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28日)
大门(下午2点)
三个客人几乎都是在约定的时间到的。
第一个按响门铃的和去年一样是大石源造。过了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也和往常一样乘着三田村的宝马车来了。
三个人的样子都没有变。胖乎乎的红色脸上贴着馅媚的笑容,有着粗大嗓门的美术商;相貌端正的白色脸上充满着虚伪的微笑,伸手过来握手的外科医生;蜷着矮小的身材,在带有助听器的黑框眼镜内,眨着看似谨慎的眼睛的大学教授。
和去年一样到门厅迎接的我,心中却以一种和去年不同的心态复杂地震颤着。
理由有很多,最无法忘怀的当然就是去年在这个馆内也像这样聚在一起时发生的那件事——由于他们的来访,无可回避地被唤醒的那个暴风雨夜晚的记忆……
说实话,我甚至想以此为借口,取消今年对他们的邀请。但我明白,即使自己提出来,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
那个晚上之后,因为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变了,由里绘也变了,甚至连沉淀在这个馆里的空气的味道和颜色也似乎变了。然而,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是装饰在走廊里的那些藤沼一成的风景画,恐怕还有尚未见过的一成的遗作——《幻影群像》。
在我心中唤起强烈不安的,还有与那天事件相关联的,突然从屋子里消失的那个男人。他到底隐藏在何处?是死了呢,还是仍然活着?这个想法,由里绘可能也有。而且汇合到这里的他们三人心中,或许也多少有一些与之类似的不安和疑惑吧。
还有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客人岛田洁。
我命令仓本马上去准备一间可以让岛田住一晚的屋子。岛田以一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向我道谢。当时我并没有忘记向他说明那是间什么样的屋子。
“是去年正木君用过的房间,不要紧吧?”
“正木——是被杀的那个正木慎吾?”岛田眨了一下凹陷的眼睛,马上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从不在意这种事情。给客人用的房间一共有多少间啊?”
“一楼三间,二楼两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也就是说,二楼的另一间是去年恒仁使用的房间了?是吧?据说去年那件事情以后,恒仁就消失了。”
“是的,从那以后那个房间一直都关着。”
“哦,可以的话,我想亲眼看一看里面。”岛田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嗯,我并不是故意要旧事重提。不过藤沼先生,你对于这件事中的疑点应该也有兴趣吧?”
对未解决的问题的兴趣——我当然不能说没有。
“嗯,你感兴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让你在这里过夜。不过一旦我请你进来了,是不会再赶你出去的,但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啊,这个我懂。我当然懂。”岛田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不过,鬼迷心窍,这个词有点言过其实了吧!”说完,岛田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我的嘴角。但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时,准备好了房间的仓本来了,于是“不速之客”便向馆内走去……
三个客人,还像以往一样,从我缺乏表情的白色面具上窥探着我的心情,在和我寒暄之后,由仓本带着到房间去了。对于岛田洁这个“外人”,我打算以后再向他们介绍。
“3点我们在副馆的大厅里喝茶……”
正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透过大门上半圆形的厚花纹玻璃,看到一道闪光从已经把天空完全糊黑的云层中划过,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可怕的雷鸣声。
对于大自然仿佛要再现一年前的今天似的演出,我不由得心惊胆战了起来。
塔屋——北回廊(下午2点10分)
由中村青司这个怪异、但在某些地方又能称为天才的建筑家,亲手设计的这座建筑——水车馆,建在普通人根本不想住的这个山谷中,构筑在四周呈长方形的高墙内。
外壁的高度差不多有五米。厚重的石造外观类似于12一14世纪英国古城的城墙。连着外壁而建的建筑被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在长方形的西北角——以由里绘住的房间所在的“塔”为核心建造的房子,以及隔着宽敞的中院,在对称位置建造的房子。这两栋房子被沿外墙内圈的回廊从两个方向连接起来,根据用途,我们称之为“主馆”和“副馆”。
主馆是我使用的空间,沿着西回廊依次是我的起居室、书房、寝室,还有作品的保管室,沿着北回廊依次是厨房和佣人的房间。邻接在西回廊外侧的水车机械室,由于设置了水车轴的关系,呈半地下室状,内部设置了担负馆内电力的水车发电装置。我自己对机械一窍不通,所以对装置的管理和维护完全交给了仓本。
另一方面,副馆是供来客使用的两层楼。以设在东南角的圆形大厅为中心,一楼有三间、二楼有两间空屋。作为客房建造的房间,本来只有二楼的两间,但9月28日的“集会”成为惯例以后,一楼的三间屋子也成为专供客人使用的了。
从主馆和副馆的两端,向两个方向伸展的回廊,在西南和东北角上会合,前者是门厅,在后者的位置上则建造了一个圆形小厅。从门厅穿过通向南回廊的门,目送着三位客人向副馆走去后,我和由里绘从来时的回廊回到主馆的饭厅。
“我们上去吧!”我说。
由里绘报以微笑,点了点头,将轮椅推入电梯。因为这个电梯只能供一个人用,所以由里绘走楼梯到塔上的房间去。
从塔屋的窗子里看到的景色,仿佛畏惧逐步临近的暴风雨的脚步声似的,都忍不住躲进阴影中去了。天空、云层、山脉、河流……一眼望去,一片阴郁的灰色世界。
在默默看着窗外的我的身后,由里绘打开了钢琴盖。
“弹什么曲子?”我回头问她。
她迷惑地看着我,略显哀伤地说:“我知道的不多。”说着,静静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于是,响起了酷似她自己声音的纤细而清澈的琴声——《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是我喜欢的曲子。然而,一听到这节奏怪异的偏执的旋律,就觉得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一年前——在她生下来第20个春天到夏天的日子里,由里绘就是在正木慎吾弹的这首曲子中度过的。对于她来说,那也许是最快乐的日子了。
我想我无法弹给她听了。
(我做不到了,像当时的正木慎吾那样。)
短曲结束后,由里绘仿佛征求我的评价似的看着我。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叠放在膝上的双手说:“弹得真好!”
将近下午3点,我们从塔上下来。
电梯到了楼下,茶色的铁门刚一打开,就“喀哒”一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从电梯里出来等了一段时间,门还是关不上。我摆弄了一下操作面板,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一点动静。
“坏了?”从楼梯上下来的由里绘不解地问。
“好像是。必须告诉仓本了。”
从饭厅出来,到了北回廊。由里绘说要去洗手间,便向走廊旁边的厕所走去。
“老爷!”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头一看,在从西回廊绕塔一圈一直延伸到这里的走廊上,站着佣人野泽朋子。
“什么事?”我慢慢地把轮椅转过去。
“嗯,是这样的。”朋子低着头回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手里拿着像纸片一样的东西,“那个,实际上……”朋子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好像对付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伸到我面前,“那个,在老爷房间的门下面发现了这个……”
是一张折成四折的便笺。B5纸的大小,淡灰色的纸上加了黑色的竖格线,是哪儿都有的卖的东西。
(这个东西在我的房间里?)
简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带着白色的手套直接把它展开: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这是……”我板起面具下的脸,瞪着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自己的朋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啊,就是刚才。”
“经过房间门前的时候?”
“嗯”地应了一声后,朋子紧张地用手摩掌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说:“不,那个,实际上不是我直接发现的……”
“那是……”
“是那个叫岛田的客人……”
“他?”在我不由自主地提高的声音中,朋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副馆那边经过大门来这边时,他从走廊走过来……然后说在那边的屋子——就是老爷您的房间——那扇门下面塞着这个。”
是岛田洁发现的这个?要是这样的话,这只是折了成四折的纸片,他肯定看过了。我将打开的纸片放到朋子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又看了一遍: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无视格线的间隔,竖着排着拙劣的文字。这是为掩饰笔迹而惯用的手法。
(恐吓信?)
“滚出去”——这是对我恐吓的语句吧。是谁——现在在这个馆里的哪一个写给我的恐吓信呢?
“朋子!”我的目光回到女佣的脸上,并且拼命抑制自己内心的动荡说,“这里面写了什么,你看过吗?”
“没有!”朋子用力摇头说,“绝对没有。”正在我无法判断她说的话是否真实的时候,由里绘从厕所走了出来。
“怎么啦?”她仿佛对我和朋子的样子产生了怀疑,担心地歪着头问。
“没什么!”我仿佛要把它握碎一般,用力将展开在手中的便笺揉成一团,塞进长袍的口袋中。
副馆大厅(下午3点10分)
在副馆一楼的大厅内,包括岛田洁在内的四位客人已经到齐了。
副馆大厅比主馆大厅小一圈,以两层楼高的圆形空间为基础,从西侧和北侧延伸过来的走廊,通过面向中院的大玻璃门斜着与其相连。相对于主馆、各回廊、门厅等维多利亚风格的古罗马建筑,这里的内部装修则是以白色为基调,充满了现代气息。
在顶部高耸的圆形部分里面,宽敞地放着一套沙发。正前方是一张白漆的圆桌。这里并没有配备电梯,沿着左首里面的圆弧建造的楼梯是上二楼的惟一通道,房间高处排列着不能打开的窗户。
四人坐在正前方的圆桌边上。岛田看上去早已和其他三人在闲聊了。墙边,仓本一声不吭地伺候着。
“让你们久等了。”我向坐在圆桌边上的四个人说着,转动轮椅来到空着的正对中院的位置上,由里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今天感谢各位远道而来……”
我适当地说着外交辞令,依次环顾注视着自己的四个男人。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他们三个人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这第四个——去年古川恒仁所坐的位子上,今天坐着另一个人。
我的视线在岛田洁这里停住了。他略微撅着嘴接受着我的目光。同时,他缓缓地开始移动放在桌上的指尖,仿佛在画着什么似的。
“首先,让我介绍一下。”我隔着长袍的口袋摸着刚才的那张便笺,伸出另一只手指向这位“不速之客”,“岛田洁先生,因为某种原因,今天特别邀请他参加。”
“请多关照!”岛田点了一下头。
“刚才您说是古川君的朋友,是吗?”大石源造挠着红色的蒜头鼻说,“这么说来,也不是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啊!”
“你也是喜欢一成老师的画,所以……”
对于森教授的询问,岛田露出了毫不顾忌的笑容:“不,不是这个原因,当然我也是很感兴趣的。”
“哦!”森滋彦疑惑地眨着眼镜里面的眼睛,视线偷偷地向我这边转了一下,问,“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对去年的那件事感兴趣。”
我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回答道:“他说他不认为古川恒仁是那件案子的凶手。”
大厅里略微响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啊!”三田村则之摸着凹陷的下巴说,“这么说来,您是来侦破那件案子的了?哦,您已经得到主人的允许了啊!”
“啊!”岛田对于外科医生说的“侦破”这个词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用略带尴尬的表情暖昧地点了点头。
仓本开始给在各人面前准备好的杯子里注人红茶。在接下来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令人窘迫的沉默。
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岛田洁。我又一次环顾着集中在这里的这些人。
(到底谁是那张便笺的主谋?)
我不停地思考着。
(有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必须先仔细问问岛田发现便笺时的情况,而且也有必要强烈地警告他不要在馆里到处乱走。
不过,虽说如此……
大石、森、三田村——恐怕他们都有避开仓本和野泽朋子而潜入西回廊的机会。如果是我和由里绘在塔屋的那段时间,三人中无论是谁都应该可以悄悄地把便笺塞到我房间的门下面。他们都是有一些癖好的人。特别是——比如说为了把喜欢的藤沼一成的作品弄到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当然,也存在其他人的可能性。
发现便笺的那个岛田洁也有可能。还有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但也可能是仓本或野泽朋子写的。或者还有,对,藏在这房子里的某个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人……
正想着的时候,喀喇……突然雷声大作。
“哎哟!”大石从看上去太小的衬衫口袋中掏出手帕,擦着秃了的油光发亮的额头,“我就是怕打雷。好像完全变成和去年一样的气氛了啊!”
“是啊!不过去年雨下得更早,在我们三人刚到各自房间安顿下来时就下了。”说着,三田村透过中院一侧的玻璃门,看着眼看就要吐出大量雨水的黑色天空。
“您记得很清楚啊!”岛田说。
三田村用右手的指尖拨弄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白色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岛田先生,那是因为正好在雨下起来时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
“是的,您应该知道吧?当时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从塔的阳台上跌落了下来……”
“啊,是吗?”岛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对,好像是这件事先发生。”
根岸文江的坠落……
那时的雨声、雷鸣声、水车声,还有她拖得很长的惨叫声,又在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
一年前的9月28日。下午2点过后三个客人到了,过了一会儿——比规定时间迟到了的第四个客人古川恒仁,在已经下起来的大雨中来了。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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