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同“好太阳”及温内图一起吃饭。饭后我的朋友们就离开了。我也想走,这时“好太阳”提起了塞姆同克莉乌娜-爱的艳遇,并由此把话题转到了白人与印第安女子的结合上。
我发觉他是要打探我的心思。
“‘老铁手’你认为这样的婚姻好还是不好?”
“如果是神甫为他们举行结合的仪式,并且这个印第安女子已经成为基督徒,那我就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我回答道。
“就是说,如果一个印第安姑娘保持她本来的样子,我的白人兄弟就不可能娶她为妻喽?”
“不可能。”
“要成为一个基督徒很困难吗?”
“一点儿都不困难。”
“那她还能尊敬她的父亲吗——即使他并不是基督徒?”
“可以,我们的宗教要求每个孩子都尊敬父母。”
“兄弟你是乐意娶个红种姑娘呢,还是愿意娶白人姑娘?”
我能说“白人姑娘”吗?不,那样会伤害他,于是我答道:
“重要的是心灵的声音,它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姑娘是什么肤色无关紧要。在大神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那些命中注定是一对儿的会彼此找到对方的。”
“没错儿!”首长点点头。“重要的是心灵的声音,我的兄弟说得很对。他总是说得很有道理、很好。”
这件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而且在我看来,解决得很合我的心意。一个印第安女子要想做白人的妻子,首先要成为基督徒,这一点是我特别强调了的。我愿“丽日”与红种人中最好、最高贵的酋长结合,我不是为娶一个红种妻子才到西部来的。我甚至还没想到婚姻,我暂时把婚姻排除在我的计划之外。
我与“好太阳”谈话的效果第二天就看出来了。他把我领到我还不曾去过的石堡二层,我们的测量仪器都存放在那儿的一个房间里。
“看看这些东西,检查一下少了什么没有!”酋长说。
我依言行事,发现什么也没缺,仪器也没有损坏——除了有几处很容易就能弄好的弯曲。
“这些东西过去在我们看来是有魔力的,”他说,“因此它们被好好地保存起来了。我年轻的白人兄弟你可以把它们拿走,它们又属于你了!”
我想为这一慷慨之举表示感谢,他打断了我的话,不让我说。
“它们本来是你的,我们把它们拿走,是因为我们那时认为你是我们的敌人;可现在我们知道了你是我们的兄弟,所以得让你重新得到曾经属于你的一切,这没什么可谢的。你打算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如果我离开这儿,就带上它们,好还给把它们交给我的人。”
“那些人住在哪儿?”
“在圣路易斯。”
“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名字,也知道它在哪儿。我儿子去过那儿,给我讲过。这么说你想离开我们?”
“是的,即使不是马上就走。”
“很遗憾。你已经成了我们部落的战士,我还给了你一个酋长的权力和荣誉。我们还以为你会永远留在我们这儿,就像克雷基-佩特拉一样。”
“我跟他情况不同。”
“你清楚?”
“是的,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这么说,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你,却对你极为信任。”
“是的,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
“不只是因为这个,他甚至在临死前还同你谈话。‘好太阳’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话,因为他不了解你们所用的语言,不过你已经把你们谈的都讲给我们听了。你按照克雷基-佩特拉的意愿成了温内图的兄弟,可又要离开他,这难道不矛盾吗?”
“不,兄弟不一定要总在一起,他们往往走不同的道路,因为他们有不同的使命。”
“但他们还能再见吗?”
“能。你们也能再见到我,因为我的心会驱使我到你们这里来。”
“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只要你一来,我们这里就会充满欢乐。‘好太阳’听你提到别的使命,确实很难过,难道你在我们这里觉得不快乐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到这里的时间那么短,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这就像一棵大树荫蔽之下的两只鸟儿——一只鸟儿吃这树上的果子,那么它就呆在这儿;另一只鸟儿却需要别的食物,所以不能总呆在这儿,它必须得离开。”
“你应该相信,我们愿意给你所需要的一切。”
“当然相信。但我刚才说到食物,指的并不是身体所需要的营养。”
“是,我知道,你们白人还常说精神的食粮,我是从克雷基-佩特拉那儿知道的。在我们这儿,他得不到这种食粮,所以他有时很悲哀,虽然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你比他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年轻,因此比起他,你可能更愿意往前看。那么你就走吧,但我们请求你以后再来。也许那时你就会改变想法,发现在我们这儿你也能感觉很好。但我很想知道,你回到白人的城市里去以后将要做些什么。”
“我现在还说不出。”
“你会继续在修铁路的那些人那儿干吗?”
“不!”
“做得对。你已经成了红种人的兄弟,白人再想骗取我们的土地的时候,你不能跟他们一伙儿。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你就不能像在这儿一样靠打猎生活了。你需要钱,温内图告诉我你很穷。如果我们不袭击你们,你本来可以挣到钱的。因此我儿子请求我给你补偿——你想要金子吗?”
说着,他用那么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我得当心别说出“要”字来;他是在考验我。
“金子?”我说,“我的东西你们什么也没有拿走,所以我也没什么要向你们索取的。”
这是个很谨慎的回答,既不是“要”也不是“不要”。我知道,有些印第安人知道哪儿有贵重金属的矿点儿,但他们从来不会把这样的地方泄露给白人。“好太阳”肯定也知道这种地方,现在他问我“你想要金子吗”——有哪个白人会说出个干脆的“不”字呢!我向来不看重死的财产,但我认为金子作为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具有不可争议的价值,可阿帕奇人的首长是很难了解这种观点的。
“不,我们没有抢走你任何东西,”他解释说,“但由于我们的缘故你没有得到你本该得到的东西,为此你应该获得补偿。我跟你说,山里有很多金子,红种人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它,他们只要去拿就是了。你想让‘好太阳’给你弄些来吗?”
换一个人在我的位置也许就会接受了——而最后什么也得不到。这,我已经从“好太阳”那见机行事的目光里看出来,于是我拒绝了。
“我感谢你。毫不费力得来的财富是不会令人快活的;只有自己辛苦得来的,才真正有价值。就算我很穷,但也不必为此而担心我回到白人那里以后就会饿死。”
这下他的脸松弛下来了,他把手伸给我,用热诚的语气说:
“你的话告诉我,我们没有认错人。白人淘金者谋求的金砂是死亡之砂。找到它的人,往往就毁在这上头了。永远不要去追求金子,它不仅能杀死肉体,也能杀死灵魂!‘好太阳’刚才是考验你。金子他不会给你,但你该得到钱,而且是你们用的那种钱。”
“不要这样。”
“‘好太阳’要这样。我们要骑马到你们工作过的那个地方去,让你完成中断了的工作并得到要付给你们的工资。”
我说不出话来,惊奇地看着他的脸。他是在开玩笑吗?不,没有一个印第安人的酋长会开这种玩笑的。或许这又是一个考验?也不像。
“我年轻的白人兄弟不说话,”他接着说,“他不喜欢我的建议吗?”
“哪儿的话,非常喜欢!但我不敢相信你是认真的。”
“为什么不敢?”
“难道我应该去完成我的同事做了而被你用死亡来惩罚的事情吗?难道我应该去做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严厉指责我的事情吗?”
“那时你没有获得土地主人的允许,但现在你可以得到准许。顺便说一句,这不是我的建议,而是我儿子温内图的。他对我说,让你把中断的工作完成是不会给我们带来危害的。”
“错了,铁路会修的,白人肯定会来的。”
他脸色阴沉起来,垂下了眼帘。过了片刻,他承认道:
“你说的对,我们无法阻止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进行抢劫。他们先是派出小股队伍,就像你们那一队。这样的队伍我们还能够摧毁,但这对我们没用,因为他们随后就会大批大批地到来,而我们如果不想被他们打垮的话就只能后退。你也没什么办法,或者你以为如果你不量完那一段路,修铁路的人就不会来了?”
“不,我不这么想。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或者不做什么,可火车还是会在那个地区冒烟的。”
“那就接受我的建议吧!这对你有用,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害处。我和温内图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两个同你一起去,再带三十名战士作随从,在你工作期间保护你并帮帮你,然后这三十个人会一直陪着我们向东,直到我们找到保险的路,并能乘上那种冒烟的独木舟去圣-路易斯为止。”
“我的老兄说什么?我没听错吗?你想去东部?”
“是的,和你、温内图还有‘丽日’。”
“‘丽日’也去?”
“我的女儿也去。她很想看看白人的住地,并且在那儿一直呆到变得完全像一个白人女子为止。”
听了这话,我脸上大概是做出了一副傻相儿,因为他看着我微笑了。
“你好像很惊讶,也许不乐意我们陪伴?你应该说实话!”
“不大乐意?怎么会呢!正相反,我非常高兴。有你们的陪伴,我可以安全地回到东部,单是因为这个,我就已经很喜欢你的建议了,再加上我那么衷心喜爱的人能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就这么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你先完成你的工作,然后我们就去东部。在那边能找到人,让‘丽日’有地方住并且能学习吗?”
“是的,我会很乐意地帮助她。但阿帕奇人的酋长应该有思想准备,白人可不像红种人那么热情好客。”
“‘好太阳’知道这个。如果白人不是怀着敌意到我们这儿来,他们需要什么都能得到,我们也不会要他们付出什么。可如果我们去他们那儿,什么都得付钱,而且比白人流浪汉要付的还得多一倍。即使这样,我们得到的,还比白人得到的东西差。‘丽日’到时候也得付钱。”
“很遗憾这是真的,但你们不用担心。由于你们慷慨的建议我将会得到很多钱,到时候你们就是我的客人了。”
“噢,噢!我年轻的兄弟把‘好太阳’和温内图——阿帕奇人的酋长——想成什么人了!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红种人知道很多能找到金子的地方。有的山里有金矿,还有的山谷里有冲刷下来的金砂,就浅浅地埋在地面下。我们到白人居住的城市里去的时候,虽然没有钱,但我们有金子——很多金子,我们不会白喝一口水的。如果‘丽日’得在那儿呆上几个夏天,我会给她留下远远多于她所需要的金子。如果不是因为白人不好客,我们才不去那些有金砂的地方,我们从不在乎它,也不去利用它。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随时,要看你们愿意。”
“那我们就别再耽搁了,现在已经是深秋季节,冬天很快就要到了。即使要走这么远的路,印第安战士也用不着做更多的准备。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准备好了。只是我们要赶快确定要带哪些东西,多少马匹,还有……”
“这些温内图都会处理的,”他打断了我的话,“他什么都想到了,你什么心都不用操。”
我们离开二层上楼。我正要走进自己的住处时,塞姆出来了。
“我有个新闻要告诉您,先生,”他说,脸上放着喜悦的光。“您会感到惊奇的,您会惊奇得不得了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我会对什么惊奇啊?”
“对我给您带来的消息啊,或许,您已经知道什么了?”
“让我先听听您指的是什么,亲爱的塞姆!”
“要离开这儿了!”
“哦!这我当然已经知道了。”
“您已经知道了?我还想告诉您,让您高兴一下子呢,这么说我来得太晚了。”
“我是刚从‘好太阳’那儿得知的,那么是谁告诉您的?”
“温内图。我在河边碰上了他,他在那儿挑马。连‘丽日’也跟着一块儿去,这您也知道吗?”
“知道。”
“真是奇怪的念头!好像是要把她送到东部的一个寄宿学校去。为什么、有什么目的——这我可真想不通,要不是……”
他话说到一半儿就停住了,小眼睛意味深长地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接着说:
“……要不是……要不是……Mmm!也许‘丽日’要成为您的克莉乌娜-爱吧?您不这样想吗,亲爱的先生、‘老铁手’?”
“克莉乌娜-爱,你是说我的月亮?这种事我还是让给您吧,亲爱的塞姆。我要一个越变越小,最后没影儿了的月亮有什么用呢?我决不会为了一个印第安姑娘就把自己的假发给丢了。”
“您的假发?听着,这都是个老掉牙的笑话了,您别再总琢磨着拿它取笑了!再说,我觉得那个越变越小的月亮的爱情没有成功,这是件好事儿。”
“为什么?”
“要不,我怎么能把她留在这儿呢?我还得带上她。可谁愿意带着个月亮在草原上跑啊!嘿嘿嘿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有一件事让我很生气。”
“是什么?”
“就是那张美丽的熊皮。我要是自己鞣皮子,现在就能穿着件漂亮的猎装了。可现在衣服没了,那张皮也断送了。”
“可惜!但愿以后还有机会打死一只灰熊,那时我就再把熊皮送给您。”
“您送给我或者还是我送给您吧,尊敬的先生!您可别以为灰熊会跑来跑去地,专为等着天底下最棒的‘青角’来捅死它。当时是个偶然,您还用不着为此就沾沾自喜,像您刚才开的那个玩笑似的。我们就不用想着打灰熊了,至少在我们要去干活儿的那地方没有。让您接着去干那活儿,这可真是够大方的,不是吗?”
“很大方,塞姆,非常大方!”
“是的!这样,您得到了您的钱,我们也得到了我们那份儿,也许——老天!——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您发了!”
“您猜着什么了?”
“您能得到所有的钱!”
“我不懂您的意思。”
“可这很好懂啊。如果工作完成了,就该得到报酬。其他的人都完蛋了,都死了,那您肯定也会得到他们那份儿。”
“别异想天开了,塞姆!人家不会让您算计的这种好事儿成真的!”
“什么都是可能的,可能的!只是您得会干,您得要求得到全部。再说话儿也确实几乎是您一个人干的。您愿意吗?”
“不,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贪婪而遭到别人的讥笑。”
“‘青角’,还是个‘青角’!我告诉您,您那种德国式的谦虚在这个国家里根本没有地位。我是为您好,所以您听我说:丢开您那个想当牛仔的念头吧!因为您这么个人一辈子也成不了牛仔!您得另想条出路,而这,第一是钱,第二还是钱。现在如果您聪明点儿的话,您就可以赚上不小的一笔,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之内您就不用为钱发愁了。可如果您不听我的劝,……
“等着瞧吧。我不是为了要当牛仔才越过密西西比河的,即使我成不了牛仔,也不会失去希望;那样的话恐怕只有您才真让人难过呢。”
“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费了那么大的劲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牛仔;早就有人跟我说过,我肯定会有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师的。”
“什么都不懂?我?塞姆-霍肯斯什么都不懂?嘿嘿嘿嘿!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懂!我甚至还知道怎么撇下您一个人站在这儿,先生!”
他走了,可走了几步又站住,转过身宣布:
“您记着,如果您不去把所有的钱都要来,我就去要,然后把钱塞在您的口袋儿里——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走了,想把步子迈得庄重些,可效果却恰恰相反。这可爱的人,他想让我事事都好,也就是说,全部的报酬也要到手,这根本就不可想象。
“好太阳”的话果然是真的:一个印第安战士即使要远行也不需要特别准备,就是今天,石堡里的生活也像往常一样,丝毫看不出马上就要旅行了,就连往常照料我们吃饭的“丽日”,也一如既往。要是一个白人女子打算出门做一次小小的郊游,她会怎样的激动不已、事先要做多少准备啊!这个印第安女孩子就要做一次充满艰险的长途旅行,去认识白人吹嘘的文明了,可从她的一举一动里你却看不出她有任何变化。既没有人问我什么,也没人请我去指点什么。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测量仪器包好,为此我从温内图那儿拿了许多柔软的棉布单子。像往常一样,我们整个晚上坐在一起,对即将开始的旅行却只字未提。当我要去睡觉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马上就要远行的感觉。印第安人的从容冷静传染了我。早上我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霍肯斯叫醒的。他告诉我上路的准备已经全做好了。天几乎还没亮,这是个深秋的清晨,它的凉意证明这次旅行不能再推迟了。
我们简短地吃了早饭,然后石堡里所有的居民——按习惯的说法就是“倾巢而出”——陪送我们下到河边。在那儿要举行一个仪式,巫师要宣布这次旅行是否会顺利。
住在石堡附近的阿帕奇人也来参加仪式了。我们的大牛车还放在那儿,带不走了,因为它太沉重,会影响我们行进的速度。现在它充作了巫师的“圣物”,他用一块布把它盖上,并在后面躲了一阵。
人们在车四周围了一个大圈,然后红种人眼里的“圣事”就开始了,我暗地里却称它是一场“表演”:从车里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是有些猫啊狗的撞到一块儿去了似的。
我站在温内图和“丽日”两人中间。这对兄妹的相像今天显得尤其突出,因为“丽日”穿上了男装。她的外衣和他哥哥的一样,她也没戴帽子,她的头发也结成冠状,像温内图一样她腰间系着好几个荷包,装着各种东西,其间还有一把刀和一支手枪,她背上则背着杆长枪。她的外衣是新的,装饰着富丽的花边儿和刺绣。她看上去真像个战士,可又是那么充满女性的魅力,以至于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我穿的是“丽日”送的那件外衣,我们三个的装束几乎是一样的。
那阵呼噜呼噜声传来的时候,我脸上大概不够庄重,温内图说话了:
“你还不了解这个习俗,你在暗地里笑话我们了。”
“我认为没有任何一种宗教仪式是可笑的——就算我还十分不了解它。”我回答道。
“就是这个词:宗教。你在这儿即将看到的和听到的不是什么野蛮的嘟嘟囔囔,巫师做的每个动作、发出的每个声音都是有含义的。你现在听到的,是好运和厄运之间的斗争。”
就这样,对巫师的舞蹈,他也给我一一做了解释。
呼噜呼噜声过后,是反复的嚎叫和柔和些的声音彼此交替。嚎叫声说明巫师在观测未来的过程中看到了不祥的征兆,柔和的声音则是好兆头。这样持续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后,他突然从车后面跳了出来,像个疯子似的边吼边绕着圈子跑。渐渐地,他的步子慢下来了,吼叫声也停止了,而那种“装”出来的、把他赶得到处跑的恐惧也平息了,他开始跳一种缓慢而奇怪的舞蹈;而当他用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面具遮住脸孔,在身上挂上各种稀奇古怪、有的还很吓人的物件儿时,就显得更是奇特了。舞蹈还伴着一种单调的歌唱,歌与舞都是先激越,然后渐渐变得安静,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巫师坐下,将头埋在两个膝盖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地呆了半天,又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地宣告他展望的未来。
“听着,听着,阿帕奇的儿女们!这是大神玛尼图让我算出来的:阿帕奇人的首长‘好太阳’和温内图,还有成了我们的白人酋长的‘老铁手’,将和他们的红种人以及白人战士们一起,护送我们部落的女儿‘丽日’去白人的住地。善良的玛尼图愿意保护他们。他们会经历一些危险,但不会有什么损失,能顺利地回到我们这里。要在白人那里呆很长时间的‘丽日’也将顺利归来,他们中只有一个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他停住了,又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以表达他对最后一个事实的遗憾之情。
“噢,噢,噢!”印第安人们又好奇又遗憾地叫起来,可却没有人敢问他指的是谁。
由于巫师很久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塞姆失去了耐心。
“到底是谁回不来了?”他问,“那巫师该说出来。”
巫师动了动胳膊,又等了半天才抬起头,目光指向我:
“最好不问这个。”他喊道,“我本不想说出名字来,可那好奇的白人塞姆-霍肯斯却逼我说。回不来的人就是‘老铁手’!死神不久就会降临到他身上。所有我说会平安归来人们,如果不想和他一起丧命的话,就离他远些。靠近他就有危险,远离他就总是安全的。这是大神说的——就这样!”
说完他又回到车里去了。印第安人们都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我,并表示着他们的遗憾。从这时候起,我就成了人人都得躲着走的人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塞姆对我说,“您会死吗?他那个蠢脑瓜子里就想不出别的人来!这念头当然是从他发疯的脑子里蹦出来的,只是他怎么想得出来呢?”
“您最好问问他打的是什么算盘!”我答道。“他怕我对酋长、甚至可能对整个部落产生开明的影响,因此他利用这个机会来跟我作对。”
“我是不是应该过去给他几个耳掴子,先生?”
“别干蠢事,塞姆!这事不值得激动。”
“好太阳”、温内图和“丽日”听到巫师的预言,都震惊地对视着。他们信不信预言的真实性并不重要,不管怎样,他们知道这话对他们的下属产生了什么影响。共有三十个人陪同我们,如果这些人相信接近我就会带来毁灭,就会带来种种不利。由于巫师的话是不能更改的,只有他们的首领一如既往地对待我,并且明显地表示出来,才能避免这些不利。于是他们两人握住我的手,“好太阳”大声地说话,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听着!我们的巫师有看到未来的本领,而且他的预言经常说中。但我们也发现他可能会出错的。在大旱的季节里,他答应给我们把雨求来,结果而并没有来。上次我们出征去打科曼奇人,他说我们会有很多战利品的,结果我们的胜利只为我们带来了几匹老马和三杆破枪。去年秋天,他说,我们要想打到好多野牛,就得去托亚河边;我们照他说的做了,结果我们打到的兽肉少得冬天差点儿闹饥荒。‘好太阳’还能举出好多例子证明他的眼睛有时也会昏花。因此他也可能在我的兄弟‘老铁手’的事儿上搞错。阿帕奇人的酋长权当巫师兄弟的话没说过一样,并要求他的兄弟姐妹也这样做。我们倒要看看预言是不是能说中!”
这时小个子塞姆走出来喊道:
“不,我们不等。我们用不着等,因为有一个办法可以立刻知道巫师是不是说了真话。”
“我的白人兄弟说的是什么办法?”酋长问道。
“我正要告诉你们。不光是红种人,白人也有能看到未来的巫师;而我,塞姆-霍肯斯,就是他们之中最有名的一个。”
“噢,噢!”阿帕奇人惊奇地喊起来。
“看,你们吃惊了吧!到现在为止,你们一直以为我是个普通的牛仔,因为你们还不了解我。但现在你们该见识见识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我要几个红种兄弟拿起他们的战斧,在地上挖一个很窄但是很深的洞。”
“我的白人兄弟要看地下吗?”“好太阳”问。
“是的,因为未来就藏在大地的怀抱之中,有时也在群星之间。但既然现在是白天,我看不见星星,也就不能问它们,所以只能问大地了。”
于是几个印第安人按照他的要求在地上挖了一个洞。
“别骗人了,塞姆!”我小声对他说,“要是红种人发现你在胡说八道,那你非但没把事情变好,反而把它搞糟了。”
“骗人?胡说八道?那巫师搞的又是什么名堂?也就是这一套!他能做的,我也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尊敬的先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现在不做点儿什么,我们带的这些人会不服管的。”
“这一点我也相信,但我请求您别干可笑的事!”
“哦,这事儿非常严肃,您别担心!”
虽然他解释了一番,可我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儿;我了解塞姆,他是个爱打趣的家伙,我还想再警告他一下,可他已经撇下我,走到那几个印第安人那里,告诉他们坑该挖多深。
这件事做完后,他把他们赶开,把那件旧的皮猎装脱下来,把猎装的扣子又一一扣好,然后把它放在地上。那件破衣服竟僵硬地立在那儿了,像是用铁皮或者木头做成的一般。他把猪装立着盖在那个洞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喊道:
“阿帕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将看到我是怎么做的,并且会感到惊奇的。我念了咒语之后,大地将向我敞开怀抱,我就会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内即将发生的一切。”
做完这一切,他从洞边走开了一段距离,然后便缓缓地迈着庄重的步伐以洞为中心绕起圈儿来,并且,令我吃惊的是,他开始背诵“小九九儿”!好在他是用德语背的,红种人谁也听不懂他在叨咕些什么。当他背到九的时候,步子越走越快,最后成了绕着那件猎装奔跑,嘴里同时还发出嚎叫,胳膊像风磨的翅膀那样呼扇着。最后他终于跑得、吼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便走到猎装那儿,深深地鞠了好几个躬,接着把脑袋从上面伸进去,通过猎装向洞里看。
我对他这套把戏能否成功感到很担心。我环顾了一圈儿,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我发现所有的红种人都极其严肃地观看着,就连两个酋长的脸上也没什么不满的表情。我当然深信他们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把塞姆这一套仅仅看做是游戏罢了。
有好半天,塞姆的脑袋钻在猎装的领口里,胳膊时不时地动一动,大概意味着他看到了什么重要的、神奇的东西。最后他终于又探出了头,表情严肃。他把纽扣解开,重新穿上衣服,命道:
“我的红种兄弟们把洞填上吧,如果它还敞开着,我就什么都不能说。”
洞一填好,他就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威胁一般,然后宣布:
“你们的巫师看错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恰恰是他的预言的反面。今后几个星期之内会出什么事儿,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但我不能说出来,只能告诉你们几点。我在洞里看到了枪,听到了枪响,这就是说我们有仗要打。最后一枪是‘老铁手’的猎熊枪打的——谁要是开了最后一枪,他就不可能死,只能是胜利者。我的红种人兄弟们将受到厄运的威胁,只有呆在‘老铁手’的身边,他们才有可能避免厄运。如果按照他们的巫师说的去做,可就要完蛋了。这就是我的话——就这样!”
这预言产生的效果,至少迎合了塞姆的心意。看得出,红种人都相信了他。他们满怀期待地向牛车张望,大概以为巫师会出来为自己辩护,可他却不露面,于是他们就认为他自甘失败了。塞姆-霍肯斯向我走来,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怎么样,先生,我干得如何?”
“像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
“哦!这么说很好喽?不是吗?”
“是的,至少看起来您好像是达到目的了。”
“我完全达到目的了。巫师被我打败了,他连头儿都不敢露。”
温内图的目光默默地然而意味深长地落在我们身上,他父亲不像他那么沉默,走过来,对塞姆说: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使我们巫师的话丧失了力量;你还拥有一件装有天机的外套,这件宝贵的外套会在条条大河之间出名的。可是塞姆-霍肯斯你说得太过分了。”
“过分?为什么?”小个子问道。
“说‘老铁手’不会给我们带来损害就行了,塞姆-霍肯斯为什么还要添上一句,说我们将面临严重的情况呢?”
“因为我在洞里看见了。”
“好太阳”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
“阿帕奇人的首长知道是怎么回事,塞姆-霍肯斯相信好了。没必要把情况说得那么严重,让我们的人担忧。”
“担忧?阿帕奇的战士可是无畏的勇敢者啊。”
“他们确实英勇无畏,如果我们在路上遭遇敌人的话,这一点就会得到证明的。我们上路吧。”
“好太阳”把他外出期间石堡的指挥权交给了他属下的首领恩察尔-科,名字的意思是“大火”。他比温内图大几岁,是个久经考验的能干的战士,前几天我认识了他,并且很欣赏他。
马被牵过来了。不少的马用来驮东西,其中就有我的一些测量仪器,其余的是食物和必需品。
我用眼睛寻找我的红鬃白马,可却看不见它。
温内图捕捉到了我的目光,便把我拉到两匹黑马前。
“‘老铁手’是与温内图歃血为盟的兄弟,我们骑一匹母马所生的颜色相同的两匹马,更能显示出这一点。我求了我的父亲,他同意我把这匹黑马送给你。它的主要优点是跑得快,因此名叫‘哈塔提特拉’意为“闪电”,它受过最好的印第安式训练。它还很年轻,会很快适应你的。它会爱你,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会撇下你不管。”
面对如此慷慨的馈赠,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第一眼就看出,这匹黑马有我的红鬃白马五倍那么棒。我正要表示感谢,已经没有时间了,“好太阳”发出了起程的信号。
印第安人有个习惯:外出的战士要由留下来的送上一程;但今天没有,因为“好太阳”不愿意这样。护送我们的三十个战士甚至没有同他们的家人告别。也许这件事已经事先做过了,战士的尊严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只有一个用言语告别的人,那就是塞姆-霍肯斯。他看到了站在妇女们当中的克莉乌娜-爱,于是,在鞍子上坐好后,他引着他的骡子走到她面前,问道:
“克莉乌娜-爱听见我在地上的洞里看到什么了吗?”
“你说了,我听见了。”她回答。
“我还能说出好多来,比如说关于你的。”
“关于我?我也钻到那个洞里去了?”
“是的。你的未来就在我面前,想让我告诉你吗?”
“是的,告诉我吧!”她急不可待地问道,“未来会给我带来什么呢?”
“你的未来不会给你带来什么,而是抢走什么——对你来说非常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她惴惴地问。
“你的头发。几个月后你就会失去你的头发,成个可怕的秃头,就像月亮一样——它也没头发,那时我就会把我的假发送给你。再见吧,可怜的月光!”
他哈哈笑着骑骡子走开了,而她则背过身,为自己由于好奇而碰来的一鼻子灰而感到羞耻。
我们骑马前进的顺序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好太阳”、温内图、他妹妹和我,我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随后是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他们后面跟着三十个阿帕奇战士,他们轮换着管那些驮东西的马。
“丽日”按照男子骑马的方式坐在鞍子上。我已经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极有耐力的骑手。谁要是在路上遇到我们,不认识她的,肯定会把她当成温内图的弟弟;可眼尖的人不会看不出她脸部柔和的女性线条。她很美,确实很美——尽管穿的是男装。
至于我的黑马,事实很快就说明我这次换马换得真是大值了。它跑起来没有谁能追得上,走起来则十分平稳,步子大而不知疲倦,有个强健的肺。温内图的马和我的同样优秀,它叫“伊尔奇”,意思是“风”。美斯卡莱罗人会培育品质优秀的马匹品种,这两匹就是培育的结果。我在阿帕奇人那里呆的时间虽然不短了,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它们。那么多个星期里,我接受的“培训”占去了我太多的精力,使我错过了许多进一步了解东西的机会。
我的伙伴们也分享着我的快乐,尤其是我的塞姆——他虽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让我牢记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青角’,但却打心眼里为我这个他从前的学生感到骄傲,为我获得的每一次承认而骄傲。
路上的最初几天没出任何事。阿帕奇人上次用了五天才从发生战斗的地方返回石堡——由于要押送俘虏,另外还有伤员,前进的速度放慢了。可我们这回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克雷基-佩特拉被拉特勒杀害的地方,因为我们开头儿的大方向主要是向北。我们在那儿宿了一夜营,阿帕奇人垒起石头,立起一个简朴的纪念碑;温内图在这儿比平日里还要严肃。我向他和他的父亲、妹妹讲述了克雷基-佩特拉以前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继续前进,先是沿着我们当初测量的路线走了一段,来到了测量工作由于遭到突然袭击而中断的地方,标杆还都插在那儿。我本可以立刻重新开始工作的,但我没有,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原来阿帕奇人在战斗结束后没有想到要埋葬死去的白人和奇奥瓦人,而是让尸体就那么原样躺在那儿了。他们没有做的事情,由老鹰和其它猛兽做了——不过是按它们的方式白骨遍地,都被啃得差不多了,还有腐烂的肉粘连着。把这些遗骨收集起来合葬在一个墓里,对我和塞姆、迪克、威尔来说真是件可怕的工作,阿帕奇人都没有参加。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我第二天才开始我的工作。除去给我帮些必要的忙的战士,温内图给我的帮助很大,他的妹妹则几乎不离我的左右。比起当初和那些讨厌的人打交道,这回干起来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没用上的红种人,便在周围游荡,晚上带回些猎物来。
可以想见,我的工作进展很快,虽然这个地区工作起来有难度,我还是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和相邻的一队交接的地方,再加上个第四天,我就完成了图纸和日志。能这么快结束工作很好,因为冬天的脚步很快,夜里已经很冷了,我们得让火一直着到天亮。
如果我说过阿帕奇人对我有所帮助,那么我却很难说他们愿意这样做。他们是听从他们酋长的命令,看得出,当我不需要谁帮助的时候,他会很高兴的。晚上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那三十个印第安人总是坐得离我们远远的。这,两个酋长都看在眼里,可却没说什么。塞姆也发觉了,对我说:
“他们根本不想好好干,这些红种人。这话总是没错:印第安人是能干的猎人、勇敢的战士,可除此之外就是懒汉。他们觉得这工作没意思。”
“他们给我干的那些事一点儿都不累人,根本称不上是工作。”我回答,“他们不乐意大概另有原因。”
“是吗?什么原因?”
“他们像是惦记着他们那个巫师的预言,相信他的话超过相信您的话,亲爱的塞姆。”
“可能,他们可够蠢的。”
“再说我的工作也遭到他们的厌恶。这地方是他们的,而我却为别人——他们的敌人——测量这儿的土地。这一点您也得想到,塞姆。”
“他们的酋长要这样做。”
“当然。可这并不等于普通的战士都赞同;他们暗地里都反对。他们坐在一起轻声交谈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表情看出来,他们是在谈论我,而且谈的内容没什么能让我高兴的。”
“我也这么觉着,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无所谓。他们想些什么,说些什么,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危害;重要的是‘好太阳’、温内图和‘丽日’,对这三个人,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的话是对的。温内图和他的父亲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从真正的兄弟情义出发给我以帮助和支持,那印第安女孩子则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每一个愿望。她好像能猜透我的每一个念头。她总是去做我想要的,却无需我说出来,甚至包括那些别人从不会注意到的小事。一天天过去,我对她愈来愈心存感激。她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专注的倾听者。使我感到高兴和满足的是,我发现自己有意无意地成了她的老师,她热切地向我学习着。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凝视着我的嘴唇;我做什么事,她也做什么事,尽管那可能违背她那个种族的习惯。她像是只为我而存在似的,也比我更关心我过得是否舒适——我自己却没想过要比别人过得更好。
第四天晚上工作结束了,我把测量仪器重新装起来。我们做好了上路的准备,第二天早上就出发了。两位酋长选定了同一条路,即当初塞姆带我到这个地区来时走的那条路。
在路上走了两天后,我们遇到了人。我们到了一片平坦的、长着灌木的草地上,这里能见度良好,这在西部永远是件好事——你不知道会碰上些什么人,如果能事先就看到有人走来总是好的。我们看到有四个骑手迎面而来,是白人。他们也看见了我们,便停下了,不知道该继续前进还是该躲着我们走。对白人来说,区区四个人,却碰上了三十个红种人,这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在不知道这些印第安人来自哪个部落的情况下。可他们也看到有白人和红种人在一起,似乎使他们消除了顾虑,因为他们还是带乌按先前的方向走了。
他们的穿着像牛仔,带着长枪、刀子和左轮枪。离我们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他们把马勒住,照习惯把枪拿到手里,做好射击准备。其中一个人向我们喊道:
“你们好,先生们!有必要动手吗?”
“你们好,先生们!”塞姆回答,“尽管把枪收起来吧!我们不想吃了你们。能告诉我们你们从哪儿来吗?”
“从老密西西比河那边来的。”
“你们要去哪儿?”
“上新墨西哥去,再从那儿去加利福尼亚。我们听说那儿需要放牛的,给的钱比我们那儿多。”
“有可能,先生。在找到这么个好地儿之前,你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们从上面下来,要到圣路易斯去——一路上清净吗?”
“是的,至少我们没听说有什么不清净的情况;不过即使出现这种情况也用不着担心,你们的人够多的。如果这些红种先生们一直跟着你们。”
“只有这两位战士——阿帕奇人的酋长‘好太阳’和他的儿子温内图,以及他们的女儿和妹妹同我们一直在一起。”
“您说什么,先生!一位红种女士要去圣路易斯?我们可以知道你们的名字吗?”
“怎么不可以!都是光明正大的名字,用不着遮遮掩掩。我叫塞姆-霍肯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是我的伙伴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站在我旁边的是‘老铁手’,这小伙子能用一把刀捅死一头灰熊,能把最强壮的人一拳打倒在地。现在你们是不是也想说出你们的名字呢?”
“很乐意。塞姆-霍肯斯我们听说过,可惜没听说过其他几位。我叫桑特,不像你们闯荡西部的人那么有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牛仔罢了。”
他也说出了三个伙伴的名字,我没记;又问了几个有关道路的问题之后,他们就又上路了。他们走后,温内图问小个子塞姆:
“你为什么给他们讲得那么清楚?”
“我不该告诉他们吗?”
“是的。”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人家客客气气地问我们,我就得客客气气地回答——至少塞姆-霍肯斯总是这么做的。”
“我不相信这些白人的客气。他们客气,只是因为我们的人比他们多九倍。我不喜欢你告诉他们我们是什么人。”
“为什么?你觉得这会给我们带来危害吗?”
“是的。”
“怎么个危害法呢?”
“不同的方法。这些白人我不喜欢。跟你说话的那个人,眼神很不祥。”
“这我没注意。但就算是这样,对我们也没什么。他们已经走了,我们往这边,他们往那边,他们不会再回来骚扰我们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你们慢慢往前骑吧,为了保险起见,我得和‘老铁手’去跟那些白人一段。我得弄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不再关心我们了。”
其他人继续前进,他和我则走上了回头路——四个陌生人走的也是我们来的那条路。必须得说,我也不喜欢那个桑特,他的三个伙伴看起来也不让人信任。可我还说不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自问了半天有什么能让他们感觉在我们这儿可以捞上一把;可是毫无头绪。而且就算他们有这种念头,我看他们也不大可能真的敢这么做——他们四个对我们三十七个全副武装的人。可当我就此问温内图时,他对我讲了他的疑虑。
“如果他们是窃贼,就不怕我们人多,他们不会公开向我们发起进攻,只能悄悄地跟着我们,等着他们选中的人离开人群的时刻。”
“他们会选中谁呢?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们呀。”
“选他们觉得有金子的人。”
“金子?他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带了金子、这么多人里谁有金子呢?”
“他们只要想一想,就能知道得差不离了。塞姆-霍肯斯真不谨慎,泄露给他们‘好太阳’是个酋长,要和他的孩子们去圣路易斯。他们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哦,现在我知道我的印第安兄弟指的是什么了!如果印第安人要去东部,肯定需要钱。既然他们没有那种铸造的钱币,就得带金子,他们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金子。如果他们还是酋长,当然就更知道这样的地方了,而且很可能随身带了很多金子。”
“你猜对了。如果那些白人图谋偷盗或者抢劫,我的父亲和我两个人将被他们盯上。不过眼下他们在我们这儿什么都找不到。”
“什么都找不到?可你们本来要带金子的啊!”
“我们会带上的。用不着的时候,我们不会驮着它的。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要我们付钱的,要到通过关卡时才需要。因此我们现在还没去取金子,也许明天就去。”
“这么说就在我们路的附近了?”
“那是一座我们称为努盖尔-茨尔的山。对那些不知道那儿有金子的人,它另有一个名字。我们今晚就能到山的附近,然后就去取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非常惊异,惊异之中还掺杂着一丝嫉妒。这些人知道哪儿埋藏着贵重的金属,却不去动用它,而是过着几乎没有任何享受的生活。他们不带支票簿和钱袋,但无论他们去哪儿,到处都有他们的宝库,只需伸手去拿,就能在他们的口袋里装满金子。谁能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呢!
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不能让桑特知道我们在跟踪他。我们利用了每一处隆起、每一丛灌木做掩护。一刻钟之后我们看到了那四个人。他们正赶路,像是急着往前赶,根本没想着要走回头路似的。我们停下了,温内图的目光尾随着他们,直到他们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他们没打坏主意,”他说,“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
他和我同样没想到这一判断是个多大的错误。这些家伙坏主意可是不少,他们非常狡猾——这一点我们不久之后就知道了。他们估计我们会观察他们一阵,所以装做着急赶路的样子,等我们放松警惕之后他们就掉头跟上我们了。
我们掉转马头,策马疾奔,很快就赶上了同伴。晚上我们在一处有水的地方停下来。出于谨慎,温内图先把附近仔仔细细地巡查了一番,“好太阳”才下达了扎营的命令。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源源涌出。马在这儿有足够的草吃。由于周围环绕着大树和灌木,我们可以点起明亮的篝火而不会被远处的人发现。此外“好大阳”又派了两个岗哨,看起来,为了安全,该做的都做了。
像往常一样,那三十个阿帕奇人仍和我们保持着较远的距离。我们七个在灌木丛的边上围火而坐。我们特地靠近灌木丛,这样可以挡住晚上的凉风。
我们习惯于吃过晚饭后聊上一段时间,今天同样如此。谈话中间“好太阳”说明天中午才上路。塞姆-霍肯斯问为什么要推迟出发,他诚实地解释道:
“这本来应该是个秘密,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
他接着说:
“我们需要钱,我和孩子们明天一早要离开这儿去取金子,中午才能回来。”
斯通和帕克惊奇地喊起来,霍肯斯的惊奇程度也不比他们差,他问:
“这附近有金子吗?”
“是的,”“好太阳”回答,“没有人知道,连我的战士们也不知道。‘好太阳’是从我父亲那儿知道的,我父亲又是从他的父亲那儿知道的。这个秘密只能父子相传,而且被看得很神圣,就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告诉。酋长现在虽然提到它了,但却不会把地点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说带人去看了。我会把任何胆敢偷偷跟踪我们的人用枪打死的。”
“连我们你也会杀死吗?”
“也会!我对你们非常信任,如果你们使我失望,那就该死。但我也知道,你们不会在我们回来之前离开营地的。”
说到这儿,他就打住了,我们的话题也就变了。过了一阵子,塞姆-霍肯斯突然打断了我们的闲聊。“好太阳”、温内图、“丽日”和我是背朝着灌木丛,塞姆、迪克和威尔坐在火的另一边,因此是面对着灌木丛。我们聊着聊着,霍肯斯突然迸出一声喊,抓过枪,上膛,向灌木丛里开了一枪。这一枪在整个营地引起了极大的骚动,印第安人纷纷跳起跑了过来。我们也迅速站起身,问他为什么开枪。
“我看到了两只眼睛,就在‘好太阳’身后的灌木里往外看。”他解释道。
红种人们立刻从火堆引着火把,冲进了灌木丛,可一无所获。人们又平静下来,重新坐下了。
“塞姆-霍肯斯肯定看错了,”“好太阳”说,“坐在火边,火苗闪动,是很容易出这种错觉的。”
“真奇怪。我想我真的看见那两只眼睛了。”
“可能是风掀动了两片树叶,我的白人兄弟看见了叶子比较亮的背面,就把它当成眼睛了。”
“这倒也有可能。这么说我把树叶子打死了,嘿嘿嘿嘿!”
他用他那种特有的方式悄没声儿地笑了,温内图没有笑,他严肃地说:
“不管怎么说,塞姆犯了个错误,以后要避免!”
“犯错误?我?怎么会呢?”
“不能开枪。”
“不能?真是的!如果灌木丛里藏着奸细,我就有权给他颗枪子儿,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谁知道奸细是不是有敌意呢?他发现了我们,摸过来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许他还会出来问候我们。”
“这倒是真的。”小个子承认道。
“这一枪很危险,”温内图接着说,“要么塞姆-霍肯斯搞错了,看见的不是什么眼睛,这一枪就是多余的,会招来可能在附近出没的敌人;要么那儿真有个人,即使这样开枪也是错误的,因为枪可能打不中。”
“哦嗬!老塞姆的枪一定会打中的。我倒想认识认识能证明我失过手的人!”
“温内图也懂得打枪,但在这种情况下却有可能打不中——那奸细看见你瞄准了。他发现自己暴露,就会迅速地避开枪口。枪没打中,那人也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是啊,是啊,可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呢?”
“要么用膝射,要么悄悄从这儿离开,绕到奸细的背后去。”
膝射是最难的一种射击方法,很多牛仔是好枪手,在这上头却不行。我过去根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种方法,后来经温内图的指点,我前一段时间练了练。
假设我坐在篝火边,我的枪按规矩放在我的右边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时我看到了两只暗中盯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奸细的脸,它隐在黑暗之中。如果那人不那么谨慎,没透过低垂的睫毛观看,他的眼睛就能被发现。眼睛发出的光很弱,不要以为在夜间灌木丛浓密的叶子之间看到两只睁开的眼睛是容易的事,这是学不来的,敏锐的目光是天生的。
如果我认定眼前的奸细是敌人,为了自救,就得杀了他,子弹要打在他两眼之间。我得瞄准眼睛,这是唯一我看得见那人的部位。可我如果像通常那样举枪,即举到腮边,他就会知道我在瞄准他,转眼之间就会溜掉。我的瞄准不能让他察觉,用膝射的办法就能做到这一点。我曲起腿,让膝盖抬起来,大腿形成的直线的延长线恰好穿过那人的双眼之间。然后我就假装漫不经心地、玩儿似的拿过枪,把枪膛放在大腿上,与其延长线恰好在一条线上,之后抠扳机。这非常之难,尤其是你只能用右手,因为要是用双手,就很危险了。用一只手拿枪,把枪在大腿上放稳,然后抠扳机,这只有少数人能做到。这么一个姿势,又不能拿眼睛看奸细,目标只是两个几乎看不见的点,瞄准十分困难,还有风的影响和不停颤动的茂密枝叶!
温内图说的膝射指的就是这个,也称为坐射。不说别的,单是我那杆猎熊枪的重量——一只手简直拿不动它——使我很难运用这种方法射击。但由于坚持练习,我能够成功地打中很难发现的靶子。
搜查的毫无结果使其他人都满意、放心了,可温内图还是过了一阵又起身离开,一个人再次去查看了,回来时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小时
“没有人,”他说,“看来塞姆-霍肯斯是搞错了。”
但他还是把两个岗哨改成了四个,指示他们要尽可能地警惕,要经常到营地周围巡视。然后我们就躺下睡了。
我睡得很不踏实,醒了好几次,其间还做了几个令人不快的短梦,梦里的主要人物是桑特和他的三个伙伴。这当然很好解释,是我们日间与他相遇的结果;可早晨起来后,他这个人在我看来却具有了某种含义,是什么含义,我想说,却说不出来。
早饭是肉和粥,饭后,“好太阳”和他的一双儿女就出发了。走前,我请求他们至少允许我送他们一段。我对他们说,我绝对无意打探通往藏金地点的路,但我丢不开关于桑特的念头。我对自己感到很惊奇,因为从早上起,我毫无确切的根据,却认定他和他的人还会回来的。这大概是那些梦给我的影响。
“你不必为我们担心,”温内图回答。“为了让你放心,温内图会去探查一下。我们知道你不看重金子,可哪怕跟我们只走上一小段路,你就会以为知道地方在哪儿了,然后肯定就会狂热地要去找那死亡之砂;白人一旦染上这种狂热就不能摆脱,直到肉体和灵魂都被毁灭。因此我们请你不要跟我们去——这不是出于不信任,而是出于爱。”
我只好作罢。他又去巡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然后他们就走了。我从他们没骑马这一点判断,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可能很远。
我躺到草地上,点燃烟斗,和塞姆、迪克、威尔聊天,为了摆脱我没来由的担心。可我仍很不安。不一会儿我又站起来,背上枪走开了。也许我能发现一只野兽,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
“好太阳”他们是往营地南面走的,于是我选择了北面,这样就不会让人觉得我走了禁止走的那条路。
大约一刻钟后,我吃惊地发现了三个人的脚印。他们穿的是鹿皮鞋,我能辨认出那是一双大脚、一双中等的脚和一双很小的脚。脚印是新的,肯定是“好太阳”、温内图和“丽日”来过这儿。他们本来是向南走的,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我们以为金子在南面。其实他们还是要向北走。
我还继续往前走吗?不。很可能他们返回时会看到我的脚印,不能让他们认为我偷偷地跟踪他们来着;但我也不想回营地去,于是就向东边走去。
没过多一会儿,我停下了,我又发现了第二批脚印。经仔细观察,我发现那是四个穿靴子、佩戴马刺的男子的脚印。我立刻想到了桑特和他的三个同路人。脚印正通往两个酋长所去的方向,像从附近一处灌木丛中出来的,灌木丛中还高高立着几棵尚未落叶的橡树。我得先到那儿去。
没错儿,脚印就是从灌木丛里出来的,我进去后,发现那儿拴着桑特他们骑的那四匹马。从地面可以看出他们在这儿过的夜。这么说他们还是回来了!为什么呢?肯定是为我们。他们肯定有温内图给我分析过的那个念头。塞姆-霍肯斯昨天晚上没有看错,他确实看到了两只眼睛,可由于处理不当,没等开枪,就让奸细给溜了。我们还是被人监视了。桑特监视我们,是为了等待他选中的人单独出现的机会。可这个地方离我们的营地那么远,他怎么能从这儿窥视我们呢?
我打量那些橡树。它们很高,但却不是很粗,很容易爬上去。其中一棵的树皮上有些只能是由马刺划出来的痕迹,看来有人爬上去过。依这棵树的高度,也许看不见营地本身,但肯定看得见离开营地的每一个人。
天呐!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昨晚塞姆看见那双眼睛之前我们说过什么?“好太阳”今天要和他的孩子一起去取金子!这被那奸细听到了。今天早上他爬上树,看到了“好太阳”三人走过去,就和他的同伙一起跟上了他们。温内图处境危险!“丽日”和她父亲也同样!我得立刻走,尽快跟上那些坏蛋。没有时间容许我回营地去报警了。我迅速解开四匹马中的一匹,把它从灌木丛中带到空地上,飞身上马,沿着那些恶棍的足迹奔驰而去。这些足迹很快就与酋长他们的足迹会合了。
足迹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我便试着根据线索猜测金子的所在地。温内图提到过一座他称之为努盖特-茨尔的山。“努盖特”是有不同大小的金粒,“茨尔”是阿帕奇语,意思是山。这样看来那地方肯定很高。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在我北面,即我前进的正前方,有些地势很高的山地,被森林覆盖着,其中之一肯定是金粒山。我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匆忙之中抓的这匹老马对我来说速度不够快。我顺手揪了一根芦苇,用它策马。老马奔跑的速度快了一些,平原消失在我身后,大山在我面前敞开了。脚印在山间穿行,但过了一阵我就找不到它们了,山水冲下来许多碎石。但我没有下马,因为不管怎样,我要找的人继续向上去了。
不久右边出现了一条峡谷,底部也布满了石头。这就得了解一下,他们是向右拐了呢,还是继续向前了。我跳下马,在碎石间仔细搜索。他们的踪迹很难被发现,可我还是找到了:它是通向峡谷的。我又上了马,循迹而去。不久路又出现了分支,我又得下马。估计以后还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样马就可能成为累赘,于是,我确定了踪迹的方向后,便把马拴在一棵树上,步行前进。
我沿着一条业已干涸、狭窄而两侧多岩壁的水沟疾步前行。忧虑使我走得太急,渐渐地喘不上气来了。在一处峭壁上我停下脚步,稍事休息,然后继续前进。又走了一段,脚印突然向左拐进了森林。我尽可能快地跑进林子。树木先是很密集,然后就变稀疏了,并且越来越稀疏,我估计前面会有一片空地。还没到空地,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枪响。片刻之后,又听见一声浸人骨髓的尖叫,那是阿帕奇人临死前的尖叫。
现在我已经不是在跑了,而是像正扑向猎物的猛兽一样大步腾跃。又是一枪,接着又一枪——这是温内图的双筒枪,我熟悉它的枪声。谢天谢地!这么说他还活着!再跃几步,我就到了空地的边缘。在最后一棵树下我站住了,眼前的景象把我的脚钉在了地上。
空地不大,几乎是正中间的地上躺着“好太阳”和“丽日”;他们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动,无从知道。离他们不远有一块小岩石,温内图就藏在后面。他正忙着给打空的枪重新上膛。我左面有两个家伙,躲在树后,已经做好开枪的准备,只等温内图暴露自己。我右面还有一个人,正悄悄向村后溜,准备绕到温内图背后去。第四个就躺在我面前,死了,脑袋被打穿了。
此时此刻,对年轻的酋长来说,那两个人比第三个威胁更大。我飞快地举起猎熊枪,将他们两个撂倒了。我来不及装子弹,马上跳起来去追那第三个人。他听到了我的枪声,迅速转过身,向我瞄准,开枪。我向边上一跃,他没打中。他认为自己没戏了,便向林间逃去。我立即追赶。那正是桑特,我想抓住他,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在空地的边缘我虽然还能看见他,但一进林子,我眼前就没了他的影子。我得按他的脚印追赶,这样就没法儿快追。不可能追上他了,我便掉头回来,我想到温内图可能会需要我。
我回到林间空地的时候,他正跪在父亲和妹妹旁边,忧心忡忡地看他们是否还活着。看到我来了,他立刻站起身,目光带着那样一种我永远忘不了的神情。他无比悲愤痛楚地喊道:
“我的兄弟‘老铁手’,你看到发生的一切了。‘丽日’,阿帕奇人最美、最好的女儿见不到白人的城市了。她还有口气,可很快她的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了。”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我还能问什么呢?我已经什么都看到了。他们并排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好太阳”被射中了头部,“丽日”被射中了胸部。“好太阳”当时就死了,“丽日”还在艰难地呼吸,她美丽的古铜色脸庞愈来愈苍白,丰满的双颊凹陷下去了,死神的阴影已散布在她脸上。
这时她动了一下。她的头转向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血泊中的父亲,惊骇了。然后她像是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便用手去摸胸口。她感觉到了向外涌流的温暖的血,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惜。
“‘丽日’,我唯一的好妹妹!”温内图声音嘶哑,悲痛欲绝地喊道,那悲痛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
“温内图……我的哥哥!”女孩儿的声音很微弱,“报仇……给我……报仇。”
然后她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一丝快乐的微笑浮现在她苍白的唇上,可马上又消失了。
“老……铁……手!”她声若游丝,“你……来了!我……就要……死了!”
我们没有听她说完,死神不让她说下去了,她的嘴永远闭上了
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必须深深地吸口气才行。我迅速直起身——刚才我们是跪在她旁边——大吼了一声,回声在群山的林间回荡。
温内图也站起来,极缓慢地,就像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一般。他用双臂搂住我,说道:
“他们死了!阿帕奇人最伟大、最高贵的酋长,还有我的妹妹‘丽日’——她把她的灵魂交给你了,亲爱的兄弟,她死时,嘴里喊的是你的名字!”
“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保证道。
接着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远处滚滚的雷声。他问:
“你听见她对我的最后一个请求了吗?”
“是的。”
“报仇!我该给她报仇——是的,我要给她报仇,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你知道谁是凶手吗?你看见他们了,是白人,而我们没对他们做任何事。总是这样,而且以后也还会是这样,直到最后一个红种人被杀害,因为即使他是自然死去的,也还是谋杀,是对我的民族的谋杀。我们要到这些无耻的白人的城市里去,‘丽日’想变得像白人女子一样,因为她爱你,她觉得她如果学会白人的知识和习俗就能赢得你的心。这使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管我们恨你们还是爱你们,结果都是一样:白人把他的脚踩到哪里,就在哪里给我们带来毁灭。哀悼声将传遍所有阿帕奇人的部落。哪里有我们民族的成员,哪里就会响起愤怒和复仇的吼声。所有阿帕奇人的眼睛现在都看着温内图,看他会怎样为他的父亲和妹妹报仇。我在他们的尸首旁起誓!我当着大神和我所有聚集在‘永恒的猎场’的英勇祖先发誓,从今天起,我要用我从父亲手中接过的这支枪打死我遇到的每一个白人,或者……”
“停下!”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知道,他的誓言是决无缓和余地的。“停下!你现在不要起誓——现在不要!”
“为什么现在不行?”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问道。
“因为起誓必须是在心灵平静的时刻。”
“呸!我的心灵此刻非常平静,就像我即将把死者埋葬在坟墓。正如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一样,我也决不会收回我誓言中的任何一个字……”
“别再说了!”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目光几乎是在威胁我了。
“‘老铁手’想要妨碍我履行使命吗?难道要老妇人冲我吐口水、让人把我从我的人民中驱逐出去,只因为我没有勇气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复仇吗?”
“我远不是这个意思。我同样要求惩罚凶手。他们中的三个已经受到了惩罚,第四个逃跑了,可他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他怎么逃得了呢!”他喊道,“我不仅要找他算帐。他是作为要置我们于死地的白人种族的儿子干坏事的,这个种族要为它教唆他的一切负责,我要它来承担责任!”
他骄傲地、挺拔地站在我面前,一个虽然年轻,却深深感到自己是族人之王的战士!是的,他是一个要实现自己的意志的人。他一定会把所有红种人部落的战士聚集在自己周围,同白人展开激烈的斗争——绝望的斗争,虽然其结局难以预料,但广阔的西部一定会到处都有成千上万的牺牲者。现在,此时此刻,正是决定死亡之斧是否将毫不容情、毫无怜悯地挥舞的时刻。
我拉住他的手,说道:
“你应该做、并且一定会去做你想做的事。在这之前我提一个请求,这也许是我对你提出的最后一个请求了!如果你不答应,你就再也听不到你的朋友和兄弟的声音了。‘丽日’躺在这儿,你自己说她爱我,是喊着我的名字死去的。她也爱你,对我是朋友之爱,对你则是爱自己的哥哥。你也充分回报了她对你的爱。为着我们共同拥有的爱,我请求你不要现在就起誓,等掩埋了阿帕奇人最高贵的女儿之后再这样做!”
他严肃地、几乎是阴郁地望着我,然后垂下眼睛去看死者。我看到他脸上的线条变柔和了,终于他又抬起眼睛看着我。
“‘老铁手’对所有与他交往的人的心灵都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丽日’一定愿意满足他的愿望,我也将满足他的愿望。我的眼睛看不到尸首以后再决定密西西比河与它的所有支流是不是要和着白人和红种人的血流向大海吧!就这么定了!”
谢天谢地!我成功地制止了一场灾难——至少暂时是这样。我感激地向他伸出手。
“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不是想替有罪的人开脱。他该受多重、多严厉的惩罚,就让他受多重多严厉的惩罚吧。我们得严防他得到机会逃跑,不能让他占了先。现在该做些什么,你该告诉我!”
“我的双脚被捆住了,”他解释道,表情又阴郁起来。“我们民族的习俗要求我必须呆在我死去的亲人身边,直到他们被埋葬。这之后我才能走上报仇的路。”
“什么时候能埋葬他们呢?”
“这我得和我的战士们商量一下。或者把他们就地埋葬,或者把尸首运回石堡去,让他们和亲人在一起。但即使就在这里埋葬他们,也得等足够多的天数,这是埋葬一个如此伟大的酋长所要求的。”
“可这样凶手肯定就溜掉了!”
“不会的,因为即使我不能去追他,别人也可以去,而且必须有人去。你应该给我简单地讲讲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又像往常一样平静了。我给他讲了他想知道的一切,然后有好一阵子两人沉思默想。这时我们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是从两个恶棍躺着的地方传过来的,我还以为我把他们都打死了。我们赶快走过去。其中一个被射中了心脏,另一个和“丽日”中弹的位置一样。他还活着,刚刚醒了过来。他呆望着我们,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我弯下腰,冲他喊道:
“嗨,您认识我吗?您知道您身边的是什么人吗?”
他显然在努力地回想。他的眼睛变亮了,我听到他轻声地问:
“桑特在……在……哪儿?”
“这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能从您这儿得到指点。您的伙伴都死了,您也没几分钟好活了。在死神的门槛上您得表现得好点儿!桑特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
“他真的叫桑特吗?”
“他……有……很多……名字。”
“他真名叫什么?”
“也……不……知道。”
“你们在附近有认识人吗?也许在哪个要塞里有?”
“不……没有”
“你们要去哪儿?”
“没……没准儿。哪儿有金子……偷!”
“这么说你们是贼!可怕!你们怎么会想到要袭击两个阿帕奇人和那女孩儿呢?”
“金……金子。”
“但你们不可能知道金子的事啊。”
“我们想悄悄……悄悄……”
他停下不说了,他说话很费劲。我猜出了他要说什么,就问:
“你们听说阿帕奇人要去东部,就认定他们一定带了金子?”
那将死之人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打算抢他们的金子?可你们又想到我们会很谨慎地提防你们,所以就先往前骑了一段,等你们觉得我们放心了以后才掉的头?”
他又点了头。
“然后你们就一直跟着我们。你们晚上偷听我们说话了?”
“是的……是桑特。”
“原来是桑特本人!他告诉你们偷听到什么了吗?”
“阿帕奇人……金粒山……取金子……早上……”
“和我想的完全一样。然后你们就藏在灌木丛里,爬到树上盯着我们。你们想知道阿帕奇人取金子的地方在哪儿?”
他闭上了眼睛,不回答。
“或者你们只是想在他们返回的路上袭击他们,好……”
温内图打断了我的话:
“你别再问了,这个白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死了。这些白狗想弄清我们的秘密,可他们来得太晚了,我们已经走在回来的路上了。于是他们就藏在树后向我们开枪。‘好太阳’和‘丽日’都中弹倒在地上,射向我的子弹擦着我的袖子飞过去了。我向他们中的一个开枪,他一下就跳到树后去了,我没打中他。不过我的第二颗子弹把另一个人撂倒了。我躲到这块岩石后面,当然,如果你不来,它是救不了我的命的。因为两个在这边牵制着我,另一个要绕到我背后去——我背后无遮无掩,他肯定能打中我。这时我听见了‘老铁手’的猎熊枪的枪声,这下有救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该怎样去抓桑特。”
“谁去完成这个任务呢?”
“你去。你一定会找到逃犯的行踪的。”
“当然。但我得花时间去找他的踪迹,这会耽误很长时间的。”
“不,不用找,踪迹肯定是通往他们挂马的地方,他肯定先去那儿。他们的宿营地肯定有草,你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他到过哪儿。”
“然后呢?”
“然后你亲自带十个战士去跟踪他,把他抓住,并把其余二十个战士派到我这儿来,他们要和我一起念悼词。”
“就这样吧。但愿我不会辜负印第安兄弟对我的信任。”
“我相信‘老铁手’做的事一定也是温内图在同样情况下要做的事。那就这么定了。”
他把手伸给我,我握了他的手,又在两位死者面前致哀片刻,便走了。到了空地边上,我再次回头看时,温内图正抚摸着他们的脸,发出印第安哀歌那低沉的悲诉之声。我心中是多么悲哀、沉痛啊!但我必须行动——我匆匆地踏上了归程。
我原以为温内图的预测是对的,但当我翻过前面提到过的那座山时,心中突然产生了疑虑。
桑特肯定想赶快逃跑,远离我们的速度越快越好。他如果徒步跑回营地就很慢,他去营地只是为了取马。如果他发现了我骑来的那匹马呢?他逃跑的路肯定也是我来时走的那条路,那他肯定能看见那匹马。
这念头使我更心急火燎地奔跑起来。我奔下山——那马还在吗?我非常紧张。当我看到它已经不在原地了,心中是多么生气啊!我只停了一瞬,便飞奔着穿过峡谷。在这儿我还可以疾奔,因为地上遍布碎石,寻找踪迹只能是白费力气。到达峡谷后,我就开始仔细地寻找蛛丝马迹了。我没有立刻找到,因为起初地面还是很硬;大约十分钟后地面变得比较软了,在这儿容易发现脚印。
我是多么失望啊!不管我怎么找,怎么睁大眼睛、绞尽脑汁,还是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桑特没有骑马从这里经过。他肯定是在上面有岩石的地方越过了峡谷,没有留下脚印。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这下我只能原地踏步了!怎么办呢?我再跑回去,在上面寻找脚印吗?等我找到,恐怕好几个钟头都过去了,损失这么多时间,我可担当不起。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先回我们的营地去找帮手。
我这样做了。我还从来没有连续奔跑过这么久,我坚持下来了,温内图曾教给我这种情况下该怎么控制呼吸可以不使自己疲劳。你得把身体的重量落在一条腿上,等这条腿累了,再把重量移到另一条腿上。这样你就能跑上几个钟头而不会让自己太累;但你首先得有一个健康强健的肺。
离营地不远了,我先拐到桑特他们的营地去。那三匹马还在灌木丛中,我把它们解开,骑上一匹,牵着另两匹的缰绳,回到了我们的营地。时间早过了中午,塞姆冲我喊道:
“您到哪儿乱跑去了,先生?您没赶上吃饭,我……”他嘎然而止,惊奇地打量着几匹马,然后接着说:“您是走着去的,却骑着马回来!您成盗马贼了吗?”
“没这么严重。这些马是我缴获的。”
“在哪儿?”
“离这儿一点儿都不远。”
“从谁那儿缴获的?”
“您好好看看吧!我当时立刻就认出来了,而您的眼睛又那么好。”
“是的,我的眼睛很好。我也立刻就认出这是谁的马了,但我不愿意相信。这是桑特他们的马,可少了一匹。”
“我们得找那匹马和骑在马上的人。”
“这是怎么……”
“别说了,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了他。“出了大事,非常令人悲伤的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离开?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站在一边的阿帕奇人召集起来,向他们报告了“好太阳”及其女儿的死讯。我说出最后一个字后,周围一片死寂。没人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带来的消息太可怕了。于是我详细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并说:
“现在请你告诉我,谁预测未来预测得更准呢?是塞姆-霍肯斯还是你们的巫师!‘好太阳’和‘丽日’死了,因为他们远离了我,而温内图被我救了——接近我是带来死亡呢,还是带来生命?”
现在他们再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呼喊声响起来,传得很远。红种人愤怒地跑来跑去,背上武器,人人脸上神情可怖,显示出他们的悲愤之情。过了一阵,我的声音才算盖过他们的怒吼声。
“阿帕奇的战士们静一静!”我命令他们,“吼叫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赶快走,去捉拿凶手。”
“快走,对,快走,快走!”他们喊着奔向他们的马。
“安静!”我再次命令他们。“你们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来告诉你们。”
这下他们向我冲过来,我险些被他们撞倒。假如桑特在这儿,会当场被他们打死。霍肯斯、斯通和帕克先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起,那消息使他们如遭雷击一般;现在他们走过来,塞姆说:
“我像是脑袋上挨了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可怕,太可怕了!那可爱的、漂亮的、好心的、年轻的印第安小姐!她对我们总是那么好,可现在却死了!您知道吗,先生,我简直
“现在别说这个了,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他的话,“我们必须去捉拿凶手,光说没用。”
“好了好了!我同意。您知道凶手去哪儿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
“我想也是。您没见到脚印,那我们现在该怎么找他们呢?看起来简直是不可能的,至少非常困难。”
“不困难。”
“怎么会不困难?哼!您大概想说我们得到他溜掉的峡谷那儿去吧?那可要且找一阵子呢。”
“谁说要去峡谷了?”
“不去?那你说去哪儿。没准儿,‘青角’有时也能想出个好点子来,可……”
“闭嘴吧,别再提什么‘青角’了!我没心思听您这老一套;我的心在流血,您还是留着您的玩笑吧!”
“玩笑?嘿!谁要是认为我在开玩笑,我就给他一拳,让他从这儿飞到加利福尼亚去!我只是想不通,如果我们不从失去桑特踪迹的地方找起,怎么才能找到他。”
“您已经说过,那样的话得找好长时间。就算我们找到了他的踪迹,也得翻山越岭、穿过茂密的森林,继续跟踪,这也很费时间。我想我们得另想出路。我仔细看过那儿的山,我看,它们跟别的山并不相连,而是孤零零地……”
“这是对的,我对这个地区多少有点了解。这里是平原,山那边还是平原。这些山不属于任何一座山脉,是单独安在草原上的。”
“草原?这么说有草?”
“是的,到处有草,像这儿一样。”
“这我已经想到了。不管桑特是在山上走还是在山间走,跟我们没关系;但只要他离开山,到开阔的草原上,就必然在草里留下痕迹。”
“肯定是这样,尊敬的先生!”
“您接着听啊!我们分两拨儿,绕着山走。我们四个白人向右,温内图吩咐我带的十个阿帕奇人走左边。我们在山的那一面碰头儿,到时就知道是哪一拨儿人发现了桑特的踪迹,然后我们就可以跟踪桑特了。”
塞姆斜眼看着我,脸上可不太高兴。
“我怎么没想到!这是最简单、最保险的办法,连小孩儿都该看得出来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这么说您同意了,塞姆?”
“当然,先生,完全同意!您赶快选十个印第安人吧!”
“我要选那些骑马骑得最好的人。谁知道我们追桑特得追多长时间呢,我们还得带足够的食物。如果您多少了解这地方,就说得出从这儿到山的那边要多长时间了。”
“就算赶得很急,也至少要两个钟头。”
“那我们就别再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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