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同寿举着高过人身的盾牌,一双眼睛胀得通红,口里大声吼着无意义的音节,踏过横七竖八躺在城下的友军尸体,第三次冲向城角。此时灵州城南的上空,恍如正下着一场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来的羽箭,几乎让太阳都失去了光芒。城墙的脚下,到处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飘摇着,西夏人泼下来的滚烫的开水,兀自在地面上冒着热气。到处都是穿着黑色铠甲的宋军尸首,被石块砸烂的云车残体,还有遍地可见的血迹。惨叫声、吼叫声、战鼓声、云梯车轮压过壕桥的吱吱声、弓弦振动声、羽箭穿过空气的声音、抛石机发射时的轧轧声、石弹砸在城墙上、城墙外的轰隆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马同寿此时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跟随着宣二军的一万多名袍泽一起,簇着云梯,向着灵州的城墙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每一架云梯车后面,都跟随着数以百计的战士。而在他们身后,在夏军射程以外,宋军整整两百架新式对重式抛石机分成三队,不断的向灵州抛射出石块与泥团,压制着城墙上的夏军。虽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弹,打在灵州城那坚固而高峭的城壁上,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便化为齑粉;它们也很难对重要的防御工事造成多大的损害,但是如果落在人身上,无论穿着多好的盔甲,也必死无疑。那些跌落城下的夏军尸体,几乎没有完整的。
种谊与刘昌祚都紧绷着脸,勒马在军中观战。
石越再一次证明了他按兵不动的几个月并没有闲着——灵州攻城部队的攻城器械,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但是石越毕竟也不是神仙,从庆州到灵州的道路,许多地方都不能通车,许多重型器械根本无法运过来,就地制造也要受材料与工匠的限制,因此任何一个将领,都知道在这方面无法再抱怨什么。毕竟现在的情况已经比想象的好多了。
但饶是如此,擅长防守的种谊还是忍不住会暗暗感到遗憾。
若是能运来重型投石机便好了。宋军有一种巨大的投石机,能将数十斤重甚至上百斤重的石头轻而易举地发射到二百步以外,有时候甚至是三百步。只要有这么一两架投石机,灵州城上的任何防御工事,只要被命中,就会被砸得粉碎。但这种投石机本身重达数千斤,当时一辆马车的载重能达千斤就几乎是极限,这种投石机需要几辆马车同时拉才能拉得动,除非从延绥、夏州绕道——那里有一条西夏人修的官道——否则是不可能运到灵州的。而等它运到之时,只怕战争早已结束了。
恶劣的运输条件帮了叶悖麻大忙。
否则的话……以种谊的眼光来看,叶悖麻在守城方面极不全面。而且这种欠缺并非叶悖麻个人的问题,而是西夏军在这方面根本不擅长。所以叶悖麻才犯一些在宋军将领看来简直是可笑的错误。而且整个灵州城防御工事的设计虽然称得上严密,然而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外壕居然没有羊马墙,使得宋军不仅可以直接攻城外城,而且宋军的壕桥轻易地就开到外濠上面,池宽水深的外壕居然没有发挥多少作用。此外,马面也太少,本来对于缺少重型攻城器械的宋军来说,这是可以造成很大的麻烦的。
这许多的不足,完全是战术思想上的落后。比如佑大的灵州城居然只有两个城门!在种谊看来,这简直就是幼稚。西夏人以为城门是攻防最激烈的地带,所以就以为越少越好,可以集中防守——但城角更是最薄弱的地带,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灵州设计成三角城?
但是……
还有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西夏人在这么多攻城炮的打击下,居然还有如此密箭的箭雨?城面上防守的西夏人似乎完全没有被压制住!而最奇怪的是,西夏人的守城炮一直没有还击。按着常理,布置在城内的守城炮一般都要比攻城炮威力更大,它们是摧毁攻城炮最有效的武器。宋军的攻城炮一旦发起进攻,其位置就暴露无疑,而且为了保护攻城炮,宋军不得不在自己的三个炮阵前摆出步兵方阵,城中如果进行还击,便会令宋军损失惨重。但为什么叶悖麻任凭宋军攻击,却一直隐藏实力?
难道说应付宋军的这点攻击,他完全是游刃有余?亦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守城炮?
种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外城城面定有蹊跷。”种谊低声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向身边的刘昌祚瞥了一眼。
刘昌祚斜着伸手掌,做了个手势,却没有接话。种谊收在眼里,眉头皱得更紧了。刘昌祚的意思很明白,与种谊想的完全一样。灵州外城的城面,一定是被设计成向内倾斜的城面了。这种城面设计是专门对付攻城炮的——石弹落到上面,就会借着巨大的惯力向夹城滑落。任何投石机的精确度都是有限的,训练得再好的士兵,也无法准确的将每一枚石弹打到城面上,实际上每十枚中能有三到四枚命中城面,就已经是训练有素了。而如果城面的设计成一定斜度,城面上的士兵在遇到攻击时只要紧贴女墙站立,受到的伤亡就会大幅减少。
必须要想个什么办法才行!
“呯”地一声,一声羽箭正中马同寿的盾牌,射箭的人显然臂力极大,羽箭插入盾牌后箭尾兀自摇晃不已,更是震得马同寿的手一酸。马同寿此时根本不知道是谁射出来的这一枝箭,躲在覆盖着厚厚的沙土与生牛皮保护的云梯车内的士兵,已经将云梯靠到了灵州城墙上,云梯上一架架飞梯就势升起,直接架到了灵州外城的女墙以上。“杀1“杀1身后的战鼓声擂得更加急了,马同寿见指挥使举着一面盾牌,口中大声吼着,跳上云梯,向着灵州攀爬上去,他身后有数十名士兵见状也紧随其后,纷纷跟上。马同寿连忙也跟了上去。他刚一上去,身后马上又有无数人跟了上来。
这个时候,灵州的城墙上,到处都是升起的云梯,一排排身着黑色铠甲,举着盾牌的宋军战士,如同庞大的蚁群,向着灵州攀爬上去。
一瞬间,宋军的远程攻击更加激烈了。
在巢车的指挥下,宋军的投石机发了疯似地向灵州城墙发炮,不惜一切代价来压制城面上的守军。不知道何时布好的床弩阵也突然发威——宋军疯狂地将他们的弩阵推进距城七十步以内,不顾伤亡的向夏军进攻。数以千计的神臂弓手更是将漫天的弩箭射向城头的夏军,数百架的望楼车好象突然冒了出来一样,在战场上疯狂地移动着,这些比灵州城还要高的望楼车上,每架都载有十几名的宋军神箭手,这些人不停的寻找着他们认为的重要目标,几乎每一声弓弦响声,都有西夏人送命。
得到有效支援的宣二军,仿佛得到什么号令一样,也自觉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灵州城头,越来越近了。
“宋狗要玩命了!”城楼上,叶悖麻狠狠地吐了浓痰,骂道。他转身瞪着自己的长子,沉声道:“耶亥,你给我带一个千人队上去,休得叫一个宋狗登城!”
“是!”
“炮手可以动手了!”叶悖麻没有再看一眼离开的长子,他瞪着眼睛,盯着城外的宋军巢车与望车。叶悖麻感觉到,相比而言,对西平府威胁最大的,是那些毫无攻击力的巢车。因为有了这些巢车,宋军才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城头上的一举一动,才能用旗号指挥部队进行更有效的攻击。
这是心腹之患。
“一定要先干掉那些巢车!”
轰。
轰。
一辆巢车被砸得散架。
又一辆巢车被砸成数段。
“所有巢车,不得辄移!”种谔神情冷酷地下达着命令。西夏人的守城炮终于开始还击了。巢车、望楼车、投石机、床弩、神臂弓队,无疑将是西夏的守城炮主要攻击的目标。
“种帅,若这般下去,用不多时,所有巢车都将损失殆尽!”
“巢车若移动避敌,诸军如何看得清旗号?”种谔怒目瞪了说话的参军一眼,厉声道:“巢车死光了,望楼便改做巢车!传我将令,巢车便被砸死,亦不得移动半步!违令者一车皆斩!”
“是!”
轰!
话音未落,数枚石弹砸向宋军炮阵,其中一枚没有砸中宋军的投石机,却落在了守卫投石机的步军阵中。顿时,血肉横飞,惨叫连连,数十名宋军战士被砸成肉泥。
紧接着,又是轰、轰,数声巨响传来,神臂弓队中被击中了一枚石弹,伤亡狼籍。
“军法官何在?”种谔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便厉声喝道。
“末将在!”
“你立即带军法令监阵!敢乱我军阵者,立斩!”
“是!”
都虞侯领令而去。
“敌炮攻击,城头上必有人以旗号指示方向远近,传令,叫望楼干掉这些兔崽子!”
“令巢车辨分敌炮方位距离,攻城炮装震天雷,给我炸死那些西贼!”
“传令,先登城者,记首功,赏钱五百贯!凡士卒一律晋陪戎校尉!”
马同寿明显地感觉到身后远程攻击部队的支援,城头上的西夏人仿佛被压制住了,他听到指挥使在上面大声喊着:“西贼顶不住了……快跟上……快跟上……”马同寿连忙手脚并用,抓紧攀爬。
然而好景不长,西夏人很快便缓过劲来。头顶上,从城内发射的巨大石弹掠过空气时发出的响声,让马同寿感觉到头皮一阵阵发紧。“阿弥陀佛!”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不敢去看身后的情形,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攀爬起来。巨石落地的轰隆声在身后不断传来,巨大的恐惧感反而在一瞬间让马同寿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不能攻下灵州外城,他们这些在云梯上的人,都不可能再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别的宋军战士或者还可以选择以后继续战斗,但是对他们而言,今日便是决战。
要么胜利,要么死亡。
下面传来一阵阵呼喊声,马同寿隐隐听到是:“先登城者……五百贯……”
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五百贯,足够置上一座上好的庄园,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了。但是,他的美梦只持续了一刹那。
只听到“啊——”地一声惨叫,爬在前面的指挥使被一块滚石砸中,从数丈高的云梯上跌了下去。他的大脑尚不及转寰,又是一声惨叫,一人被开水浇中烫伤,把握不住,也从云梯上跌了下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从每座云梯上传来。不断有宋军的将士跌落,最惨不忍睹的有一架云梯被西夏人浇了滚油,又射中火箭,整座云梯上的人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摔死,更有许多人是燃烧着从云梯上跌了下去。
“狗娘养的!”
马同寿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拼命的时刻到了。
宋军的每架望楼车,在车下操纵楼上移动的士兵与在车上以旗语指挥联系的士兵都是隶属于神卫营的。但是望楼上的神射手,却是各军中临时抽调来的好手。田烈武此时就在一座望楼车上面。他的车上,配有十二名神箭手,以他的官阶最高,所以他就是临时的首领。
从望楼车上,可以清楚的看到灵州城头的一举一动。西夏人的守城炮尚未发射,田烈武就注意到有几个人在城墙上挥动旗帜。他看出古怪,当即便一箭射死一个。待到西夏人发炮,他立即便想起在讲武学堂时从神卫营的武官那里听到的话:以炮守城之时,一般将炮安置在城中,使敌不知所在,以保护守城炮不被攻城方的投石机摧毁。这样的话,就必须以人在城墙上以旗语指示方位距离,若然没有这些指挥的人,纵有再多的投石机,也是废物。
“先不管别的,干掉那些打旗号的!”田烈武一面说道,一面嗖地一箭,又将一名旗手射死。
望楼上的神箭手们立即明白过来,开始集中攻击这些打旗语的夏军。尽管望楼上的宋军也是西夏弓箭手重点攻击的目标,但那些西夏人却仍然几乎只要一挥动旗帜,马上就会有人送命。待种谔的命令传到诸望楼后,西夏人早已经被田烈武打乖了,他们一个个紧贴着女墙站立,从“品”形口中观察,而只将旗帜露出来,继续指挥。
这一下,几乎所有望楼上的神箭手都束手无策了。
“田大人?”
轰。田烈武未及回答,一架燃烧的云车从中间折断,塌了下来。接着,又是轰、轰数声巨响,宋军几架投石机被击中,被砸成了一堆木材。
宋军的投石机也开始用震天雷作弹药还击,但是巢车判断方向容易,判断距离却十分困难。躲在城墙后面,的确比在城外被人一览无疑要安全许多。震天雷在灵州城内不断的爆炸,但效果却非常一般。而城墙上的宋军受到抛石机的支持一被减弱,处境却立即变得更加艰难起来。毕竟在进攻城头时,宋军无论如何也不敢使用震天雷。因为投石机是无法确保准确击中城面的,有更多的石弹可能落在城外。这些如果只是石弹或者泥团,必不可少的误伤对己军造成的伤害还可以接受,但如果改成震天雷,只怕宋军的攻城云梯,在己军与夏军的“夹击”下,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死光。
“姑且试试罢。”田烈武抿着嘴,摘下一枝火箭,朝着西夏人的旗帜射去。
望楼上所有人都屏声望着这枝火箭,拖着火焰尾巴的箭枝正中旗帜,噗地燃烧起来。
顿时,整座望楼上都欢呼起来,众人纷纷抽出火箭,几人一组地向西夏人的旗帜射去。很快,别的望楼也注意到这种新方法,开始有样学样。西夏人的旗帜只要一举起来,立即便有数枝火箭飞到,他们尚来不及挥舞,就发现手中的旗帜烧得只剩下冒着火星的旗杆了。
叶悖麻望着一根根光秃秃的旗杆,不觉目瞪口呆。
宋军的远程攻击部队显然注意到了望楼车的战果,无论是投石机还是床子弩,都是有车座的,他们立即开始有次序地移动位置。得不到旗帜有效指挥的守城炮只能凭借经验胡乱进行设计。数量本来就少的守城炮,当完全只能靠感觉来攻击敌人之时,其效果立即便大打折扣。
西平府的上空,再一次成为宋军的天下。
“挑一百名善射者,干掉那些望楼车!”叶悖麻的眼睛仿佛来喷出火来。
马同寿离城头越来越近了,他身上却奇迹般地一点伤都没有。但马同寿无暇感叹自己的好运气,因为有太多朝夕相处的袍泽已经只能在忠烈祠才能再会了。他只是不甘心,无论如何,哪怕要死,也要爬上城头再死!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下意识地向两边瞥了一下,立刻,他的血液也沸腾起来——潘大人已经登上城头了!
便在这略一停顿间,他听见上面也传来欢呼声——一名锐士爬上了城楼。但只是一瞬间,那名锐士的尸体便从城头上摔了下来,身上有几个透明的枪眼。
紧接着,又有两名袍泽被杀死在登上城头的那一刻。
马同寿停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腰间,掏出一枚霹雳投弹,把引线咬断一截,对身下的人道:“点火!”
那人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忙取出火石,给引线点着火。
马同寿抓起霹雳投弹,向城头扔去。一面大喊一声:“趴下!”
跳上城头的两个宋军下意识地便向城面上滚下去,守城的夏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呯”地一声,几个人被炸了个血肉模糊。
“快上!”马同寿大声喊道。不待他吩咐,前面的宋军早已抓住这个机会纷纷爬上城头。马同寿跟着跳过女墙,刚刚拔出佩刀,便见近百名西夏军从两面围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向摸腰间,却发现另外一枚霹雳投弹不知道何时弄丢了。他再看身边的士兵,竟然都是些没有配备霹雳投弹的毅士与效士。
马同寿暗叫一声晦气,举着盾牌,大吼着冲向西夏人。已经上城的战士,自觉分成两队,分别向着夏军迎去。
无论如何,要守住这个口子。
马同寿对于勇敢没什么兴趣,他只是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若不守住这道口子,他必死无疑。登上城头难,但登城之后想活着下去,更难!
数名夏军端着长枪,口里喊着马同寿听不懂的音节,迎着他们冲了过来。
一名宋军举着盾牌抢先迎上去,盾牌格开两枝长枪,他却也被巨大的冲力带得踉跄了几步,一名夏军看得便宜,一枪扎中他的大腿,顿时血流如注。那个宋军痛苦地倒在地上,未及呼救,便被数杆长枪在胸口扎出几个窟窿。
“直娘贼!”
同伴死在眼前,让刚刚登上城头的这些宋军彻底红了眼睛,马同寿大骂着连人带盾冲将过去,竟生生将一个西夏人撞倒在地,他毫不留情地俯身挥刀,划破了那人的喉管。他正待起身,便到耳边风声,眼见躲闪不及,正待闭目等死,却见一人带着盾牌冲过来,生生替他架住了一斧。那持斧的西夏人力气极大,竟然将那人连人带盾都砍倒在地。
马同寿来不及看清救他的人是谁,趁那西夏人收斧不及,挥刀向他左手砍去。不料那人反应极其迅速,一个急转,便挥斧架开马同寿的战刀,震得马同寿虎口都裂了开来,战刀几乎脱手而飞。
他倒吸一口凉气。趁着几个同袍上前来架住那西夏人,忙定神打量。只见那夏人身着锦袍,光秃秃的头上只留着左右两根小辫子,额上的饰物上还嵌着一颗蓝宝石,赫然是个西夏贵人的打扮。他目光掠过那人腰间,几乎叫出声来——那人腰间,赫然挂着他们营都指挥使潘大人的首级。
“这西贼厉害,兄弟们一起上!”马同寿大声吼着,招呼了两个人,硬着头皮向着那西夏人冲去。他不知道眼前的西夏人便是叶悖麻的长子耶亥,西夏军中有名的猛将。但他却知道他们潘大人的武艺勇猛,都远在自己之上,自己绝不是对面这人的对手。然而害怕归害怕,既无退路可走,便只有拼上一拼了。好在他们越多支撑一会,爬上城来的宋军就会越多。
田烈武冷静地观察着城头的战况。
宋军接连冲开几个缺口,但很快又都被西夏人夺了回来。城头上的争夺战,的确是非常激烈。但在城头上,再怎么样也是西夏人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而为了避免误伤太大,宋军的远程火力已经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被打开缺口的地带,这使得城头的宋军处境变得更加恶劣——但不如此又不行,宋军的石炮是不长眼睛的。到此时,宋军还能坚守的三四个口子,无不是用霹雳投弹炸出来的。但显然,宣二军的将士对霹雳投弹的重视度不够,并没有好好利用这种武器。不过田烈武也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在矢石如雨,擂木、烫油不断从自己头上落下的情况下,保命不暇,要冷静的点火,计算引线的长度,准确的投弹,这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一些将士便是引线留得长了,霹雳投弹扔上去,反而成了敌人的武器;有些因为扔得力大了,直接掉进了夹城。霹雳投弹在蚁附攻城时,可以用来摧毁守军的城头防线,这种战法毕竟之前宋军从未想到过,而只是在这场战斗中才不知道被谁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以前就连田烈武自己都认为,霹雳投弹根本不是短兵相接时使用的武器。
不过此时并不是检讨的时候。田烈武心中的念头只一闪而过。
“支援城头的同袍。向别的望楼发旗语,告诉他们我们的攻击目标。”
田烈武一面下达命令,一面拉响了弓箭。他无权指挥别的望楼,只能做到这一步。各望楼上的神箭手也损失惨重,最起码有半数人或死或伤,但饶是如此,如果城头的友军能得到弓箭手的支援的话,每个弓箭手都抵得上十个登上城头的战士。
马同寿几乎已经绝望。
与耶亥这样的猛将对抗,对马同寿来说,完全是力不从心。他能支撑到这一刻,简直是个奇迹。凭真正的实力,马同寿不认为自己能在耶亥斧下走过三合。宋军战士的鲜血溅满了耶亥的锦袍,死在耶亥斧下的战士,已经有十多个了。马同寿的战刀被劈飞三次,他此手中握着的,变成了一杆西夏人的长枪。尽管全身都发颤,但是马同寿仍然必须身先士卒,面对那个最可怕的敌人。
原因很简单。
虽然西夏人可能分辨不出来这些宋军的低阶武官与普通士兵在服饰上的区别——否则那个西夏人绝不会容他到现在,但是每个宋军都清楚地知道,他是此地官阶最高的武官。他若表现出半点害怕的情绪,城头这个口子的士气就可能崩溃。最终,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汗水浸透了马同寿的内衣,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盾牌早就丢掉了,一双手紧紧握住长枪,与四个同袍一齐对抗那个厉害的西夏人。他们的脚下,到处都是尸体,有宋军的,也有西夏人的,横七竖八……
“投弹!投弹!”马同寿声嘶力竭地吼着,哪怕是从云梯上扔上来一枚投弹,让他们同归于尽,他也心甘情愿。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活过下一刻。但是也许是没有人能腾出来手,也许是别人觉得这太疯狂——这根本是自杀!
所以,马同寿没有等到霹雳投弹。
对面的西夏人挥出战斧,甚至没有听到声响,马同寿的长枪便已经被斩断。巨斧带着锐利的劲风,顺势向马同寿砍来。
“完了!”马同寿下意识的闪辟,但脑中却已先闪过一个念头。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臂传来。“啊!”马同寿与耶亥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马同寿的右臂被齐肩砍断,立时晕死过去。而耶亥的左肩上,却正中一枝羽箭。
受伤的耶亥恼怒地大吼一声,回手一斧,将箭杆削断。顺手将战斧往城头一放,从涌上来的亲兵手中取过弓箭,向城外去寻找射伤自己宋军。却见城外宋军的望楼车上,至少有数十名控弦之士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射箭,不断有夏军被射中毙命,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射中自己的人。耶亥拉弓搭箭,接连射杀两名宋军箭手,回头却望见得到支援的宋军又变得活跃起来,仅仅一瞬间,竟又有十几名宋军登上城头。
“杀不尽的宋狗!”耶亥啐了一口,抛掉弓箭,抓起战斧,又向宋军冲杀过去。
灵州城头,仿佛变成了一个吞噬宋夏双方战士生命的怪兽。
不断地被宋军冲开缺口,又不断地被夏军夺回来。有时候,同一处地方,双方反复争夺竟然达到近十次。城头上堆满了尸体,宋军的,夏军的……宣二军除了神臂弓部队外,几乎拼光,在灵州城头上,他们战死了两个营都指挥使,近二十位指挥使、副指挥使。守城的夏军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叶悖麻向外城城头前后增援了五个千人队,但是城头上仍然感觉兵力不足。
因为宋军占据着至关重要的远程攻击优势。西平府的守城炮队后来不仅得不到有效的指挥,更糟糕的事,有两枚震天雷碰巧击中了两架抛石机,西夏人使用的投石机是使用人力与畜力拉动的。每架投石机需要近百名汉人来操纵,配备着几十匹马。两枚震天雷落下来,操纵手死伤惨重不说,还惊扰了马匹,结果牲畜发狂,抛石机散架,又导致上百人伤亡。原本数量不多的守城炮队,更是雪上加霜。
但尽管如此,宋军在城外的损失也非常惨重。尤其是那些望楼车上的神射手,死伤达到六成。对于宋军来说,这是短期内难以弥补的巨大损失。
灵州城看起来岌岌可危,仿佛随时可能被攻破。然而结果却是,双方一直打到天黑,种谊又增派了一个军去支援,灵州城摇摇欲晃,却始终不倒。
尽管心有不甘,但黑夜来临后,宋军会失去弩炮的支援,此时继续强攻显然是不智的举动。更何况巨大的伤亡,让所有的宋军将领都感觉到压力。
继续这样攻城,只会让双方耗干最后一滴血。
终于,在弩炮的掩护下,宋军开始鸣金收兵。而筋疲力尽的夏军,也不敢再去挑衅宋军,眼睁睁地望着宋军的云梯撤退,只是象征性的攻击了一下了事。
其实,相比宋军而言,守城的夏军压力更大。灵州这样的西北重镇,几乎被一天之内攻破。想起来都让人害怕。若不是夜色降临,宋军收兵,连叶悖麻也没有信心自己一方当时还能坚持多久。
种谊回到营中,连铠甲也懒得卸,只摘了头盔,便叫亲兵煮了茶,又着人去请刘昌祚。去人很快回报,说刘将军马上便来。结果种谊等茶水开了两次,几乎不耐烦时,刘昌祚方才到了。
一进大帐,刘昌祚便笑着抱拳赔礼道歉,“请将军见谅,末将是去请一个人去了。”
种谊纳闷道:“请人?是哪位将军?”
“眼下还不是将军,不过将来迟早是将军。”刘昌祚笑道:“将军可见到今日望楼当中,有一车格外出众?”
“子京可是说那位以火箭烧旗的?”种谊立时想了起来,笑问道。
“正是。”
“那可曾请来?”
“便在门外恭候。”刘昌祚笑道,“这人的名字想将军必曾听说过,乃曾是石帅府中的教习。中过武举,还是皇上钦点武进士,上三军出来的人。”
种谊想了一会,脑中跳出一个人名来,诧道:“田烈武?”他的确有点出乎意料,在他看来,田烈武这种出身,一般是无能而仕途亨通的代名词。
“末将也不曾料及。”刘昌祚道,“我知将军请我,必是要商议军机。我看望楼车上,惟田君是明白人,故未曾告准,即先将他请来,也好备询。”
种谊笑着点点头,“快请他进帐吧。”
他口中虽然说请,但是他与刘昌祚身份都远远高过田烈武,在军中阶级之法最重,自然不会出帐相迎,只由一名亲兵将田烈武请入帐中。
田烈武进帐见着种谊,连忙上前参拜,“末将田烈武参见种将军。”
“田翊麾不必多礼。”种谊并不还礼,只叫人给田烈武看了座,又着亲兵上了茶,便挥挥手,所有帐内亲兵连忙都退了出去。出去之前,一个亲兵故意将大帐的门帘高高卷起。
田烈武与刘昌祚都注意到这个细节,二人都知道这是种谊心细之处。大军之中,除了主帅以外,任何人聚集在一起密议,都是犯忌之事。种谊将门帘卷起,正是要杜人之口。
“子京既将田翊麾请来,自是知道某的心思。”种谊淡淡说道:“宣二军今日算是拼光了,他们打成这样,不能不让他们亲眼看到灵州城破之日,但他们留在灵州,也指望不上了。接下来,轮也要轮到我的振武一军主攻了。”
种谊啜了口茶,拱手道:“我并非是想保存实力,无论哪一军,都是皇上,大宋的,怎么样都是为皇上效力。”
“灵州城高壕深,兵精粮足,既不能长期围困,又无法掘地道攻城。吾军利在速战,若不蚁附攻城,原本亦无良法。只是今日这般攻城法,损失之惨重,亦不堪承受。既便灵州城破,只恐我辈也只得回陕西休整去。”
他说出来,休说是刘昌祚,连田烈武也深有同感。
面对灵州这样的坚城,想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损失过于惨重,对于士气军心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
“翊麾今日亲眼见到灵州夏军激战一日,不知翊麾以为叶悖麻之夏军如何?”刘昌祚先向田烈武问道。
“不敢。”田烈武忙向种、刘二人抱拳欠身为礼,他并不懂得多说客气话,便径直回道:“以末将看来,灵州之夏军既坚且韧,实乃劲敌,未可轻视。”
“灵州城高壁厚,濠深池宽,倘若由我军来守御,只要粮足,有三万之众,纵有十万之师临城,也只好望城兴叹。夏军许多地方都不得法,但一个城头缺口,我军与之屡番争夺,最后却是损兵折将,无法得偿所愿,可见夏军之坚韧处。两军炮战弩战,我军都能占得上风,攻城之难,其实在于蚁附之后,怎生守住缺口,并能守取城门。”
“翊麾可有良策?”见田烈武说到点子上面,种谊的态度也变得重视起来。
同一个晚上。
灵州城内也是不眠之夜。
叶悖麻安排防务,探视伤亡,差人连夜修葺被破坏的城头工事。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一遍,叶悖麻方稍觉安心。回到府衙,他才开始坐下来,有时间考虑西平府的前途。
宋军将领惊叹于夏军的坚韧,但是叶勃麻更是有苦说不出来。
若宋军能继续这样猛攻,叶勃麻根本不知道西平府会在哪一刻失守。
他叶勃麻守的,竟是一座随时都可能被攻陷的城池。
“爹爹!”
叶勃麻的安静没多久便被人打破,他抬起头来,却是自己的次子耶寅。他诸子之名,全以“耶”字开头,后加出生年之地支,不过却恰好与西夏的一些复姓巧合。
“耶寅?你有何事?”叶悖麻一向不怎么喜欢自己的次子。这个次子喜好佛道,交结汉人,全无父风。
“儿子知父亲烦恼,想送件礼物给父亲。”耶寅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用绸布盖着。
“是何物什?”
“父亲一看便知。”耶寅将盘子送上前去,放到叶悖麻座前的案上。
叶悖麻掀开绸布,“啊”地一声,不禁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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