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四点。尚书省。
宫内的鸡人报过点数后,孙固还特意扭头看了一眼座钟,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屋外风雪凌厉,他不由裹了裹披风,将身子更加凑近炉边一点。晚上宿卫禁中,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并不方便处理公务,因皇帝病重,百官都要斋戒为皇帝祈福,因此更是连酒都不能喝。孙固取了本书,靠在炉边读着。几个堂官却围在外间的火炉边,低声说着仙狐鬼怪的故事,孙固随便翻了几页书,也不由侧下耳朵,听着外面一个会讲故事的堂官,讲狐仙的故事。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大门被“嘭”一声推开,寒风顿时夹带着雪渣吹了进来。孙固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听外面的堂官问道:“老蓝,你怎么来了?不是在福宁殿当差吗?”
孙固听到福宁殿三字,心里已是一紧,连忙起身走到外间。已经听见那个蓝内侍一迭声地问道:“孙参政呢?孙参政呢?”待一眼瞅见孙固,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哭道:“参政,官家大行,奉圣人旨意,召参政立往福宁殿!”
几个堂官顿时都呆住了,慌里慌张地跪了下来,放声干嚎。孙固早见着蓝内侍红肿的眼睛,还有翻戴的帽子,心理早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但这时候听到他亲口说出“官家大行”四个字,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孙固是皇帝的潜邸之臣,屈指算来追随赵顼已有二十多年,他是亲眼看着赵顼如何由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大宋有数的名君的!恕不料……他比皇帝尚要大几十岁,在此之前是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是看着皇帝先逝的……
“官家……官家……”他用手扶着身边的一张几子,撑住身体,不住地念叨着。
“参政!还请速往福宁殿!”蓝内侍一面抹着泪,一面急声催促道。
孙固摇了摇头,忍住悲痛,沉声道:“臣便在此为先帝守孝,政事堂是紧要所在,待明晨诸相进宫,我便一同前往。”
“参政,圣人已经下旨,相公们今晚就会进宫……”
“为何?!”孙固陡然等大了眼睛,厉声喝道“糊涂,石子明是做什么的!他怎的如此糊涂!”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有大队人马的跑动声。
“出了何事?!”孙固忽然间便振作起来,冲出门外,厉声吼道,“谁这么大胆?!”
便见一对人马,素衣素袍,手持刀剑,冲入院中,一字排开。为首一人见到孙固,抱拳道:“有贼人作乱,下官奉太后旨意,前来保护参政!”
孙固脑中嗡的一声,拔出佩剑,怒目而视,道:“一派胡言!尔是何人?欲族灭吗?!”
“下官皇城司指挥使石从荣。参政休要疑心。下官确是奉太后旨意!”石从荣一边说着,目光却在留意四周,见着尚书省兵吏内侍,或被支付,或被分割包围。孙固身后只有三四个堂官持剑相对,知道胜券在握,神色便更加从容自若了。
“哼,尔诏令何在?”孙固铁青着脸,望着石从荣身后的兵吏,高声喊道:“石从荣父子受国家深恩,妄图谋反。君等皆良人,身家皆在汴京,为何也要从逆……。”
“参政若要抗旨,便恕下官无礼了!”石从荣厉声喝道“上!”
“谁敢!”孙固一张老脸涨的通红,“老夫纵然血溅五步,亦决不为逆贼所擒,尔等敢在尚书省谋杀宰执,独不念父亲妻儿吗?!”
“参政可想错了,下官是奉太后旨意保护参政,那里竟敢伤害参政?”他口中谈笑着,手下亲信的兵吏却行不含糊,各持刀刃逼近过来。
但他的笑意却没能维持太久,一股盘旋而起的浓烟让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孙固身后的屋内,竟有火光冲起。
“快,快灭火!”石从荣几乎是咬着牙大叫,他做梦也料想不到,尚书省中,竟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刻想出这样的办法,他也无法多想,此时如果任火势蔓延,势必会惊动整个禁中。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气急败坏,一个堂官居然好整以暇地从屋里慢慢踱出来,看着孙固笑道:“参政,大丈夫能屈能伸,参政乃是朝廷柱石,岂可无谓死在乱兵之中?咱们未如束手就擒吧。”
孙固认出整个堂官的声音,正式先前绘声讲狐仙故事的那人。再回头看到火舌居然已经从里屋伸了出来,将一本本小山样的奏疏迅速吞噬,滚滚浓烟顺着窗户,梁柱往外直冒,又见石从荣疯了似的指挥叛兵们捧着雪冲进屋中灭火,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本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却不料一个小小的堂官,竟有这样急智!更难得的是有如此决断,竟真的在尚书省内纵起火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范翔。”那堂官慢条斯理地抱拳回道,还笑嘻嘻地看了石从荣一眼。
此时,石从荣刚刚升起的一点志得意满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样迅速消失,这意外的变故也让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他既无心跟孙固再多说什么,甚至也无心去惩罚那个纵火坏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将孙固等人尽数拿下,绑了关在一间屋内,分派心腹把守、灭火,自己却不等火势熄灭,便又领兵奔向枢密院。
尚书省失火,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虽然火势不大,夜中又下大雪,但滚滚的浓烟还是惊动了许多晚上当值的内侍、宫女跑来查看,但此时石从荣顾不得这许多,这些内侍、宫女虽然不少,但群龙无首,又手无寸铁,见着大队人马从尚书省冲出,未知究竟,都吓得纷纷四散躲避,石从荣亦理会不了这么多,只顾率兵扑向枢密院。
两府相隔很近,虽是风雪之夜,从尚书省道枢府,亦不用多久。石从荣率部刚道枢府门口,便见着轮值的副都承旨领着几十个兵吏跑了出来。
“侥幸!”石从荣暗叫一声,却还不敢松口气,他不再多说什么,指挥部众将这些人擒了,送往尚书省一同看管。当即率部取道右银台门,直奔保慈宫、福宁殿。
不料,他才到龙图阁与枢府之间的右长庆门,便已听到一阵打斗之声。却见三四十个班直侍卫,在右长庆门边,围攻七八个袍泽。右长庆门外,横七竖八地倒了十几具尸首。
那七八个被围攻的侍卫身上全是血迹,一边打一边还高声咒骂着:“狗贼!犯上作乱的狗贼!”一人见着他领兵过来,高声喊道:“陈老三反了……”
他才喊到这里,石从荣早已取出弓箭来,嗖地一箭射去。但此时风雪太大,箭一离弦,石从荣便知已失了准头,收起弓箭,便指挥一队人马围了上去助战。
那些围攻的侍卫见来了援兵,顿时更加得意,一人笑骂道:“韩五,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陈老三,你这狗日的反贼!我老韩家世代忠良,可没出过你这样的辱没祖宗的叛贼!众家哥哥,忠烈祠见了!”说罢挥舞着一双短锏,红着眼睛扑向劝降的侍卫。
那陈老三见他来势汹汹,忙卖了个破绽,避开一步,旁边两个侍卫见着便宜,挥刀砍去,正好砍在韩五背上。韩五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被陈老三一刀砍下首级。
余下几名被围攻的侍卫眼见韩五亦被杀死,又见着石从荣身边,叛兵一波波涌过右长庆门,皆知再无生理。这时也不再防守,高声咒骂着疯了似的朝叛兵砍杀,顷刻之内,便悉数殉难。
那陈老三这时才收起兵器,大步走到石从荣身边,抱拳低声说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应。”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头右嘉肃门轮值的,亦是自己人。”
听到这句话,一直悬着一颗心的石从荣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归!”
果然,到了右嘉肃门,竟比右长庆门还要顺利,那边只有三四个侍卫不肯归附,早已被格杀。石从荣会合了这两拨班直侍卫,浩浩荡荡直扑右银台门。他仿佛已能看到,泼天似的荣华富贵,正在福宁殿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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