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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燕云 第四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二)

  宋朝最贵宰相,真宗以后,即使贵为亲王,班次亦在宰相之下。吕惠卿亲临,石越自然要降阶相迎。二人揖逊谦让着进了客厅,叙了宾主之位。待设了茶,石越便即谢罪道:“相公贵恙,若有赐教,遣一介之吏,叫我过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劳驾屈尊,实是罪过。”

  吕惠卿笑道:“我不过顺路而已。路过学士巷,因有几桩事萦绕于心,我素知子明智略过人,老成谋国,故此打扰,还要请子明不吝赐教。”

  “岂敢。”

  “子明何必过谦?”吕惠卿笑道:“朝野谁不知子明乃国之柱石?”他一顶一顶的高帽盖过来,石越口里谦谢,心里却已在佩服着潘照临的先见之明。一来二去又互相吹抬谦逊几句,却见吕惠卿忽然敛容,忧形于色,叹了口气,道:“居上位者,自古以来,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员欺上瞒下。不瞒子明,这些日子我几乎夜不能寐,朝廷财政依旧捉襟见肘,而益州路……哎!”吕惠卿长叹了口气,道:“我此时亦颇疑为地方官吏所误!”

  石越没料到吕惠卿开口提及正事,态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隐隐竟将责任推到益州路的官员身上,饶是他早知吕惠卿来意,亦不觉愕然。却听吕惠卿又道:“益州路形势不明,但我依然以为熙宁归化之政并无不妥。只是朝廷过于轻敌,地方官讳过欺瞒。如今介甫既已为观风使,当日在文公府上所议之事,便是办了一半。当务之急,却是要速择良将为经略使,征调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乱。大军在外,空耗粮饷,非国家之利。平定叛乱,宜早不宜晚。然经略使之人选,一个个皆不合圣意。枢府总天下军事,一个经略使都久悬不决,实是让人……”吕惠卿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又道:“不仅是经略使,渭南兵变一案,亦总是拖着不断——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实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听他抱怨着枢府的效率,他亦不好说其实枢府也已经进呈了人选,只是皇帝犹豫不决——这是指责皇帝了,因笑道:“选将调兵,毕竟是枢府的事。且将帅关系甚大,谨慎一点,亦是应当的。”

  “只怕有人为私意而害国事。”吕惠卿冷冷地讥讽了一句,话锋一转,又道:“国朝之制,虽然两府对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国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颇救其弊。一般的军队调动,政事堂固然不当多管,但若是关系重大的战争,无论选将用兵,政事堂都理当要管的。今西南每日驻军空耗国帑,久而无功;枢府调兵选将,又屡战屡败。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乱,不仅关系到益州一路之安宁,亦关系到熙宁归化之成败,乃至关系到大宋二十年之气运。我等为大臣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可因为那是枢府的事,便置之不问?子明亦常说,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若是枢府迟迟定不了让皇上满意的人选,我辈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朝廷诸公之中,以子明最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来,想听听子明的意见。”

  石越听他摆明了是要侵削枢府职权,妄图通过军事上的胜利来挽救自己的权位,却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因笑道:“相公见询,敢不尽言。然熙宁归化,在下实以为略嫌操之过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镇压,虽孙、吴再生,亦无能为。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战火,还是要剿抚并用。”

  石越的这番话虽说得委婉,却分明是要吕惠卿承认熙宁归化失败,他在益州折腾了三四年,搞得鸡犬不宁,无尺寸之功,便黯然收场,吕惠卿却是骑虎难下,断然不可能答应。但他此来,却不是与石越争辩政见的,因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既便是剿抚并用,总要先能剿方可抚。不能战者不可言和。子明以为,应当如何剿?派谁去剿呢?”

  石越听他话中虽有妥协之意,但依然避重就轻,便已知他心意,不过“求同存异”而已,便道:“依我之见,经略使若是不能速定,益州路提督使却应当早点定了。”

  吕惠卿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不觉微微一笑。他曾听到过风声,皇帝有意用高遵惠为益州提督使,传闻还是石越的推荐。这时石越看似不经意地提起此事,自然是有用意的——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变的案子就一定要先结案。那怎么样处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个定论。吕惠卿苦于在军中没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军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西军,而石越在西军中威信极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荐人选时,若能得他之助,不仅在人选能否被皇帝接受上更有把握,将领的能力更可信任,而且更容易堵住反对者的嘴,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争议。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亦知道用兵选将适当与否,关系到益州成败,为了自己的权位,他一定要与石越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双方都是极精明的人,既然是他有求于石越,那么石越自然便会要求回报。

  而他吕惠卿当然也不可能是空手而来。

  “子明所言,正合我意。这益州提督使,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哦?不知相公……”

  “便是陕西路提督使高遵惠。”吕惠卿装得全然不知道石越举荐高遵惠的事,笑道:“高遵惠虽是戚里,但为人谨慎,知兵,必要时亦能有担当。去益州,必不辱命。”

  石越点点头,却故意叹道:“可惜他这次怕亦脱不了干系。”

  吕惠卿立时摇头,慨声道:“高遵惠、唐康,不管做了什么,总当得上‘忠臣义士’四个字,法理不外乎人情,不管最后定什么罪,我以为章程有两个:一是此事不应当再拖,要早一点给天下军民一个交待;一是若无罪则罢,若是有罪,政事堂理当保全他们,向皇上请求特赦。某忝为宰相,绝不会做让忠臣义士寒心之事。”

  石越道:“若是如此,高遵惠倒的确是益州提督使的上佳之选。有他坐镇,禁军可无后顾之忧。”却绝口不提唐康。

  吕惠卿点点头,又沉吟道:“今国家多事,枢府文公老矣,孙固辈少年骤贵,少历州郡,又不懂军事,兼轻视武臣,枢密会议形成虚设。枢府还须要有重臣去执掌大局。否则,误国事,必枢府!放眼朝野之士,某以为子明当仁不让。若有子明在枢府,西南夷之患,反掌可定,皇上亦可高枕无忧……”

  吕惠卿这番话,却多有不实之处,孙固做转运使时,就和西南夷打过交道,还镇压过小规模的西南夷叛乱,剿抚并用,手段狠辣,“不懂军事”四字评语,断断安不到他头上。石越正端起茶来啜饮,听到他这话,一个失神,几乎呛了出来。他连忙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笑道:“相公说笑了,文公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又兼通文武,若非有文公在枢府,便是伐夏之时,亦不能这么般顺利。孙和父是随龙旧臣,为人刚正不阿,见识过人,颇有才具;如今皇上又拜韩持国为副使。枢府实是人材济济。在下绝不妄自尊大,以为可以胜过文、韩、孙诸公。”

  吕惠卿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试探石越,欲以支持其登上枢密使之位相诱,换取石越更进一步的支持,虽然事先并没有抱太大的指望,但此刻被婉拒,却是已分明知道石越之立场甚是坚定。他不敢奢望石越在即将来临的权力斗争中偏向自己,但总是希望他能保持中立,而石越今晚之态度,却令他甚是失望。

  但他还不肯死心,又笑道:“子明却太自谦了。”

  “在下并非自谦,而实是以为益州局势不可全归罪于枢府。便让我在枢府,亦不过束手而已。”石越虽然含笑而言,语气却甚是坚决,“平心而论,对西南夷,我所知未必及得上孙和父。”

  吕惠卿以宰相之尊,亲自拜会石越问策,又百般利诱,拉拢石越。石越语气虽然委婉,但一字一句,竟都是回绝之意。吕惠卿虽然明知自己筹码有限,但心中亦不禁有点恼羞成怒,然他城府甚深,却不肯发作,只强抑着恼怒,反言辞恳切地说道:“子明之见,某不敢苟同。只是吾辈虽意见分歧,用心却都是为了国事。我素知子明与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国家为先的。平定西南夷之乱,是迫在眉睫之事,还望子明以国家为念,以益州军民为念!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却为了意气之争,或为明哲保身,而坐视国帑空耗,局势败坏,此辈夜半扪心自问,宁不有愧?似这般人,能称‘君子’否?某虽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辅佐圣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恐有伤圣天子之明,失天下之望。子明素称贤者,还望不要再推辞。不管益州路现在究竟如何,速择良将,打上几个胜仗,对国家皆有百利而无一害。吾辈既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当此主忧臣辱之时,应当先放下争议,不计个人荣辱,以国事为先。”

  他言语切切,话中一片为国之心,令人闻之动容。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在位,熙宁归化便无法纠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国家亦无法休养生息。于公于私,他都一定要将吕惠卿赶出政事堂。但是吕惠卿既然开出了帮助赦免唐康的价码,他亦不能不考虑做出一定的妥协。益州的局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也无法准确知道,毕竟从益州到汴京,有十几天的时间差,各种信息真假搀杂,又不完全,如果再这么拖下去,风险也是极大的——万一突然矛盾爆发,到时候就真的悔之无及。尽快取得对西南夷的军事胜利,从短期来看,的确可以稳定益州局势;另外,石越也有私心,他想借机来左右益州经略使的任命。而且唐康的案子,若吕惠卿真要从中作梗,他毕竟还是宰相,结果如何,也难以预料。唐康倒最多只是吃几年苦,但田烈武、李浑,就有性命之忧。李浑倒也罢了,石越与他素不相识,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却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但是,这种妥协,也可能给吕惠卿以喘息之机,甚至让宋朝在改土归流上越陷越深……权衡种种利弊得失,石越一时间竟然也无法决断。

  沉吟半晌,石越方说道:“相公忧国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经略使,在下亦以为应当早定。兵机贵速,久拖不决,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屡战屡败,当此之时,皇上、枢府于选将调兵,加倍谨慎,亦是为了万全。”说罢,他顿了顿,忽然问道:“相公可知道枢府都推荐过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将。”吕惠卿苦笑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门,不用重臣宿将,怕节制不住。刚刚才有渭南兵变之事……只不知为何,竟无一人合圣意者。”

  “相公,益州的确既有河朔兵,又有西军,又有东南禁军、厢军、土兵,但对善用兵者,没什么节制不了的。韩信能驱市人作战,章邯以刑徒大败项梁,此二人,谁曾管他的兵来自何处?枢府因官军一败再败,又碰上渭南兵变,满心想的都是谨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胜仗,便只能依赖西军,舍此别无他途。什么河朔军、东南禁军、厢军、土兵,窃以为都不必管他。从西军抽调精锐,从西军择选良将,便是这两条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吕惠卿不由得击掌笑道。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绵延之所,其与洞蛮、溪蛮还不同,有许多种落,素来不事耕种,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骑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骑兵,但河朔骑兵却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骑兵。这是狄武襄公赖以破侬智高者。”

  “山地骑兵?”吕惠卿亦是饱学之士,智力过人,沉吟一会,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子明高见。”

  “国朝马军,自李继迁叛乱之后,便日渐衰落,如今虽然重建,但汉人操练马军,在平原大地驰骋作战,以今日之禁军,便是契丹精锐,亦与其一较高下。我军马术虽然略逊,然纪律严明,马军之骨干,都是西军久战健儿,或蕃骑中骁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许多西夏降将,国朝骑军之盛,莫过于今日。然要在西南与叛夷作战,却如同一个从未坐过船的勇士在惊涛骇浪之中,于一叶小舟上,与一善习水性之人搏斗。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鲜有不败者。兼北人不习水土,未战已先损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谈,说得吕惠卿频频点头。当年以盛唐之强盛,几十万唐军还葬身于西南,若这还可以说是将领无能的话——另一个时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骑兵之骁勇,还有许多蕃部望风而降,争为前锋向导,十万大军远征大理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然成功,但最后活下来的蒙军却不过二万余人,更有数十万匹战马死于此役——西南之地利的厉害,石越又岂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西南夷虽然比不得南诏、大理,但宋军投入的力量,却也绝对不如唐军、蒙军。更何况,宋军绝对经受不起唐军、蒙军那样的损失,巨大的损失曾经迫使忽必烈一改蒙军习惯,没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来维持在大理的占领——但此时的宋朝,却不会有蒙古人那样的好形势,真要是那种惨胜,后果没有人敢想象。不过这些计较,石越却是没办法与吕惠卿分说的。

  “以在下之愚见,今天下之兵,擅长在山地作战,而又不惧瘴疬者,惟有横山羌兵。要与西南夷作战,朝廷应当于沿边诸军中,抽调熟蕃与汉军中有山地作战经历之精兵,并招募横山羌兵,组建新军。若有这样一支军队,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处抽调军队,招募羌兵,亦可不影响到西北塞防。而将帅之选,便要自这军队的构成来考量——要有山地作战之经验,要有带蕃兵之经验!后者尤为紧要,蕃兵多是桀骜难制者,若非在西北诸蕃中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绝不能统率此军。这样的将领,西军中也没有几个。”

  吕惠卿此时早已心悦诚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选。”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汉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军名将,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最要紧的,是他在讲武学堂做过教官,便是河朔、东南禁军,许多将校都曾是他的学生。做个益州经略,绰绰有余。不过他一直是李宪的副将,未曾独挡一面,年岁毕竟也还是小了些。另外一个慕容谦,最擅长的便带这种东拼西凑的杂牌军,他熟知蕃情,横山一带的蕃人中,其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骜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调教得规规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万全。”

  “可是曾奔袭地斤泽之慕容谦?”

  “正是。”

  吕惠卿抚掌大笑,抱拳谢道:“子明胸中真有数万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荐此二将。”

  “相公的胸襟,才让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报。”石越望着吕惠卿,微微笑道。为了让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变得顺理成章,他闭口不提环州义勇与渭州蕃骑这两支现成的山地骑兵,反而出了个抽调、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吕惠卿不知其中虚实。果然,吕惠卿虽然明知道慕容谦与石越的关系,依然信之不疑。不过,这其实也不足为怪,休说吕惠卿,便是文彦博、孙固,亦未必会想到这里,尤其是默默无名的渭州蕃骑。

  *

  送走吕惠卿后,石越看了一眼座钟,却已是定昏时分。他正欲去找潘照临,侍剑知他心意,已在旁禀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这么晚了,潘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侍剑笑道:“潘先生没说,我猜或者又是听说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去大快朵颐了。”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忽然道:“你去换了衣服。”

  “换衣服?”侍剑莫名其妙地望着石越。

  石越笑道:“我们也出去走走,上回听章子厚说,熙宁蕃坊有不少新鲜物什,有一家叫什么宝云斋,听说是极西的夷人开的,我早想去看看。”

  “宝云斋倒确有些名声,只是蕃坊这个时节,学士不宜去的。”侍剑连忙说道。

  “为什么不宜去?”

  “学士还不知道么?”侍剑笑道,“熙宁归化以来,蕃学便不太安稳。参加叛乱的蕃部子弟就不用说了,都被朝廷软禁起来了。可其余的蕃人,许多都和叛乱的蕃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听说还有不少私通消息的。开封府的、职方司的、皇城司的,到处都是,朝廷还特意移了一营禁军驻扎到附近。京师别处都是通宵达旦的,从来没有宵禁一说,但几个蕃坊却是不许的,我看再有一个时辰,开封府就要在几个蕃坊宵禁了。学士这时候去,那边的店铺多半也歇业了。而且那里颇有对朝廷不满的蕃人,喝了酒便闹事,学士去那种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去看看也没关系。有几个人会认得我,又会出什么差错?”石越笑道,“快去换衣服吧。”

  侍剑见石越神色甚是坚决,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换了衣服出来,侍剑与几个护卫已经备了马车,在外面等候。石越却连马车也不肯坐,主仆六人只骑了马,往熙宁蕃坊行去。其时虽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为天气炎热,白日出门的人少,夜晚清风徐来,凉爽怡人,这汴京街头,较之白日,反更有一番热闹景象。在热闹的坊区,家家户户依然是灯火通明,路上行人你来我往,商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沿街的酒楼店铺更见热闹,客往客来,隐隐更可见红袖招展。

  这几年石越虽然是半闲散状态,但心情欠佳,是甚少有这般闲情逸志出来逛夜市的。他领略过马行街、州桥、潘楼街等处夜市的盛况,却不曾想熙宁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逊于马行街。这还是有宵禁的情况下,他想见平时之盛况,不由为之咋舌。

  侍剑一面走,一面和石越说着闲话,哪家店铺卖的是正宗的亳州轻纱,哪家店专营定州的缂丝,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灵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驼毛毡、契丹的西瓜,还有交趾的蓬莱香、翠羽;占城的象牙、连香、黄蜡、丝绞布、红鹦鹉;真腊等国的番油、姜皮、金颜香、豆蔻;三佛齐的丁香、檀香、珊瑚树、苏合油、猫儿晴、琥珀;蒲甘、细兰等国的宝石,注辇国的琉璃、槟榔、玻璃……四海万国之物,这里都是应有尽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么便弄到了广州市舶务的许可,从真腊国还是什么国,运来了一大批蕃剑,真是好剑,比起倭刀与大理宝刀来都毫不逊色。一把蕃剑,竟卖到五百贯。”侍剑笑着说些逸事,“不过样子上看,没有宝云斋的达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达马斯谷刀罕见。”

  “朝廷颁布勋刀勋剑之制时,勋刀便曾想仿达马斯谷刀的形制,不过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无策。”石越笑道,“这真腊国有什么剑能比得达马斯谷刀?”他话刚说完,却忽然想起——真腊国吴哥王朝的领土南至马来半岛北部,其时国势日盛,是当时中南半岛赫赫有名的大国,其国力无论是亲附大宋的交趾,还是统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余占城、丹流眉更加不用提起——占城毗邻真腊、交趾,一个隐然是中南半岛第一强国,一个背后却宋朝这个庞然大物撑腰,两国偶有争端,李乾德便打着宋朝旗号出兵,薛奕为了立威,也出动海船水军相助,占城国本来也未必怕交趾,但这时强邻环视,又畏惧宋朝海船水军,只得忍气吞声。为防止被这两国吞并或是沦为附庸,占城国王不得不累次遣使汴京,向宋朝朝贡,终于让宋朝皇帝重新册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占城节度使、权知占城国王事”,借着宋朝的力量,来制衡真腊与交趾。只是宋朝为了安抚交趾,只给占城国王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号,交趾国王却是金紫光禄大夫的名号,始终是压着他一头。而丹流眉的情况则更加恶劣——它本是三佛齐的属国,而三佛齐又是注辇国的属国,宋朝介入南海地区后,地区平衡完全打破,三佛齐不惜将凌牙门名为买卖实为奉送给宋朝,未必没有想借宋朝之力,摆脱被注辇国控制的命运。但没想到前面驱虎,后门来狼。宋朝与交趾联军灭掉了渤泥国,将其国瓜分为三,使得整个南海诸国都被震惊。三佛齐生怕被宋朝吞并,反而不敢与注辇国骤然摆脱关系了,只得小心翼翼在宋朝与注辇国两个大国之间图生存。处境尴尬的三佛齐为了防止丹流眉脱离控制,对丹流眉不时流露出吞并的野心。而吴哥王朝与占城国对丹流眉的野心,更是不加掩饰。三国之所以一直没有对丹流眉用兵,顾忌的是凌牙门那强大的宋军。生怕此举将南海地区微弱的地区平衡打破,惹恼了宋军,最后反而引火烧身。但丹流眉却也不敢轻易地更换宗主国,只能谨小慎微的对宋朝、三佛齐、真腊、占城都俯首称臣。

  其时宋人对南海地区了解渐多,尤其经《海事商报》的报道,环南海诸国中,国富民强,号称拥有战象近二十万头的真腊国在大宋非常有名,几乎仅次于交趾,于是许多他国所产物事,商人们也往往有意无意假以“真腊”之名。这所谓的真腊国的蕃剑,只怕便是后世的“马来剑”亦未可知……不过马来剑他亦只闻其名,未识其面,便是见着,也分辨不出。

  侍剑见石越有不信之色,因笑道:“学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剑的神色,却是跃跃欲试,便点头笑道:“也好。”他这话一出口,便是平素向来寡言少语不拘言笑的四个护卫,脸上都露出喜色。所谓见猎心喜,但凡好武之人,听到“宝刀”、“宝剑”,都会忍不住心动。

  侍剑亦甚是高兴,领着石越便轻车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铺前。石越抬头看招牌,却写着“李记剑铺”四个大字,名字极是平常。他正要走进店中,便听到店内有人说道:“好剑,好剑!”又有人却是郁郁叹道:“可惜这宝剑不能入名将英雄之手,却要在这种地方,每日被灰尘覆盖。”石越听这两个声音,却分明是何畏之与郭逵,他心中大奇,快步走入店中。只见这李记剑铺里面虽然不大,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兵器陈列得整整齐齐。店中两个布衣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端详着一柄宝剑,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谁?

  “仲通、莲舫!”

  正在欣赏“真腊蕃剑”的郭逵、何畏之听到声音,连忙转身,却见石越正笑着抱拳打着招呼,二人慌忙回礼,一个道:“子明公如何来此?!”一个却道:“石帅万安。”

  石越笑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说着,目光却被两人身后的凛冽寒光所摄,不由自主的脱口赞道:“好宝剑!”郭、何两人不由相视一笑,何畏之将那剑递与石越,郭逵笑道:“这确是柄难得一见的宝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过剑来,便觉此剑沉重,剑锋冰凉,似能砭入矶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详那剑,却又与平日所见皆不相同,剑锋扁圆,竟若针状,四面有锋,犀利异常,颇有些象分水刺的形貌,但剑身狭长,比寻常宝剑还长出几分,剑尾部饰有华丽的流云纹理,如凤凰一翼展于剑侧,为这看来冰凉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许华美意味,但剑柄似乎不过为寻常乌木,黑沉沉的并不起眼,只是年代看来已颇久远,其上所饰花纹古朴特异,亦非中土所有,剑柄通体微削,下端内旋,宛如雄鹰垂首,握于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觉。石越此时阅历无数,但这样一柄奇特的剑还是头一次见到,只觉手掌微动,剑身便有银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锋锐处竟教人不敢轻触。

  “这便是真腊蕃剑?”

  “如假包换。”剑铺的掌柜早已见着石越一行进来,这时忙凑过来打躬笑道:“这位官人,小店在这熙宁蕃坊,也是有名有号的。这真腊蕃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整个汴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不信,您问这位何将军——真腊蕃剑只要能运到汴京,用了几天,便哄抢一空了。这一把剑,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并不敢卖的。官人要是看得满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剑到,小人便将剑送到尊府上。”

  “你还敢饶舌,我的定金在你这里放过多久了?这剑倒是什么时候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将军,这事急不得。”掌柜的赔着罪,笑道:“一来这真腊蕃剑,便在真腊国,也是宝物,宝剑不易得,要到真腊国换来这等宝贝,没那般容易。再来,将军也知道海上风高浪险,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来。碰上天气不好,船在港里几个月都不敢出去。官人们是富贵人,不知道这出海贸易,都是以命博钱,寻常人只见着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倾家荡产,将命都丢了——不过,要不是这么难,哪里显得出这剑的珍贵难得呢?”

  南海航行的风险,是众所周知的。石越见过市舶局的报告,凡在各市舶务登记过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种原因葬身海底——这还是折平了比较安全的宋朝与高丽航线的数据。海船水军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对于这个数据,石越并不意外,要知道,南海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海域,而直到耶元十六世纪,每一百艘从美洲运金银前往西班牙的船只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盗或风暴击沉;一直至十九世纪,海难的数据依然达到三成到四成二。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经充分证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这个掌柜的所说的话,虽有夸张,却也基本说的是实情。

  却见郭逵摇摇头,取出两张百贯的交钞,递给掌柜,叹道:“可惜这宝剑蒙尘,白白放在这里做样品。定金二百贯,剑到了后,送到吴起庙旁边的郭府。”

  那掌柜的却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连连赔罪,笑道:“这位官人见谅,若是缗钱,二百贯也够了。这交钞,却要三百贯。”

  石越听到郭逵一直说什么“宝剑蒙尘”,显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这时候听到商家收定金,交钞居然比缗钱要多收一百贯,顿时大惊失色,几乎叫出声来。

  却听那掌柜的又笑道:“剑到了后,自然马上送到尊府。只是还请官人体谅小的们,每柄蕃剑,按缗钱五百贯算,若要用交纱,只能随行就市,看送剑那天的行情。”

  郭逵听到这话,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张交钞,递到掌柜手中。掌柜的千恩万谢着,开了张收据,递给郭逵。

  石越本来也是想给侍剑等几人买几把的,这时候听到交钞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随行就市”,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哪里还有半点心思。只听郭逵在旁说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说话?”石越苦笑着点点头。郭逵又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吉庆酒楼,还算清静,不如……”

  “便去那里吧。”石越瞅见郭逵神情郁郁,更不知他要和自己说些什么,更是心烦意乱。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却不便多说什么,众人出了李记剑铺,竟是各怀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一起朝吉庆酒楼走去。

  好在那酒楼并不远,未多时便到。众人将马交给酒楼的伙计看管,要了间清静的院子,郭逵与何畏之的伴当都留在了院外,侍剑与石越的护卫们想跟着进去,却被石越拦住,笑道:“有郭大人与何将军在,你怕什么?”侍剑这才想起这两人也不是等闲人物,憨笑着留在外面。

  石越与郭逵、何畏之进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视着石越,苦笑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请求率兵平乱之事?”

  石越愕然看着郭逵。

  却听郭逵叹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见我……”他抓起酒盏,自顾自地倒满,一饮而尽,长叹道:“我真的老了么?我亦能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执锐……我真的老了么?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岂敢言老?!”他自斟自饮,连喝数杯,说到后来,竟已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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