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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权柄 第四集 湖广初熟 第二节

  “参政真能识见千里之外。贫僧亦常以此事为念,夏国不比辽国。辽国除燕云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抚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镇之,则终究只能亲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边境安宁之外,便无尺寸之用。而夏国河南之地,凡华夏强盛之时,未尝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虽愚可知,不可尽言。若能进据灵凉二州,西则可开通丝路,北则可夹击辽国,精兵良马,其地所产,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陕西无烽烟,大宋无西顾之忧。且夏国弱于大宋,旦夕有事,正可图之。”智缘说起西夏之事,实是关系到平生的抱负所在,不由双目炯炯,意气轩昂。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为汉。辽东非不能为我所有。”石越沉吟道:“然而我听说辽国新主耶律浚,才智过人,决断无疑,又信任贤臣,我大宋兵不练甲不精,一旦行军,处处掣肘,且于辽军,士气不高,有未战先怯之忧,真要打仗,胜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劝皇上不可轻举妄动。历来占形势而兵败,不知凡几,实不得不谨慎。而夏国之事,若朝廷从长计议,阴做准备,一待有变,兵锋直指灵凉,当其内外疑惧之时,则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故我的不少主张,都是急欲在四五年之内,克见事功。以便万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国内之事困住手脚。”

  智缘听到石越这番话,当真喜出望外。这是石越分明告诉他:他已然决意图谋光复灵武!智缘一身抱负,尽系于西事,王安石罢相,石越得势之后,他以为石越行事谨慎,志在国内,便是对外用兵,也当是一二十年后之事,因此满腔雄心,渐渐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逊于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内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来。智缘心意已动,便试探着问道:“朝廷历来西事,在于联蕃制夏,参政若要谋划西事,不可不结纳吐蕃。”

  石越目光转向李丁文,李丁文微微额首,含笑道:“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长董毡本是确厮罗第三子,尚契丹公主,嘉佑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还,触怒董毡,遂杀契丹使者,绝辽通宋,至今己有十三年。当年夏主谅诈在位,以为吐蕃与契丹有隙,即领兵而西,欲吞并吐蕃,并乱秦州,时张方平相公在秦州,严阵以待,谅诈无隙可乘,转攻青唐城,不料被确厮罗击败。两家世仇,愈结愈深,确厮罗虽曾两败于元昊,却三克谅诈。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西蕃亦多归附。联蕃制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毡终是蕃人,他日有事,无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凉城,以为牵制。若要谋划西事,其根本还在中国。”

  “善!”智缘本是试探石越之见识,此时听李丁文言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慨声道:“本朝诸公,无一语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国一国户口,仅能当陕西之一路,以陕西四路攻夏国,倾全国之力能供粮晌,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当。又朝廷之中,凡议兵事者,尽以计苟安、弥边患为便,故种谔取绥州、城罗兀,无不干犯言路,众议纷纷,以为衅事。贫僧愿为参政言平夏形势:平夏之地,以绥、宕为首,灵州为腹,西凉为尾,有灵州则绥、宕之势张,得西凉则灵州之根固……”

  石越微微领首,吩咐道:“取地图来。”顷时,便有家人将一幅地图取来,挂在客厅的屏风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细观看地图,便见在陕西以北、山西以西的河套地区,由东至西,盘垣着银、夏、绥、肴四州,往西则有灵州与静州,再往西则是凉州,也就是西夏的西凉府。这数州之地,便宛若一条长蛇,盘踞子宋朝的西北边境,护卫着西夏的都城兴庆府。石越知道银、夏、绥、肩、静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业”,而如今绥州总算落入宋朝手中,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银、夏、宕三州之中,时刻成胁着蛇首,特别是银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区,则与蛇腹灵州、蛇尾凉州,形成一个三角形,一朝有事,夺下兰州,不仅可以巩固西线,切断蛇腹与蛇尾的联系,还可以直接威胁灵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则宋朝与吐蕃便联成一线,可以互相支援一一王韶毕竟是知兵之人。

  “参政请看——”智缘走到地图之畔,手寸爵良、夏二州,道:“绥州属银、夏之冲,得绥州,则银、夏不安。此处是横山,罗兀城是横山之要,若能两险并据,则夏国国势已危。种愕争之,岂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绥德,不能救抚宁,患得患失,临战而怯,致使诸堡分崩,朝廷震动,将己成之业,付诸东流!种愕固有罪,然朝廷终于弃之,亦是失策!”

  石越默然无言,这不过几年前的事清,虽然他并非决策之臣,但事事历历在目,自己当时也未必有此见识。

  “参政可知夏国之兵乎?”智缘手指横山,重重一划,带着几分遗憾的语气说道:“夏国虽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战,人马精强惯习战斗者,惟二百余里横山蕃部。此夭下精兵!夏国每入寇,横山兵必为前锋。嘉佑八年,横山韶冬轻泥怀侧苦于谅诈虐用,率所属归附,请兵延州,约中国会兵灵夏,此夭赐之机。昔日吐蕃衰绝、回绝乱亡,无不由此。本是夏国安危之机,然会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应,谅诈己然得讯,立时遣使安抚,夭赐良机,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实为可惜!”

  石越以前从未听闻此事,不由愕然,不过他知道嘉佑八年仁宗驾崩,英宗并非仁宗亲生,中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轻启边衅。纵有机会被白白浪废,也是在所难免。

  “故夏国并非无隙可乘,其国上则权臣当道,女主临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则各部心怀怨恨,常有异心,百姓亦苦于赋敛,且两国和市久绝,其国中必然匾乏,民不能无怨。光复河套之要,在于大宋能把握时机,善用将领。言臣纷纷,于防范权臣或有利,于军机大事则常误。行大事者,岂能顺庸人之意哉?!”智缘说起来,依然是一脸不平。

  石越凝视智缘,忽然揖首道:“越不才,愿请教大师图夏之策。”

  “朝中王副枢使、郭侍郎,本朝名将,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参政何故问一老僧?”

  “若机会已至,当问策于王、郭。然越以为,不能坐等良机天赐,没有机会,便要设法制造机会!越所请教于大师者,是如何制造机会?”说罢,朝侍剑打了个眼色,侍剑立时斥退厅中所有家人。

  智缘待众人散尽,这才笑道:“贫僧有三策,可献于参政……”

  ********

  数日之后。

  大宋尚书省非常低调地成立了一个临时机构,其全称为“荆湖南北、广南东西路军屯制置使司”,负责全面协调军屯地点勘测工作,由尚书省与枢密院各派一人并同主持,尚书省方面的官员是工部尚书苏辙,枢密院则是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二人一同担任“四路军屯带惜使”。四路军屯制置使司向荆湖南北、广南东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六个规模可观的调查团,调查各路州县可以进行军屯的地点、规模与周边状况,画出地图,撰写报告,最后再由苏辙与曾孝宽选定方案,交由尚书省决策。四路军屯计划悄然拉开序幕。

  与此同时,工部工部司的官员也开始了有关修路的准备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强调下,苏辙亦开始要求手下习惯于模糊的官员,递交由石越亲自拟定格式的调查报告,苏辙的要求非常的简单明了:如果报告中没有足够的数据,即以不胜任论处;若报告中发现两处数据错误,即要求其主动引咎辞职。与石越的愈行愈近,不仅仅让苏辙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风也在影响着苏辙,苏辙深知修路与军屯之成败,关系到国家的前途,也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温和的形象,决意将官僚主义赶出工部。便在当日,苏辙还做了一件相当大胆的事情一一两封盖有苏辙印鉴的信件从工部发出,分别送到了《汁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苏辙主动请求两家报社派遣记者前往颖昌至南阳进行调查。

  但是这些,在当时而言,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们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实的碎片而已。熙宁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轰动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诏天下,废除持兵禁令,允许百姓持有二十七种兵器之后几夭,尚书省便紧接着颁布了《若千军资许民间生产救令》,这份软令公开向天下宣布此后诸军所须军衣等物品,官府将向民间作坊采购六成以上,并且将子十一月十五日,在汁京城单将军庙,向夭下公开竞标。“凡大宋商民,只须家世清白,皆可投标!”——报道此事最为热诚的,自然是《海事商报》。较令颁布之后仅仅七夭,远在杭州的《海事商报》即已刊出,一时“杭州纸贵”,商人纷纷争抢,许多人不及细思,便决定先来汁京一探究竟。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军队,但是人们都知道这个数目非常的庞大,之前军器监向民间购置寒衣,就让许多作坊主发过一笔财。所以历史上第一次,从江南到汁京的官道上,竟然有无数的马车不绝于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误了时日,而连续不断的骑马赶路,则不是这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们所能承受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四轮马车格外标显了它的优点,从此以后,在陆路上,四轮马车几乎成为商人们出行的唯一选择。

  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马车上颠簸的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就要来临。虽然这个时代未必比得上战国之时能与国君抗礼,但是却也比战国时更安全。

  不过不能责怪这些商人们看不到一个新时代的帷幕在升起。因为十月下旬的时候,整个事的始作俑者,太府寺卿兼参知政事石越与大宋朝的皇帝陛下赵顼,正躲在琼林苑的行宫中一面喝酒,一面大失身份的算计着别人的钱袋。

  “陛下,将军资开放给民间竞标,固然会为朝廷节省更多的资金,但是臣想子那些商贾,也是有极大利润可图之事。”石越似笑非笑的说道,“因此臣已经规定,凡是参加竞标者,都必须交纳一百贯钱的入场费,以向朝廷证明他的实力。”

  “一百贯?”赵顼吃了一惊,他并不是那种不知金钱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贯绝非是一个小数目。

  “想来竞标之人,自然都是家产殷实的,给朝廷贡献几万贯钱,权当替朝廷省下了组织竞标的开支,臣以为并不无妥。他嗦I}日后要赚的钱,何止万贯?这样也免得有人进来看热闹,搞得乱哄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后,明年军屯之竞标,就会更有经验。”

  “如此一面节省,一面开源,明年虽则有修路与军屯两项工程要做,兼之军器监生产新式军器的投入加大,且朝廷一岁无免役钱宽剩钱之收入,但省下给辽国的岁赐,兼之商税与市舶务关税增多,且撤并州县又省费用,今岁朝廷最少能节余二百万贯,至明岁,或者能达五百万贯不止。”赵顼的情绪非常好。

  以宋朝如此庞大的帝国,每年仅交到中央的税赋折成铜钱最低不低于六千万贯,省吃俭用能节余二百万贯,皇帝就已经高兴不已,实在让石越哭笑不得。须知唐家每年的纯利,石越虽然不能尽知,但是最保守也有三四十万贯之巨,便是说有一百万贯,石越也不会太意外。

  “陛下,待两三年后,财政好转,臣以为改革两税法便可提上议程。”石越趁着皇帝高兴,进言道。

  “改革两税法?”

  “正是。两税法弊病太多,百姓之困弊,一为税,一为役。本来两税之外,不当有役,今日之两税法,实在过子苛刻。臣以为非改不可。两税法量出为入,索求无度,最不可取。然后税法牵涉太大,不可轻动,故臣以为,一旦财政纤缓,第一步,可以取太祖建国以来至熙宁八年之两税税额相加,取得均值,再以均值之八成,定为两税税额。税额五年不变,使百姓稍得休息。此间朝廷一切用度,皆要量入为出。”

  赵顼心中不由一紧,石越这样说法,分明便是一次为期五年的大减税。以一百年税额相加,取平均值,虽然会比开国时多,但是比起现在来,却肯定要少上许多,赵顼几乎怀疑会降到六成,再加一个八折,那么不用算太仔细,也知道是换了个名目给普夭下的农民减税一半。虽然未必会动到他准备用来打仗的封椿钱,但是那五年时间,朝廷肯定不可能多一文钱的积蓄。若是司马光提出这个意见,赵项心里还会宽心一点,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马光更无反对之可能—弓也两个管财政的臣子只要难得齐心一次,他的军费就不免要大大减少……

  “这……”赵顼果然迟疑起来,但是他毕竟知道“爱民如子”是一个杰出君主所应有的品德,石越打出“让百姓稍得休息”这样的大义来,他也不太好反驳。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在想什么,他微微一笑,道:“陛下,两税法改革之事,还须待财政纡缓,臣想与陛下约定,若国库连续两年盈余达到一千万贯,或者连续三年盈余达到八百万贯,便请陛下允臣此议。”

  赵顼轻轻抿了一口酒,沉思半晌,方道:“卿何不到时再议?”

  “陛下,减税之恩,当自上出。今日陛下若与臣许诺,则自此之后,臣必无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归于大臣?”

  赵顼恍然大悟,许久才叹道:“卿真忠臣也。联便与卿立此约。”

  “陛下圣明。”

  赵顼点点头,喝了几口酒,见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乡即也变得拘谨?今日并无御史纠仪,卿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的笑着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道:“臣这些日子,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满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乐。”

  “范仲淹言,先夭下之忧而忧,后夭下之乐而乐。臣以此句,时时自勉。辽、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岂敢言‘享乐’二字?冠军侯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较之古人,已是惭愧。”

  赵顼默然良久,叹道:“闻夏主年不过十五,未知贤愚。而辽主真英杰也,昨日军报,闻他超摧一刁、校于营中,授三千精骑,突入上京,斩敌三百,耀武而去。辽主亦已亲率大军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辽主以何人留守?”

  “以萧惟信守南京,萧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却不得而知。”

  “此悍将也,不可不知其名。当责令司马梦求打探真切。”石越实在大吃一惊,从中京至上京有数百里,孤军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动迅疾如风而胆色过人方能办到。

  “辽主行事用人,皆可称英主。盟约之事,实费思量。文彦博曾上策道,可遣使致辽主言:昔有盟约,无须再订,以免示夭下以隙。若要再定,则两国之君当亲约于宋辽边境,辽主必不能来,此议自罢;或者,竟许其盟约,然互市须增加为战马五万匹,民马十万匹。”

  “辽国正在内战,绝无可能互市十五万匹马,更何况还有战马。这亦是拒绝盟约之意。以臣之见,此时不必自绝于耶律浚,他日若要寻一借口,并不太难。臣以为,与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应辽主,双方可重缔盟约,约为兄弟之国,然而两国必须开放边境,许可官民全面通商,并约定关税。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达辽国内地,而辽国所产之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断运来大宋。如此定约,若耶律浚拒绝,则夭下皆知是辽国无诚意,而非我大宋无诚意;若其同意,则运来大宋之马匹,自也不会短少。异日他不断绝此商约,则辽国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马,装备我大宋之兵,长此以往,辽国必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断此商约,则内得罪于本国百姓,外则失信子天下。大宋从中获利之民众,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惩罚,如此天下形势,尽利于我,岂不胜于断然拒绝?”

  赵顼从未听说这种用通商的方法来影响一国的策略,不由将信将疑,道:“此计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不亦尽然落入辽人之手?”

  “若如此说,亦无甚错。然则敢问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还是辽国的商人多?再则当年耶律德光曾经攻破开封,真宗时辽军亦曾至渲州,河北道路,于辽国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云沦陷已久,辽国道路,我大宋准一二使者曾至,再不知其虚实。若如此说来,臣以为还是我大宋得利多,辽人得利少。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权,孰轻孰重而已。”

  赵顼听石越说起当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擅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辽国的确是轻车熟路。”

  “陛下,宋辽之间,实无甚了不起的秘密可言。苏轼的诗词在岳州写就,汁京与中京几乎同时传唱,辽国在大宋,焉能无细作?倒是大宋细作潜入辽国不易。故通商之利,子大宋而言,远胜子弊。臣以为辽主眼下,亦是两难。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浚方一即位,便逢国中大乱。他既要安抚百姓,又要大举用兵,国内用兵,如何去就粮于敌?若与大宋通商,结好盟约,他眼下之利,一则无后顾之忧,二则可使百姓稍得纡缓,减少民怨。但他若能料及长远,则必知此事于辽国,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总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毁盟约。耶律浚是否答应,还在两可之间。”石越知道辽国与宋朝全面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购买他们的牛马羊以及药材之类,而且严格控制贵族对于奢侈品的购买,否则辽宋之间的贸易逆差,必然越来越大,辽国主动毁约,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因为当时而言,辽国既便想转变成依附性经济,宋朝也未必有足够的对外购买欲望来配合,所以贸易逆差的结果,只能是辽国财政的恶化。当然,也未必没有理想上的可能性,比如辽人养绵羊、学会剪羊毛,而大宋的纺织业则以羊毛为主;同时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涨,大量购买辽国的牲畜,以满足对肉食的需要等等……但目前来看,石越对此基本不抱任何希望。石越毕竟没有同时身配宋辽两国相印。

  但在赵顼而言,这位大宋朝的最高统治者,虽然这一两年来对于海外贸易表示了一个支持的态度,并且也享受了相当的好处。但是总的来说,一种思维惯性之下,他对于贸易能给国家带来的利益,却也没有很深刻的认识,因此也实在谈不上什么热情可言。特别是以往与辽、夏、大理的互市,对于大宋来说,与其说是为了赚取利润,倒不如说是为了安抚四夷,换取边境的安宁。象石越这种极富侵略性的主动通商策略,若非是迫于军事、政治上的压力,兼之对于辽国的马匹还有一点兴趣,赵顼几乎不会认为有值得他思考的价值。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循着石越的思维考虑下去,以权衡其中的利弊得失。

  沉吟许久,赵顼忽然问道:“卿道长远来看,于辽国是一个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不由愕然,他这才反应过来,许多在他看来是常识的东西,赵顼却未必知道。忙解释道:“陛下,以宋辽两国通商的情况来看,陛下以为会是大宋商人挣辽人的钱多,还是辽人挣我大宋的钱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挣得多。”

  “正是,而且两国通商规模越大,则我大宋商人挣得就越多。若将从外国购买商品叫进口,卖出商品叫出口,进口多于出口叫顺差,出口多于进口叫逆差的话,那么两国通商规模越大,大宋之贸易顺差则越大,随着这个顺差慢慢扩大积累,辽国的财政必有一日要全面崩溃。”石越不厌其烦的向皇帝解释着一些贸易上必用的名词,“试想,一座普通摆钟卖到辽国,便可以换取十匹马。此外大宋的丝绸续缎,甚至棉布衣服,还有瓷器,纸张,甚至染料,还有从海外进口来的香料,无一不深得辽人喜爱。果真全面通商,辽国对大宋的贸易逆差,迟早会积累到一个让耶律浚寝食难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轻率用兵,则内必招致民怨,外则失信天下。故此,臣说这于辽国,实是一个陷阱。”

  赵顼又想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中关键,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规模不大,则亦无用。汉之甸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为者,皆绝汉俗,用胡俗,其所惧者,实际亦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时,耶律浚断然不会答应。现今却是有了一丝机会,毕竟眼下两国相好,互相通商,于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对于耶律浚是不是会答应,并无把握。

  “无妨,若其拒绝,则是其无诚意。惟须善择使者。”

  石越知皇帝己然采纳,笑道:“使者不难,可以卫尉寺卿章悖为正,黄庭坚为副。章悖有胆色决断,黄庭坚知文章礼仪,必能不辱使命。”

  “然卫尉寺诸事草就,章悖或不可轻离。”

  “陛下何不问章惇?臣以为无妨。且此次出使,非比寻常。既已决定盟约,则不可再公开支持耶律伊逊。窥探辽国三方内情,从中为朝廷谋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悼不能办。”

  ********

  离开行宫之后,石越便叫了侍剑,上马回城。眼见清河郡主与狄咏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咏则是当时天下第一美男,号称“人样子”,且大宋承平以来,难得有宗室下嫁武人,这一对天作之合的婚配,让整个开封府都津津乐道。自石越在赵项面前推荐狄氏兄弟之后,狄咏就一直负责皇帝的宿卫安全,亲贵无比,因此他与清河郡主的婚事,虽有梓儿打理,石越却也不敢当真怠慢了,纵在百忙之中,还是要亲自过问礼物的准备。

  不料主仆二人按绺徐行,刚出琼林苑,便见一骑人马从后面追上,还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当时天下除了皇帝之外,无人敢当面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吕惠卿、蔡确、安惇,在皇帝面前称“石越”则可,若当石越之面这么称呼,却也没有这个道理。因此石越与侍剑听到这呼唤,不用细想,心里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马来等候,没多时那人便已赶上,果然便是柔嘉县主赵云鸾。

  柔嘉虽未成年,但也决有十五岁,按宋代的规矩,再过两年,便可嫁人。虽然未必不可以稍晚几岁,却终究是应当讲讲忌讳嫌疑了。哪料得她纵性妄为的脾气不仅没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此时更是一身男装,头发用一条白色丝带束起,倒似个俊逸美男子。

  石越见她近了,苦笑道:“县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横了他一眼,撇着嘴说道。侍剑捂着嘴窃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抽下,哗道:“也就是石越惯出你这种书僮来。”侍剑也是经过明师指点的人,哪里便能让他抽着,一拉缰绳,轻轻避开这一鞭,笑道:“请郡主恕罪。”

  柔嘉却不去理他,只看着石越,问道:“让不让?”

  石越在马上微微欠身,道:“县主言重了。只是下官还有点事情,不会马上回府。”

  “无妨,我反正没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翘着嘴巴说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只要被柔嘉缠上,便如狗皮膏药一般,难以揭下。但是若要带着她到处逛,万一被人看见,未免会朝野哗然。正在为难,忽然侍剑笑道:“公子,朱仙镇离沛京亦不近,若不赶快,只恐到时已经天黑了。”

  他连忙应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县主,我却要去朱仙镇,要明日方回。县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冷冷的看了侍剑一眼,冷笑道:“少闹这种玄虚。朱仙镇我不敢去么?陈桥驿我也去了。”说罢夹了一下马腹,催马前行,一面高声说道:“走罢。你若敢跑了,我便将石府闹得鸡犬不宁。”

  石越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只是人马始终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离。

  如此一路前行,进了万胜门,便见两旁商贾密集,把大道都占了不少,叫卖之声更是不绝于耳。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己下了马来,牵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边,皱眉道:“皇兄下过几次诏书,不许这些商贾在御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开封府做什么的?”

  石越笑道:“当年太宗皇帝想扩建皇宫,万事都已准备好了,只因皇宫附近的百姓不肯搬迁,十分反过,太宗皇帝便决定放弃扩建。我与皇上说了此事,皇上圣明,便决定不再管此事。这须怪不得开封府不尽心。朝廷须尽量体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来是你从中做祟。”柔嘉怒视石越,她却懒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欲把今日通行不杨的罪责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见她神色,心中一惊,慌忙说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过诏书禁止,却展禁不绝。这须怪不得我。”

  柔嘉却不依不挠,依然怒目瞪视,道:“我可不管。似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总之便是你的错。谁让你去面君也不肯带仪仗,朝中大臣,谁像你这般不成体统?”

  石越哪敢再讲大道理,只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给县主赔罪。只须走出这段,在前面拐个弯,便没这许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声,正欲说话,忽见四五骑人马从万胜门那边飞奔而来。马蹄过处,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许多人和担子、摊子都被冲倒,顿时街上乱成一团。柔嘉一怔之下,忘记躲闪,便见马上之人一鞭挥来,吓得石越顿时脸色煞白。好在侍剑见机快,已闪身冲出,一把抓住鞭子,猛一用力,竟将马上之人给扯下马来。柔嘉回过神来,更是怒火中烧,也不管那人是谁,执起马鞭,便向那落马之人没头没脑狠抽过去。那人从狂奔的马上被拉下来摔到青石地板的地上,已将一只腿骨摔断,这时又被柔嘉一顿狠抽,顿时鬼哭狼嚎的大叫起来,声音却甚是奇怪。

  另几个骑者见同伴落马,被人虐打,又惊又怒,一个个纵身下马,抽出佩刀,便围了上来。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则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石越。

  侍剑见势不妙,连忙拔出佩剑,一把拉开柔嘉,用剑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咙,怒声喝道:“休得妄动!”

  那些人投鼠忌器,连忙止住脚步,却仍然虎视眈眈。

  石越这时才看清那几个骑者,除了马上一人是汉人装扮外,其余几人,却都是夷人打扮。但却绝非辽、夏、吐蕃之人,看模样,倒像是大理国的,又或是大宋境内的蛮夷部落。石越素知这些人不知律法,动辄杀人,这时才暗暗后悔没有带护卫。只是又奇怪这些人如此敢在汴京如此横行。

  柔嘉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见这些人竟如此无礼,不由厉声喝道:“你们是哪来的蛮子,敢如此大胆?”

  她一开口,众人顿时便知她是个女子,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那马上之人冷冷的说道:“你们放开我的同伴,我便饶过你们。”

  石越见此情形,便知余下众人,是以马上之人为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激怒众人,连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后,一面从容问道:“你们是何人?怎敢在御街上如此横行无忌?”柔嘉略一挣扎,忽然满脸通红,不再动弹。

  “你却管不着。只须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马上之人的语气,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现时你首领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毁约,我悔之无及。”石越此时早已看清为侍剑所制之人,衣着绵缎,与余人不同,身份必然不同寻常。

  马上之人眼中露过一丝诧异之色,道:“他不是我的首领。”

  石越听出他话中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领,亦是他们几人的首领。”

  那人沉默一会,却不回答,反问道:“你欲如何方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开封府理论。”

  那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福即贵,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熟,开封府定然帮你,我岂能上此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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