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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无音的键盘

    1

    我们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里,快到下午1点了。

    玄儿牵着在东馆舞蹈房里茫然若失的江南,回到了客厅。当时,阿清已经走了,江南听话地躺在被褥上。虽然他没有主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但他那无神的目光、迟缓的行动……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切都没改观。

    此后,我和玄儿来到北馆。在沙龙室里,我坐到沙发上后,接过玄儿递过来的水,润润干得冒火的喉咙,顺便把野口医生给的解酒药也一并吃了。我总算舒服一点,决定问问玄儿那一直盘绕在心中的疑问。但是——

    我刚刚开口,沙龙室东边的图书室的门被打开,浦登征顺走了出来。或许他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蛭山死了。”

    当玄儿告知蜂山的死讯时,浦登征顺的反应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摘下纤细的无边眼镜,皱着眉头。

    “真可怜。”他嘟哝着,合好茶色睡袍,“虽说也没办法,但还是……”

    玄儿紧紧地盯着对方那露出遗憾表情的脸部,然后缓缓地试探性地问道:“您还没听说?”

    征顺有点纳闷,歪着脑袋:“听说什么?”

    “您还没遇见鹤子、野口医生或者我爸?”

    “我下楼后,就一直待在图书室。今天除了望和与阿清之外,还没碰见别人。”

    “经过野口医生的检查,发现蛭山的死亡时间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停顿片刻,玄儿压低嗓门说,“死因不是昨天的重伤。”

    “什么?”

    征顺的反应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他那种似乎一无所知的表情不是伪装出来的?我无法很自信地肯定。

    “什么意思?玄儿。有什么疑点吗?”征顺紧缩眉头,问道。

    就在这时,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响,这是西边游戏室里的那个自鸣钟报时的声响。那个《红色华尔兹》是那对双胞胎的妈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曲调,听上去有点寂寥的感觉。

    “蛭山——”玄儿开始回答起征顺的问题,声音压得比较低,“蛭山不是因为身负重伤而死的,他是被杀死的!他在自己睡的床上,被裤带勒死的。”

    征顺顿时神色大变,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会……没有弄错吧?”

    “刚才我们近距离检查过,中也君也在。”说完,玄儿看看我。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征顺表情凝重,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然后猛地摇摇头,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谁会干那样的……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报警了吗?”

    “没有。”玄儿摇摇头,把在现场向我解释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着玄儿的解释,征顺的表情愈发凝重。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表情也缓和一点。但让人看上去,与其说他放心了,倒不如说已经死心——我觉得是这样。

    “您怎么看待我爸爸的判断?”玄儿问道,“他说这件事作为简单的事故死亡来内部处理。”

    征顺沉默数秒钟后,长叹一口气:“没办法。”他这种口吻又让我觉得是一种死心的表现,“虽然不符合常理,但他——你爸爸那么坚持的话……但是,如果那样——”征顺看着我,“如果那样,中也君也要保守秘密。”

    “是呀。”玄儿跟着附和,“即便你回到东京,对于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要绝口不提。警察就不用说了,对所有人都不能说。——可以吗?中也君。”

    虽然我不能不假思索地保证,但通过昨天傍晚的经历,我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陈述意见,都没有任何效果。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帘。

    “不管怎样,必须保守这个家族的秘密。因为你已经承担起这种义务。”

    “义务?”我不禁重复一声,“什么意思?玄儿。”

    “同伴,你是我们的同伴。所以……”

    我更加迷惑不解。

    怎么回事?我是他们的同伴,必须保守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儿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啊,这个微笑……

    ——如果可能,作为相关的一员,希望你也直接看看现场。

    这是当我们走进蛭山被害房间时,玄儿冲我说的话。

    ——作为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

    当时,他脸上露出的微笑和现在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在我的脑海中,被烟霭包裹的昨晚记忆开始蠕动起来,这是昨晚那个异样宴会的记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浦登家族的唱和声犹如回音一般在我耳畔响起。几根深红蜡烛的火焰在我脑海里晃动。那飘散在昏暗房间中,不可思议的香味仿佛又刺激起我的鼻腔,而舌头仿佛又感受到那莫名的食物。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愿达丽娅祝福……

    ——达丽娅的……

    ……难道就因为参加了那个宴会,我就成为他们的“同伴”?

    玄儿当时所说的“相关的一员”也包含了这层意思?——怎么会呢?但是……

    “但是,玄儿。”征顺说,“不管怎样,现在有个最棘手的间题。到底是谁,出于了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

    “你也担心?”

    “当然。”

    “是呀。”玄儿点点头,点上烟,“我也一样,所以有必要追查下去。”

    “追查……事情的真相?”

    “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不管是否报警,这个问题都不能放置不管。”

    “是呀。”

    “我准备过会儿再和爸爸细谈。”说着,玄儿板起面孔,“他也不会不担心。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他不会不想追查杀人犯。只要他自己不是罪犯……”

    2

    我默默地听着玄儿和征顺的交谈,又从水壶往自己的水杯里倒些水,慢慢喝完。我非常想抽烟,但强忍着。因为只要一抽,又会感到恶心。

    宽敞的沙龙室隐约被染成深蓝色,这是因为屋外光线透过法式窗户的蓝色花纹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和昨晚想像的一样,自我感觉似乎是在深海中。我朝头顶看去,这里是海底,而高高的天花板附近则是水面……而且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应有的错觉,觉得似乎现在有人正从那里偷偷地窥视我们。

    “蛭山估计是在凌晨2点到4点被害的,那段时间,姨父您在哪里?干什么?”

    听到玄儿的询问,征顺稍微耸了一下肩膀:“你想判断我是否有作案可能?”

    “当然。确认所有人的作案可能性不是破案的基本手法吗?”

    “从你嘴巴里能说出侦探小说里的词汇,真是让人感到意外。”征顺眯缝着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

    玄儿耸耸肩:“请您不要误解,我不会反感。虽然我也觉得侦探小说里的内容是胡说八道,但一旦看起来,也会着迷。但是,对于小说中的那些名侦探,我往往无法理解。”

    “那又是为什么了”

    “究竟什么让他们如此傲慢?”

    “傲慢?”

    “是的。案件发生后,他们才被叫去,有什么权利和必要那么积极地探寻‘真相’呢?——我说这些,可能偏离刚才的话题,或者有些矛盾:总之,当自己身边发生凶杀案,一般人还是想弄清真相的。”

    “明白了。但现在你可不是被从外面叫来的。”

    “虽然有所不同——“玄儿停顿一下,重新点上一枝烟,“如果能不拼命探寻‘真相”安于现状也挺好,也可以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尤其这几年,我常这么考虑。说实话,我似乎还是个傲慢的人。”

    “玄儿,你说得挺有意思。”征顺摸摸蓄在鼻下的胡须,“就算不知道,也能坐得住,未尝不是好事——我觉得这么想也对。”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聊了。”玄儿深吸一口烟,悠悠地吐出来,“您能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我在睡觉。”征顺爽快地回答道,“宴会后,我回到卧室,醉得不轻,很快就睡着了。”

    “望和姨妈和您在一起吗?”

    “她在对面房间,我们已经分房睡觉很长时间了,你知道的。”

    “是的。”玄儿点点头,将烟灰弹进黑桌子上的黑色烟灰缸里,“阿清和姨妈睡在同一个房间?”

    “是呀。”

    “昨晚也是这样?”

    “哎呀?你难道把阿清也列入嫌疑犯之一?”

    “怀疑所有人是破案的基本要求。姨妈和阿清也不能例外。”玄儿说道。

    我在旁边听着,虽然知道那是“固定的台词”,但还是出冷汗了。恐怕没有一个家长能容忍别入怀疑刚刚九岁、患有早衰症的亲生儿子。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征顺露出绅士般、温和的笑容。

    “你不觉得至少阿清在体力上是不行的?那个孩子根本无法勒死一个大人。”

    “不,那未必。”玄儿当即否定,“正如您知道的,蛭山本来就奄奄一息,恐怕连意识都不清醒。不管谁干什么,他都无法反抗。而且将裤带缠在脖子上,勒死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如果知道做法,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行。”

    “嗯。”

    “我就继续了。”玄儿继续说起来,“昨晚,阿清也和姨妈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吗?”

    “是的。而且,在你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两人也许睡得正香。”

    “也许吧。”

    “玄儿,照你这个样子盘问,恐怕所有人都无法准确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说得非常肯定,那反而值得怀疑。”

    “您这种想法和侦探小说中的描述很相似。”说着,玄儿把烟掐灭,“我觉得如果您要是罪犯,肯定能预先做好准备,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对吗?”

    征顺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他什么都没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玄儿接着说起来,“在南馆,蛭山被害的那个房间里,有扇暗门,您应该知道吧?”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从壁橱连接到外面储藏室的暗门吗?”

    “是的。昨天傍晚之后,您开过那扇门吗?”

    “我?”征顺睁大眼睛,摇摇头。

    玄儿直直地看着他的表情,那眼神锐利得让人害怕。

    “没有那个必要呀……哦,我明白了,难道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去的?”

    “好像是那样的。刚才我们调查过了,当时,羽取忍在起居室,罪犯为了不被她发现,就从那暗门进出。”

    “明白了。这么说……”

    “望和姨妈和阿清应该都知道那扇门。”

    “这个……是的,应该知道。常年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是的,是呀。”玄儿使劲地点点头,他说到后面,有点像自言自语。

    罪犯事先就知道那扇门。也就是说,罪犯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员——我考虑着刚才得出的结论,脑海中浮现出今天还没有见到的几个“内部人员”。

    馆主柳士郎、他的妻子美惟,还有美鱼和美鸟姐妹——或许玄儿还准备问问他们,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呢?

    “玄儿,即便这样——”征顺开口问,“刚才你在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蛭山要被杀死呢?我觉得最大的谜团在这里。”

    玄儿一语不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咂巴一下嘴,将烟盒捏成一团:“对不起。”玄儿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烟抽完了——中也君,你喝咖啡或者红茶吗?”

    “啊,不用了。我就喝白开水。”

    “还恶心吗?”

    “不,好多了。”

    “中饭怎么办?如果你有胃口,我让她们马上准备。”

    “不用了。”我捂着心窝,慢慢地摇摇头。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就在这时,突然那个遥远往昔的声音,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妈+++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孩子还是个男孩,可是……

    “晚上之前,我不想吃东西。”我再次缓缓地摇摇头,说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吃吧。”

    3

    玄儿离开沙龙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和相对而坐的征顺都一语不发。

    我不想再提蛭山被害的事情,虽然想问很多关于昨晚的宴会的事情,但总觉得此时开口,似乎不妥。

    屋内没有说话的声音后,感觉屋外的风雨声更加大了。或许是这里宽敞,天花板高,加上是石造建筑,所以连雨声听上去都和在东馆、西馆里的感觉不同。高音显得更高,低音显得更低,加上此时屋内的气氛,让人觉得那不是雨声,而是波浪声……

    征顺靠在沙发上,交叉着手臂,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集中在桌子上的某一点,让人觉得不沉稳,而轮廓鲜明的脸上表情严峻。

    ——我们觉得姨父是老鹰或者秃鹜。

    我不禁想起美鱼和美鸟的人物评判。

    ——但是,他也不能飞。

    “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我碰见望和夫人了。”我无法忍受继续沉默,率先开口了。

    “啊……”征顺放下交叉的手臂,抬头看看我,脸上的严峻表情似乎烟消云散了,“有没有打扰你?”

    “没有,怎么会呢?”我赶忙摇摇头,“玄儿已经对我说了。她是因为太爱阿清,才变成那样的。”

    “爱?”征顺猛地扬扬眉头,“是呀,那的确也算一种‘爱’吧。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什么都没做。”征顺轻叹一口气,眼神又落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方才的严峻转变成一丝阴郁。接着——

    “我第一次来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是在17年前。后来与她——望和相遇……很快,她的美貌就让我魂不守舍。”征顺开口说起来,仿佛在独自追忆。

    “说得俗一点,一见钟情呀。她似乎也很快就接受了我……我想结婚,但有几个先决条件。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后来我决定接受全部条件。我周围有很多反对意见,但我充耳不闻——在我们认识三年后,结婚了。当时我陶醉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中,可以说很幸福。我们也愿意相信——那种幸福会持之以恒。”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征顺或许注意到我的表情,嘴角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不起,突然冲你说这些,唐突了。”

    “啊,不。”

    “虽然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但长期在这里住下来,发现生活本身倒也不差。”征顺似乎想改换一下情绪,伸伸腰,缓缓地环视着深蓝色光线下的屋内,“能不受世间嘈杂的干扰,静静地与时光相对。可以无限思考,可以一直读书——我也不是光看侦探小说的。在这里,时间太多了,接近无限……”

    “昨天美鸟和美鱼姐妹说您让人感觉是‘老鹰或者秃鹜’。她们还说您‘不能飞’。”

    “把人比喻成动物?”征顺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我知道的。她们只把自己的妈妈比喻成植物。”

    “她们为什么说您‘不能飞’?”

    “你别看她们那个样子,但很有洞察力呀。我觉得——”征顺轻轻闭上眼睛,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起来,“‘能飞’、‘不能飞’这些话可能和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憧憬有关联。她们出生后,就是那个模样,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这个宅子里。虽然她们似乎并没有强烈的不满,但还是开始憧憬外部世界了。所以她们才会把离开宅子在东京生活的玄儿比喻成‘能飞的’动物。他好像是鼹鼠。”

    ——玄儿哥哥是鼹鼠。

    ——前后脚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中也君,你被比喻成什么?”

    “猫头鹰。”

    “那也是‘能飞的’动物。”征顺的脸上又露出柔和的微笑,“‘能飞’是‘自由’的象征。或许在那两个姐妹看来,我曾经‘能飞”但现在‘不能飞”失去自由了。”

    我点点头。

    “但是,征顺先生您能从这个宅子——这个岛上出去吧?”

    “想要的时候,当然可以。”征顺回答道,“但是,事实上‘不能飞’还是个正确答案。怎么说呢?不是因为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因为被锁链所困而‘不能’飞’。”

    “锁链?”

    “是的。即便在她们看来‘能飞的’玄儿,事实上和我一样……他不是被比喻成鼹鼠吗?鼹鼠无法飞越小岛的,距离太长了。”

    “难道玄儿也被锁链羁绊着?”

    对于这种谜一般的比喻,我觉得有点憋闷。

    “被锁链固定在什么上面?”我问道,“被固定在哪里?”

    “当然是这个宅了,这个黑暗馆,这个浦登家族中。”征顺咪缝起眼睛,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以及她的姐姐……包括当代馆主,我的连襟柳士郎也不例外。不仅是我们的身心……包括生命本身都被羁绊在这个黑暗馆的宅子里,被囚困在这里。或许可以说是咒语的束缚吧。”

    4

    即便征顺讲出了答案,我还是觉得憋闷。

    能飞;不能飞;被锁链羁绊;生命本身;咒语的束缚。

    ……正当我在心里重新考虑这些词语在意思上的关联时——

    “中也君,你觉得东京怎么样?”征顺突然改换语调,冒出这么个问题,“听说从今年春天开始,你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习惯了寄宿生活吗?”

    我暖昧地点点头:“东京让人很难形容。地方大,人多,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和我的家乡俨然是两个国度。”

    “我也曾经在那里住过。”征顺说道,17年前,和望和相识的时候我就在东京工作。当然,当时和现在不同,全国发生了许多大事。”

    “您的家乡在哪里?”

    “我出生在九州。一直在岛原生活到十岁左右。”

    “岛原……在云仙山脚下呀。”

    我曾经隔着有明海,眺望过那雄伟的云仙山。当时正值盛夏,涌上苍弯的积雨云犹如火山喷发时的烟雾。那是我独自旅行,路过熊本街头时,看到的景象。

    “那个从塔上坠落下来的年轻人——”征顺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他的确叫‘江南’吗?”

    “是的。”

    “昨天,当他在客厅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想弄不好他也是岛原地方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在那里,姓‘江南’的人非常多。”征顺摘下眼睛,“虽然汉字都是写‘江南”但读法众多。”

    “哦。”

    “虽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是岛原人,但我觉得他的亲戚家人中应当有岛原一带的人。”

    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是谁?为何独自来到深山老林里的这个湖边,登上小岛?他为何要登上十角塔?征顺肯定也在思考这些问题。

    突然,面向中间庭院的法式窗户的外面,掠过一道闪电。顿时,这个原本暗蓝色的空间一下亮堂起来,犹如穿过天际一般。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这张脸?瞬间的迷惑和念头在脑海中复苏。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里,当我和江南相遇时,心中曾产生这种感觉(这张脸?瞬间的迷惑、混乱)。当时,我……

    “雷声真讨厌。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不祥的联想。”

    征顺将目光从法式窗户那边收回来,看着我:“中也君,玄儿对你说了吗?”

    “说什么?”

    “关于昨天晚上的达丽娅之宴,还有这个浦登家族的事情,他没具体对你说?”

    “没有。”我微微摇摇头,“还什么都没说。”

    征顺显得有点意外:“那么说,你……”

    “昨晚的宴会是怎么回事?”我想总算逮到机会了,便加重语气问道,“我知道——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女人,她是玄儿的曾外婆。昨天既是那个达丽娅夫人的诞辰,也是她的忌日。在宴会上,柳士郎先生也是那么说的……我觉得那幅挂在宴会厅里的肖像画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达丽娅。但是,昨晚的那个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那是什么‘仪式’?”

    “这个……”征顺正准备回答,但又犹豫起来,“与其我现在告诉你,还不如让玄儿直接对你说。”他静静地将视线移开,重新系好睡袍的纽扣,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电视,然后走到放着玻璃器皿的橱柜前。

    也许是暴风雨的缘故,电视中的图像比昨晚更加糟糕。似乎正在播放记录片,而且声音也很嘈杂,弄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似乎是介绍各地风上人情的节目。

    征顺又坐到沙发上,和我一样,从茶壶中将白开水倒入从橱柜中取出的蓝色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了一半下去。我又想抽烟,手伸向上衣口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给杯子里又加满了水。

    “哦,”征顺低声嘟哝一下,盯着电视机方向,“这又是惊人的偶然……”他嘟哝着,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我问道,“究竟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看,画面里的那个建筑。”征顺指着电视,正准备说下去,画面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了。外面的雷声还在轰隆大作,图像也更加不清晰,杂音也变大,几乎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画面里的那个建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刚才,我看到了那个电视图像中出现的大建筑。立柱、横梁、窗框等木架结构显露在外墙,我觉得那是半露木式西洋建筑。

    半露木式建筑盛起于北欧,多见于15世纪到17世纪的英国住宅中。在日本,从明治后期到昭和初期,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或许是因为这种让立柱外露的建筑风格与日本传统的建筑样式有相通之处吧。现在全国各地都残存着当时的建筑。位于福冈县户烟,被认为是“现存最华丽的西洋式宅邸之一”的松本健次郎故居也采用了这种建筑样式,我曾经实地看过,觉得比想像的要漂亮。

    “外面声音太吵了,可能听不清说明——”征顺将视线从模糊不堪的电视画面上移开,“刚才节目中出现的是漱户内海上的时岛。”

    “时岛?”

    “过去——其实最多20年前吧,一个好事的富豪,在垂暮之年,将那座岛整个买下,想建造自己的‘乐园’。他把自己收藏的美术品等东西悉数搬上岛,还安排自己的众多情人在那里住下,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帕诺拉玛岛奇谈》中描述的情节有许多相似之处。”

    ——懒户内海,时岛的“乐园”!

    征顺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结果,在富豪期盼的乐园完工之前,他撒手西去,工程也半途而废。听说那里被某个财团接管了,他们似乎要对外开放整座岛,将那里建设成有点怪异的景点。刚才电视里播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但,那个建筑物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征顺停顿一下,“那是昨天你一直在问的那个建筑师设计的。他受那个富豪之托。负责设计的……”

    “啊?”我不禁失声叫起来,“就是那个重建这个北馆的……”

    征顺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我的反应,点点头:“是他年轻时负责的工程,知道的人自然知道——”

    我将视线投向画面模糊的电视机(中村青司竟然设计那种——惊讶之情在心头缓缓浮起,随即沉下),心头一阵懊悔——早知道是他设计的,刚才就更加仔细地看看了。

    那个建筑师初到这个黑暗馆的时候,曾发表过和我一样的感想,那个建筑师选择了怪异的生活方式,最后离开人世。

    ——他也中邪了,肯定是这样。

    昨天,征顺是这么说的。我的好奇心迅速膨胀,一个轮廓暖昧的灰色影子在我心头煞有介事地晃动起来。

    “虽然总体上是半露木式风格,但到处都杂揉了独自的匠心,例如使用了过多的木架,超出构造所需;在墙面上绘制了纷繁复杂的图案等……”

    征顺继续向我说明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所设计的那个时岛上的西洋宅邸。

    “镀铜屋顶上的所有木架都被涂成铜绿色……”

    我听着听着,觉得很别扭。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整个屋子的色调变成青白色。接着,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比刚才还要沉闷,持续好长时间。电视幽面更加模糊,瞬问变黑了。

    “征顺先生。”我正准备说出疑问的时候——

    从房间外面传来人声。究竟是谁的声音呢?好像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

    5

    征顺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对视一下,几乎同时站起来。刚才,在南馆目睹的蛭山被勒死的尸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们冲到走廊上。但是在这条东西横贯北馆的,昏暗的长走廊上,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右边传过来的。从音乐室和台球室所在的东头边廊上传过来的——

    “不要……别过来!”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喊叫声,而是哭叫声,其间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

    “你镇静一点,夫人。没事的,你先镇静一点……”这是另外一个人——男人的声音,是浑厚的男中音。我一下就明自了——那是野口医生。

    “是茅子。”征顺嘟哝着扭过头、看着我,“她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是的。她是伊佐夫的……”

    首藤茅子。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惟一一个我还没曾见过的人。她是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醉汉——伊佐夫的继母。她是大前天外出、至今未归的首藤利吉的后妻。

    “听说她来到这里后,就发烧,一直躺在床上。”

    “是的。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们朝发出叫声的地方走去,就在这时,在走廊交汇处——就是几条蛇缠绕在半裸男子身上的那个青铜像处,一个穿着浴衣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都不看我们,沿着边廊往前走。她脚步不稳,犹如喝醉酒一样,几根头发耷拉在苍白的脸颊上——这就是茅子吗?

    接着,野口医生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换下了脏兮兮的自大褂,穿上了深绿色的马甲。看见我们,野口医生停下脚步,耸耸肩,显得很郁闷。

    “怎么了?”征顺走上前去。

    “正如你们看到的,”野口医生皱着肩头,“被病人抛弃了。”他看看茅子离开的方向:“不管我怎么说——夫人,您先冷静一下……”

    野口医生冲着我,又耸耸肩:“她根本不听。我刚想拉住她,她便大喊大叫,发疯一样。不管怎样……真没面子。”

    “茅子去哪里?”

    “可能是那边的电话室吧,她说:‘你们都不可靠,我要自己确认。’”

    “确认?”

    “刚才我去查看病情的时候,顺便告诉她首藤先生还没回宅子。她因为高烧,一直躺着,所以时间感似乎麻痹了。当她得知丈夫还没回来,今天已经25日后,顿时神色大变,从床上跳下来……”

    “然后就说——你们都不可靠?”

    “是的。”野口医生轻轻地叹口气,“她追问我:‘为什么早不告诉?不是太过分了吗?’哎,我觉得她那么想也无可厚非。所以我就想尽量把事情说清楚,但是还没容我说完,她又嚷起来,说:‘不可能,都是谎话,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其实,她现在还不能到处乱走。”

    “还没有退烧吗?”

    “反而严重了,弄不好会恶化为肺炎。她必须要静养,但不管我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就是要自己打电话确认。”

    “您有没有说蛭山被害的事情?”

    “那倒没说。如果我告诉她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吵闹。”野口医生又轻叹一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征顺也摸摸下颌,仿佛在模仿他的动作。

    “她准备往哪里打电话?”

    “也许她知道自己丈夫去了哪里。”

    从主走廊往右拐,就能看见大厅的门,穿过大厅,便是通向东馆的走廊。我们跟在野口医生后面,穿过那扇大开着的双开黑门。

    电话室在大厅的左首方向。昨天,玄儿就是去那个小屋子,试图和蛭山取得联系。

    电话室的门开了一半,能看见茅子在里面。她手拿电话,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这电话怎么了?”她看着我们,声音沙哑地问道,眼神中透着怯意,“这电话怎么了?打不通呀。”

    “什么?”征顺嘟哝着,走上前去,一把推开小屋的门,看着茅子,柔和地问,“电话打不通?真的?”

    “打不通,不管往哪里打都打不通。”茅子用沙哑地回答道。

    玄儿说她是“都市美人”。她的眉眼倒的确端端正正,但现在不管怎么奉承,也不能说她“美丽”。渗着汗珠的苍白脸上,有好几道泪水和鼻涕的痕迹,很深的黑眼圈,头发蓬乱,没有光泽,胸口处裸露出的皮肤没有让人产生欲念,反倒是心痛的感觉。

    “听说通向湖畔小屋的电话线出了问题。”

    征顺走进电话室,从茅子右手接过电话。她就坐在那里,犹如一个断电的机械人偶,纹丝不动。野口医生凑到她身边:“没事吧?”野口医生想把她抱起来。

    “怎么回事?电话不通……”她茫然自失地反复嘟哝着,左手捏着一个黄封皮的记录本:那上面难道写着她丈夫的联系电话吗?

    “台风来了,一直是打雷和暴雨。”我隔着弯下身子的野口医生,冲她说道,“所以,首藤先生可能暂时回不来。您不用担心。”

    茅子将视线转移到我身止,歪着脑袋,显得很惊诧。

    “你是……”她那龟裂的紫色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大声咳嗽起来。

    “真是不行。”征顺着着电话,说道,“好像外线也不行,里面全是杂音,的确是打不通。”

    “电话线断了?”我问道。

    征顺放好电话:“不,好像不是。如果断线,应该听不见杂音。或许是因为暴风雨,电话线出了故障。”

    “那么……”

    就算柳士郎允许报警,我们所处的状况也不会发生改观。因为就算想报警,电话打不通,根本无法联系警方。只能找人想法渡过湖泊,开车去村里。

    怎么搞的?

    没有小船,浮桥坏了,连电话也不通,暴风雨中,这个宅子完全与世隔绝,无法求救,无法逃离。而且,现在,这里还发生了让人费解的凶杀案——这些事情太离谱了,犹如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一般,我感到轻微的头晕。

    “还是回房间吧。”野口医生催促着茅子。

    “我讨厌……这个宅子!”

    她缓缓地摇摇头,扭着身子,甩开野口医生的手臂。但当野口医生挪开手后,她一下失去支撑,再度靠着墙,坐在那里。

    “讨厌,我讨厌!讨厌……”她反复念叨着,但声音听上去无力,眼睛睁着,目光呆滞,“我并不起劲,可……可那个人说一定要,所以,所以才这样……”她的嘴唇似乎因为寒冷而抖动着,说出来的话犹如吃语,时断时续,渐渐地模糊起来,让人真担心她会就这样丧失意识。

    “夫人,你要挺住。”野口医生再次在茅子边上弯下身子,“你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所以我……啊,怎么样都可以,已经讨厌这样,这样……”

    “我来帮你,野口先生。”征顺绕到野口医生对面,将茅子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先把她带回房间:”

    两个人把茅子架起来。她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任凭他们架着自己,拖着双腿,离开电话室。

    我看着他们三人走上大厅里那通向二楼的楼梯,想起昨天首藤伊佐夫的话。

    ——但是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

    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妇究竟有什么企图?刚才我也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话了——“我不是很起劲”“可那个人说一定要”。

    从某处微微传来报时的声响:下午2点,不,或许是2点半。

    当他们三人从视野中消失后,我独自返回走廊。

    6

    “啊,中也先生。”

    “真是中也先生。”

    当找回到主走廊,正准备打开沙龙室的房门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像透明的玻璃铃铛发出的声响……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她们在走廊深处——靠西馆一边的走廊尽头。在黑色墙壁、黑色天花板、黑色地面的昏暗中,身穿金黄色和服,连为一体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她们两人同时冲我打招呼,我扬起手,报以回答。

    “昨夜睡得香吗?”

    “没做噩梦?”

    “真的明天回去?”

    “下次什么时候来?”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她们如果不走近点,我根本弄不清谁说的话。我的正面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我在心里确认着,走过去。她们也朝我这里走来。

    “刚才我们碰见玄儿大哥了。”

    “我们在西馆遇见的。”

    “是在西馆吗?”我又问了一遍。

    “是的。”

    “是的。”

    两人点点头,异口同声。

    “他表情很恐怖,去爸爸的房间了。”她们当中一人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好像还不知道蛭山被害的事情。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含糊其辞,“是吗?玄儿去你们爸爸那里了?”

    玄儿去干什么?去说服柳士郎,让他不要对凶杀案置之不理,还是向他汇报自己的“调查”报告?或者想顺便确认一下今天凌晨柳士郎的行踪?

    当我和那对双胞胎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人。那是个身材纤细,身穿茶褐色裙子的女性。她那黑色长发拖到胸口,脸细长而白净……啊,那不是她们的妈妈美惟吗?

    她们很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表情、

    “妈妈,是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是我正面左侧的美鱼。

    “昨晚,你们不是在宴会厅见过吗?妈妈!”说着,她们看看妈妈,然后冲着我说起来。

    “中也先生。对吧?”这次是美鸟先开口的。

    “啊,您好!”

    我冲着美惟,鞠个躬。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照样是心不在焉的表情,无神地看着空中。

    16年前,当她生下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后,就一直生活在“惊诧中”。玄儿说她陷入“慢性的分离性昏迷状态”。此时,不知道她那对茫然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封闲的心灵中,出现着什么样的世界。

    “妈妈。”美鱼冲她招招手。

    “妈妈,请。”美鸟说着,打开了北侧的一扇黑门——从我的角度看,是右首方向。这扇门隔着走廊,在沙龙室的对面,里面究竟是什么房间呢?美惟跟着两个女儿,晃晃悠悠地朝打开的房门走去。

    “中也先生,你也一起进来。”

    “请,中也先生、”

    我听话地跟在她们母女三人后而。当我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我不禁睁大眼睛,因为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个房间非常大,单从面积来说要比对面的沙龙室大一到两倍。天花板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所以感觉上更加宽敞。而且——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宽敞空间的色彩-——红色。

    犹如空气都被染红,犹如红色的雾霭笼罩了整个房间。

    ——红色。

    里面的内饰和其他房间一样,还是清一色的黑,地面也和沙龙室中央一样,铺着黑色石头。目光所及之处的墙壁也和这个建筑的外墙一样,黑色石头裸露在外。所有的立柱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天花板上的灰浆是黑色,垂挂下来的吊灯也毫无色彩。尽管如此,整个空间之所以是红色,都是因为正面——面朝北侧庭院的墙上的彩色玻璃窗。

    墙上整齐地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户,上面五扇,下面五扇。那镶嵌在窗户里的花玻璃都是暗红色的。白天,当室内灯光关闭,室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射进来,将整个房间染成红色。虽然从效果上看,与沙龙室里的法式窗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给人的视觉冲击却更大,让人觉得之所以造这个大房间,就是为了创造如此的视觉感受。

    “这里是红色大厅。”双胞胎步调一致地走到里面,猛地转身看着我。说话的是美鸟,“对面的房间是‘蓝色的沙龙室’。”

    “这里的氛围很棒吧?”

    “我们非常喜欢红色。”

    “是人鱼血的颜色。”

    “在海里的不是人鱼。”

    “嘿嘿。”

    “海里只有波浪。”

    “嘿嘿。”

    又高又宽的房间里,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的清脆声音回荡在红色空气中。

    就在那时,屋外掠过一道闪电。顿时,屋内的暗红色一下子变成鲜艳的大红色。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那雷声似乎与刚才在沙龙室里听到的雷声不同。不仅如此,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持续不断的雨声、呼啸的狂风声听上去似乎都不同。特别是大风的呼啸声,让人感觉有人在身边吹笛子……

    “雷声真响。”

    “中也先生,你讨厌打雷吗?”

    “我讨厌。”

    “我也非常讨厌。”

    “恐怕没有喜欢的人。”

    听到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相视一笑。

    “是呀。”

    “讨厌打雷。”

    “古代的人认为打雷是因为自己的肚脐被拿走了,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要是肚脐真被拿走了,可就糟了。那会变成什么样?”

    “中也先生,你喜欢没有肚脐的女孩吗?”

    对于她们无聊的讲话,我只能苦笑。我走到红色大厅的中央,环视一圈,认真打量起这个奇妙的房间。

    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的厚重楼梯划着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仲到南侧的二楼部位:楼梯与建造在二楼的宽敞回廊相连。那回廊与整个建筑一样,呈口字形,围绕着大厅。通常情况下,从那回廊处,可以走到二楼的房间或走廊上。但我大致望去,回廊的墙壁上似乎没有开一扇门。也就是说这个回廊和楼梯并不是为了上下楼而设计的。

    我不禁想起昨天在东馆二楼看见的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

    红色大厅的这个奇妙设计难道是那个担负北馆重建工作的中村受到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的启发而想到的?我这么想恐怕也不一定错。

    正当我为此而分神的时候,一同进来的浦登美惟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那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踉踉跄跄的脚步并未变化,但她开始慢慢地、主动地朝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走去。

    当我看见这个“从未主动、有意识地行动”的女人主动地走起来,非常吃惊。据说她几乎终日缩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傻傻地或坐或躺。正因为她处在“不动”的状态,美鸟和美鱼才把她比喻成“仙人掌”。

    但是,现在——

    美惟主动地走起来,没有任何人命令,她主动走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朝与回廊相连的两个楼梯之间的墙壁走去。

    南侧的那一带墙壁朝屋内凸出来——外面走廊上的相同部位凹进一大块,成为壁龛——只见沿着黑色的石头墙体,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桌子上铺着红色的天鹅绒布,其前面还有一把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椅子。

    美惟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张桌子前,冲着墙壁,深呼吸一下,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抬起手臂,将双手放在桌子边缘。

    啊,她究竟想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把整个空间又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轰隆隆的雷鸣声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吹过,夹带着大雨滴,敲打着建筑物的外墙……我觉得那笛子般的声音又要响起。

    突然我觉得静悄悄的大房间里,空气在微微振动。我不禁扭过头去。

    空气微微振动,怎么回事?感觉是屋外的大风吹进屋内,难道这个大厅里,有窗户开着?还是那些红色花玻璃上……

    “中也先生。”

    突然身边传来叫声,我吃了一惊,差点跳起来。

    “哎呀,你也不用这么吃惊嘛。”

    “啊……不是的,我有点……”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已经走到我身边,叫我的好像是左侧的美鱼、我转身冲着她们,然后又扭头看看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的美惟。

    “美惟女士要干什么?”我轻轻问道,“那个桌子和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妈妈马上要演奏了。”美鸟小声回答道。

    “演奏?”

    “对,风琴弹奏。”

    “风琴?”我眨眨眼睛,“但是,那里……”

    那里没有任何乐器,只有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

    “好像过去这里是音乐室。当时我们还没出生,前北馆还没有被烧毁。”美鱼说道。美鸟接着话,继续说下去:“在前北馆中,这里曾是音乐室,在那个位置放着风琴。现在的音乐室里,没有风琴了。”

    “据说过去的那个风琴非常可爱,上面有奇妙的饰物,音质非常好听。”

    听见“风琴”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教堂中的大风琴,或者是小学音乐课上使用的脚踏式风琴。孩提时代,我路过的教堂里也有风琴,但和小学里的风琴相差不大。她们所说的“风琴”具体是什么样呢?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以前,我妈妈非常喜欢风琴的音色,几乎每天都要弹奏。”

    “以前,我爸爸也非常喜欢妈妈弹奏风琴,总是要听。”

    “我妈妈还会自己作曲。”

    “我妈妈是为了爸爸而创作风琴曲的。”

    “以前,我妈妈总是弹奏那首曲子。”

    “所以,即便过去的音乐室已经没有了,我妈妈每天还要来这里。”

    “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她都会来这里,像那样弹奏风琴。”

    “现在那里没有风琴了。”

    “但妈妈认为那里还有。”

    虽然她们说什么“自己创作的风琴曲”,但我是一点都不明白。因为我缺乏音乐知识,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巴赫创作的几首曲子。

    “这些事情都是玄儿大哥告诉我们的。”这是美鸟说的。

    “但是,玄儿大哥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这次是美鱼说的。”对、对。因为玄儿大哥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爸爸告诉玄儿大哥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鹤子说的和玄儿大哥说的差不多。”

    “但鹤子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

    “过去的那个北馆被烧毁后,鹤子才来宅子的。”

    “那么,鹤子可能也是从我爸爸那里听说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那对双胞胎叽叽喳喳地说着,而她们的母亲背对这里,坐在铺着天鹅绒的椅子上。她那纤细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垂在后背的黑发也随之摆动起来。如果绕过去看一看,肯定能看见她那十根洁白的手指正在什么都没有的桌子上弹奏着。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美鸟眯缝起眼睛,犹如跳望远处的风景。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鱼分开短发,顺势将手放在耳后,似乎在听远方的声响。

    “你说呢?中也先生。”

    “你说呢?中也先生。”

    我什么都没回答,一直屏息看着美惟的后背。

    在红色……血色笼罩的昏暗中,她将手指放在实际并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乐器上,弹奏着根本就不能发出声响的虚幻键盘,疯狂地弹奏着。我看着看着,也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从某处传来哀怨、庄严的曲调:我突然想到一个虚无的曲名——“虚像的赋格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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