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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集 贺兰悲歌 第五节(下)

  “法明”接过纸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便将纸张认认真真的叠好,放入袖中。梁乙埋与明空莫测高深地望着“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

  “国相,可否借一步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法明”终于开口了,语气十分的小心郑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动起来。他点了点头。明空立刻引着二人,进到承天寺塔内,将众人隔在外面,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这才从袖中抽出那张纸来,指着那个草书的“去”字,眯着眼睛,笑道:“国相看这个‘去’字,象什么?”

  梁乙埋接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还望大师赐教。”

  “国相以为象不象一个‘天’字出头?”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书“去”字,便如同一个“天”字出了头。他点了点头,心脏却跳得更剧烈起来。

  “法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双手合什,意含双关地说道:“阿弥陀佛。国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头,破‘天’而出,且可居‘天’之上。”

  “敢问大师,这是凶是吉?”梁乙埋听懂了“法明”的话。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是却还有几分将信将疑,毕竟这个“法明”他不知虚实,也不知道他是瞎矇还是的确有几分神通。不料“法明”沉吟了一会,又说道:“然则大吉之前,必有凶事。”

  梁乙埋大惊,忙问道:“为何?”

  “国相写这个‘去’字之时,将纸戳破,此为不吉之兆……有句话,贫僧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师尽管直言。”梁乙埋素来迷信,此时心中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贫僧曾夜观天象,月乘右角,此亦为不吉之兆。《荆州占》曰:月乘右角,后族家及将相有坐法死者……”

  “啊?!”梁乙埋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

  “天事难知,人事难料。贫僧初观此象,以为是应在大宋高遵裕身上。遵裕逃过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象在后,贫僧便以为或是遵裕事又有反复亦未可知。而《荆州占》、《河图帝览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贫僧又疑它是应在西北兵事之上。但是……”“法明”摇头叹了口气,道:“月犯东方七宿,从来都是大凶之象。但应在何事之上,凡人难以预料。国相写这个‘去’字,本是吉兆,或者天象不过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毕竟应在兵事之上。”

  “法明”虽然说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来信奉这些事情,心中不由大为惊骇。不过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个吉兆,总算稍稍心安。他却不知他相字其实也是凶兆,不过“法明”故意把顺序颠倒,说他是先凶后吉。

  “那敢问大师,我当怎生应对?”

  “贫僧不过是方外之人,岂知世间之事?”“法明”摇了摇头,道:“国相在大吉应验之前,小心防范便是。若依贫僧之见,国相非夭寿之相,必应吉兆。只是吉兆之前,亦难免有一凶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点,“多谢大师指点。不知大师是否有留,在敝国盘桓数年,弘扬佛法,我也可以时时请教……”

  “多谢国相盛情。待贫僧自西天归来之时,必再拜贺国相。”

  自承天寺出来之后,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后来与明空的交谈,又让他知道了“法明”的许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众之中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认可的高僧,西夏国对他的敕封,还是梁乙埋颁布的。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梁乙埋听“法明”讲了一阵经文,也认为这个“法明”佛法精深,只在明空之上——一个这样的人物,所说的话,在梁乙埋心中,无疑是极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梁乙埋骑在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说中自己的心事?只是万万不能让这个高僧和秉常见面,不过,秉常他们现在也没有空见和尚吧?联想到那个凶兆,梁乙埋还是决定要小心,一定要防备着万一才成。

  卫队在前面开路,路上的百姓早被赶开。离相府只有三四条街的距离了。忽然,一阵巨大呼啸声裹着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从空中向梁乙埋飞来……

  “刺客!”

  “刺客!”

  士兵的呼声叫起一团。梁乙埋下意识地往马下一扑,翻身滚到马下,尚未抬头,便听到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碎石与肉泥溅得梁乙埋满头满脸都是——一个亲兵当场就被一支巨大的铁锥砸成了肉泥!

  但梁乙埋根本来不及看清楚这些,弩箭发射的声音,在屋顶、坊墙后响起,几十个亲兵未及反应过来,当场就被射杀。梁乙埋早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都在地下蜷成一团,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国相府的亲兵死命地围成一团,护着这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国相,两个队长指挥着亲兵,依托战马,向刺客还击。

  “刺客只有几十人!”梁乙埋的卫队长宁葛是个身经百战的西夏武士,他一面护着梁乙埋,一面很快就从刺客的突然袭击中回过神来。“罗庞,带队左边!折四,右边!别放跑一个!”

  随着宁葛的吼声,两队人分左右两路,向刺客埋伏的坊墙后包抄过去。其余的卫队则在宁葛的大声喝叫之下,不断的射箭反击。很快,人数占优的相府卫队在火力上压倒了对方,刺客开始且战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宁葛脸上横肉狰狞,高声吼道:“把坊门堵起来,坊内的人都不准出去。妹讹,你带五十人追杀。其余的,随我护着国相回府。”

  “是!”一个身着黑色铠甲,高大粗壮的汉子应声而出,大吼一声:“随我来。”带着几十个卫士,朝着刺客后退的方向追了过去。

  被亲兵扶起来的梁乙埋,这时候总算是惊魂稍定,嘴里兀自不停地说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

  刺杀梁乙埋的行动并未得逞,二十几名刺客,有十几名当场被梁乙埋的卫队格杀,其余几个人也都自杀了,没有抓到一个活口。但是梁乙埋却不愿意这么善罢干休,兴庆府全城大索。刺客埋伏的两个坊内数百户居民,不论无辜与否,男子全部处死,女子全部抄没为奴。仿佛是长久沉默后的爆发,大安五年最后的几个月,兴庆府陷入一片血腥之中。梁太后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后主使,否则绝不罢休。于是,不断的有人被怀疑与刺客有牵连,被抓出去处死。

  大安六年到来之前,已有千余人因此被处死或者抄没为奴。人命比狗都卑贱,没有审判,不需要证据,一语牵涉,立时抓捕拷打,宁可错杀,决不漏过。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梁乙埋就是要用无辜百姓的鲜血,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并且树立自己的威势。

  但这种淫威能不能吓住他的敌人,却只有天知道。

  *********

  在同一段时间,宋朝的都城汴京,也发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大事——熙宁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后曹氏陷入昏迷当中。

  “娘娘,娘娘……”慈寿殿内,不断有人低声抽泣呼唤。太医们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快速出入殿中。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太皇太后的寿年到了。但是,没有一个太医敢在此时触霉头。

  皇帝赵顼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时宣布停止视事,亲自到慈寿殿来伺候。朝廷的大臣们,心照不宣的准备着拜谒景灵宫,祷天地、宗庙、社稷等等事宜。甚至有些伶俐人还开始期望“德音”,在这个时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祁福的……

  不过这一切与清河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有不少人羡慕着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还显得亲贵。此刻被允许在慈寿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后、向皇后与朱妃外,便只有蜀国公主与清河郡主两个人。连昌王赵颢与嘉王赵頵两个亲王,都只能在殿外候着。

  以为皇家就没有亲情的外人是无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爱的丈夫战死在环州,甚至没来得及看上他的亲生儿子一面,紧接着,一向很宠爱自己的太皇太后,又要撒手人寰,这种痛苦,对于清河这样的女子来说,实已是无法承受之重。

  狄咏的死讯,清河是在顺利生下孩子后一个月,才被告知。清河开始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石夫人从产前到产后,陪了自己整整四个月。还特意派人将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闷,每个月从汴京千里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赏赐甚至有三次……清河虽然感觉到有点不合常理,但是她并没有向最坏的方面去想。当孩子生下来后,她还在幸福的憧憬着狄咏以后会给他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将来是让他学文还是习武?

  但是孩子满月后,当清河无意中翻出一张过了时的《秦报》之时,才发现,原来天地早就坍塌了。狄咏每个月都一封简短的家书,中间停顿了一个月,但之后立即补上了……清河重新检查这些间短的家书之时,才发现原来都是石越专门找人模仿狄咏的笔迹写的。

  在清河的逼问下,梓儿终于告诉了她事实。

  也许是事情其实早已过去,清河甚至都没有哭泣。但是她心里面要忍受的痛苦,却不是外人可以想象。皇室与石越夫妇,的确是在煞费苦心的保护自己,但是她为什么就没有资格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深爱的丈夫的死讯?

  现在,她连痛不欲生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她又有新的责任——她要抚养自己的孩子。

  一向被人视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但是直到现在,她没有完全接受狄咏已死去的事实。有时候做事时,突然就会觉得,狄咏正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但等她回头,却是空无一物。

  很快她接到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懿旨,回到京师,与柔嘉一道住进了静渊庄。失去了丈夫,至少还有亲人,还有一向宠爱自己的太皇太后。

  但是,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太皇太后,又将要弃她而去。

  在别人眼中,曹太后是贤明的太皇太后,精擅权术的女人,反对新法的顽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中,曹太后始终是疼爱自己的祖奶奶。皇室的确有勾心斗角,有尔虞我诈,但是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样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么?

  这些,并不能阻隔亲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与一个普通的大家族,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许并没有自觉的意识到这些,但是她的心里,却的确是宽容的对待发生在宫廷中的事情。她的确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并没有陷入所谓的“人情世故”当中,她的“乖巧”,是因为她的理解与宽容,还有她对亲情的珍惜。

  但,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带着成见之后,她的任何一举一动,都只会被视为有心计,处世圆滑。所有,没有几个人会真正相信她的悲伤,她的痛苦。

  接连失去两个至亲的人的痛苦。

  “十一娘。”蜀国公主轻声推了推清河,宋朝的公主,有刁蛮任性得让人瞠目结舌的,也有温柔贤淑得让人不可思议的,但却没有一个公主让人感觉到可恶——蜀国公主就是属于那种温柔贤淑得简直不象一个公主的女子。“你去休息一会吧。你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先回静渊庄看一眼孩子。”

  清河摇了摇头。她几天前就进宫侍疾,的确很挂念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本来就没什么母乳,孩子是由乳母喂养,柔嘉也懂事许多,至少可以放心得下。她没有机会陪狄咏走完最后一段,至少希望陪着太皇太后走完最后的人生。

  蜀国公主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是该羡慕清河,还是该同情清河。

  殿外。满眼血丝的赵顼红着眼睛向侍立在阶下的文彦博、吕惠卿几个辅臣下达诏令:“明天罢朝一日,朕拜谒景灵宫,卿等分别向天地、宗庙、社稷祷告。”

  “遵旨。”

  “陛下放心,太皇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赵顼点了点头,却没有听完这句话,转头对李向安说道:“召翰林学士张璪觐见。朕另有旨意,今日学士院锁院。”

  “遵旨。”李向安接旨去了。

  文彦博与吕惠卿等人都将头低了下去,这些人心里都知道,学士院锁院,皇帝多半是准备大赦天下了。只是皇帝显然也是在心神不定,本来这样的举措,自是不宜当着众多辅臣的面说出来的。万一事先泄了密,岂是小事?

  文彦博在心里暗暗记着在场之人的官职与姓名,预备着万一。这位三朝元老、枢密使,时时刻刻都不忘以国事为重,他没有时间为曹太后的即将离世而悲痛,虽然文彦博很惋惜大宋即将失去一位贤明的太皇太后,但是事实无法挽回之时,他也会坦然接受。文彦博心里真正担心的,是太皇太后在此时逝世,而种种迹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将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为这一刻准备很久的宋朝,会不会因为国丧而丧失这次机会?墨绖用兵,毕竟是犯忌之事。

  但这一切,文彦博当然只敢压在心底。

  果然没有出乎众人的猜测。十五日祷福之后,紧接着,皇帝就颁布了德音,宣布大赦天下,天下囚犯,死罪减一等,流罪以下全部释放,希望这些功德能够为太皇太后换回一些阳寿。

  但是生死的规律,虽帝王之尊,又无法改变。

  太皇太后在病榻上昏迷了六天,中间只有短暂的苏醒,到了乙卯日,即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却突然清醒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曹太后带着几分疲惫环视榻前诸人,“哀家想和官家说几句话,其余的人先退下吧。”

  众人应声退下,很快,寝宫内只剩下曹太后与皇帝。

  “哀家很快要去见仁宗了,大宋有官家这样的皇帝,哀家很放得下心。”曹太后的语气很达观,“曹家是功勋之家,家产丰厚,哀家死后,陛下不必赏赐。丧事能简则简,不必铺张。百姓戴孝一日,一日即可,不要过于扰动百姓。孝道不在这里,哀家愿官家学汉文帝。国家要花钱的地方正多……”

  “娘娘……”赵顼不由得哽咽起来,想说什么,却卡在喉咙上,说不出来。

  “死生有命,何必悲伤。”曹太后甚至微微笑了笑,她说话还是很吃力,甚至有点断续,但是眼神却很清沏,“只要官家时时体验百姓疾苦,善纳忠言,做个好皇帝,哀家死了,也很高兴。”

  “娘娘放心,朕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曹太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司马光……范纯仁……是社稷臣……官家当倚赖之……祖宗遗训……莫、莫让石越没了好结果……”

  “朕记得了……”赵顼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告诉十一娘,哀、哀家知道她的苦、苦……”曹太后的话终于没有说完,她的手臂无声的滑下,双眼永远地闭上了。

  哭声从慈寿殿中传出,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熙宁十二年冬十月乙卯日,太皇太后崩。诏易太皇太后园陵曰山陵……辛酉,命王珪为山陵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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