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川医生昂然的说:“没错,我杀了人。但我并非疯狂,也非视人命如草芥,我只是为正义而行动。为了在大恶萌芽之际就予以根除,我不得不以毒攻毒!”
在东京地方法院的八王子分院开庭审判菊川。距惨剧结束之日,已经半年多。
在神津恭介邀约下,我也来到这栋灰色的建筑物。结果竟然从站在被告席的菊川医生口中听到这可怕的话!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而老法官的眼中也掠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老法官凝重的开口:“这么说,被告是承认起诉书中所记的一切罪行,而且还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了?”
“不错。律师主张并且申请替我做精神鉴定,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精神异常。我的行为暴露,被逮捕之后,如果我企图自杀,机会多得是。但自杀而规避责任,是弱者的行为,我期待能活着发表自己的信念。现在,机会终于来临了,我希望能稍对自己的行动加以说明。”
即将被判刑的罪人,尽管他是何等凶残,犯下多少罪行,也一定会感觉某种压力,那是自己的力量始终无怯抗拒法津之畏惧,亦即是对社会之屈服。
但是,这次事件的凶手却毫无惧色,这种态度和那些背后有强大的组织力量在支持的政治犯非常类似。他到底有什么力量可仗恃呢?已经孤立无援、活在冰冷的监狱里的他,藉着什么方法来获得这种自信和信念?
法官默默领首,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关于杀人的方法,调查纪录、报告上所记载的事项,各证人的证言,我完全承认。至于我的心情,至目前为止尚未向任何人说过……反正,思想这种东西只有存在个人的脑海内才有生命,一旦写在纸上,特别是成为拘泥于形式的法津用语时,将只剩其形骸。不过,我仍不得不抗议!我并非为了博得同情,要求减刑,只是想坦诚的吐露自己的良心。”
法庭中旁听的人,甚至连一声咳嗽也没有。
“法官先生,我所出生、成长的八坂村的穷困状况,不知你是否亲眼看过?那里是山间的僻远之地,土壤贫瘠,气候恶劣,村人们常为当日之粮发愁。我是村里唯一的医生,缠绵病榻的村人大多连前来看病的钱也没有。为什么呢?原因是红灵教!
“三十年前在这村里创立的红灵教,有一跃天下的风靡之势,还向关东一带伸展羽翼,拥有无数信徒。结果,即使在已完全失势的现在,红灵教总坛仍藏有数千万的财产。这是没有丝毫能力,只如行尸走肉般的瘦弱老人一生所敛积的不义之财,相对的,八坂村及附近村落却只剩下荒废、贫困、饥饿、无数的舜斋之私生子,和无数家庭的不幸与幻灭。
“万物是由地、水、火、风四元素所构成,加入灵气,亦即是生物!这是在科学进步之下,数百年前早已被摒弃的观念。但一般无知大众却非常容易接受这种观念。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他们却去尝试所谓的灵气治疗法。我是具有医师资格的人,并不否定病人的精神状态对疾病的治疗和痊愈会产生影响。但是,如果像红灵教所谓的,万病皆能藉灵气治疗法怯除,来免可笑。
“只要接受医生治疗,应该可以完全回复的人们,究竟有多少人因此被夺走生命呢?
“家母也是牺牲者之一。
“另一方面,被施术而传染恶性皮肤病者比比皆是,但是,他们却厚颜无耻的说是体内的毒素被灵气排出体外,如果病情恶化,则又说是信仰不虔诚所致,至于教祖家人,生病时却请名医诊治。对他们来说,群众只是用来牺牲的羊群,不费血汗夺取其辛苦结晶的愚民,这简直是法津无法制裁的最典型凶恶人物,戴上合法面具的凶残罪人。
“不仅如此,女人的贞操对这些饥狼而言乃是最甘美之饵。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特权者、神的使者之人,对女人的贞操根本视若粪土!
“藉灵气治疗法之名被关在房内的女性,有的被催眠、有的被麻醉药迷昏,在不知不觉中遭舜斋毒牙之噬。有人因此仰药自尽,有人因而发狂,而这些只是世人所知的极小部分,占全体微不足道的比例。
“舜斋可能厚颜无耻的保证来世的幸福,但来世是天国,今世却是地狱!”
听了这番话老法官也情不自禁黯然低头。这实在是令人错觉不知是谁在审判谁的瞬间。
“我在父母对红灵教的诅咒下成长,藉着正统医学的素养,能完全拂去少年时代的恶梦,而冷静的观察红灵教的残害徐毒。
“如果这邪教永远丧失生命,我可能会一笑置之吧!但它却如不死鸟般的,又想从冰冷的徐烬中转生,亦即,它想藉战后失去所有精神支柱和根基,陷入动摇、混乱深渊的人们之苦恼和焦虑为饵,企图再次复活。
“卜部六郎为麻药中毒所苦恼,当他被从红灵教总坛逐出时,透过千晶姬请求我的支援,我被带经地底通道,来到祈祷所内的神龛时,他已奄奄一息了。我忍不住想笑,这就是邪教的真面目吗?这就是自称拥有超凡能力,可以预言之人的真正形象?
“他怕被人知道自己屈服于正统医学后,好不容易奠定的基础势力又会全盘崩溃,所以,故意选择在洞窟上建造祈祷所,和外界秘密沟通。
“我答应暂时继续替他注射吗啡,因为我想亲眼看清红灵教的真相!结果,我了解许多事情,诸如利用鲶鱼使榊树枝晃动,癫痛发作昏倒时随便划下的字句,假托是神的预言……
“这样还无所谓,毕竟,那都只是儿戏。令我悚然的是,香取兄弟正基于自己的利益,想让红灵教再次复活!而且,哥哥幸二拥护舜斋,弟弟睦夫却和卜部六郎勾结,企图建立新势力。
“这两人对红灵教的相同点是毫不尊敬和相信,他们憧憬的只是红灵教过去的收获,只着眼于将来的利益。睦夫为了增加同党,就利诱我加入他的计划。
“我再也不能对此种阴谋视若无睹了。我相信,藉此两派分裂,对抗的机会,将邪教的真面目向世人揭穿,挥下一杀多生的利剑,乃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
“幸好,一个绝佳机会来临了。时子来找我帮她堕胎,当然,胎儿的父亲是舜斋!
“时子对于全家遭受红灵教的迫害刻骨难忘,而现在,她自己又成为牺牲者之一,当然,她心中燃烧着愤怒和诅咒之火,于是,成为我的最佳武器!
“女佣是家里的成员之一,在复杂的犯罪事件中,而且很容易被忽略,尤其是像时子这样愚钝、缺乏创造力的女人,不易受到怀疑。
“但她却能实行别人所拟订的计划!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毫无良心苛责的计划杀害舜斋和他的三个孙女,卜部六郎、千晶姬、香取兄弟。最初,并不包括时子在内。
“我让卜部六郎说出杀人的预言,再将预言确实付诸实行,其方法是利用地、水、火、风四项元素。让他预言并没什么困难,只是给他所需要预言的内容就行了,更何况第二次以后,他很幸运的被禁闭在我的医院,一切就更容易进行了。
“关于第一次杀人,我已不想多说,一切都和调查报告所写的完全相同。令我困扰的是第二次杀人之前,调查阵营方面加入了神津恭介这意料不到的人物!我并不认为他能妨碍我的计划。虽然,他也是一位天才,但其才能还不足以分析、综合已遂行的犯罪之迹。我虽明白他的能力比不上自己,但无庸置疑的,他一定比时子的能力更强!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考虑杀死时子封口。我相信,如果时子被杀,调查当局一定不会怀疑她是共犯,所以第一次的杀人就成为完全的不可能犯罪,何况,事实上时子早就死在舜斋手上了。”
法庭内起了一阵骚动,法官击槌表示肃静勿语。
被告继续说着:“问题在于诱出烈子。我设法让千晶姬相信睦夫是背叛者,他为了烈子和所能得到的遗产,企图再背叛卜部六郎。虽然看起来聪明,但千晶姬毕竟是女人!为了爱情,简直和瞎子没有两样。她愤怒的想对睦夫进行残忍的报复,这也是她为何说出睦夫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之原因,她相信睦夫是命案的凶手……”
这实在是语言难以形容的冷酷、恐怖之奸计,即使像神津恭介这样智慧超凡的人,也无法想像得到。
“我当然明白烈子和睦夫的关系,也估计到,一旦烈子被杀,睦夫会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因为睦夫、烈子对我是无条件的信任,我假称睦夫获释而诱出烈子,但我没料到的是,睦夫比我意料的更早获释!然而,这也只是加快我杀死他的机会而已。毒杀时子是早已预定的计划,只不过,地点改在房内!”他拭拭额上的汗珠,继续说,“接下来轮到千晶姬。这女人读过女子中学,之所以会当上巫女,有很不可思议的理由。
“她曾和我相恋。同时和卜部鸿一也有关系,算是典型的娼妓型女人!红灵教的毒血生下了这样的女人,但是她毫不以为耻,甚至以和更多男人有关系为傲。能制服这种女人的只有动物般的兽力,这也就是没有教养的卜部六郎会获得她芳心的原因。
“这女人活得愈久,对世间的毒害愈深,因此,我只好挥动邪之剑,使那魅惑男人之肉体回归尘土!”
他的话中满含热情,两眼如火焰般燃烧:“最遗憾的是未杀死舜斋、土岐子和香取幸二。不过,此一邪教已陷入完全毁灭状态,在八坂村里,没有人会再去相信它,所以,我的愿望总算达成了。上天一定站在正义的一方!
所谓正义难道是这种血肉模糊、凄惨万分的表现?
“我认为惩制大恶的小恶当然该被原谅!在过去,这样做根本不是犯罪,在将来,应该也不会被视为犯罪。不,只要人类受邪教之毒所苦恼,这就是永远的问题,红灵教仅是其中一例罢了。
“我亲自想除掉此弊害。现在,法律打算审判我,没关系,耶稣基督也曾被法律送上十字架!可是,现在历史对他的评断又是如何?
“我在此预言,就如同耶稣基督能被人类理解一般,几十年后,我的行为也会获得认同!甚至被尊奉为第二救世主!”
法庭里已响起阵阵怒骂吼叫。
“肃静!”法官凛然的叫着,“今天的公开审判到此结束,二十一日下午一日对被告宜判。”
“起立!”菊川的公开审判就这样结束了。
我在心情的强烈震撼下,久久说不出话来。被戴上手铐带走,却仍昂然不俱的菊川,令我情不自禁打个寒颤。
神津恭介的脸色也是一片铁青。
我们在人潮推拥下走出法庭。
“神津先生。”
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卜部鸿一。
和事件当时相比,他的气色好多了,而且显然也胖了不少。
我怔了一下。就算是一种策略,他也曾被恭介视为命案凶手,很难说对我们不抱有敌意!但是,他的态度很自然,唇际浮现见到老朋友般的怀念微笑。
“卜部,你也来了?”
“是的。这可真是一流的演说呢!”
我们并肩走着。
“宅邸里的人怎样呢?”
“舅公仍是整天不停的念咒祷告,吾作陪在他身边。虽然发生那样的惨剧,他似乎认为只是在梦幻世界里发生一般,见到我们时,也没有丝毫动摇之色,看情形,很快就会如枯末一般的长眠吧!我和土岐子结婚了,很抱歉没邀请你们参加婚礼。目前我们住在浅川。”
神津恭介似乎怔了怔:“那实在太恭喜你们了,我由衷的希望你们能永远幸福。
“谢谢!”
在这刹那,我眼前却明显的浮现那被诅咒和死亡阴影所笼罩,如废墟似的宅邸影像。或许,那宅邸会在没有人造访,永远封闭的情况下,慢慢被人们所遗忘。其中,一位如能剧的面具,也如木雕傀儡般、丧失感情的老人,正寂寞的燃烧生命的余烬……
走廊的房间角落,现在一定还飘舞着死亡的阴影和诅咒之声,血腥气息永远无法从宅邸中洗净,宅邸内的每一处,都留下可怕的过去之回忆!
当我正想着这些时,恭介突然问:“卜部,还有一件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事呢?”
“你在十年前的预言。当时,你说我们两人的命运在十年后会因某犯罪事件的契机,互相迸出火花。这件事,你怎能如此确实的预言呢?”
鸿一摇头:“神津,你误会了,我指的并非这次的事件。从一高时代开始,对你的才能,我就有很强烈的竞争意识,希望和你在同一人生途径上相互竞争。你的分析力、正义感、实行力等,从骨相学上就可充分了解,而依你和松下的关系,大致可以想像你终会走上罪案调查这条路。所以,我专攻法津,希望成为津师,希望能在法庭上和你进行一场对抗。”
原来如此!说穿了,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是吗?那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恭介摸着额头,沉思着,“还有一件事……当时你为何要自饭店逃走?”突然,恭介问。
卜部鸿一停下脚步,脸上浮现胜利的微笑。我从未见过人类脸上会有如此冰冷、如此可怕的笑容!
“神津,在这一点之上,我赢你了。因为,在第一次杀人发生以后,我就已识破这件命案有两个凶手。”说完,他极尽轻蔑的瞥了怔立当场的神津恭介和我一眼,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松下,你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吗?”神津恭介痛苦呻吟似的问。
“到底怎么回事?”
“他知道杀害澄子的凶手是谁,却未说出凶手的姓名!”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良久,我们沉默着。
最后,恭介才脱口说出:“或许正义终究比不上邪恶之力吧!在这世上,这种无法审判的罪人还多得很!”
瞬间,在我眼中看来,这英俊貌美的天才神津恭介,似乎骤然苍老了十五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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