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形悦子背向着蔚蓝的天空,紧咬着嘴唇,不停地打扫着院子。她出神地凝视着黑色的地面,认真而又机械地将枯叶扫在一起。
邻居上音乐学院的女孩子正弹着钢琴。琴声划破星期日清晨的宁静,流泄进来。她弹得很用功,连在前不久才结束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这琴声也一刻未曾停止过。
刚才开始反复弹奏的是肖邦的练习曲——作品十的第三段:《离别曲》。
悦子暗自默默地希望她转到别的曲子上去,免得这忧郁哀婉的旋律过于搅乱她的心。
这支曲子的离别、哀伤的调子里,溶化着爱和被爱的追忆,这对于悦子是难耐的。
那次离别没有给自己留下甜蜜的记忆,相反的只是心灵的创伤。唉!同样是肖邦的曲子,为什么不弹奏鸣曲《葬送》呢?这倒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啊!
悦子在落叶堆前蹲下去,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和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张结婚请帖。悦子已通知对方,她身体欠佳,不能出席他们的婚礼了。
悦子划了根火柴,将火苗移到信封上,然后扔到落叶堆上。信封熊熊地燃烧起来,落叶开始冒烟。悦子摘下眼镜,用裙襟擦干涌出的泪水。
真快,已经一年了……那是很可笑,可悲的恋爱。不,不是相恋,是单相思。对于自己演独角戏似的悲哀和苦恼,她当然没有理由去埋怨谁,是自己不好,爱上了朋友的情人!
悦子将易燃的落叶拢在一起,又划了一根火柴。这回,落叶窜起了火苗,悦子祈祷着:但愿这红色的火焰,把自己心中隐藏的映像悄悄地烧得一干二净。
如果过去的格言是对的话,时间将能够医治自己心灵的创伤。一年前,她说着“祝你们幸福”的话和他告了别。然而,要是能早日真正地心池无波地说这些客套话,那该多好!
“悦子,来送客人!”,从走廊里传来母亲泰子的叫声。
悦子略微偏着头想着,客人,是父亲——律师尾形卓藏所关照的年轻律师通口哲也,并非稀客。我从来没有送客的习惯,为什么今天偏要叫我送客呢?
悦子没有再想下去,她放下笤帚,摘下围裙,跑到大门口。邻居的钢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激昂起来——还是肖邦的练习曲,作品十的第十二段《革命》……
通口哲也告别了卓藏,正要坐进自己的车里。他年纪比悦子大三岁,今年二十九。外表显得比年龄大,他很注意修饰自己,总是衣冠楚楚。从外表装束来看,看不出一丝不经心的地方,这大概是他天性的不苟和神经质性格的反映吧。
“失礼了,我以为你会多坐一会儿……”
悦子道别后,通口亦异乎寻常地、笨拙地点点头,眼镜内的一双细眼似乎放出和平常不一样的热切的光。
“对不起,今天因为有别的事……改日再来……”
奇怪,本来律师能言善道,可今天却结结巴巴地,好象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
“小姐……”他拉着车门,看着悦子,犹豫地叫道。
“什么?”
“不,没什么……”
通口哲也欲言又止,慌张地开动了车。车朝着自由丘车站方向驰去。悦子目送车转过弯后才回到门口。
哲也怎么了……可能发生了什么令人担心的事情,来找父亲商量吧。
然而,父亲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担心的影子,岂但如此,他的嘴边还泛着微笑呢。
“悦子,来,有话和你说。”
悦子不由自主地看着父亲,心中感到疑惑和不安。
那么……或许……
悦子的表情变得生硬了,刚才烧的信封的灰烬浮上了眼前,她觉得心灵的伤口又张开了。
走进书斋,卓藏背对着放满法律书籍的书架,坐到扶手椅上。二十年的检察官生活,十年的律师生活,从前者的最高位置——东京高等检察官时代开始,他在家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悦子常想,这书斋好象就是一部大六法全书。
卓藏开门见山道:“悦子,我不说你可能也觉察出来了,通口君希望你作他的妻子。”
悦子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睛。
“我觉得这不错。你母亲也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婚姻。通口君性情好,是个前途有望的青年。他聪明,有事业心。当然。这些无须重复了……实际上,过去我也希望,通口能够娶你,但是,从我们这方面提出这件事,似乎觉得有点强求的样子……”
通口哲也在学生时代就死去了父亲,此后,卓藏在各个方面关照他。这位老法律家虽然对什么人都很谨慎,但和通口,却无话不谈。
“那么,你的看法如何?结婚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作出决定。不过,对方是自己人,比一般的求婚者容易判断了。”
悦子低着头,没有回答。卓藏语含惊异地问道。
“你……难道讨厌通口吗?”
“不能说讨厌,也不能说特别喜欢。”
卓藏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烟。
“悦子,你已经二十六岁了,再也不是憧憬梦一般甜蜜恋爱的年纪了,应该以更现实的眼光观察事物……男女之间的爱情,只有结婚以后才自然萌芽,我和你母亲之间就是这样。恋爱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激情的产物。据统计证明,恋爱结婚的离婚率比介绍结婚的离婚率要高。”
父亲这些话,到底是人生经验还是为了说服自己而杜撰的理论?不过作为检察官和律师出身的父亲,说这些话是可以理解的,但悦子在听着这番高论时,考虑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从表面上看,这门婚事是无可挑剔的。想求得比这更好的婚姻,至少可以说是奢望。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想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两个孩子,其中,哥哥和明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进入三星贸易公司,现在纽约分店工作……
这门婚事,要是在一年前,自己可能服从父亲的意愿,马虎将就,点头应允。
然而,对于现在已经尝过那种感情滋味的她,尽管是单方面的,想要同体味不到特别爱情的对方结婚,那就像嚼沙子一样难受。
悦子早就打定注意,绝不和判事、检察官、律师这些法律界人士结婚。这就如触到禁咒一样,不仅医治不了心中的创伤,反而划破了新的伤口。
但是,悦子不能将心里微妙的想法告诉父亲,说服父亲。
“悦子……”卓藏以训诫的口吻道:“这不是父母偏爱,你聪明、脾气好,一定能成为好的妻子和母亲,可是,怎么说呢?你的优点,别的男人是看不到的;能承认你的长处的人,可以说就是有眼力的人了,是你的知心者了,有这样的机会,我看不要轻易放过。”
“父亲!”悦子终于开口。“通口的心思我明白,父亲的话我也懂。但要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当然可以,两三天足够吧?”
悦子十分为难,两三天怎么够呢?
“我所说的,要更长一点时间。”
“一星期左右?”
“我……”
卓藏瞪着悦子:“这无须一个月才能答复的事,你应该知道。这么说,你要拒绝这门婚事?”
“我……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
“答应这门婚事,并不等于马上举行婚礼。订婚有半年,思想准备该充分了吧?”
“父亲……现在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
“悦子!”
卓藏皱起了眉头,眼睛里射出一道严厉的光。
每当父亲扳起这样的脸孔时,悦子就感到害怕。这回,悦子觉得,父亲二十年检察官生涯所锤炼的像锥子一样的目光,一下子将自己心中的秘密象对付被告一样,给挑出来了。
“我不是瞎子和傻瓜……去年秋天,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大概也能观察出来。想想当时的种种情形,你暗中喜欢了谁,你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吗……当然,名字我不说!你的心情我理解。这确是一次痛苦的考验。现在,你应该消除这痛苦的回忆,对方的两个人,不久就结婚了,你也该为自己寻找新的幸福努力啦!”
悦子的眼泪夺眶而出。确是这样,自己也曾这么想。所以刚才把信和落叶一起烧掉了。然而,这不是靠理智就可以很快地切断的感情。
“你也知道,我最近健康不佳,血压相当高,稍为有点事就感到疲劳,常常有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闪过……不管如何,在我健康的时候,早一日见到你当新娘,就感到放心。这是爸爸我现在最大的愿望。而你,年纪越大,好姻缘的机会就越少了,你也要下决心呀。”
悦子也看出父亲近来迅速地衰老了。本来身体就不好,常常请医生看病,而最近,似乎三十年生活的疲劳一齐涌了出来一样。因而,被父亲这样当面一说,她心里就像刀扎一样难受。
但是,自己也不能这样就应允父亲的劝告。这不仅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轻率答应,对通口也没有好处。悦子感到似乎什么地方会有这样一个人——虽然自己不能像对“他”那样怀着那种深情对待这个人,但至少自己愿意接近,并愿意同这个人结合在一起。
“爸爸,你的话我明白了。”悦子终于下了决心道:“您能不能给我三个月时间呢?我还不能抱着一结婚就自然产生爱情的那种想法来决定自己的一生……”
“对,你说得对。”卓藏的表情缓和了。
“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和通口接触三个月,然后才明确答复……”
“不是这样。”——悦子没有勇气这样回答父亲。如果在这里说出绝对不想和法律家结婚的话,那么就要认真考虑父亲的血压了……她清楚地记得。当哥哥和明说出不参加司法考试时父亲的沮丧样子……悦子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通口虽然经常来家里,但你们俩单独接触的机会还很少罗……看来,你的话对,爸爸可能操之过急了吧。”
抱着得救和卸去重压的心情,悦子走出了父亲的书斋。
对于通口,不喜欢也不讨厌,这是灵魂的真言。不可思议的是,似乎自己心里的天平倾向于讨厌那一边。
总而言之,尽管不愿意,也得答应通口哲也的约会。
如果三个月的接触中,能达到完全忘记“他”的程度,喜欢上通口哲也……
这是自己希望而又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从前,自己和通口虽然常见面,但对他却是如同陌路相逢。对这样一个人,难道会突然产生爱情吗?
其实,在悦子心里,现在没有一个自己所愿意与他同心相结的男人。在此以前,只有在独身法律家以及法律家的成年子弟们所组织的“木芽会”①的时候,悦子才有和异性接触的机会。而且她发誓不和法律家结婚。因此,出席这种酒会的所有男人当然都在选择之外了。
对悦子来说,三个月时间,完全不能指望有什么结果。
这是两天以后的事。
“尾形小姐,有您的包裹。”
听到邮递员的声音,悦子走到门口。她看着象是装着书的小包裹,不由得侧着头思索。家里经常会收到寄给父亲的邮包,那都是法律家们寄给父亲的新的著作。奇怪的是,这次的收件人写的却是自己的名字。寄件人是冢本义宏——这个名字她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悦子疑惑地将包裹拿回自己的房间。她当然预想不到,这个小包裹在后来会使自己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书,标题是《经营学入门·各论篇》,是一本五位作者的合著。
目录当然有送主的名字:工业经营学,冢本义宏(千代田大学副教授)。开始时,悦子感到莫名其妙,但当她看到千代田大学五个字时,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这是一个半月前的事:
从东京车站送走朋友回家的路上,悦子口渴,走进地下名街中的吃茶店。店很挤,只好坐双席。当时,坐同一桌子的就是这个冢本义宏。
年纪大约三十上下,他好象根本不注意自己,专心地看着书,过了好一阵子才扫了一眼手表,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之后,悦子马上注意到桌子上遗忘着一个小布包袱,肯定是这个人的。悦子赶快拿起那个包袱,算完帐,去赶那个人,对方却已经淹没在东京车站的茫茫人海中,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回到吃茶店等失主去而复还呢?还是将包袱送到车站遗失物保管处?悦子踌躇了。她又一次端详着包袱。打开一看,她发现里面有一个大信封,上面印着“千代田大学经济系研究室”横首用粗体签字笔写着“冢本义宏”四个字。
刚好,悦子有事要去千代田大学附近。与其将包袱交给车站服务员,倒不如顺便送还失主,更为周到。信封上既然写着的是研究室,对方一定是教师,或至少是助教,到办公室一问,马上就会知道的。
当悦子将包袱送去时,冢本义宏喜出望外,高兴极了。
“谢谢,实在麻烦您了!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在店里想问题想入神了,将这些东西忘在那里。要是失去它们,可了不得呢!总之,里面放着一些用钱也买不到的贵重资料……”
连贵重物品也会遗忘的迂阔性,这是作为学者性格的一个表现,反而博得了说子的好感。在这种充分表观失而复得的激情的谢辞中,使人觉得他好象是个大孩子……
“说实在的,因为不知道忘在什么地方,感到特别担心。想打电话问那个吃茶店,又想不起店的名字,想追回去寻找,又有怎么也不能脱身的会议……”
重复完长长的、郑重的感激的话语之后,冢本说,最近自己的书将要出版,为了表示谢忱,想送一本给悦子。拒绝他反而感到失礼,只好将自己的住址和名字告诉了他。这件事,悦子本来已经忘得精光了。
悦子把书捧在手上,冢本义宏的脸形浮上了眼前。虽然,对于细细的眼睛和鼻子记得不太清楚,但对那乱莲蓬的头发和似乎有阴影的长脸,好象学究式的热切的眼睛和文静的举止,却记得相当清晰。那时所得的印象决不是坏的。
悦子接着翻开了书,开始浏览义宏写的部分了。工业经营学,这门学问还是初次听到。一页也不看,对特地寄书来的作者总觉得对不住。
标题写的是入门,看来内容并不深奥吧。可是对连经营学的ABC也一无所知的悦子来说,还是有晦涩难懂的地方。不过文章倒写得比较通俗?读起来比预想的要轻快些。
当悦子读完十页左右时,发现书中夹着一张细长的像书签一样的纸。
“啊,这……”
悦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不是一张小纸片,而是一张音乐会入场券预售票。是伦敦交响乐团,东京公演一周后——十一月五日的入场券。
“又糊涂了!”悦子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个糊涂人,将入场券夹在书里,忘记取出,糊里糊涂,把书送到自己这里来。
“真是需要人照顾的人呀!”悦子自语着,走出了房间,给千代田大学经济系研究室打电话,冢木义宏好象正巧等在房间,马上接了电话。
当悦子表示了对他送书的谢意,并提到入场券的事情时,对方笑道:“噢……那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那一天,你手上不是拿一本《名演奏家故事》吗?我想,你可能喜欢古典音乐。”
“不,我不能接受这高价的入场券!”
“别在意,那张入场券反正是多余的,请别客气……我现在要上课了……”
电话一下子挂断。悦子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说实在的,自己也很想去听伦敦交响乐团的音乐会,然而对方把这作为送还遗失物的答礼,她觉得受之有愧。要是就这样送还人家也未免……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悦子接过电话:“我是尾形……”
说完后,耳边响起了预想之外的男子的声音。
“喂,是悦子吗?我是通口。”
悦子感到自己的脸开始僵硬了。
“前天,谢谢你了……请问?十一月五日晚你有时间吗?我这里有两张歌舞伎头一场戏的入场券……是四点半开始的夜场,我想,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肯定,父亲已经将自己说的想和通口接触一段时间的话传达给了通口,对方必定是想赶快创造条件。
“那个……您这样特意给我弄到了票,可是……”
悦子半无意识地说出了拒绝的话。
“实在对不起,我已经有了五日晚的伦敦交响乐团的第一场预约票了。”
“是吗,真遗憾,这么说,悦子喜欢音乐,……知道了,以后还有机会……”
通口哲也好象绅士似地,没有坚持拉悦子去。悦子放下话筒,看着手里的入场券。冢本义宏也去听吗?一定去的,如果这样……
悦子将自己已经开始淡薄的记忆集中起来,在脑子里形成冢本义宏的侧面像。胸中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淡淡而又朦胧的期待之情,而且逐渐膨胀起来……
说不定……他就是自己所期待的“那个”人……
十一月五日晚上,悦子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银鼠色西服,去上野的东京文化会馆。从家里出来,心的跳动随着走近会场而逐渐加剧了……
“我怎么啦……”
登上上野公园的斜坡,悦子暗自问自己。为什么对这个仅会过一次面,而且只是一面之缘的对方,自己的意识却是这样莫明其妙的强烈呢?是想避免和通口哲也结婚的心情的反作用吗?在提出这门婚事之前,做梦也没有想到冢本义宏啊,人的心里变化是何等的微妙……
不能焦急!悦子对自己警告。要是苦于三个月之内还不能物色到结婚对象这种紧迫观念的话,就要产生不可想象的后果,甚至会沦为色鬼的饵食。当然,冢本义宏这位学究式人物应不会是色鬼吧,也许可能是个已婚者……今天是不能肯定他会来听音乐的……
悦子走进会场,买了份节目表。节目表附有音乐唱片,内中还收有原预定率本乐团访日的、在四月份已去世的大指挥家皮尔·莫顿的演奏曲。
在走廊搜寻了一遍,没见到冢本,只好快快回到大厅就座。右座是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左席空着,直至开演,这个位子还没有人坐。
乐团的名誉理事长阿瑟·布里斯卿,走上舞台,指挥演奏日英两国国歌。
第一个节目是布里斯卿自己创作的芭蕾舞剧《逼将舞》。②
悦子以前曾在皇家巴蕾舞团公演时,看过这个舞蹈。当听到这个音乐时,眼前自然浮现出了那时舞台的美妙情景。
跟在女王身后的穿白色服装的骑士;鹤立鸡群似的穿黑色服装的女王;白色和黑色的“棋子”,他们飘忽旋转的舞姿,十分和谐优美地穿插映衬……色彩还是和过去一样鲜明。
演奏结束以后,会场响起了激烈的掌声。俨然有英国贵族气派的、端正的七十三岁的老指挥以优雅的姿态谢幕。悦子也着迷似地不停地鼓掌。
掌声终于停止了,悦子才发现冢本义宏站在自己身旁。
“对不起,没有按时来。迟到了,突然闯进来不好,只好站在后面听。”
仍然是笨拙的寒喧话,面前站着的他和几天来悦子脑海中所描绘的幻影,全然不一样。是自己将对方相当理想化了。悦子想着,不禁苦笑了一下。
当然,看了英国绅士的典型,打扮潇洒的布里斯卿以后,对义宏的外表评价比原来苛刻了。他的头发仍然是乱蓬蓬的,领带歪向两旁,上衣的袖口还沾着墨笔的粉,而本来是黑色的皮鞋也磨成近灰色了。这个人的外表是邋遢的。
通口哲也是绝不会以这种装束出现在人们面前的。
然而,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使人感到说不出的温暖和亲切感,而这些在爱矫揉造作的通口哲也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忽然悦子想起有人说过,不修边幅的男人反而能打动女性的心,心里不禁愣了一下。
“感谢您的厚意……”
悦子正要说些感谢的话时,却被对方用手势轻轻地拦住了。
“哪里哪里,您能够来,我真感到荣幸。今天的节目比我想象的好,色彩鲜明,富有质感,特别管乐尤其精采……”
“我拜读了先生的佳作。”
对方在津津有味地谈音乐的话,为何自己却插进不相干的话呢?悦子自己也深感奇怪。义宏却高兴地接口道:
“那太好了!那样枯燥的书。您对经营学感兴趣吗?”
“不,过去没读过……只是法律方面,由于父亲是律师,自己作为门前的小僧,学了一点……读了佳作,觉得经营学比想象的有趣。”
“这正是著者所希望的,最近似乎有点经营学热,这方面的书比较畅销,出版社希望我们尽量写一些一般读者能懂的通俗书。写到什么程度,能否如愿,也的确要动一番脑筋的。”
“这本书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虽也有些深奥的地方,但总的来说那些内容讲得还比较通俗易懂。”
“什么地方难呢?”
悦子坦率地将自己的感想告诉了对方。义宏仔细地听着,不断地点着头。
下半场开始了。这回是一个年轻的、有气魄的名叫科林戴维斯的指挥走上台,节目是贝多芬第一交响乐和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的第七交响乐。
悦子一开始就沉醉在美妙的音乐声中,对旁边的冢本义宏一点也不注意。
直至演奏结束,悦子才突然想到旁边的人。要是旁边坐着的是通口哲也,他的存在是不能叫你如此安静地听音乐的。这种自然的安乐感,是不是因为身旁有自己喜欢的异性而感到满足呢?这和人们平时的结婚生活所感受的是否一样?悦子在心里问自己。
悦子和义宏并肩走出了会场。凉风使人感到深夜的冷寞。水银灯的乳白色的光,照在西式楼房的墙上,给人一种神秘离奇的感觉。
“小姐!”冢本义宏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请原谅,实际上,那张入场券是我的小小的诡计。”
“诡计?”
“是的……我送的书,您要是看也不看就塞进书架或是什么地方……,那样您就不会发现那张入场券了,因为这是一本枯燥的书……”
悦子迷惘地看着对方,这个人究竟要说什么。
“那么,要是我没注意到,你想又怎么样呢?”
义宏没有回答。不知为什么,青白的路灯照到他身上,使人觉得那影子是孤独疲乏的。或许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是个曾经尝过失恋痛苦的人。悦子突然这么想。
沉默了一会儿,义宏冷不防地说:“我是今年春天刚从关西转任来的,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您还能和我见面吗?”
悦子低下头,视线落在他那脏鞋上。她出于女性的本能,想:看来是个单身汉吧。
“可以……”
声音低得像自语,悦子答应了。几片落叶被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声音,从两个人的脚边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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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交际的聚会,此名是法律家的子弟们自己取的。
②用舞蹈表现国际象棋的棋步,即如何将死对方的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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