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门关上,走到楚云儿床前,轻轻的道。
楚云儿脸色苍白削瘦,高烧之下,已经昏迷几天了。虽沈家园的条件并不是很差,而且也有相当多的虾仁服侍,石越请来的医生,也是京师名医,但她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棒伤虽愈,感染风寒惹下病根,却一日严重一日。
阿沅心里又急又痛,也不过是在勉强支持着,细心服侍着。
从楚云儿昏迷之前二天起,石越就一直没有来过,阿沅哪里能知道这几天他在翰林学士院与众学子一起,商议细节条例,务求说服几个翰林学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管制、学校方案来,以和中书门下的方案抗颉,让皇上能够更理直气壮的选择。但凡这些翰林学士,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意见百般。要调和众人的观点,说服、妥协,都在所难免。因此石越边是每日回家,也不过草草用餐,边躲进书房,与李丁文商议细节。「炎黄魂」有时甚至还得去白水潭学院,找程颢等人咨询。毕竟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虽然更有说服力,却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让人不能反对;而若是凭空创革,那要用来说服他人的理由,就要更加要切合情理。这中间要耗费的智慧、心力,实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这几日锌儿心情不错,家中照顾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云儿之前,楚云儿病情已有好转,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来。
但是身处阿沅的立场,却绝对不可能知道石越的这些苦衷。她一个小女孩,自然想当然的认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决,风光无限。像石越这样的“大官”,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每日都是悠闲得很。加上刚开始的时候,石越几乎天天来探望,更加深了她这种印象。因此,此时对于石越他心中实是颇有怨恨之意。石越一日不来,她竟似没有主心骨一样,做什么都不知如何是好。
“!!”
院子中依稀传来敲门的声音。
阿沅全然没有料到这样大雨的天气,还有人来敲门。她吧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小心帮楚云儿盖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炎黄魂」却见杨青打着伞,在大门之前和人说什么。他招招手,呼道:“杨青,杨青。”
杨青头脑感到呼声,似乎是向外面的人欠身道歉,这才跑到廊下,问道:“啊沅什么事?”
“是谁在敲门呀?这么大雨天,可是来避雨的?就让人家进来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阿沅柔声交代道。
杨青脸却有迟疑之色,道:“不是避雨的,是来看我家姑娘的,是石府的人。”
“石学士府的?那还不快让他们进来。”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样,急忙说道。
“是石夫人和他们府上的二少爷。”杨青对锌儿其实并无恶感,不过他心力却是明白啊沅甚是讨厌锌儿。他害怕阿沅的性子,一时按奈不住,吵到了楚云儿,因此颇有迟疑——于情于理,不当拒人门外;但是……
果然。阿沅脸色顿时就一沉下来了,冷冷的说道:“她来做什么?姑娘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见她,她想来看了笑话去吗?”
杨青正要说话,却听门“吱呀”一声,已经被打开了。
阿沅与杨青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唐康已经走到廊前,抱拳笑道:“杨兄,阿沅姑娘,实在失礼例如。楚姑娘可还好吗?”他对楚云儿是颇有几分伶惜和敬意。
杨青呐呐还礼,阿沅见他话中颇有诚意,虽然心中也恼怒他不请自进,却在窗后抱了抱拳,只是心中毕竟有气,口中实难留情,讥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么失礼,小民可不敢当。”
唐康见她明明是女子,却学男子一般行礼,不由心中好笑,却不与她分辨,只道:“恕罪则个,呆会再当面向主人赔罪。”
阿沅听到这话,眼睛一红,道:“若是姑娘此时能听到你赔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来怪你。”语气却是软了。
唐康心中一惊,正要答话,见几个家丁抱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草席进入院中,张罗这用草席在院中铺出一条路来,他便不再多问,告了一声罪,走出院去,请锌二进来。他们出门之时,本来也没有下雨,不过是去进香,转道回来时,锌儿因为道沈家园就在附近,便坚持要来看看楚云儿,唐康说她不过,只好带她前来,哪知道竟下起这等大雨来。因锌儿有孕在身,唐康是细心之人,便让人去找点东西铺在地上,在富贵之家,这也是平常之事,仓促之间,只是垫点草席,甚至还可以说是“草就”了。
但阿沅却毕竟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她见众人在院中铺草席,便隐约猜到是做何用处,心中不由又气又恨,以为这是故意来显摆,冷笑数声,冲杨青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去给人家石夫人帮忙呀。”
杨青不知道她说的是反话,“恩”了一声,竟真跑去帮忙了。气的阿沅俏脸发青,吧窗子一关,背过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着楚云儿,泪水不知不觉就涌可上来。
一个人发了一会呆,便听到外面哗哗的大雨声中,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依稀传来,阿沅知道这是锌儿来了,她想了一回,咬咬牙,用袖子拭去眼泪,整理一下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锌儿已被人簇着,走到廊前。见到阿沅出来,锌儿柔声问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么样了?”
阿沅懒懒的敛衣行了一礼,冷笑道:“倒是有劳石夫人挂怀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不会如了夫人的愿。”
锌儿听她语气不善,怨念实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挂念着楚云儿的病情,也不便她解释,勉强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误会。我也盼楚姐姐能好起来……”
“是吗?那可真让我们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的望着锌儿,语气生硬。
她这般旁若无人,锌儿还能体谅,但是石府的下人,却早已怒目相视了,杨青见气氛变僵,连忙走到阿沅身边,低声说道:“啊沅,石夫人是好意。”
阿沅瞪了一眼,见他如石府下人一样,叉手站力,不由更是气愤,骂道:“你倒会吃里扒外,是不是以为姑娘不行了,想投个好主子呀?”
“你……你……”杨青的脸霎时就涨得通红,他生来口挫,心中郁闷气急,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辩解也不是,不辩解又不甘心,向房里望了两眼,却被窗子遮住,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一句话没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阿沅说出这种口没遮拦的话语,心里也是后悔,却毕竟不愿意在锌儿面前服软,依然倔强的站着,竟是望也不望杨青一眼。
唐康已是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见她阻住锌儿,顾及外面风雨交加,锌儿病体初愈,若是又有点什么不妥,不是玩的。连忙走上前来,笑道:“阿沅姑娘,我们本是善意,你这样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会不高兴。”
“我家姑娘就是心软,才来见你们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摇摇头,道:“我们是什么人,日后你便知道,但此刻这样,我相信却是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们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者能想出个办法来。”
“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阿沅咬着牙说道。
“你一个丫头,便这般没个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让我家夫人受寒,你担待的起吗?”阿旺实在忍耐不住,出言训斥道。
本来似锌儿和唐康步步忍让,阿沅或者会搁不住心软,但阿旺这么一说,反倒激起阿沅的性子来了,她冷笑几声,道:“你这种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门去,也打几十扳子。反正你们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惯了。”
锌儿一面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们冒昧打扰。我们并无他意,只须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还请让我们一见。”
“少在我面前唱双簧。若真安了好心,只须不要来打扰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对锌儿的偏见,不知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势,知道锌儿不见着楚云儿,断不肯走;而阿沅却也不会轻易让步。这样纠缠,终不是办法,他眉头一皱,突然望着阿沅身后,惊叫道:“楚姑娘,你怎么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阿沅也不由转过身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势快步抢上前去,把门推开,走进房中。阿沅这才知道上当,但是阿旺和朱眸,早已扶着梓儿走进房中,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楚云儿房中吵闹的。只得紧走几步,跟着进了房中,狠狠的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见阿沅瞪他,不由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气的发抖。
梓儿走到床前,见楚云儿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泪簌簌的流了出来,轻声唤唤到:“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声,低声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梓儿被她冷言冷语,心中郁闷已极,却又不好争辩,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向唐康说到:“康儿,你说这该怎么办?”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常常一揖,低声问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于无奈。”
阿沅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唐康又陪笑道:“你千万不要见怪,楚姑娘最近情形怎样?大夫可和你说过没?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个对策。这都是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根本不理他,可又怕误了楚云儿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眼泪终是忍不住,流了出来,一面泣道:“你们来又济的甚事,偏偏学士又不来。若是学士来了,亲自喂药,姑娘或者还能喝得进一点,我每次喂药,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儿听到阿沅说什么“偏偏学士又不来”,“亲自喂药”,心中顿时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心间。呆呆痴立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沅本是无心之语,见梓儿如此模样,心中竟似有一种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说几句,却见唐康寒着脸,冷冷的瞪着她,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一怯,终于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
良久,梓儿忘了楚云儿一眼,哭笑道:“康儿,再给楚姐姐找几个好大夫诊诊脉,不知道大哥能不能来······”
····················
“石卿,上次卿和朕说,学校之法,又三个体系·····”赵顼望着宫殿外的倾盆大雨,哗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的阴霾(mai)也一并冲走了。
“是。不过微臣以为,凡是不可性急,须得一步一步来,世上可作的事情很多,改作的事情很少,陛下当作该作的事情。”石越的眼睛里尽是血丝,脸色憔悴。
“卿所谓普通教育之法,中书门下并无特别的反对意见,只是冯京向朕言道,有些郡下辖数县,主客户七八万,若不设学校,于理不合。朕意为所言极是,已着政事堂商议,凡户数超过两万户的郡,可以设县学或者学院。”赵顼细里慢条的说到,,“卿意如何?”
“臣无异议。”石越欠身道。“韩相和王参政的奏疏,臣已拜读,学士院拟的条例,也早已送到中书。初步的意见,是学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实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东东路,京西南北路,,两浙路,淮南东西路,江南东西路,成都府路执行。以后按年逐次推行,终及全国。”
“五年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赵顼皱眉道。
“臣以为并不长,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另外,翰林学士元绛的奏疏中。言道宗学,蕃学,不可偏废了;又如此大规模建学校,应当设立专门的机构来总领其事·····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卿以为如何?”赵顼反问道。
“臣已为为官制改革就在眼前,似乎并不需要急着设立新机构。但在改官制时,设一个专门机构,或者是在礼部设一个院,或者是国子监,来管理学校事宜,却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宗学士隶属太常,还是隶属礼部或国子监,须陛下圣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师设蕃学,使各部落酋长贵人子弟入学,习汉文,知汉礼,行汉俗,为朝廷培养一些心向汉化,忠心不二的臣子,臣已为世谋国之言。”石越侃侃而谈。
赵顼思忖(cun)了一会,道:“既如此,朕意为将来可以让国子监管理学校之事,宗学亦隶属国子监。至于蕃学,朕意为可行。”
“陛下圣明。”石越习惯的恭维了一句,又说道:“专门教育,似画,律,乐等,是为朝廷培养人才,则可以纳入太学之中,不过单列一门罢了。这个只要议定条例,便可推行。至于培养各种工匠的学校,若有朝廷出资,可能会引起士大夫的不满,倒不如让那些商人去办,朝廷反倒省事。”说到这里,石越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
“臣奉旨到政事堂与丞相,参政们商议,丞相们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资兴办,以为有那些余财,倒不如放在县学,官吏学院上,丞相们认为,这种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完全没有必要去提倡。但是臣已为,士农工商,国所不可或缺·····”
赵顼摇摇头,笑道:“石卿自己也说,可以作的事情很多,应该做的事情很少。这些东西无须太在意。数千年来,毕竟没有听说过工者亦要读书的。朝廷上下,只怕都不会同意。”
石越也固执的摇了摇头,朗声道:“陛下,这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千百年后,人们会夸赞陛下的远见卓识!”
赵桢见他如此坚持,又上奇怪有是好笑,笑道:“这又是为什么远见?石卿,朕以为没有必要为这等小事,惹的朝野沸沸扬扬。”
“诚然。”石野慨然道,“所以臣想出了另外的一个方法,请陛下定夺。”
赵桢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笑道:“卿但说无妨。”
朝廷可以下诏,凡钟表,印刷,造船等行会所有民营作坊、商号,每年必须到有司登记发证,放可开业,发证书的要求,出了出具业主的身份证明、作坊地点、规模大小之外,同时要求,三年之后,如果没有一定的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记、朝廷认可的技术学校毕业的学徒,将课以高额罚金,否则不需经营,那样那些作坊主,商人,就会主动去开办技术学校。为了保证商人不会瞒天过海,有司可以对技术学校进行抽查考试,若达不到要求的,则给一罚金、勒令停办。此外。朝廷不必为技术学校出一文钱,反倒可以坐收一笔登记费。“石跃明明知道这样做利弊参半,但别无选择,。因为朝廷中,没有一个人支持朝廷办技术学校,他们的理由也简单——朝廷有这个钱,不如去办乡学县学。迫与无奈,石跃只的向商人,作坊主们下手,用律令逼他们办学校。好在唐家的技术学校,已经有一定的规模,石越这样做,不但没有得罪唐家,反而无形中又为唐家拔了个头筹。
赵桢万万想不到石越由要求朝廷办学校不成,一下子就转到不惜加重个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们办技术学校,心里颇是不解:“卿说的这个技术学校,真的这样重要吗?”
石越此时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注意的利弊到底如何,只是他非常遗憾中国有许多技术的失传,如果采用这中方法,那么好的技术就更容易由学校层面进行推广——虽然石越现在也没底,但说什么也的试试,只好笼统的答到:“陛下,以臣之浅见,认为技术学校的普及,非常的重要。”
赵桢心里自是难以明白,见石越坚持,不由笑道:“拗相公之外,又哟一个拗学士。卿既然坚持,朕也就准了。每年国库多一点登记费,朕不会反对的。”
石越见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钱人的钱,微臣也不会于心不忍的。”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
四月的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后,天气终于放晴。
新婚的王倩比她的姐姐要幸福的多,桑家对能都得到前宰相的垂爱,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上上下下对王倩都非常客气。而桑充国也称的上是如意郎君。若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少了一个诰命。但是王倩对这个并不是很看重的。
给公公、公婆请过安后,王倩无所事事的在院中和丫头们踢绣球耍。忽见桑充国取了披风,似是准备出门,她连忙丢了绣球,迎了上去:“桑郎,是要去学校吗?”
桑冲国苦笑摇摇头:“刚刚欧阳公子来过,告诉我朝廷今天正式颁布《诸州县兴学校赦》,并且把内容抄给我看了。”
王倩从桑冲国手中取过披风,亲自给他批上,一面笑道:“好事啊。范文正公、我父亲,都是要兴学校的。无论由谁来完成,我父亲一顶都会很高兴,,这不也是桑郎的愿望吗?”
桑充国奇道:“你怎么说这是我的愿望?”“桑郎若不愿意大兴学校,何苦在京师费尽心思办义学?”王倩调皮的眨眨眼,笑道。
桑充国微微点头,笑道:“这到是。”但立时又皱起了眉,叹道:不过不知道这《兴学校赦》的内容,政事堂的相爷……“说罢,又摇了摇头。
王倩见他大不已为然,心中一动、,笑道:“桑郎,可以给我看看那份赦吗?”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桑充国一面从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来,一面挽着她,到院中藤椅上坐了。
王倩垂首细细读了一遍,她记性甚好,生性聪明,虽然比不了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却也较旁人快出了许多。读完后,蹩者柳眉想了一会,突然望着桑充国,问道“桑郎,你是准备反对这份赦吗?”
桑充国沉吟了一会,说道:“反对倒谈不上,根据《出版条例》,似这样的赦令,不涉及军机大事,朝廷未曾明令禁止议论,《汴京新闻》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可以帮助朝廷拾疑补阙。”
“那桑郎的意思,还是管了?”王倩眨眨眼,认真的问道。
“是有些话,不能不说。”桑充国慨然道:“若按这个赦令执行,从此穷人读不起书。或者说,如果穷人的成绩在一百人中不能成为前二十名,不仅仅生活无着落,还要缴纳学费,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王倩微微点头,柔声说道:“搡郎说的很有道理。贫穷之户,如果要读到县学,往往需要举家举族之力供给,待人了县学,这才由朝廷供给,从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里负担。若按这个条例,那家贫而资质仅是中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里负担到学院毕业,的确不太公平。而且朝廷舍不得出钱办蒙学,政事堂诸公,见识远不及桑郎。“
“难得娘子有这等见识。”桑充国竟是大起知己之感。
王倩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这个赦令是谁写出来的?”
“谁写的?”桑充国接过赦令,看了一会,摇摇头,道:“欧阳公子说是中书门下颁布的诏书。”
王倩微微摇摇头,轻轻说道:“若是妾身没有看错的话,在是石子明的政见。”
“何已见得?”桑充国心里到并不意外,只是他不知道王倩何以如此肯定。
“从赦令的详细程度,执行方法,以及技术学校等等,无一不可看出石子明的印记。妾身读过石子明的全部著作,还有一些奏书,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会看错的。”王倩淡淡的笑道。
桑充国心中对王倩更是佩服,叹道:“欧阳公子也和我说过这种可能,娘子若是男子,必是国家栋梁。”
王倩被丈夫夸奖,俏脸微红,垂首不语。桑充国见她娇羞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荡,将她拥入怀中,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呆,学院报社琐事太多。”
王倩轻声问道:“桑郎你明知是石子明的政见,还要公开质疑吗?”
桑充国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子明在《三代之治》中,说要让人人都可以免费入学,要让贫家子弟能凭自己的能力博一个出身,可是他高居庙堂之后,却是乎把《三代之治》中说的种种理想,忘的一干二净。真是让人失望。”
“这或是他性格沉稳,顾虑过多使然。家父曾经说,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他虽然只是翰林学士,却是他实际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张,尚未执行,便被你质疑,只恐将来结下难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倩注视着桑充国,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桑充国却只是默不作声,是乎在思考什么。
“桑郎,石子明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政策,他急须博得皇上、朝中大臣、清议的支持,在下个时候和他唱反调,纵然他明知道你是有理,也会变成政敌的。三份大报中,《西京评论》背后是富弼撑腰,就算他们再反对,妾身肯定,这一次,他们一定不会说出来;《新义报》的编辑,都是支持新法的,他们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会支持。若《卞京新闻》不支持,那就是成了《谏议报》之流了。”王倩继续劝说道。
桑充国注视着王倩,叹道:“这些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只知道理想最大。”
“这些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东西。”王倩做了个鬼脸,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说违心之话,那么便去见见石子明,看看他如何说?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两家都要表明立场,便是令妹,也难以自处。”
“好吧。”桑充国终于点点头,站起身来,笑道:“我便去见见子明。”
“恩。”王倩也笑着站起来,帮他整整衣冠,轻声叮嘱道:“千万不要动意气。”
********************
石府。
“军事教育体系的设想,是在京师创办讲武学堂,将军中指挥使,都头一级的将校分批召回培训一年,第一批受训将领,选其精干者,组成教导军,然后将都头以下的小校们,分批抽训,进行训练。一年之后,这些受训的军吏,搭配讲武学堂结业的军官,从禁军中抽调士卒,整编成满员的指挥,进行严格训练。”石越一面说,一面注意观察枢密副使王韶的表情。
王韶又矮又胖,肤色黝黑,走到大街上,实在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只是一双眸子精光四溢,显得他并非常人。他身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来也不愿意再俯首事人,况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比石越要高,虽然石越炙手可热,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里。他这次来石府,是因为石越几度拜访,他却不过面子,只得回拜一次。
“在下记得王丞相曾经提出过将兵法,朝廷一直没有全面正式推行,何不径用之?”王韶淡淡的说道。
“将兵法虽然好,但是在这的构想,不知道大学士以为如何呢?”石越装作没有听说他的言外之意,笑道。
王韶不动声色的说道:“恕在这愚昧,看不出这个方法比将兵法强在何处。那些军校,只有将领得力,在军中一样也能训练得强悍无匹。”
“若是将领不得力呢?”石越笑着反问道。
“若将领不得力,精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白毕竟是大将之才,答对始终冷淡如一,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诚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支持,强行按奈性子,笑到:“但是在这的方法,纵然将领不得力,也能使军队战斗力大幅度提高,不知大学士以为然否?”
王韶冷笑一声,抱拳说道:“某家是个粗人,石学士莫怪。石学士的意思我明白,但是这种朝廷大事,朝中议定如何,便是如何。某家只知道执行皇上的圣旨便是。”
石越知道王韶这是当面声明拒绝支持自己,事已至此,几乎无法挽回,也只得作罢,勉强笑道:“这也是做臣子的本份,在下理会得。来,莫谈国事,请喝酒。”
王韶站起来,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抱拳说到:“宅中还有些事,便先告辞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终是话不投机,只得亲自送他出府,望着王韶上马远去,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恹恹走回府中。
“我也没有料到王韶竟然会断然拒绝。”李丁文早已在厅中等候。
“军事教育体系,兵制改革,裁军,我本来计划是一个整体,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进行。皇上也同意了大体的构想,但是若不能得袄军中名将的支持,终是遗憾。”石越心有不甘的说道。
李丁文也点点头,说道:本朝能带兵的将领,只剩下王韶、郭逵、刘昌祚、钟谔数人而已,如张玉之辈,一勇之夫而已;李宪终是宦官,唐代之鉴定不远。可恨狄襄早死。“
“英雄或要趁时而起,也未必当真无人,也许是没有机会,声名未显只故。”石越叹道。
“现在这些将领,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权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子断难笼络。郭逵因为意见与韩绛不和,一直不得志,现在贬在太原做知州,与王安石也未必没有嫌隙,他当年名声,仅次于狄武襄,若染公子在皇上面前推荐他,他必然感激——不过词人眼高与顶,若不能让他心折,他反要来轻视你,而且用他,不免得罪韩绛;种谔时运不济,也是被贬在外,他和韩绛关系也好,公子若要用他,只要皇上答应,他必然乐意听从。”
石越想了想,说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苟且。先写封信,试探了解下郭逵的看法,若是意见不同,终不能勉强。”
“也好。军事方面的改革,是一个单独的系统,我们先想办法让朝廷接受公子的官制改革方案。”
二人正要继续讨论,侍剑匆匆走到门口,说道:“公子,舅爷求见。”
“长卿?”
石越与李丁文对望一眼,暗道:“他来做什么?”
……
“子明。”
大雨过后,树叶比平时更加新绿。石越与桑充国在南郊外的一片树林中并辔而行,带着雨水珠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晃,一不小心,水珠就象骤雨似的落在二人的头上。但二人似乎有无限的心事,竟然丝毫没有觉察一般。
“恩,长卿,你找我出来,一定是有事吧?”石越看见桑充国神色,已知他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恩……的确有事。”桑充国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顾自地说道:“今天,我看到了朝廷颁布的《诸州县兴学校诏》……”
“有什么问题吗?”
“我,我听说这是子明你的政见?”桑充国突然停止马,转头望着石越,问道。
“不错。”石越淡然笑道。
“我有点不明白,这份赦令,和子明你在《三代之治》中说的,完全不同。”桑充国注视着石越,质问道。
“的确不同。”石越已经猜到了桑充国的来意,淡淡一笑,说道:“长卿,《三代之治》中,有些构想,是要几百年的时间去实现,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可我认为这一步,太不公平。
桑充国道:“你可知道贫穷的人家,都以读书上进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们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几个人,去读书,十年寒窗,能中进士的,是其中极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于县学。这些人的资质,不过中等,也许并不能得到前面二成的奖学金,对于这样的人,你要他们如何选择?继续读书,家里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读书,十数年的功夫,尽皆付诸东流……”
石越点点头,低声说道:“我知道。我听说有些人甚至只能喝粥度日。但是,长卿,我问你,在此之前,全国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县学?范文正公读书,要断斋画粥,象这样的杰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们不至于因为生活所迫,而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
“杰出之士,始终只是少数。还有中人之资的人呢?他们也需要有一个希望。”
“中人之资,若按照绝对人数算,这个法子施行之后,也会比前受益的人多。”石越冷静的说道。
“未必,你可没有限制那二成人中有钱的数量,若有什么情弊,谁又能料到?难道你便能说可杜绝?”桑充国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