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大营至西夏王宫的距离并不是太远,但也不很近。
文焕带着两名亲兵,押着梁乙萌赶往王宫。东厢大营的主力早己调至王宫,梁太后手中只有当值的侍卫。凭借着东厢大营的优势兵力,无论用计谋还是用强,总之有足够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兰能顺利控制西厢大营,那么驻扎在西夏王宫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卫无论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来的。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势就会朝着有利于夏主的方向发展。不过……文焕抬头看了一下天色:这样寒冷的天气,并非用兵的季节,如若政变能再拖两个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营不远,就被文焕谨慎地缚住了双手。但是他却始终是安之若素,让文焕心中始终是疑窦难开。
大约还有五箭之地的时候,奔马上的梁乙荫突然唤叫文焕。
“梁大人,忍耐一会,马上便到了。”文焕淡淡地回道,既没有胜利者的傲慢,也没有因此停下来。
“我想与文侯做笔交易。”梁乙萌的声音穿过愈来愈大的风雪,清晰的传入文焕的耳中。文焕心中一动,高举喊道:“停!”一面猛拉缰绳,只听到战马长鸣一声,己勒住了坐骑。两个亲兵也勒住自己的战马,牵着梁乙荫的坐骑,走到文焕近前。
“交易?”
“正是,交易。”梁乙荫着重强调了“交易”两个字。
文焕右手模了模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梁乙荫,没有说话。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次我进了王宫,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国相入骨,拿我来出气,也是难免。”梁乙荫的语气中竟似带着几分自嘲。
文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率的点头道:“梁大人说得不错。”
“我梁氏一族人丁兴旺,国相与太后也未必在意我这条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浓,“这个时候,我也只有靠自己来自保了。”
“梁大人是想让我放了大人么?”文焕不动声色的问道。隐隐地,他感觉到极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后,文焕的警惕性渐渐有了脱胎换骨的提高。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不错。”梁乙萌似乎颇有信心与文焕谈成这笔交易,“当南朝虎视眺眺之时,大夏却祸起萧墙,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只能是南朝渔翁得利。文侯只要做个顺水人情,放我一马,我立马举家离开夏国,无论是大辽、南朝,还是大理都不愁没有容身之地。文侯在皇上面前推托过去也并不难。”
文焕依然只是望着梁乙荫,并不接话。梁乙荫还没有提出他的价码。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尽,自当有所报之。”梁乙萌观察着文焕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一口回绝,语气上又亲热了几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沦入异邦,是李清用计,方不得己归降……”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梁乙荫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焕的神色,生怕激怒于他,见文焕没有异色,他才略略放心,继续说道:“说句无父无君的话,若今上是可辅之主,文兄栖身于夏国,亦未必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甚至标榜青史,留名万世。然则……文兄果以为今上这次孤注一掷能成功么?”
“你以为呢?”文焕反问道,他此时几乎己经直觉到西厢大营出了问题。
西厢大营。
一个身着铁甲的老将端坐在虎皮帅椅上,冷冷地望着被五花大绑的野利兰等人。“这张椅子,岂是黄口小儿能坐得?”
野利兰做梦也想不到,嵬名荣居然一直都在军营之内。
梁乙荫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在文焕与野利荣到西厢大营之前,梁太后的确派人来传过旨。旨意的内容,的确也是召嵬名荣进宫,只不过,是要嵬名荣多带人马进宫,加强宿卫的力量。梁太后是从西夏腥风血雨的宫廷斗争中走出来的胜利者,对于宫廷阴谋,实是有着超出常人的嗅觉。也正是这种敏锐的嗅觉,一次一次帮助梁太后转危为安。
嵬名荣在接到梁太后哉旨后没有多久,文焕与野利荣紧跟着就来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荣,其精明强干,远远超出文焕的想象。文焕突然出现在西厢大营,嵬名荣便己然料定来者不善。在尚未确认己经公开翻脸的时候,若文焕持圣旨而来,的确是不好对付的——轻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中。因此嵬名荣干脆躲了起来,让梁乙萌去当挡箭牌。若是没什么事,他也容易推脱;若果真有变,那么嵬名荣就决心让梁乙萌当替死鬼了——嵬名荣想的非常深远,如果文焕果真是来图谋西厢大营,一旦失败,那么夏主就很可能在东厢诸班直的护卫下杀出兴庆府,西夏难免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为了避免内战,尽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气,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将政变控制在兴庆府的范围之内。掌握住秉常,就等于占据着大义的名份。能否争取到一点的时间,麻痹住夏主,至关重要。至少是远比梁乙荫的性命来得重要。
所以,当文焕与野利兰的来意完全显露之后,尽管嵬名荣完全可以将文焕与野利兰一道在西厢大营内格杀了,他还是不肯冒这个险。一来嵬名荣认为文焕比野利兰难对付,圣旨的力量在文焕的手中与在野利兰的手中可能完全不同;二来他不能保证杀光文焕一行人,就一定不会打草惊蛇。事关重大,嵬名荣是绝不肯冒一丁点儿风险的。
牺牲掉梁乙荫便是了。
嵬名荣对于这种轻重利弊的权衡决断,是非常清晰果断的。
梁乙萌本来对自己的地位,毫无疑问也是非常清楚的。不过,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后、嵬名荣、梁乙埋父子的为人,在这个时候,他若不甘心被牺牲,那么嵬名荣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与文焕等人一起格杀在西厢大营内。而事后他的家人,也难逃悲惨的命运。
梁乙荫虽然不甘心成为牺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进择的人。
毕竟去到夏主那里,还有一丝侥幸。
文烘与野利兰被成功的欺骗过去。当文焕带着梁乙荫离去之后,野利兰的屁股在中军帐的帅椅上尚未尘稳,嵬名荣便以迅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带来的亲兵杀戮殆尽,野利兰也被活捉。西厢大营,转瞬之间,又回到到了嵬名荣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兰此时面如死灰,垂头丧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嵬名荣轻蔑地望了野利兰一眼,起身缓缓走到野利兰跟前。野利兰对嵬名荣素来敬畏,亦深知他的为人:嵬名荣虽然平时看起来是敦厚的长者,但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对挡在他前面的人,绝不会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荣每走近一步,野利兰便觉得嘴唇干涸得愈来愈厉害。他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冲动,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停住了。
那一瞬间,野利兰只觉得时间凝固。
嵬名荣再次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看了野利兰一眼,刷地一声拔出佩刀。
血溅五步。
一颗滚圆的人头落到地上,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赏若敢违我军令者,立诛不赦。”硬梆梆的声音,绝对不容任何人置疑。
“愿供将军驱使!”众将连忙一齐凛然。
“好!”说话间,嵬名荣已坐回帅位,“诸将听令:赫连云,尔速去见梁将军,察报李清、文焕作乱,挟持主上,请梁将军即刻关闭城门,控制内外城,切断中外交通,并派兵马至王宫救驾勤王,诛乱臣、清君侧!”
梁将军“遵令”一名偏将侧身而出,接过将令,立即大步退出帐外。
“其余诸将,即刻点齐兵马,随本将一道进宫勤王!全军倍道疾驰,毋要放走李清、文焕!”
那边一队队人马从西厢大营蜂拥而出,扑向王宫。这边文焕的心己经沉至冰点。
时间己经来不及了。
当文焕安全离开西厢大营后,即便是西厢大营倾巢而出,监视西厢大营动静的人也一定以为是自己的人马,为了不过早引起梁乙埋的怀疑,他们不会用烟火对王宫示警。此时,嵬名荣的人马,一定己经到半路了。
“文兄须当机立断。”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几分心焦,选在这个时候才说,梁乙萌也是经过计算的——他要防止文焕过河拆桥,说得早了,夏主还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文焕就可能杀了自己,去给夏主报讯。他想要的,是要让文焕与自己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文焕如果去王宫报讯,就只好给夏主殉葬。只要进了王宫,文焕就不可能有机会抛弃夏主独自逃生,最后八成会被嵬名荣一锅脍了。
梁乙萌相信文焕是聪明人,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担心,这时候如果犹豫不决,那么自己逃生的机会,也会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为夏主守臣节。兄得罪南朝,亦不可东奔。何不早下决断,与我一道奔辽?我昔时曾使辽,与萧素有旧,现今萧素在辽身居高位,兼辽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梁乙荫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他似乎己经感觉到嵬名荣手握大刀追杀过来的声音。
“奔辽?”文焕冷笑一声。他纵马至梁乙萌身后,猛地拔出刀来,反手一挑,将梁乙萌身上的绳子割开。“梁将军,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罢l”
梁乙萌没料到文焕竟然不肯投辽,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谢道:“文兄大恩,日后必报。后会有期!”说罢,便掉转马头,急匆匆逃走了。
文焕看了几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宫一眼,咬了咬牙,对两个亲兵说道:“你们过来。”
两个亲兵依言策马走近,正欲询问文焕有何吩咐,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脖子上有液体喷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觉。
“对不住了!”文焕看了一眼被自己亲手诛杀的两个亲兵的尸体,调过马头,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为夏主守节。”一路之上,文焕都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着。
当文焕赶至仁多保忠部之时,才发现这里也己经脱离掌握了。
梁乙埋的亲兵队长宁葛意外发现国相府的各条道路都被人封锁了,于是宁静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后花园中燃起大火,无奈天不助人,雪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间猛然变大,还刮起了狂风。火怎么也点不起来,即便是烽烟,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无法让远处的人看见。梁乙埋总算也是经常带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让宁葛挑了三百精壮之士突围向梁乙逋求教,自已亲自披甲,命令满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来守卫相府。
巷战很快出现在国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仅有一千人的部队,却要分散控制国相府的四个路口,好若梁乙埋集中国想府全部兵力突围,那么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战,也不可能抵挡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务,本来也只是牵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虚实,不敢孤注一掷冒险。而宁葛似乎也欠缺应有的运气或者说谋略,他突围的方向,是离梁乙逋军营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亲自驻守的路口。
风雪掩盖了嘶杀声,鲜血很快被白雪覆盖。
但是这一点也不能掩盖巷战的残酷与血腥。
这样的风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与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发挥作用,但同样也会大打折扣。无论是仁多保忠部,还是宁葛的相府亲兵,都是在短兵厮杀。
不断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会,便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仁多保忠的确是一名出色的将军,他身边的四百精兵,也不逊于天下任何善战的战士。但是,漫天飞舞的大风雪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要挡住宁葛的突围,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宁葛的勇猛,也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仅见。
一名素以武艺高强著称的军官冲到宁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宁葛的战斧劈去半边脑袋。两名仁多保忠的亲兵红着眼睛合围上去,便见宁葛大吼着挥动战斧,斧光卷着雪风,数招过后,两名亲兵便都成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战士,才足以抵挡住如狼似虎的宁葛。
仁多保忠数次想下马,与宁葛决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负重任,才勉强按捺住自己争强好胜之心。一名真正的将军,其作用绝不是披坚执锐在战场上厮杀。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细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惊喜地转过头,“援军来……”他的话只说到一半,文焕是孤身一人而来,身上还沾满了血迹。仁多保忠的脸黯淡下去,“皇、皇上……”
“我们输了。”文焕的神情其实己说明了一切,“赶快突围……趁着梁乙道没有封锁城门……”
“皇上与李郎君呢?”文焕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无论于公于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虑的。
“没机会了。”不知为何,文焕没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突围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锅脍了。”
仁多保忠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文焕。
文焕没有回避,迎着仁多毛毛忠的目光沉声道:“回到静塞军司,再来勤王。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皇上不利的。”
输了么?仁多保忠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挡的宁葛,早知如此,还不如护着皇帝直接冲杀到静塞军司……他摇了摇头,突然大吼一声:“撤!”
这支所谓的“羽林军”,虚晃一枪,迅速地集结起来,向着城门杀了过去。
梁乙道的反应己经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荣的通报后,他立即下令内外城落关闭门,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亲信将领率兵加强城门防卫。同时派人前往各个渡口要津,下达了许进不许出的死命令,以防各地诸侯知道消息后有非份之想。
然后他便亲自领着大军进城,直奔王宫。
但是他的使者还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达东门之时,离文焕与仁多保忠率部冲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道气得跺脚大骂,不得己分出一支部队,去追赶文焕与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来,文焕无足轻重,但是仁多保忠却是用来对仁多瀚的上好筹码。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还是控制住小皇帝。对于仁多保忠与文焕,只能寄望于恶劣的天气。
虽然胜券在握,但如果秉常有个什么意外,就是绝大的麻烦。
“快点,直娘贼的!都给我再快点!”梁乙逋不断的高声吼道。一队队士兵,从各个方向,扑向西夏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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