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彰见他如此爽快,不由得大喜过望,便连一直在愤世嫉俗的李绾,这时也面露喜色。便见吕彰连忙抱拳谢道:“如此多谢贤弟。若我二人他日果真能有尺寸之用,必不敢忘贤弟今日之德。”“这么说却是吕兄见外了。”周应芳笑道,“弟非为他,不过是敬服二兄的学识,若二兄得一展所学,实是国家之幸,小弟也与有荣焉。若从私来说,二兄若能恢复交钞之信用,非止是小弟,连大宋所有开钱庄的,都要为二兄立生祠呢。”
他这话说得吕彰与李绾甚是受用,二人虽连声谦让,但得意之色,却不免形于言表。
吕彰因笑道:“以我看来,贤弟能倡建钱庄总社,这份见识才干,当世罕有。贤弟为何不肯为朝廷效力呢?”
周应芳假意叹了口气,道:“吕兄有所不知,弟却是考不上贡生,命中注定没有当官的命。”
吕彰听他说得惆怅,正待安慰几句,不料抬眼看时,才知周应芳是在开玩笑,便听他又笑道:“不过,若大宋钱庄总社果真能成功,便给我个寺卿我也不换的。”
“这倒也是。”吕彰倒确是个识货的,笑道:“桑充国号称白衣御史,若钱庄总社成功,贤弟却可称上‘白衣计相’了。不过……”
“不过什么?”周应芳猛地听到这个转折,心里不由一紧,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般问道。
“我们听到一些不好的流言。”李绾接过话来,道:“张天觉正筹划着改革交钞局。有人说他是得了石相的授意,我看这事也假不了,张天觉是石相公的亲信……”他二人既得周应芳许诺,二人向来自命清高,甚少受人恩惠,这时不免就想着要投桃报李,因此竟争先恐后地主动向他透露消息起来。
“改革交钞局?”周应芳不觉愕然。
吕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具体情形也没有人知道,有人说,石相要向钱庄征税;也有人说是征什么准备金……”
“征税?准备金?”周应芳脸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起来。
“应当是叫存款准备金。”李绾不太确定的补充道,“我与吕兄已讨论过许多次,始终不明白这个算是什么?若是旁人,我们多半会以为是巧立名目征杂税,但既是石相提出来的,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只不过我和吕兄都有个不好的感觉,只怕这次交钞局改革,和贤弟的大宋钱庄总社,脱不了干系。”
“这……这如何可能?”周应芳干笑道,有点不敢置信。虽说大宋钱庄总社因为要选知事局知事,业已无法保密,一两日间便迅速成为汴京街头巷尾的大事,但石越又不是神仙,钱庄总社甚至还没有正式成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有针对钱庄总社的举措?”这个亦不过是我和李兄私下里揣度罢了。”吕彰笑道,“许是我们太杯弓蛇影了。”
李绾却冷冷说道:“若是唐家去卖乖讨好呢?反正我听着这名字,便觉得里面有玄机。”
“唐家?这……”周应芳对此却有点将信将疑,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什么“存款准备金”究竟是什么,但心里却也直觉地感觉这个东西和他的大宋钱庄总社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愈想心里越是不安,正待旁侧斜击再打听点消息,却见管家急急忙忙走进来,递过一张名帖,禀道:“员外,曹家小员外来了。”
周应芳看了一眼厅中的珍珠座钟,这才想起他还约了曹友闻谈事情,忙吩咐道:“你先请曹员外到花厅里坐。”
“是。”管家答应了,正待退下。吕彰在旁却是留上了心,心中一动,忙叫了声“慢”,那管家方迟疑,便听吕彰对周应芳笑道:“这个曹家小员外,可是在界身巷一掷千金的曹允叔么?”
“正是。”周应芳笑道,“原来吕兄也知道他。”
“他如今是汴京有名的人物,我怎能不知道呢。”吕彰又笑着试探着问道:“这曹允叔和贤弟也是旧识么?”
“这倒不是。”周应芳摇头笑道,“他来找我,其实是为了他界身巷的事——吕兄、李兄,如今还真是人心不古,界身巷里的买卖,原本都是实货交割的,但这年头却有些人,总想着一夜暴富,有些人以为交钞一定会被废除,便在界身巷用交钞不顾一切地买东西……”
他说得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吕彰和李绾都是一头雾水,周应芳瞅见二人表情,这发觉自己失言了,忙又笑着详细解释道:“——界身巷的牙人过去交易,通常是有货的一方验货,出钱的买家通常只会看看财产证明,交了保证金,签了契约,只是防万一要有人想毁约,便可以拿这些来赔给卖家。而且界身巷以前为了方便大宗交易,也有惯例,双方在界身巷成交后,可以迟些天兑现货物交割,为的也是方便大宗的买主有时候要有个时间去筹钱。这中间便是界身巷的牙人做双方担保,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一个月,都是双方的牙人们商量好了,几十年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行商之人,讲究的便是一个‘信’字,哪有人会自毁声誉呢?背信弃义的商家,别说以后进不了界身巷,便是同行也会看不起他,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可如今却是世风日下,有些人便千万百计地钻了这个漏洞来牟利。这次便颇有些人,拿着身家性命,去赌交钞撑不了一个月就要被废除,这些人在界身巷疯了似的用交钞买货物,导致交钞价格在界身巷一路狂跌,几天之内形成废纸。有些人则在涨涨落落间买进卖出,赚取差价,其实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界身巷有些牙人为了那阿堵物,也故意睁一只闭一只眼。本来前段日子这些人也的确获利不少,不过这次却有几个人栽在了这曹家小员外手里……”
周应芳说到这里,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黄金买卖交割,界身巷的惯例最迟是五天。那些人没想到这五天之内,交钞虽起起落落,但总体来说却是不跌反涨,而且这次曹允叔进场交易,正是交钞被视为废纸的时候,他手腕虽然不够精到,但时机太好,涉及的交钞也有上千万贯。当天和曹允叔打擂台的,其实也就是四五个人,据弟所知,其中至少有三人因为钱庄发觉他们债务已高于资产,不肯再借钱给他们,他们筹不到足够的交钞交割,已经亏得倾家荡产了。曹允叔来见弟,便是为了这事,界身巷的抵押金,一向都是存在敝号的,这三人中有两个还贷了敝号的几万贯交钞,虽说如今交钞还是不值钱,但依大宋的钱庄法例,钱庄与他们的债务在先,是有权先追讨债务的,他们须先还了敝号的钱,才能再还曹允叔的钱,可这三人欠着好几家钱庄的钱,若果真按着钱庄法例,他只怕一文钱也拿不着了……他这番来见弟,也是为了撕掳这事。”
“我还以为曹允叔这次赚了上千万贯呢。”吕彰笑道,“这么说来,原来没这么多。”
“不知道他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周应芳淡淡说道:“曹允叔进场的时候,许多界身巷内大名鼎鼎的人物,要么早已收手,要么还在观望。他没碰到真正的对手呢,据小弟所知,还是有不少人对交钞的前景很悲观……不过,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我们这些开钱庄的,都是在劫难逃,所以我们也没得选择。”
“贤弟不必杞人忧天。”李绾撇了撇嘴巴,极傲然的说道。
吕彰也自信满满地笑道:“只要石相能用我等之策,必能挽狂澜于即倒。”说罢,又道:“贤弟亦不便叫那曹友闻久等,我恰也极想见见他,不知方不方便……”
“这又有甚不方便的。”周应芳不由笑道:“听说这曹允叔与石相公府上的陈子柔先生是莫逆之交,这说不定便是天赐良机。”
吕彰那点心思,被周应芳点破,脸不由得又红了。他偷眼看周应芳,却见他似是无心之语,竟是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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