阿尔卑斯山啦!我们会飞得比鹰还高!……”
她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飞机在尼斯附近的一个不大的机场顺利着陆。1个钟头之后,他们就在自己的别墅里了。
别墅座落在离文蒂米利亚不远的地方,靠近法国和意大利的国界。
大理石贴面的漂亮白色别墅几乎就矗立在海岸边,掩映在万绿丛中,橙子树上果实累累。别墅前的空地上栽着几株棕榈,放眼望去,满地都是鲜红的石竹,宛如一张巨大的地毯。
这栋别墅的唯一缺点就是紧挨着一条铁路。列车川流不息地经过,轰隆隆的声音终日响个不停。可埃尔莎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这个缺点:她夜里睡得很香,火车的喧闹也没有惊醒她的好梦,而白天他们或是到山里漫游,或乘着自己的游艇泛舟海上,要不就坐沿海岸线飞行的水上飞机到尼斯打个来回。
赌国摩纳哥大公国的一座城堡犹如燕巢紧贴在金黄色的峭壁之上,宛如一个玩具小房子。
海岸边的浪花连成一条白线。海滨浴场上的游人一个个看上去比大头钉还小。而当驾驶员调头回飞,把灰色的机头对准公海时,景色更令人叹为观止。由于光线造成的错觉,地平线看上去高高隆起,整个海洋看上去有如一只深蓝色大碗,而天空也恰似一只倒扣着的蔚蓝色大碗,水上飞机似乎就悬在这两个碗合成的圆球的中心。玩具似的点点船帆在下边的海面上漂浮……
埃尔莎又高兴,又幸福,真想放声大笑。
她回到别墅时精神饱满,心里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同那栋阴冷空旷的合理化玻璃匣子——戈特利布的银行大厦——相比,别墅更显得异常舒适惬意和“生机盎然”。戈特利布生前没来得及把他的怪癖引进到这儿。屋内的陈设稍微老式了点儿,不过还是蛮漂亮、舒适的。
这里还有一架虽已不新,但音色很好的钢琴,埃尔莎欣喜不已,在这温馨的夜晚,她可以尽情弹奏。
通凉台的门敞开着,平静的海面上皓月当空,在海中投下一条银带。夜间的清爽使晚香玉生气勃勃,送出阵阵醉人的甜香。
她弹奏的曲调优美动听,宛如这南国夜色,充满了令人沉醉的欢乐。
施蒂纳似乎也放松下来。他脸部的线条甚至也变得柔和多了,嘴唇上再见不到那种难看的嘲讽笑容。只是有时当他凝视着埃尔莎之际,目光突然变得若有所思,露出一种悲凉之色。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星期。
就在第二个星期刚刚开头,埃尔莎内心已经起了某些变化。她仿佛正渐渐从梦中醒来。埃尔莎常回到自己房中,久久地独自呆坐。意外的思绪纷至沓来,重又使她感到烦乱。这一变化令她自己都惊愕不已。路德维希渐渐变得对她并不那么宝贵。她看他的脸好象也越来越长,越来越讨厌。
施蒂纳察觉这点之后,脸色愈加阴沉。绍尔发来的电报也叫他不痛快。他送来一连串失利的消息。有几家银行趁施蒂纳不在之机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了。一些大工厂主和矿产主得到了国外的贷款,也能偿付到期的期票,从而挣脱了施蒂纳的金融枷锁,更重要的是,报界自施蒂纳外出起始,就对他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猛烈抨击。它们煽动说,由于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独家垄断了全国金融和工业的命脉,国计民生已经岌岌可危。政府报纸也不甘示弱,跟私人报纸一样对施蒂纳发起了攻击。
施蒂纳所取得的无可比拟的非凡胜利,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猜测和五花八门的解释,但多数报纸的意见比较一致:不管这种胜利的原因到底是是什么,反正它已经超出常规,所以,也只有采取非常手段才能同他的强大实力较量,而不能拘泥于现行法律。可能的话,政府应颁布一项专门法令来对付施蒂纳。
那些曾经否决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股份公司章程的部长们,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纷纷辞职——尽管暗中进行的调查并不能找到证据,确认他们的举动是出于私心,也就是说,被施蒂纳所收买。
明斯特伯格经受不住打击,一命呜呼;舒马赫自杀未遂后,出走美国。
这些就是最近一个星期的新闻。施蒂纳已经名闻遐迩,海内外尽知。他的大名也算是“有口皆碑”了。在芒通这里,他跟妻子离群索居。他们每次出外都会引起人们掺杂着恐惧的好奇,所以施蒂纳也竭力避面出头露面。
当埃尔莎对他温柔如水的时刻,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孤独。可是近些日子她变得对他日益冷淡,他也就益发阴郁。
后来,他突然干起活来,订购了铁片、铁丝网,绝缘子和一大堆电子器材;让仆人把这些东西搬进一个单独的房间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待了一整天。第二天早晨,埃尔莎重又含情脉脉,对他满怀柔情蜜意。即使这样,看来也没能让他高兴。
为了排遣一下郁闷,他邀她一同进山散散步——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足不出户了,这一回埃尔莎欣然答应。
他们走得很远,最后在一所不大的洁白干净的小房里歇下来。一位十分好客的老太太端上牛奶款待他俩,老太太又爱说又好打听,问过他们来自哪里之后,便接着说道:
“原来你们从那儿来呀!听说那儿出了个叫施蒂纳的家伙。我们这儿关于他的传说可多啦!他和老婆现在是世界上最阔的人,可他们的钱来得造孽呀!有多少人叫他弄得家破人亡,血泪都流成河啦……”
有人敲门,紧跟着没等回音就径自闯进屋来,这是打别墅来的一个仆人,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请原谅,施蒂纳先生,您吩咐过的,一收到加急电报就火速送来……”说完,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递上电报,“给您,刚刚收到的。”
老太太一听,慌得失手把毛巾扔到了地上,哆里哆嗦、战战兢兢地盯住了施蒂纳。
施蒂纳拆开电报看了一遍。然后他霍地站起身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可以走了,让!”他对仆人说道,随手丢给吓得痴痴呆呆的老婆子一块金币,接着把胳膊伸给埃尔莎。
“咱们走!我们必须马上收拾一下回去。”
老太太目送他们远去之后,小心翼翼用两块木片夹起那枚金币,小声祷告着把它甩进了污水坑:
“该死的臭钱!”
“出什么事啦,路德维希?”埃尔莎提心吊胆地问。“亲爱的,难道又要回那儿?怎么这么急呀!”说完,她目光郁郁地环视了天空、岸边和大海一眼,似乎是在同它们话别。
“我必须得回去,绍尔的电报说,我的敌人已经趁我不在卷土重来。”
路德维希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残酷无情。
他猛地把挽着埃尔莎的手臂往外一抽,吓得她不由倒退一步,然后他恶狠狠地抡起拳头大吼一声:
“我让你们统统给我躺下,该死的畜牲!”
法尔克听见这熟悉的命令,立刻乖乖地躺到道上,把尖尖的嘴巴搁在伸出来的两只前爪上。
施蒂纳回家之后,发现局势比他预料的更为严重。
几十个破了产的银行家联合起来,成立了新银行,成功地展开了同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的竞争,他们不仅吸引了一批客户,而且赎回几家本已受施蒂纳金融势力控制的大工厂。此外,政府也准备推出一部显然旨在对付施蒂纳的《银行法》。于是施蒂纳又把埃尔莎抛到脑后,重新全力投入战斗,一连几天不出他那间房间一步。
不过这一次施蒂纳很快就制服了对手,与之竞争的银行重又落入他的手心,至于限制施蒂纳活动自由的法令,连提也没人再提。相反倒是颁布了一系列新法令,使施蒂纳在银行活动领域所建立的新体制合法化。
对他来说,重新又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阶段。
他和埃尔莎见面相处的时候多了,也恢复了科学研究,经常待在自己的“动物园”里,还制造了一些复杂的仪器。
尽管如此,他却感到心力交瘁。他的神经总是高度紧张,精力消耗过多。请来的医生认为他是患了神经衰弱。一得病更加重了他的孤独感,现在的日子过得相对平静,这种感觉便显得犹为强烈。甚至连埃尔莎的爱抚也无法使他感到安慰,有时反而惹他发火。
“假的,假的!这到底是你在爱抚我,还是我自己借你的手自慰?”他总说这些使埃尔莎听得摸不着头脑的话。
但她弹起琴来对他还能产生点儿良好的影响。每逢夜晚降临,当孤独的魔影开始对他大肆折磨之际,施蒂纳就像扫罗①一样跑去找他的“大卫”——每逢这种时刻他总是这么称呼埃尔莎——对她央求道:
①扫罗,《圣经》中的以色列王,苦于魔鬼困扰,令大卫为之操琴驱魔;事见《圣经-撒母耳记(上)》。
“弹琴吧,弹吧,埃尔莎!我想听听音乐,它能使我平静……”
于是埃尔莎就坐到钢琴前,弹起了肖邦的小夜曲,柔美的琴声传出淡淡的哀怨。
他俩的眼前浮现出南国之行那最初的日子,那无忧无虑的欢乐。冬园里送来阵阵花香,他们宛如又沐浴在令人心醉神迷的南国夜色之中。可如今的悠悠神往之中却透出失去往日欢乐的哀伤。
“对不起,我打扰你们啦,”他们突然听见绍尔的声音,“祝贺我吧,今天早上我添了个儿子!”
施蒂纳和埃尔莎站起身来,不知是为什么,这个消息使他俩都有些激动。
“我甚至都顾不上打电话告诉你们这个喜讯啦,”绍尔接着说道。他看起来累得疲惫不堪,可脸上却喜形于色,“我整夜都没睡……一直提心吊胆。现在她睡着了。”
“顺产么?”
“难产,我妻子太虚弱了。肾脏病又使情况变得更复杂。大夫们说,她必须到南方去疗养,而且时间恐怕得要长一些。可她没我陪着就不肯去。你们能答应让我去吗?”
绍尔恳切地望着施蒂纳,又望望埃尔莎。
施蒂纳沉吟不语。
“那还用说,对不对,路德维希?”埃尔莎问道。
“过两天我再给您答复。我想是可以的。现在还是先让我恭喜您添了个小绍尔吧!”
绍尔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得赶回去啦!”他匆匆告辞,走了。而埃尔莎和施蒂纳两人都把胳膊肘支在钢琴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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