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运河两岸,显得格外的萧索。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哇哇的叫声划破冰冷的空气,让人越发的觉得天气的寒冷。
离开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让人腻味了。不过自己的未来,大部分时间要在船上度过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现在他已经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要求来杭州担任这个“西头供奉官、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了,也许是因为这支军队,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有关吧。总之薛奕成了七名武进士及第中唯一一个愿意来指挥这支陌生的水军的人。
那支水军,现在应当还不存在。不过既然与石越有关,一定会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来,都在胡思乱想着关于那支甚至不能称为“水师”的船队。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如果按照石越所来的那个时空的历史,他应当是熙宁九年的武状元,几年后英勇地战死在与西夏交锋的战场。但是现在,他的生命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公子,马上快要到余杭了。”书僮薛戟轻声提醒着,他的脸已经被朔风吹得通红。
“嗯?”薛奕随口应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说,刚刚泊岸时,听一条余杭来的船上人讲,昨天在余杭看到石学士的仪仗。”哦?“薛奕点点头,想了一下,高声向船家喊道:”船家,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船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到薛奕叫唤,连忙答应了,走过来问道:“官人,不知有什么吩咐?”
“你说石大人在余杭?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么能不知道呢。石学士来杭州后,为了咱们一州的百姓,卖掉了盐引、茶引,还有几个盐场,当时全杭州的老爷们、员外们全去了……”
石越拍卖盐场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这时听到船家答非所问,又翻出来讲一遍,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我问你石大人在余杭做什么,你扯这么远做什么呀?”
“官人有所不知,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的回道。薛奕苦笑一阵,摇摇头,说道:“那你就继续说吧。”是,官人。石学士卖掉这些子东西后,便说是有了粮食和钱,于是一面在各地分发稻种,一面开沟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学士的功劳,要不然我们百姓可就苦了……“
薛奕原料不到这个船家罗嗦到这个地步,这时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听他叙说石越的政绩。
“……后来石学士又下了令,说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个半饱,也等不到明年收获。于是石学士叫来各地耕种三十年以上的老农,还有几个懂治水的和尚,商量办法,最后说要是疏通了盐桥河和茅山河,再从浙江上游石门开一道二十多里的运河连通钱塘江,就能让我们杭州从此没有水害,只有水利。这件事是对百姓有好处的事情,迟早要做,不如现在做,让百姓去那里做工,管饭,还能发点粮食回去给老婆孩子吃。薛奕听他事情倒是说得明白,就是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又忍不住好笑,说道:”船家,那钱塘江在南边呢,关余杭什么事?“
“官人莫急,且听我说完。那富阳、钱塘一带的人,都可以做这件事,现在还在忙乎着呢,另外几县的人,石学士说了,各县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内各县官道重修一下,该建桥的建桥,往北连到湖州,往南连到明州。还有一些人,就许去盐场帮工煮盐。薛奕笑道:”这倒是德政,强过一味的赈灾。不过要组织这么多人做事不出乱子,也挺难的。“
“别人自然难,不过石学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难了。”船家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薛奕知道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辩,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说石学士在余杭巡视修官道、圩田这些事?”
“官人猜得不错。不过听说昨天在余杭,今天就不一定了。我听说往来的人说,石学士这几个月来,每个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呆五天,处理公事,别的时侯都在各个县巡视。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对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办。只需到时侯赶到杭州便可。我看余杭也不必停,一路顺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那船家说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时,石越并不在杭州。
他对政治民生并无兴趣,虽然出身世家,却也不太喜欢交际应酬,于是也不住驿馆,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栈和薛戟一起住下。心里算计,石越既要造战船,想来此时船尚在船坞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主意打定,竟是连薛戟也不带,自己一人一路打听着杭州知名的船坞,这才知道原来不少都在钱塘境内濒杭州湾的地方,好在钱塘离杭州也并不远,租了一匹马,用不多久便到。他满心欢喜下了马来,不料离船坞尚有一里路远,便被差人拦住。任他如何分说,也不准接近,远远看去,里面也没有人出来。一天之内,一连换了几个地方,皆是如此。
最后惹得他心头火起,怒道:“本官是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难得看不得吗?造个战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凭你是谁,小的只是钱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进去,须得蔡大人手谕,否则上头责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大人若真是圣上派来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个手谕?”
薛奕听了这话,当真是无名火起,也不答话,只问了市舶司所在,勒马便冲了去。他是西头供奉官,凭品秩还比蔡京要高,又是钦命的节制使臣,居然报了身份还进不了一个船坞,少年新贵,如何不气?何况大宋金明池内造船,也没有防范得这么严密的,真不知蔡京在搞什么兔了,凭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纵马急弛,也没多久,便到了市舶司开府所在,定晴望去,原来便在一个港口旁边。薛奕在府前跃身下马,连马也不挂,只把金牌往守门的差人眼前一亮,牵着马就闯了进去。那守门的半晌才晃过劲,跟在后面喊道:“慢着不得乱闯!”
薛奕进了大门,才发现市舶司与一般官府建筑不同,大门之内,是好大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七八十人左右正拿着刀枪在操练。这些人听到外面有人叫唤,又看到薛奕竟然是牵着马闯了进来,立时一阵大喊,把薛奕团团围住。薛奕这时倒冷静下来了,他一手牵马,一手按着腰中佩刀,只是不住的冷笑。那群人见薛奕神态高傲,一身黑色湖丝长袍,剪裁合体,做工极其精细,腰间悬着绿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还镀着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因此倒也不敢乱来,只有一个教头模样的人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市舶司衙门?”
“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提举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那帮人听到薛奕自报家门,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来是顶头上司来了!“有人顺顺舌,立时便去通传。这些人原来是蔡京从越人中招募的水手,虽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农民、渔民和军人毕竟不同,因此蔡京趁着两浙路被灾还没有恢复元气,百姓乐意从军混口饭吃之际,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壮的汉子,分别编成数队,在市舶司内外训练。本来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并没有单独的衙门,为了安置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盖了这座与众不同的衙门,一半倒是充做水手营用。
薛奕见这些人听到自己通名之后,便有一人进去通报,另有两三人陪着自己,半是监视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觉回去继续操练,一切颇有章程,心里倒也佩服蔡京颇有御众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场中的许多秩事听得多了,曾听说吕惠卿驾御家人,数百人之众大白天经过一座城市,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吕惠卿相比了。转念又想起那些守护船坞的差人,丝毫不敢违拗一个小小的钱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一一念及此,便不由渐渐把心头的火气,变成了对蔡京此人的好奇。
约摸半柱香的功夫,远远听到有人亲热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则个。”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身材修长,面容极是英俊,让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
薛奕暗赞一声:“好个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说道:“是下官来得唐突了。”一面从怀中抽出枢密院的救令,递给蔡京。蔡京双手接来,满脸堆笑,细细看了,又还给薛奕,一面笑问:“薛大人可见过石大人了吗?”一面便要把薛奕往里面请。“听说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点等不及,便先来这边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却一动不动,”蔡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一一“
“但请盼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我想先去看看我们的战船一一”
薛奕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一边留心观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撩过一丝惊诧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经造成十艘战船了。下官还预备着再赶出五艘来,元春佳节一到,就可以给石大人和薛大人一个惊喜呢。薛奕听他这话,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十艘战船?前后不及半年……“
蔡京见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吗?那刚才所问一一”
这时侯薛奕早已把船坞之事抛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望着蔡京,“且烦劳大人带我去看看十艘战船!”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这个新任薛节制,竟是有几分痴气的,忍不住扑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这边请了一一”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静静的潜伏在杭州港内。船上人来人往,却悄无声息,有人挥动着旗帜指挥一切。薛奕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经齐备,心里不由更加赞叹此人的才干;一面认真观察自己未来的船队。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长达二十六米左右,宽亦有十米许,船尾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平衡舵设计、并且是大小二舵,可随水之深浅不同而更换使用一一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舵的国家,欧洲最早见到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纪的事情了。这种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翘,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层建筑四重,舵楼三重,旁设护板,可载人达三百之众。似这种普通的“福船”,往来于大宋东南沿海,绝不在少数,薛奕往日游历之时,倒也见过。
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另外两艘“怪物”!“那是长达五百尺的超大型船,设计与福船相似,不过除尾舵是采用绞盘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达十丈,头墙高八尺,论体型,几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阿越注:这种海船,神宗时已有,不过只见于宋代史籍记载,并无出土文物证实,读者勿以为惊骇为是。似“福船”则已有出土沉船为证。中国造船业长期领先于世界,是不争之事实。)
蔡京察见薛奕颜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两艘大船笑道:“这种大船,风正之时,可张布帆五十幅,风偏则用利蓬,左右张翼以利用风势,墙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谓之野狐帆,风息时用之。设计之妙,可谓巧夺天工。薛奕注目良久,叹道:”这种大船,真是蔚为壮观,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满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难两全,既要运货多,吃风浪,又要能在浅水中行,哪有这便宜事?各船既要装矢石、火器、粮食、淡水,若不造大一点,三年盐茶税挣不回来,石大人一定怪我办事不力。
薛奕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只船队,主要还是要经商的,想到蔡京为了多载点货,造出如此大船来,也不禁莞尔。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开春,还有几艘船可以下水,船队便先行扬帆出海,现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练水手了。下官已从各地募来有经验的舟师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无大事。将来船队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数千众,薛大人纵横海疆,扬威异域,为期不远了。”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使李将军,遇高皇帝!……“薛奕轻轻的念着”石越的诗句“,目光远远的投向大海深处,右手紧握佩刀,心里激动不已。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来的石越铁青着脸,端着茶杯的手都气得发抖。“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其实是平常事。”司马梦求沉吟道,“不过手段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厂团团围住,不给一分钱就强行要求开工,人家先预定的船,强行就抢了过来,这简直形同强盗!”石越恨声说道“我听说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里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办大事,偶尔就要用点非常手段,若依常规,一年之后,船才造好,再训练水手,又要半年,时间上如何来得及?”司马梦求低着嗓子反驳,“蔡元长只是手段不够柔软罢了。”
“不够柔软,我看是不想柔软吧!”陈良冷笑道,“我问过钱塘县令周彬(注),蔡京勒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厂附近严加看守一一两浙路提点刑狱显美叔的衙门就在杭州,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厂吗?唐甘南能受这个气?”石越突地想起一事,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马梦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宠的,唐甘南没事断不敢得罪他,何况蔡京这样处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经费既然不足,钱塘县外的船厂他管不着,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银钱,唐家的船厂半在余杭,半在萧山,更不曾吃半分亏。蔡京要在大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钱塘的船厂了。”
“经费怎么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绢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蓦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什么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认为站在他那个立场,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陈良也可无奈何的摇摇头,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I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的。蔡京是大人亲自推荐的人,若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大人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需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这才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
司马梦求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就听家人进来通报:“有自称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
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于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蒸。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子华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子华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天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但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既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陈良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子华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这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老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闻言却不由一怔,愕然问道:“子华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吗?”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当时接到李丁文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的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音讯有所不通。
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将军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帝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子华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斤内,见只有陈良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他知道陈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
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项亲往紫辰殿受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自己进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更加正常,只不过这只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做沉吟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的问道:"山长,有何不妥吗?"
"此事有三不可。"
"不知是哪三不可?"薛奕半信半疑的问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乾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帝哭诉,只说沈起擅兴边事,到时侯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到时侯也只好罢废沈起以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脏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义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说_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吗?”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石越知他心中不服,便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南交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决难取胜,最多破城撩夺,想全其国,决不可能。
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加之中国之人,不习水土,南蛮瘴疡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仓促之间,难竞其功,非唐宗汉武,国力极盛之时,中原对彼处,只能鞭长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恩良久,点头叹道:“山长所说有理,可怜满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吕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过别有怀抱;蔡确蔡中正,也是知道的,不过又不敢说,冯参政、吴枢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就是船队刚刚组建,未占天时地利人和,不宜轻启战端,便是作战,也要尽量海战,遴免步战。否则不免全军覆没,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奕连连点头,叹道:“若不是来问山长,几平坏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轻人心怀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行事当谨慎,需知世间无后悔药。明春出海,往来南洋诸国,一面贸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风土、人情、物产,将来未必水远没有从海上进攻的一天。早有谋画,积累经验,日后便事半功倍。”
薛奕听石越口气,不禁大喜,连忙点头答应:“学生理会得。”
"不过,"石越又沉着脸,很严肃的说道:“这一两年之内,子华若是不听忠言,擅兴战端,便是有陈汤斩郸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斩你之首,以明国法!”
薛奕站起身来,抱拳为礼,朗声答道:“学生断不敢擅动干戈!”
熙宁七年,春暖花开时节。
杭州刚入春天,就已经下过几场雨了,各地的官员大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亲民宴”上的伙食,也终于慢慢变好了。这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变成了即将扬帆出海的船队。
这是大宋历史规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属战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称为“神舟”的超级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达两千余名;另外还有随船队同行的各个商行的船只八十余艘。所有船只上,装满了瓷器、丝绸、蜀锦、棉布、座钟等等中国的特产,只不过他们首航的目的地,并不是南洋,而是高丽与倭国。
表面上看来,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第一次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航行,便是船队的补给,也会成为沿岸巨大的麻烦,因此决定选一条航线较短的商路进行首航。但实际上,却有更深层的原因,当然这些原因,也不过石越和他的幕僚们知道罢了。
曹友闻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叹自己的理想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他远远望着隔了几艘大船的旗舰,身着轻恺,肩披黑色披风,腰间别着大理宝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真是威威非凡;而让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边,负责官船的贸易事务的,竟然是自己结识的那个胖子甫富贵!
当薛奕挥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同时打出了“出发”
的旗语。曹友闻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步!”
此时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轻轻说道:“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队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沐京不过几个月的王韶,又骑上了战马,只不过这次同行的,多了一个李宪。
果然不出石越、吕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师不久,玛尔哉就死灰复燃,扰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轻兵出击,在踏白城被玛尔哉部将青宜结、果庄伏击,兵败自杀,玛尔哉复围河州,为防崛州总管高遵裕相救,玛尔哉又佯攻崛州,高遵裕遣包顺击攻,玛尔哉一触即撤,高遵裕却也不敢追击,坐视河州之围而不敢相救,只是把报急文书象雪片一样的发到汴京。
王韶心里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连夜召见自己时,一个劲跌脚后悔:“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
其实他来之前,他儿子、军中将领都劝过自己,让他请表留下,剿平玛尔哉再回京不退,但是可能吗?别说被人诬成谋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担当不起。高遵裕做崛州总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监视自己的!击走之前,千叮万嘱,要景恩立不要出战,善修守备,不料还是战败身死!
“卿这次去河州,不彻底剿灭玛尔哉,决不班师!尽管皇帝吃一堑长一智的吩咐着,但是王韶也决定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皇帝终于还是不放心,他主动要求李宪跟自己同行,李宪是皇帝信得过的宦官,又真会打仗,比起什么也不懂乱指挥的监军要好得多,这样也好让皇帝少一点疑心吧!
熙河不可丢呀!有了熙河,不仅断掉西夏一臂,而且每年可从熙河地区得战马二万匹!这都是将来恢复河西的资本呀。可惜自己年纪已越来越大,不知道还能征战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宪苦笑着打断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让我在沐京享几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玛尔哉不难。”王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回道。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番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险,武艺超绝,兼之胆色过人,吐番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愿听驱使,玛尔哉既失人和,便绝不是王大人敌手。我去又有什么用?不过守守城罢了。
王韶语带双关的笑道:“有中尉坐阵,在下才能无后顾之忧。
李宪听说话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忧形于色,说道:“不知河州现在怎么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军器监送的震天雷、霹雳投弹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贼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韶咬着牙冷笑道。
李宪也不由略觉宽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这就好,这就好。不知河州现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罢了,倒是大相国持的方丈智圆大师也在河州,大师颇有谋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劳。
李宪知道这个智圆和尚,是佛门中了不起的人物,与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圆以讲佛法为名,在前面探路,带着金银,贿赂各部落首领,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无人之境。这时听说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听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心,玛尔哉敢围河州,无非是自恃有西夏为外援罢了,这次去救河州,可从熙州调守二万,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结河川族,断了玛尔哉与夏国的通路,再进临宁河,遣偏将入南山,断他回老家的后路,玛尔哉那狗贼,别说围河州,我让他有来无回。
“果然是妙计!”“李宪不由感叹万分,心中暗道:”王韶真是名将也!“
然而当王韶、李宪一路急驰熙州,调齐熙州全部二万守军,正欲依计行事,兵发定羌城之际,京师的使者就持着使节后脚赶到,口称较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顿时诸将面面相觑,王韶冷着脸,沉吟半晌,寒声说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诸将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剑怒视,冷笑道:“军中自有军法,使者勿乱我军心,否则休怪本帅用使者来试军法!”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望着李宪,儒儒说道:“中尉一一”
“军中自有军法,细柳营的事情,你不曾听说吗?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会怪罪的。”李宪温声说道,把使者赶出了军营。
不料大军刚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节赶到,依然是一模一样的赖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气得王韶刚牙一咬,怒目睁圆,沉着脸怒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使者请回,但听捷报便可!“不由分说便着人把使者哄出军营。
数日之内,使者两至,李宪皱着眉毛,忧形于色,“王大人,京师必然有事,否则皇上不会万里之外,遥下诫令。两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为知道京师必然有事,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我才要按计行事!”若是兵败,我王韶决不生出熙河!“
注:周彬,bin,原字左“分”右“耳旁”,拼音五笔皆无,用“彬”字代替。望凉。小说中人物,十分之七八,虽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册实有其人的。
周令之事,有苏轼砚《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诗为证。当时仁和令为徐畴,小说中以李敦敏为知县,仁和是否并有知县与县令,不暇细考。故不再写徐畴。同样,熙宁六年两浙路提点刑狱是何人,一时无法证实,但是熙宁七年是昆端彦无疑,此人与苏轼有诗词唱和。故仍假定此时昆某为提点刑狱
第十六节十字(二)
几乎仅仅在一夜之间,大宋就变得输不起一场战争了!
不久之前,赵顼与王安石君臣,还沉浸在开拓熙河的喜讯之中,好消息一个个传来,梓夔察访司熊本以民兵讨平泸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区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对南江蛮的最后一击,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两浙路元气渐复,杭州市舶司船队首航,这更是可比之张骞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满的赵顼整日在御案之间,探讨形势,布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复此汉唐古郡,然后挟四面告捷之余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税之法,彻底改革唐德宗两税法以来几百年间积累的税法沉弊,为大宋奠下万世之基。如此将养数年,一面使百姓休养生息,一面积蓄国家财力,勤练将兵、保甲之法,修缮战备,只待夏国有可趁之机,便数路大出,恢复河西;西夏平定,挟得胜之势,再攻燕州……赵顼几乎已经可看到自己将来在历史上的评价,会比唐太宗还要伟大!每次想起这些,他苍白的脸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丝红晕,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起来。“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费心,皆是不枉!”这是赵顼每次看到内库的封椿钱、挂在御书房的天下郡县图时,都会不由自主泛出来的想法。
然而自从河州被围,玛尔戬死灰复燃的消息传来之后,当真祸不单行,更大的噩耗从北面传来——王安石这天自起床之后,右眼皮就直跳不停,一大早刚刚走进禁中政事堂的院子,冯京就焦急的迎了出来,“介甫,河北西路诸州公文,说该路各州自去年秋天以来,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虫成灾,常平仓无粮可济,道路上已经开始出现流民!”
王安石脸色立时惨白,他阴着脸看了冯京一眼,冯京已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而政事堂的官员,无论大小,一时都变得异常的沉默。
旱灾不算什么,几个月来,无论是汴京的天气,还是各地的报告,都在说明旱灾很可能回发生——问题是石越!托梦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泛起这个念头,但是没有人说出来。而更让人心惊胆颤的,是蝗虫!一般人会认为,蝗虫是上天对朝廷不修德政的惩戒!几个检正官心里已经在嘀咕:“老天爷真不给人好日子过,没省心几天,又送来了攻击新法的借口。”按惯例,拗相关要请求辞职以应天象。
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拿着文书闯进院子:“河东路蝗灾!”
冯京听到这话,身子不由一颤,虽然他和王安石政见不合,灾情严重的确是攻击王安石很好的机会,但是这种延及数路的大灾,万一处理不当,激起民变,是可以动摇大宋的国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灾,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汇集开封,而开封也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师闹起事来……f冯京想到这个后果,就不寒而栗。
河北诸路,绝无赈灾的能力!
然而事实果真是无比的残酷,接连半个月内,黄河以北地区,报告灾情的文书如雪片一样飞入汴京,每份文书上,都无比清楚的告诉政事堂的大臣们,本州已经有百姓开始逃灾,流民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汴京!
政事堂已经取消了轮值的制度,所有的宰相,每天都必须到齐。而赵顼现在接到的文书,甚至不需要贴黄(用黄纸贴在奏章上的提要,以方便皇帝阅读),凡是黄河以北来的奏章,几乎毫无例外的是报告灾情的严重性。
官员们的语气诚惶诚恐,但是却也无比清晰的告诉赵顼与王安石,“我们无力赈灾,也无力阻止流民的出现!”
“丞相,如今要如何处置方是?”赵顼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心情趣后悔了,他并不是昏君,此时的情况,只要处理不当,必然动摇国本,他比谁都清楚。因此他断然拒绝了王安石的辞呈。
“方今之计,只有仰奈东南漕运和开封的积蓄了。”王安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还有一个月,东南种两季稻的地区,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粮,应当可以度过这个难关。”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诰苏颂略有迟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终于出列说道。
“苏卿有何建议?”赵顼用期望的眼神望着苏颂,似乎是希望他嘴里能崩出一个奇迹来。
“臣以为事属非常,当诫王韶持重用兵。行军打仗,最难预料后果,万一前线有失利的消息传来,被流民中别有用心的贼子利用,祸事非小!臣以为河州,便是舍弃了,也是枝叶之地,不得已之下,两害相权当取其轻!”
他这话说出来,不少人立时点头称是,连韩绛也说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暂时舍弃了也不要紧,朝廷此时需冒险不得。”
吕惠卿鄙夷的看了韩绛一眼,“舍弃河州?被围的军民,就这样被丢弃了!这些君子们……”他心里只是不住的冷笑,却不置一言。此时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为何能料中这次大规模的旱灾,以及皇帝对王安石的态度。“应该把握好每一个机会,哪怕那看起来是个坏消息。”吕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么,静静的退到一边,故意默不作声。
王安石却无法保持沉默,他无法同意舍弃河州的议论,急道:“陛下,河州决不可弃。”
苏颂却毫不相让,冷笑道:“陛下,若是万一王韶战败,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王安石眼珠子一转,略一寻思,便知道苏颂为什么要坚持放弃河州了,开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军事主张,一旦放弃熙河,等于向全国宣告“西进政策”完全失败,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等于王安石的政治自杀。苏颂此时借机发难,无非是要报儿子在太学被逐之仇吧?对于朝中这些所谓“君子”、“名臣”们在冠冕堂皇的语言背后的想法,王安石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想了一下,躬身说道:“陛下,河州如果放弃,是朝廷置被围的河州军民于不顾,这会让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节诫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败仗,便可无碍。”
曾布也趁机说道:“如果冒然放弃河州,也相当于一个败仗,只怕也会让人心不稳。”
“朕知道了,这件事枢密院派使者便是。”赵顼心烦意乱的挥挥手,“众卿且退下,尽快想一个安置流民,赈灾的法子。”
众人正要退下,突然听到赵顼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同时也派使者告诉沈起,不要轻启边衅。”他这时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对现在对交趾用兵的事情,虽然心有迟疑,还是下达了诫令。在场的大臣,别人只道皇帝是由苏颂之谏让皇帝举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皇帝此时心中是在后悔!※※※这是桑充国在马车第五十次掀开帘子了。
从河北四路逃荒的灾民,流入京师的,他粗略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万之多,“哎,死于道路,困死乡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国摇头叹息不止,白水潭学院因为本来就有官赐田产,再加上钟表业带来的分成、校营印书业等等产业,在经济上颇能自立,仓库储粮可供学生们三年之用,因此倒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可恨那些粮商,虽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粮价,这些灾民衣不敝体,哪里又有钱去买粮?”郑侠恨声指责着,全然不顾桑充国的父亲,同时也是一个大粮商。
桑充国叹了口气,“我已经劝家父不许提高粮价了,不过一家之力,也济不得甚事。这二十万灾民流入京师,根本没有地方安置,现在大相国寺以下,各寺院、道观、庙宇都挤满了灾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头,幸好现在是六月,否则真不堪设想!”
“饿──娘亲,我饿──”一个孩子的哭声传入马车,桑充国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喊道:“停车!”
车夫也不知道何事,连忙停下马车,只见桑充国掀开帘子,便跳了下去。一同坐车前往学院的郑侠和晏几道,不得已也只得跟着他跳下马车。
桑充国循着刚才听到声音找去,却看不到那个孩子在哪里,只见坐在沿街墙角下,有无数衣衫褴褛的母亲,有无数瘦骨伶仃的孩子,一个个都睁着无助的双眼,伸出又黑又瘦的双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讨。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我能帮得了谁?!”桑充国站在街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几个灾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国的同情心,立时一拥而上,把桑充国三人团团围住,一个妇人把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推到桑充国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话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买下这个女孩吧!她再跟我们,就要饿死了。”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她这么一开头,立时众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国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凄惨的景象,他手足无策的望着这些灾民,只要目光一触碰到那些瞪大双眼,跪在地上,虽然默不作声,却已在眼中写满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连忙把目光移开。
三人之中,晏几道也是前朝丞相之子,虽然平时任侠纵性,挥金如土,却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场景,一时竟是被惊呆了。只有郑侠出身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一面摇头叹息;桑充国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小丫头的脸,学着郑侠的样子,把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到小丫头手里。那个小丫头显然是惊呆了,竟是忘记了叩头道谢。
接下来便是晏几道散尽身上所有的铜钱,然而纵是三人把全部的钱都散尽,又能济得几何?反倒是吸引得灾民愈来愈多了。那个车夫拼了命挤进来,看到三位公子的样子,一把拉住桑充国,苦笑道:“少爷,你这样济得甚么事?这种事,还是要靠官府。”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能只靠官府?”桑充国满腔的郁闷,倒被这车夫一句话激发出来了,不由激动的大声说道。
晏几道和郑侠却是第一次听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虽然大宋的士大夫大抵以天下治乱为己任,但是似这么有力的喊出来的,却也少有其人。郑侠赞道:“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晏几道却带着几分无奈的摇摇头,叹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轻,终是管不了的。”
桑充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握紧双拳,抿着嘴无比坚定的说道:“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朝廷的大臣们,都在做什么去了?”回到马车上,郑侠恨声一拳砸在车厢侧壁上之上,“数日以来,所见惨景让人心悸。单将军庙附近,每天都有数十饿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们真的不管吗?”
“介夫,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如今庙堂之上的公卿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晏几道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
“吵?吵什么?”桑充国无法理解这种事情。
“还能吵什么,旧党趁机攻击新党,无非是说天降大灾,是新法触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说正是因为新法,搞得各地常平仓空虚,却使流民聚集京师,要求皇上罢免王安石,尽废新法的奏章,比那报告灾情的奏章还要多!”晏几道毕竟对这些事情知道得比较多,“我还听说皇上去太庙谢过罪。”
桑充国冷笑道:“这个时候,首要的是赈灾,大臣们吵一团,又有什么用?罢了拗相公,废了新法,老天爷就会下雨?何况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长出粮食!”
“长卿,你毕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几道仰着脸冷笑着,“赈灾是河南府、开封府的事情,关三公九卿们何事?且罢了新法,一出胸中恶气,管灾民们死活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大哥。”王倩轻轻扶起王雱,这个往昔风流倜傥,聪明过人的大哥,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现在整日都是用药来支持着,偏偏王雱又闻不得药味,只好在四角都点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强坐起,强打精神问道。
王倩抿着嘴,默不作声从桌子上端了药过来。
王雱立时便感觉不对,又厉声问道:“二弟他去哪里了?”
“他出去了。”王倩心虚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饥民遍地,他出去哪里?如今老天爷不长眼,让石越那厮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满口仁义的小人必然借机攻讦父亲,他这时候还出去游玩,也不怕给父亲招致物议吗?”王雱心中气愤,越说语气越是严厉,只是身子不由己意,声音却也不免越来越弱。
“你别说这么多话。先歇会,二哥不是出去游玩。”王倩一边说一边把药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游玩你怎么不敢说?”王雱却是不信。
王倩垂首想了一会,抬起头强笑道:“你先喝了这药,我便和你说吧。”
王雱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我不喝这劳什子药,喝了再多的药,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亲少有助力,二弟终不成气候,你又是女子。”说到后来,语气已是凄恻。
王倩心里一酸,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去擦了,勉强笑道:“你别胡思乱想,吃了药,病好之后,父亲还要你帮忙呢。你现在可是龙图阁侍制了。”
王雱心里叹气,龙图阁待制,本来也不错,不过既有了石越的宝文阁直学士在前面,又有什么稀罕的?不过这时候他不愿意多说,接过药来,勉强喝了,苦笑道:“不知道这药还得喝多久。”
“很快就会好了。”王倩接过碗来,放到一边,微笑着岔开话题,“其实二弟是去白水潭学院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王雱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
王倩却没有发现他这细微的动作,依然带着一点兴奋的语气说道:“因为桑充国公子组织白水潭的学院赈济灾民,二弟也过去帮忙。听说桑公子把家里的粮食全部捐了出来,大设粥场,又让白水潭的学生暂时腾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体弱的灾民都移到校舍里和体育馆居住,学生们上午上课,下午就去帮着救济灾民。”
“沽名钓誉!”王雱冷笑道:“桑长卿这次可想错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说他收揽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诚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于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来可没有这个理的。”王倩翘着嘴,不以为然的说道。
王雱摇摇头,轻笑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险恶,你毕竟不懂。”
“大哥,这件事情,你却是想岔了,我敢打赌断没有人会去害桑公子。”王倩星眸流转,开玩笑似的说道。
“哦,愿闻其详。”
“其实原因很简单,其一,现今朝廷之上,旧党正想尽全力攻击父亲,而支持变法的大臣们,则不免都想保住父亲的相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节外生枝,去攻击桑公子,平白无辜把桑公子背后的石越推到敌人那一边去;其二,如今二十万灾民聚集京师,桑公子救济灾民,让灾民们感恩戴德,如果攻击桑公子,必然招致众怒,朝廷为了稳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头来安抚百姓了;其三,大哥你小看了白水潭背后的力量,当今朝廷的公卿,有几个人家里没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学?有几个人没有去白水潭讲过课?陷害桑公子,不吝于同时得罪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说是羽翼渐成,无论是谁,都应当知道白水潭只可倚之为援而不可图。”王倩站起来,侃侃而谈。
王雱听到这番话,惊讶得张开了嘴,半响才叹道:“妹子,可惜你不是男儿之身,否则你一定能胜过石越。”
王倩见自己这个哥哥,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里也不由叹惜,她摇摇头,说道:“石越或许了不起,不过未必是真英雄。我虽然在闺阁之中,但也听说过他不少行事,总觉得他少了那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决然。”
王雱听到这话却是甚为顺耳,不禁笑道:“若说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气概,当今天下,也就是父亲一个人有。纵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是父亲却是从没有退缩妥协的。”
王倩略带自豪的点了点头,不过她的心中,却是在想:“有这种决然气慨的男子,未必只有爹爹。”
王旁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哥哥和妹妹在谈论着什么,在王家众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属于较简单的一个人。
此时开封府,除了官府设的粥场之外,影响最大的,就是设在白水潭学院和大相国寺的粥场了。而一般的灾民,更愿意去白水潭学院。原因其实较简单,因为伴随着灾荒而来的,不仅仅只有饥饿,还有疾病,在白水潭,学生们会相对比较认真的照顾病人,毕竟很多师生都同时精通医术。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灾民,几乎有两万多人,占到汴京灾民的十分之一,学生们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动前来帮忙,不过除了学生之外,像王旁这样愿意来帮忙的官宦子弟,却并不是太多。
王旁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觉得在这里帮助那些灾民很有满足感。但也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有一次,几个灾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后,竟然扑通跪下,哭着求他:“公子,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变法了!不变法,老天爷就不会怪罪了——”他当时就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好晏几道过来,把那些灾民拉开。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让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
不仅仅是灾民,有些学生,甚至连那个郑侠,都会用异样的眼睛看着他。这些读书人自然不会象那些灾民一样跪下来哭着哀求,但是他们会用眼神和神态来表示他们的意见,有些时候,这更让王旁受不了。
“仁者之心!”这是桑充国与程颢提出来的口号,他能够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桑充国满含着眼泪,要求白水潭的学生们有一颗“仁者之心”,去主动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我们不应当把责任推给朝廷,不要去问官府做了什么,他们会对皇上负责,会对社稷江山负责!但我们也要有自己的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读圣人之书,要有圣人之心,我们白水潭的学生,要对自己的良知负责!”
在那一刻,王旁觉得桑充国真的很了不起,难怪有人把他和石越,并称之为“双璧”。他曾经听到过程颢对桑充国的评价:“敢于有为!”
“小心点儿,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递给一个颤微微的老人,暂时收回自己的胡思乱想。
那个老头挣扎着想要起来给他叩头,“折福呀,折福呀,让这些天上的文曲星来送东西给自己吃。”旁边有人喃喃说道。
王旁心里有点想笑,手上却连忙制止那个老人,轻声说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会儿我过来拿碗。”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开,凭经验知道,如果他不走开,这个老介非要叩完头才敢吃的,对读书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像。
因为所有的碗筷,桑充国下了死命令,都要用沸水煮过才可以再用,他便准备去另一个地方收碗筷,不料刚刚走了几步,立时看到桑充国和晏几道连袂而来,桑充国显是几天没有睡了,眼窝深陷,急匆匆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却又一步不离桑充国左右。
“长卿、小山。”
“是三郎呀。”桑充国笑道。
“你们这是去哪里?走得这么急。”王旁有点奇怪,桑充国倒也罢了,晏几道实在不是个急性子的人。
桑充国和晏几道对望一眼,苦笑着摇摇头,晏几道从袖子中抽出三份报纸,递给王旁。
王旁心里更是奇怪,他每天都过来帮忙照看灾民,已经几天没有看报纸了,这时候伸手欲接,却发现手上沾满了米浆,不由不好意思的笑着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桑充国和晏几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学他的样子,伸出手掌来晃了晃,这些公子们平日里白净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满的米浆之类的东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汤水渍迹,也不禁哈哈大笑。心里更不顾忌,用沾满米浆的手打开报纸,原来是《新义报》、《西京评论》、《谏闻报》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讦的把戏,只不过这一次是《西京评论》和《谏闻报》细数王安石执政以来的天灾异象,把这一次天灾的责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只需罢王安石、废新法,那么一些问题便迎刃而解,《谏闻报》更是强烈呼吁如韩琦、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回朝。而《新义报》又免不了对此冷嘲热讽一番,嘴仗打得不亦乐乎。
王旁撇撇嘴,冷笑道:“满篇骂来骂去,没有半句提到怎么样救灾的。”
桑充国苦笑道:“灾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办法,迟早会出大事。”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长卿你也已经尽力了。”王旁毫无实质的安慰着,不过站在他的立场,的确认为桑充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了不起了。
“长卿和程院长商议了一下,《汴京新闻》也要表个态。我和长卿现在回报馆评论。”晏几道苦笑着解释,他其实更无主张,不过以他的性格,桑充国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对的,他也就没什么选择了。※※※赵顼无力的坐在龙椅上,失神的望着门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时,两宫太后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蜀国公主进来请安,不小心告诉两宫太后现在京师的流民聚集,黄河以北地区的灾情愈来愈严重了。
官家,当初祖宗托梦,没有采信,已是大错。而哀家也听说自古以来,上天降灾,必是政事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又有什么?何况百姓流离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剥百姓的原因呀!官家,你就废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经搞得天怒人怨。如今灾民聚集京师,百姓们都认为是新法的过错,万一有人挑唆,以清君侧为名,激起大变,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先罢了王安石,给他一个大郡做地方官,安抚百姓要紧呀!”
“官家,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
“废掉新法,罢掉王安石就能没有天灾吗?”赵顼喃喃自语,他心中充满了迷惘。“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庙祷告时,他曾经很坚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变法的,否则的话,二圣为什么会托梦给石越提醒灾害的到来呢?只恨没有听石越的话,没有做到有备无患。
但是现在他又有点觉得新法可能的确错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说,新法尽是利民的,那么百姓们的储存应当增多,即使是灾荒,哪里又会有这么许多的流民出现?
攻击王安石的奏折,堆满了御案,《谏闻报》公开请求召回司马光等人,罢免王安石;《西京评论》列举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种种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吗?
“朕错了吗?”赵顼的信心堤防,已经渐渐松动。
“官家!”李向安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赵顼心里一个激灵,阐恢复了皇帝的威严,也没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问道:“有何事禀报?”
“王丞相、韩丞相求见,还有,今天的报纸……”李向安一面说一面把一叠报纸双手递到御案之上。
赵顼微微颔首,说道:“宣两位丞相进来吧。”说完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浏览,李向安因为和石越交好,又经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叠报纸,总是会刻意把《汴京新闻》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顺手拿起的,首先总是《汴京新闻》。
工作赵顼本来不过是想随便浏览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间之情,就不会受大臣蒙弊。不料几篇文字跃入眼帘,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议论而不知事有轻重缓急者,《西京评论》、《谏闻报》诸君子也。诸君子陈义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学,光大于今日,而不知国事艰难,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务是何事?今日之急务,非罢丞相、废新法也!二十万流民聚集京师之地,若官府不加体恤,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过、新法是否当废,待灾情控制,百姓安顿,朝堂之上,再议论未迟。今日之大宋,须当官民一心,共体时艰;朝野共弃前嫌,赈济灾民!而非互相攻讦,推卸责任也。……”
这段话可谓深中赵顼之心,他心里微微赞叹:“这才是识大体的话。”又继续移开视线,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没有注意王安石、韩绛已经进来,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扰皇帝的兴致。
“……充国布衣也,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位虽卑,其心不敢忘国忧。诸大臣皆食朝廷俸禄,深受皇恩,岂可不知此意?诸大臣之荣耀,皇上所赐也;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国家艰难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皇上心念移民之疾,睡不安寝、食不知味,诸大臣若不知体惜圣心,同心合力,赈灾救民,不知于心何安?!……”(注)
赵顼一口气读完,不由叹道:“事急见忠臣,桑充国如此痛责朝廷大臣,是为国而无暇谋身了!可惜满朝大臣,却没有几个识得大体的。”说完抬起头来,发现王安石和韩绛已经进来,当下便把报纸递给二人。
二人读完后,王安石却不好说话,只韩绛说道:“桑充国的确是个至诚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粮数万石,在白水潭学院开设粥场,救济灾民。又亲自带着一干学生,去游说开封府的富豪贵人,要求有钱人捐粮捐钱,齐心合力救济灾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说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声驳斥……”他知道赵顼这时候对桑充国颇有好感,便顺着皇帝的意思,夸赞起桑充国来。
“非常之志?”赵顼不由一怔,冷笑道:“别说桑充国一介书生,单论白水潭数万学生,便没有谋反的理。自古以来,一群书生忠君爱国是有的,一群书生谋反,那才是闻所未闻之事!只有恒、灵那种昏君,才相信那样的事情。”
韩绛对皇帝的这种历史观心里颇不以为然,嘴上却顺口说道:“陛下所说,自是正理。似这种为朝廷分忧之事,少不得便会有小人看不过眼。”
赵顼点点头,转过头问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来见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见一个宦官走进来,叩首禀道:“陛下,银台司急奏!”
“呈上来。”
那个宦官连忙把一份奏章和一个卷轴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递上。
赵顼心中奇怪,让李向安接了过来,先披阅奏章,却是监安上门郑侠所写,他心中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银台司急急忙忙递上一个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当下将前后文略去,只挑着紧要的句子看:“……去年以来,秋冬亢旱,兼以蝗灾,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俱死……灾患之来,莫之或御。乞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臣仅以逐日所,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己可涕泣,而况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来却是道灾情,要求救灾的奏折,所谓“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却不过是废除新法的委婉说法。赵顼本来看这样的奏折已经看得烦了,心下倒也不以为意,不过这次上书之人,却颇有胆色,说什么“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而且区区一个监安上门,更让赵顼有点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数米长的图画,图上画了许多灾民,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这些灾民,有些在吃树皮,有些趴在地上哀号,有些在卖儿卖女,有些惨死路边……画家工笔极为传神,每幅图画之旁,都有小楷注释,图画之右,赫然写着《流民图》三个字的行书。
赵顼才看到一半,就已经感觉惨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图一把抓起,丢给王安石、韩绛,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图的内容,可是真的?”说完之后,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安石※※※注:旧时行文,遇皇帝则另起一行,抬头书写。
第十六节十字(三)
王安石默默打开《流民图》,注视了几秒钟,便把《流民图》递到韩绛手中,韩绛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来。他张口正欲设辞分辩,不料王安石轻轻摇了摇头,跪下说道:“陛下,此图所绘,的确就是外面百姓的惨状了。”
韩绛绝对没有想到王安石会一口承认,真的大吃一惊。天子在九重之内,外面是个什么样子,还不是大臣们说了算?!现在虽然有报纸了,但是巧言设辞,也并非难事。他实是不知道王安石为何要一口承认。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惊的。因为他所学过的历史书,是说新党百般抵赖的。
赵顼见王安石承认,真是又惊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时只是用手指着王安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安石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陛下,臣深负圣恩,万死不能救其罪。现在既知事事属实,断无欺君之理!”
韩绛听到赵顼和王安石的对话,心里却也一样乱成一团,完全失去了分析后果的能力。
赵顼瞪视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虑,最后终于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既是属实,这幅《流民图》,九挂在御书房内。也好让朕天天记得,朕的子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实比皇帝远甚,负天下之望三十余年,一旦执政,数年之内,先是士大夫沸腾,议论纷纷,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马光、范纯仁辈,根本不愿意与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国家财政渐上轨道,各处军事上也接连取得胜利,却来了一场大宋开国百余年没有的大灾!
“陛下,王丞相执政之前,曾经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内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实非新法与丞相之错,而是替百年之沉疴还债啊!还望陛下明察。”韩绛终于理清了思绪,战战兢兢的说道。
王安石望了韩绛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现在为止,已经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无论他自己怎么样想,这一批人却是肯定要一直打着新法的旗帜,来在政治上争取主动,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罢相,万一皇帝变卦,不再变法,这一群人的政治权益,就会立时失去,从这些人的角度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却只道韩绛是因为他们几十年的交情,竭力为他掩饰,心里不由也颇是感动。
“子华……”王安石叫了一声韩绛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对皇帝说道:“陛下,臣并非是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谢罪。大宋国势,不变法不行,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谢罪,是因为六年来,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旷古绝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却没有办法应付一场大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赵顼见王安石眼中已经含满泪水,心里也不由动容。又听王安石说道:“方才看到桑充国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国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惭愧万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鉴日月,绝对是对大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绝对没有想过要盘剥百姓来莲菜邀宠!”
赵顼微微点头,这一点上,他倒是绝对相信王安石。
“虽然如此,但是错了毕竟是错了,为相五年,却是今天这样的局面,臣非但外惭物议,内亦有愧于神明。石子明离阙之时,嘱臣数事,备灾荒、缓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没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还在相位,实在羞见石郎!因此臣请陛下许臣致仕!”
“致仕?!”赵顼和韩绛不由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陛下,介甫,此事万万不可!”韩绛这个号称“传法沙门”的韩相公,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必然前功尽弃!王丞相若罢,新法必然更加艰难呀!”
……
桑充国的呼吁、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自请致仕,汴京的政局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晰,想要旧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是有点儿一厢情愿。只不过也没有人会料到,局势反而更加复杂化了。
朝廷与地方的旧党,平素与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着《流民图》的机会,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连一向不干预朝政的两宫太后,也天天要向赵顼哭诉,赵顼被这件事情,搞得晕头转向。偏偏蔡确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来,他带着御史台所属兵士,一纸行文,将郑侠抓住,关进了御史台的牢狱之中。
此事立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臣以为此事或有不妥。”吕惠卿对蔡确的做法,颇有点儿不以为然。
苏颂更是直接质问道:“蔡中丞,不知郑侠所犯何罪?”
蔡确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会连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赵顼此时实在是伤透脑筋了,蔡确也不请旨,直接把郑侠系狱,结果当天营救的疏章就达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让蔡确释放郑侠,蔡确毫不客气的顶了回来:“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须做不得快意事!”
“郑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狱?”赵顼不得不亲自开口询问。
蔡确见皇帝发问,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发马递之罪!”
“哦?”赵顼没有明白过来。
“臣听到陛下说,陛下接银台司急奏,却是郑侠所上《流民图》,不知确否?”
“正是。”这件事可以说是人人皆知。
“臣当时就想,郑侠一个监安上门,上《流民图》,如何能得到银台司急奏?”蔡确这么一说,赵顼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确也奇怪过。
苏颂等人听到这里,却也已经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来赵顼登基以来,所阅奏章一向有三种方式,一是中书与枢密转递的,这是绝大部分;二是如韩绛这样的元老、石越这样的亲信,可以直接递达御几之前;三则是密报,密报一向不经中书,直接由银台司递进,而且绝不敢延迟,而递交密报,就需要发马递。想是郑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顾后果,兵行险着,竟然假托密急,骗过银台司把《流民图》递了进去,不料却被蔡确一眼就瞧出破绽来。
果然蔡确把原委一一道来,这是证据确凿之事,不仅众臣,连皇帝也哑口无言。宋代的君权,本来就没有后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驳得气结于胸无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绝书,这时候既然被蔡确抓住了把柄,赵顼虽存着息事宁人之心,却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郑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记过便了。”
蔡确冷笑道:“这次若是放过,下次银台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为郑侠说情,说不得先请罢了臣这个御史中丞。否则臣既然掌纠绳百官,区区一个监安上门,还不必劳动天子说情。”
赵顼不料碰了一个钉子,却也只能摇头苦笑。
吕惠卿却心里奇怪,他知道蔡确虽然时不时在皇帝面前表现的甚有风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实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这时候为了一个郑侠而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吕惠卿心里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显感觉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颇异于往常,而且对郑侠并没有什么特别怀恨的样子。
“这个蔡持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吕惠卿心里嘀咕着,揣测蔡确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党,就没有吕惠卿这么多心肠,韩绛、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个劲直呼痛快!“丞相对郑侠不薄,把他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到京师,本来欲加重用,不料他却对新法全盘反对,不得已安置他为监安上门,谁知此时却来反噬!”这本是新党许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确一定要治郑侠的罪,不由让这些人也对蔡确多了一份亲近感来。
相比韩绛等人眼中的赞赏,冯京眼中却不免多出许多疑虑,“那么蔡大人打算如何发落郑侠?”平素温和的他,此时却是用明显的讽刺语气发问。
蔡确丝毫不以为意,只向赵顼说道:“臣以为郑侠当落职,安置一个小县,交地方看管,以使后来者知戒。”
“这……”赵顼面有难色,如此处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话音未落,冯京就愤然说道:“蔡持正未免处置过重了!”
王安国也跳出来反对,慨然说道:“若郑侠上《流民图》而遭黜,是朝廷无公理!请陛下三思!”
刘(忘了这个是什么字来着)、苏颂、孙固等人,更是同声反对。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却不免又是一致支持,只有韩绛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做声。
吕惠卿见到这种情形,才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蔡确竟然是想趁机竖立自己在新党中的领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过急了!”
当下再不迟疑,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郑侠擅发马递,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几位丞相,都能体谅的,并没以为郑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为,有罪虽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郑侠本来是光州司法参军,王丞相曾称赞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参军,同时照章记过。一来以示惩戒之意,二来示天下朝廷之宽仁美德。”
他这番话,却是两面顾到,打太平拳的意思,旧党得感受,吕惠卿本来并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时必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想法,只不过若是完全不给郑侠一点儿颜色看,只怕新党中人也要视自己为异类了,当下才说出这么一个办法。
果然赵顼听完,立即点头同意:“吕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处置便可。”而韩绛、冯京、曾布等人觉得这个方案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声反对。
蔡确知道这个方案提出,别人既无异议,自己便也不便再过份坚持,他万万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吕惠卿卖了个乖,低下头狠狠瞪了吕惠卿一眼,无可奈何的说道:“臣尊旨!”
桑充国既料不到郑侠会不和自己与晏几道商量,就假托密报上《流民图》,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们,此时没有去想怎么样救济灾民、恢复生产,反而在争论着如何处置郑侠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么多事情,官府虽然也设了粥场,但是却严格控制府库的存粮,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多灾民得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场,吸引的灾民越来越多,而仓库中的存粮,却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国虽然有心买粮,可在汴京城,上哪里能一次买到这么多粮食呢?
在众多的灾民之中穿行,望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期望与信任的眼神,桑充国实在不敢去想象彻底无粮的那一天。他无意识得想避开那些眼神,便抬起头来,向左边看去,却发现王旁正陪着一个老人在灾民间穿行。桑充国连忙信步走过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看见桑充国走过来,低声对老者说了几句什么,这才笑着回道:“长卿,现在情况怎么样?”
桑充国皱眉答道:“情况实在很糟,得病的灾民越来越多,人手不足,粮食也快没有了,朝廷再不想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支撑几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几位,已经想办法去了。”一边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礼,招呼道:“老丈,这里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那个老者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不必多礼。”却是公然受了桑充国这一礼。
桑充国不由一怔,须知他毕竟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长者,也不至于见到他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王旁知他心意,连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家父。”
桑充国随口答道:“原来是令尊大人——”说道这里,不由一顿,这才反应过来,王旁的父亲,不是王安石吗?!
好在王安石却是个不太拘礼法的人,当下微微点头,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见。”
“不敢,不知相公驾到,学生实在失礼了。”桑充国一面说到,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连忙止住,说道:“今日野服相见,桑公子不必多礼。”王旁也笑道:“长卿不要太声张,家父是想来看看白水潭怎么样救济灾民的。”
听到王旁提到灾民,桑充国看了王安石一眼,叹道:“不瞒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设法,我们这里,也要无可奈何了。相公是饱学鸿儒,岂不知绿林、赤眉,皆是饥民吗?”他说的这话,虽然委婉,却隐隐有责难之意了。
王安石见他初次见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称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学院一向颇为自许,平时里便是昌王来此,也并不拘礼,因此白水潭学院的人对于公卿,实在是看得太平常不过,而对所谓得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师生这些之外,比起别处的人来,倒要淡了几分。
“某岂有不知之理,不过谈到救灾之法,却是苦无良策。”王安石摇了摇头,回道。
桑充国毫不客气的说道:“相公这样说,学生不能苟同。岂能用”苦无良策“四个字来推卸责任的?若绿林、赤眉贼起,饥民们可不会听”苦无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几分尴尬,王旁有点儿担心的望着父亲,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发怒,今日不知为何,脾气却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么秦公子可有救灾之策?”
桑充国说完之后,其实也自觉颇有过份,只是这几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不自觉的要嘲讽几句解气。这时候见王安石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心里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称拗相公,说是脾气易躁的,怎的传闻有误不成?不过这救灾之策,自古以来,无非是开仓放粮,使百姓不必流离失所吧。”
王安石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他虽然并不指望桑充国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没有料到桑充国原来竟是书生气这么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简单,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规模的灾情,本州本府,再如何开仓放粮,也是不敷使用的。何况重要军府的军粮,更是一点都不能动。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运粮救济,而运粮所费,更是惊人。因此似这种大灾,除非百姓本来殷实,或者早有准备,否则是无法杜绝流民出现的。”说到后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来大宋朝是有机会早点准备的。
桑充国其实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相公说的是实情,不过这样放任流民聚集京师,终究不是办法。”
“可又能如何?如果阻止流民来京师,立即就会官逼民反。自古以来,百姓再没有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迫于无奈之下,也只有让灾民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无可奈何的说道:“桑公子莫以为朝廷坐视不理,从各地调粮往京师、受灾州郡的文书,催粮的官员,早就出发了。不过这种事情,归根到底,却只能等待老天爷下雨。”
桑充国摇了摇头,对王安石说道:“相公,学生虽然没有良策,但是却相信,肯定有一个办法存在的,只不过学生想不到罢了。”他立时想到了石越,也许石越应当有办法吧?
王安石轻轻摇头,悠悠说道:“如果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着东方许久,好一阵子,王安石才说道:“桑公子,我会通知开封府给白水潭五千石粮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几天。”
桑充国万万没有想到王安石回送粮食给白水潭,虽然五千石粮食的确不够几天用的,但是却总是聊胜于无,连忙谢道:“充国替灾民们谢谢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灾民们便是骂我,也没什么。”
……
杭州。
一场大雨过后,西子湖显得更加的妩媚。沿岸的游人,把伞拿在手上,尽情的享受着雨后空中的湿润,一年之前,两浙路大旱,而就在此时,大宋黄河以北的地区,也是赤地千里。想想这些,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么珍贵了。因为远离灾区,加上丰收的喜悦,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会显得特别的精神。
开春前往高丽的船队,在前不久顺利返航。这支史无前例的巨大船队的到访,轰动了整个高丽,近百只船的货物,一时间充斥着高丽那尚未开发的市场,大宋商人用瓷器、丝绸、棉布、座钟等等换购药材、白银甚至粮食等高丽商品,在返航时,更是带上了高丽随行使者,以及他那几艘相形之下小得离谱的船。但是因为高丽市场一时间根本接纳不了如此规船队的货物,为了保证利益,薛奕与甫富贵并没有直接回来,而是在高丽使者的向导下,转道去了倭国,把余下的货物以及一部分在高丽买来的商品,全部倾销在倭国的市场,又买回大量的倭国特产以及黄金。这一次贸易的总利润,因为一些奢侈品全部脱手的关系,竟然高达一百多万贯,而官船的收入,占到将近三十万贯——当时大宋各市舶司每年总关税亦不过六十多万贯——这一次贸易便可以把欠船厂的钱全部还清还绰绰有余了。这还没有算要上缴朝廷的市舶司关税,什一之税便有七万贯。
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触礁沉没,还不是市舶司的官船,而利润却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惜接下来是台风季节,出海远航风险太大,否则一年之内,就能把三年茶盐之税,全数挣回了。
除了船队的开门红之外,石越主修各项水利工程都已竣工或者接近竣工,包括新开发的近十万顷的圩田在内,在灾年过去之后,竟然有了一次大丰收。石越亲自巡视各县,几乎带着强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让农民互相帮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证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选种,贷给百姓,花费诺大的精力,这才保证了这次丰收的取得。虽然到目前为止,杭州府库所存钱、粮,实在只能勉强度支,但是以民间而论,杭州却一派繁荣景象。
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商业的繁华,邻近州县的商人,已经开始渐渐把杭州当成一个地区的商业中心了。因为石越下令把用官价强行征购民间商船的高利润商品的比例下调到百分之二十,而余下的百分之八十允许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时大大刺激了商人们的神经,于是最典型的交易行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货物运往杭州,卖给杭州的外贸商人,又从杭州买回高丽、倭国的特产,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贩运回乡,牟取利益。托赖杭州的交通发达,各官道修葺一新,沿途皆有驿站,初乳杭州又只要交纳一次关税,石越又严禁小吏勒索商人,这里简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因此,当李丁文进入杭州府界之时,就被驿道上往来的商贾吓了一跳,而进入杭州城后,更是被市面的繁华所震惊。他以前来过杭州,那时候的杭州,虽然也是大城,但若论繁华,不用说与汴京比,就是比之扬州,也相差甚远,而眼前所见之景,倒俨然是个“小汴京”了。不过汴京此时却是饥民遍地,而杭州虽然一样也有乞丐,却始终保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之内。
飘荡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画艇之上,李丁文眼睛迷离的望着远处翠碧荷叶之上点点晶莹的水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但嘴上却终于忍不住要赞叹起来:“公子真是非常之人,一年之间,便能使大灾过后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过如此。”
司马梦求笑道:“难道潜光兄开口赞人,不过比起管仲来,却还是差得远哩。打开杭州的府库,什么底都露了。现在通判彭大人,心里可从来没有安稳过,整天拐弯抹角来找石大人,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快收税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石越轻轻把玩酒杯,望了李丁文一会儿,悠悠问道:“潜光兄快马疾驰,兼程而来,想必不是为了来夸赞我在杭州的治绩的。”
司马梦求和陈良、李敦敏立时都止住笑容,望着李丁文;侍剑默不做声走出船舱,到外面监视。有什么事情要李丁文亲自赶来,众人都知道这是有大事要商议了。
李丁文笑眯眯的说道:“公子说得不错,眼下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越默不做声,只是望着李丁文,等他的下文。他们都知道河北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师,只是不知何故,石越临行前向皇帝所献诸策,赵顼却至今没有采用,虽然知道种种措施,只怕有骇物议,但石越也认为的确是行得通得办法,虽然不可能完全救灾——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够减缓流民的出现。
“王安石已经不安其位了。”李丁文淡淡地继续说道,“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已经有灰心之意,现在勉强继续视事,却不过只在政事堂处理公文罢了,隔不了几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经常微服在灾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发现,自己已经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击新法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最致命的是,两宫太后不断的请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这个消息居然被人传了出来,更增加旧党的气焰。王安石能不能撑过这次旱灾,完全在于皇上的心意……”
陈良不禁问道:“如果此时王安石去位,大人远在杭州,又怎么称得上是机会?”
“正为了远在杭州,才是机会。若在京师,反有许多麻烦了。”李丁文斜着眼睛看了陈良一眼,又继续说道:“最有意思是桑长卿……”
“长卿,他怎么了?”石越奇道,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和桑充国又扯上关系了。
“嘿嘿——‘当日爱王相公亦切,今日责王相公亦过’,任谁也料不到,《汴京新闻》与桑充国,这个时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来了。”李丁文讽刺的说道,一面把几份《汴京新闻》发到众人手里。
众人接来,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摇头,司马梦求叹道:“长卿真是太天真了。”陈良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他觉得桑充国也没有什么不对。“
“其实长卿这样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对《汴京新闻》的威望是颇有好处的,听说范纯仁就很欣赏桑充国。”李丁文冷笑道,“而且这样做,对公子也有好处。”
石越“噢”的一声,有点摸不着头脑,连司马梦求都奇道:“对大人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新党都知与大人关系密切,如今桑充国替王安石说话,免不得缓和的关系,有一半要算到公子身上;旧党这面,自冯京一下,却是知道这件事与大人全然没甚关系的,以大人的声望地位,他们不愿意视为敌人,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记到桑长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想不到李丁文连这都要算计。不说他说自冯京以下,都知道这事与石越无关,背后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长卿,这时候还妄想让众朝臣捐弃前嫌,这是缘木求鱼。现在朝廷之中,连新党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个个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分不起来了。”
“啊?!”司马梦求听到这句话,不由猛地站了起来,问道:“此事当真?”
“岂有假的?”李丁文脸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瞳仁竟是不小心闪着晶莹的光芒,不过一瞬而过,立时便又黯淡下来,继续说道:“韩绛不足为虑,虽然他现在地位最高,但是吕、蔡、曾三人,说起来他一个也斗不过,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这样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爷,位居王安石之后,以可以心安理得。”
司马梦点点头,冷笑到:“韩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这次各有立场,总之无论哪派得志,庙堂上都少不了韩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石越心里对此也是雪亮,如果旧党当权,韩缜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间派执政,韩维也一定会官居显职,否则河北士绅,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韩家这样的布局,有时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老谋深算的结果。
“这次河北受旱,韩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灾民背井离乡,韩家焉有不趁机占据田地的,到时候灾民能平安回来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还一点,做个样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绅的心理,是盼着流民出现的,这样他们才有利可图。”陈良愤慨的说道。
李丁文轻轻的摇了摇头,把话题转回来,“吕惠卿这次走的,却是温和路线,有意无意与王安石保持距离,向旧党示好,此人颇能揣测上心、迎合圣意,虽与王安石保持距离,但所作所为,却还能让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视之人。”
“蔡确过于急躁了,一心想领导新党,吕惠卿在,他机会不大,但是韩绛这只老狐狸心里明白得很,他宁可与蔡确、曾布合作,也不会愿意和吕惠卿合作。因此机会也在。”
“曾布羽翼未成,依次退而观战,此人与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愿意追随的人,就是公子了。此人既然与吕惠卿、蔡确关系都不好,必然不愿意见他们得意,可以成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马梦听他说完,沉思了一会,突然问道:“王元泽呢?他坐视不理吗?”
“嘿嘿……”李丁文禁不住的冷笑,“王衙内重病缠身,否则有他在,必然能坚定坳相公的意志,哪里轮的上韩吕蔡曾辈来登场?王衙内太过于争强好胜,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断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诏不得擅开边衅了吗?”石越吃惊的望李丁文。
“所以我才说他的性命,早晚间断送在此事之上。”李丁文冷笑道,“王元泽来往桂州的书信使者,达到五六次,虽然不知所谋为何,但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腾的站起,“这!南交之战,绝不可开,这件事情,得想个办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写信给沈起还是王衙内?!”李丁文嘲讽的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会,又缓了语气说道:“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不过推测而已。”
石越信里知道李丁文所说有理,怅然良久,无可奈何的坐下,叹道:“但愿王元泽不要发疯,否则倒霉的是国家。”
李敦敏眼见石越伤神,微笑着岔开话题,向李丁文笑道:“李先生刚才说了许多,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却只看到对朝局的分析,实在不知道机会究竟是什么呢?”
司马梦求笑道:“自然是机会。王安石去位,如果新党诸大臣能够一心一意拥立一两个继承者,分配权力,那么大人暂时就没有机会进入政事堂,只好继续在地方积经验,攒资历。但是如果他们居然内哄,那么不仅可以得到旧党的声援,连他们内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时候反对的声音,就会很小了。”
“不错,比如蔡确与吕惠卿不和,那么如果吕惠卿进入政事堂,蔡确就会害怕吕惠卿趁机报复,这样蔡确虽然平素和公子不和,可照样也会希望公子进入政事,制衡吕惠卿,让他无法为所欲为,他的地位在二虎相争之中,就可以得到巩固了。”李丁文举杯饮了一小口,微笑者解释,“不过,要想要这个机会能够被利用好,还要做许多事情!”
汴京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自从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诉于皇帝面前,要求废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是对于这些,他已经完全看淡。只是让人瞒着王雱,怕这个消息让儿子病情加重,吴夫人以要安心静养为借口,更是连报纸都不让王雱看了,每天不过读些诗词解闷。
一面不断的上请辞相的奏章,一面却照常作事情,王安石此时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他矫情恋栈,他只希望能够尽自己的力量,略微缓解灾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注),赵顼终于召见政事堂诸大臣,下罪己诏,又诏令暂罢方田均税法、免役法、保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黄河以北受灾诸路,开常平仓赈饥民,沿途官吏,戒饥民不得入京,又诏四川诸路府,东南诸路,就近运粮至受灾诸路赈灾,不必再转往京师。
六月二十一日,赵顼再次下诏,令受灾诸路长吏,从饥民中挑选强壮者募为厢军,赐军号为威边军,驻扎各路州训练。王安石自然知道这是皇佑年间富弼曾经用过的办法,把灾民中的强壮者召入军中做为安抚,这样受阻不能离乡的饥民,即使心有不满,却也无力暴动。
六月二十二日,赵顼令枢密使亲自主持,从在京灾民中募强壮者两万人,组成四十指挥,赐军号忠锐,兵士待遇虽然同厢军,但是训练,差使却一切依禁军之例。
三日之内,犹豫不决的皇帝连下数诏,王安石知道赵顼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尽快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注:十六节《十字》中的时间,与史实颇有错乱,这是刻意为之,读者勿以为怪。又,十六节(二),桑充国言“现在是六月”,兹改为“现在是夏季”,行文一时图快意,失于考虑,望谅。
赵顼三天之内所下的诏令,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经不再增加了,各地灾民,在官府三分劝导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乡土,等待官府的救济。人类的生命力愈是卑*愈是顽强,黄河以北众多的灾民们,每天仅仅*着一碗粥度日,顽强的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国终于可以略略松一口气了,组建忠锐军的消息公布之后,各个募兵处排起了长队,每个招募入伍的士兵,都会在额头刺上“忠锐”二字,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教阅厢兵(注1)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禄,勉强养活家人。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消除掉饥民暴动的隐患,不过是使政府今后背负更沉重的财政负担而已。饥民始终存在,不过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组织性暴动能力的饥民。
大宋熙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韩绛、冯京、刘攽、吴充、曾布、蔡确、吕惠卿,以及诸翰林学士、知制诰,默默的传阅着一份奏章。皇帝赵顼高高的坐在龙椅上,眼窝深陷,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的臣子们。待到最后一个人看完,赵顼这才开口问王安石:“丞相以为石越所奏诸事,是否可行?”
众人的目光刷的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几乎是尽罢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时候,便已经结束了。皇帝顶住巨大的压力,把王安石留到现在,也许不过是念及君臣相知之情罢了。
但是皇帝的态度也颇值玩味,无论是韩绛、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连篇累牍分析说明新法与这次灾情无关,请求赵顼坚定意志,继续推行新法;还是一些旧党大臣趁胜追击请求皇帝罢免王安石,斥吕惠卿、蔡确,召回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等人;赵顼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写上“已阅”二字,照样发回。
也许王安石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条奏诸事,事事牵涉过多,臣实在不知道后果会是好还是坏。”王安石坦然答道,顿了一会,又补充道:“不过臣认为,或者可以试试。”
赵顼沉默良久,转过脸来,对众人问道:“众卿的意见呢?”
韩绛想了一会,出列说道:“陛下,石越所说救灾诸法,第一条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盐、酒以及香料等奢华之物的专卖权为饵,引诱南方商人运粮入黄河以北诸路,平价卖给官府常平仓。这样做本来也没什么不妥,朝廷以前为了充实西北军粮,也用过这个法子。但是这次受灾面积太广,商人运粮往灾区,只怕都会挑近的地方运,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
韩绛话音未落,便见苏颂出列朗声说道:“陛下,韩丞相所虑虽是,但却并非没有办法解决,只需按就近之原则,规定某路商人,只能运往某路,便差可解决了。何况往灾区运粮,石越也说始终必须以朝廷为主,商人私人运粮,不过是弥补官府运粮能力之不足。微臣以为,这一条,实是可行的。朝廷过去又实行过,颇有成效,一切驾轻就熟,事情也不烦苛。”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赞许道:“苏卿说得不错,如此说来,这一条朕亦以为可行。”
韩绛见皇帝表态,便不争论,心里对苏颂虽然不满,却不便公然发作,只得隐忍不发。蔡确见韩绛不再做声,便接过话头说道:“第一条犹可,第二条,诏令灾区各路州县,若百姓受灾逃亡,其田地暂由官府看管,若灾后归乡,则赐还田地,若再无音讯,则充为公田。这一条虽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烦苛,流弊转多,小吏乘机敲诈牟利,本为爱民,反而害民。”
他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吕惠卿心里立时就暗骂蔡确无耻。蔡确对石越这一条提出异议,摆明了是讨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别是韩绛,不过吕惠卿同样不愿意在这时刻得罪韩绛,便紧闭双唇,不表意见。
他不说话,却自有人说话,又是苏颂出来质疑:“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乡土自有册簿,谁家产业为何记载甚详,这等事有何烦苛可言?何况纵有小吏乘机敲诈百姓,也好过那土地全部被豪门大族兼并了。”
吕惠卿实在不明白苏颂为何如此活跃,竟是不惜得罪韩绛、蔡确。他哪里知道苏颂的心思!苏颂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那么新党迟早要对付自己,此时不趁机倒向石越,结援自固,更待何时?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个韩绛、蔡确,又有什么了不起?
石越与李丁文商议之后用快马密急送达赵顼御几之前的这份奏章,一方面是说高丽使者抵达杭州,请皇帝决定何时让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自然是再次陈叙救灾之策十余条。这十余条对策,包括开放矿山,由政府出卖许可证,让富民招募灾民入山挖铁、锡、煤矿等矿产;凡商民献粟一万石以上给灾区州县,即由太常寺颁授“皇宋仁爱勋章”,佩此勋章者,见三品以下官员,可以不必参拜,子孙参加科举考试,视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满了争议的措施。
这种种措施,若是平时提出来,立时就能掀起轩然大波,而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加以考虑,因此石越临去杭州之前,虽然献有救灾数策,但一来不够系统周详,二来便是因为种种手段,实在让赵顼难以放心,所以赵顼一直压住不提,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迫使赵顼不能不考虑一些可能存在风险隐患的手段了。此时石越与幕僚们商议的救灾之策送到赵顼手中,正是恰到好处之时,赵顼也没有多做犹豫,就召见高级官员,对此进行廷议。
然而石越的许多主张,却不可避免的要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个有资格来议论这份奏章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
吕惠卿在心里盘算许久,皇帝的意思,已经渐渐明了,那是倾向于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虽然不再能让皇帝言听计从了,但是他的态度,依然颇为重要,只要王安石还在汴京一日,吕惠卿就会充分考虑王安石的态度。而从王安石短短几句话之中,吕惠卿也可以感觉到王安石实际上也是倾向于接受的……
“我应当表明意见了!”吕惠卿心中立即做了决定。
“陛下!臣观石越之策,其实是几个方面入手来救灾。其一,保持运输的通畅,使粮食能够源源不断的运往灾区;围绕这个方面,除了朝廷的运转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励商民运粮进入灾区,以减轻朝廷沉重的运输负担,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价,是所谓的‘勋章’,这便相当于古时的入票买爵,历代以来,都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观石越所说,勋章一物,更倾向于一种荣誉,与朝廷表彰的牌坊作用相差无几,臣以为虽然古今所无,却也是可行的……”
吕惠卿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见赵顼微微点头,方继续说道:“……以上是诱之以名,二则是用盐、茶、香料等物的专卖权为饵,这是诱之以利,如此数管齐下,只要能够保证有足够的粮食进入灾区,粮价就能保持平稳,民心便可安定,这的确救灾之良策。”
赵顼和王安石听得频频点头,众人心中都知道吕惠卿与石越常有不和,这时候见吕惠卿说来,竟然是极力支持石越的主张,而条条阐述,倒似说得比石越的奏章还要简单明晰,不由尽皆诧异。
“石越救灾之策,其二是引诱、迫使受灾诸路豪强,主动拿出家中的藏粮。臣敢断言,受灾诸路,决非没有粮食,而是许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粮,却不愿卖出,他们是想趁机大发国难财!”
吕惠卿此言一出,许多河北出身的官员,脸色立时变黑,便连皇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只有王安石、蔡确等人微微点头。吕惠卿却毫不在意,继续朗声说道:“石越的办法,一是保护灾民的田地免造兼并,尽量让一些富豪之族无利可图,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粮食又源源不断的运进灾区,这样他们高价卖粮的企图,也立时破灭。这时候朝廷再开放矿山之利,自古以来,矿山之利最厚,朝廷许可富民用钱粮买矿山五年或十年的开发权,各地富民,岂能有不心动之理?如此一来朝廷不但立时可以得到一笔巨款与粮食,而一些灾民更可以借此谋食,避免私自聚啸山林,若用此策,想来那些富豪之家,也是乐意的。”吕惠卿说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凛,他这才发觉,石越的建议,表面上充满了争议,但在利益上,却几乎谁也没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们,从这矿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到多少好处,难怪没有人反对这一条。
赵顼听吕惠卿说完,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道:“矿山一事,朕以为颇为可虑,一是怕*民私铸钱币,二是防日后有人借此机会,聚集流民,图谋不轨,这是不可不防的。”
吕惠卿上前一步,说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废食。黄巢可不曾开得矿山,要使四海晏平,还是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何况五年、十年之后,若国家无事,再收回也不迟,一时权益之策,不必立为永久之制。”
崇政殿廷议五天之后,赵顼再次颁布诏令救灾,石越的主张几乎被全部采纳,大宋终于开始真正动员起庞大的国家机器,来对付这场建国以来最大的自然灾害。然而讽刺的是,就在这一天下午,诏令刚刚发出不到一个时辰,从开封以北,大宋境内各路州府,几乎都下起了倾盆大雨!
在汴京西南的白水潭学院,数万名师生不由自主的扑进雨中,欢呼雀跃,桑充国、程颢、晏几道、王旁,甚至于邵雍、程颐,都忍不住随着学生们走进雨中,张开手掌,捧着珍珠般的雨水,激动得热泪满眶!那些还没有离开的灾民们默默的仰起脸,任雨水打在干枯的脸上,水沟纵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场该死的旱灾,终于要过去了!
类似的场景,从南薰门到新封丘门,从万胜门到新宋门,从开封到河北,无数的人们在苦苦挣扎数月乃至于一年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
而在禁中政事堂,中书的官员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要诅咒——人人盼望着下雨,但是这场雨却不应当是在今天到来!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树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他伸手把给自己打伞的下人推开,任凭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摇摇头,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吕惠卿轻轻跟了过来,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窃喜,脸上却木然无语,半晌方咬着牙说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罢了,何曾有什么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转过脸来,犀利的目光在吕惠卿脸上停留良久,见吕惠卿眼中闪烁的,尽是真诚与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终于黯淡了,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吕惠卿的肩膀,温声说道:“吉甫当自勉之!”
与此同时,赵顼站在集英殿的正门外,喃喃说道:“真的是天意吗?!”
侍立身后的韩绛与冯京、王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孙固微微冷笑,接过话茬说道:“也许真的是天意!”
赵顼转过头来冷冷的望了孙固一眼,孙固却昂然不惧,良久,赵顼叹了口气,说道:“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
苏颂故意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从六月二十日诏罢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话音虽轻,却是轻轻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韩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再看冯京与王珪,二人竟是装得一脸的木然,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经被老天爷推了最后一把!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着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铁青着脸望着雨中的踏白城。数日前,成功切断玛尔戬的退路之后,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时被震天雷、霹雳投弹炸得损失惨重的玛尔戬军,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断之后,立即撤了河州之围,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早已料到玛尔戬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军绕到城后,出其不意,突击玛尔戬大营,焚帐八十,斩首七千余级,把羌人杀得胆战心惊,马尔戬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领残军龟缩进踏白城中。王韶与李宪亲率两万宋军,会同赶来的河州守军,把小小踏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月前,景大人就是战死在踏白城!”骑马跟在王韶身后的河州尉悲愤的说道。
“阿弥陀佛!”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身披袈裟的智圆禅师低声念道。
王韶转过脸来,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言。那些普通的将领,是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这一战的胜利,能与以前一样帮得了王丞相吗?”王韶用目光询问智圆。
仿佛看懂了王韶眼中询问的内容,智圆微微点头,沉声说道:“无论如何,这是熙河地区的最后一战!”
王韶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见手下将领尽皆跃跃欲试,李宪却勒马停在一边,目光远远的望着踏白城,他心中一凛,拔出宝剑,厉声喝道:“攻城!”
“攻城——”
随着传令兵的号令,数十架抛石器把石块铺天盖地的砸进低矮的踏白城,冲车与云梯已运到阵前,作势欲发——就在此时,一面白旗从城墙中竖起……
“玛尔戬投降了!”
“玛尔戬投降了!”士兵们传出阵阵欢呼。
王韶与李宪对视一眼,虽然玛尔戬的覆亡已经确定,但二人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利来得如此轻松,兵不血刃,便彻底平定了玛尔戬之乱。王韶远远望着缓缓打开的踏白城城门,见到几十个白衣白旗的人从城中走出之后,终于不易察觉的吁了口气,智圆轻轻念了一声佛号,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东方……
汴京大内,御书房。
赵顼的目光在那幅巨大的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沙着嗓子说道:“丞相,当朕还在藩邸之时,便时常听说你的大名!那个时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终于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业!”他的目光从河套地区,移到了幽燕,热切的光芒一闪而熄。
王安石静静的侍立一旁,低声说道:“臣有负……”
赵顼挥了挥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责之语。桑充国说得有理,当日爱丞相亦切,今日责丞相亦过。朕即位已经七年,国家的财政较之仁宗时、先帝时,都要好得多了,无论如何,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丞相的功劳!”
“陛下!”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书的官员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要诅咒一一人人都盼望着下雨,但是这场雨却不应当是在今天到来!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树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他伸手把给自己打伞的下人推开,让凭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摇摇头,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吕惠卿轻轻跟了过来,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窃喜,脸上却木然无语,半晌方咬着牙说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罢了,何曾有什么天意!正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转过脸来,犀利的目光在吕惠卿脸上停留良久,见吕惠卿眼中闪烁的,尽是真诚与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终于黯淡,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吕惠卿的肩膀,温声说道:“吉甫当自勉之!”
与此同时,赵顼站在集英殿的正门外,喃喃说道:“真的是天意吗?!”
侍立身后的韩绛与冯京、王硅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孙固微微冷笑,接过话茬说道:“也许真的是天意!”
赵顼转过头来冷冷的望了孙固一眼,孙固却昂然不惧,良久,赵顼叹了口气,说道:“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
苏颂故意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从六月二十日诏罢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话音虽轻,却是轻轻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韩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再看冯京与王硅,二人竟是装得一脸的木然,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经被老天爷推了最后一把!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着恺甲,骑在一匹白马上,铁青着脸望着雨中的踏白城。数日前,成功切断玛尔戬的退路之后,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时被震天雷、霹雳投弹炸得损失惨重的玛尔戬军,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断之后,立即撤了河州之围,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早已料到玛尔戬必然退守踏白城,早就率军绕到城后,出其不意,突击玛尔戬大营,焚帐八十,斩首七千余级,把羌人杀得胆战心惊。玛尔戬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领残军龟缩进踏白城中。王韶与李宪亲率两万宋军,会同赶来的河州守军,把小小踏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月前,景大人就是战死在踏白城!”骑马跟在王韶身后的河州尉悲愤的说道。
“阿弥陀佛!”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身披架沙的智圆禅师低声念道。
王韶转头脸来,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言。那些普通的将领,是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这一战的胜利,能与以前一样帮得了王正相吗?”王韶用目光询问智圆。
仿佛看懂了王韶眼中询问的内容,智圆微微点头,沉声说道:“无论如何,这是熙河地区的最后一战!”
王韶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见手下将领尽皆跃跃欲试,李宪却勒马停一边,目光远远的望着踏白城,他心中一凛,拨出宝剑,厉声喝道:“攻城!”
“攻城一一”
随着传令兵的号令,数十架抛石器把石块扑天盖地的砸进本就低矮的踏白城,冲车与云梯已运到阵前,作势欲发一一就在此时,一面白旗从城墙中竖起……
“玛尔戬投降了!”
“玛尔戬投降了!”士兵们传出阵阵欢呼。
王韶与李宪对视一眼,虽然玛尔戬的覆亡已经注定,但二人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兵不血刃,便彻底平定了玛尔戬之乱。王韶远远望着缓缓打开的踏白城城门,见到几十个白衣白旗的人从城中走出之后,终于不易觉察的吁了口气。智圆轻轻念了一声佛号,目光若有所恩的投向东方……
汴京大内,御书房。
赵顼的目光在那幅巨大的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沙着嗓子说道:“正相,当朕还在藩邸之时,便时常听说你的大名!那个时侯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诸葛亮,得正相相助,朕终于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业!”他的目光从河套地区,移到了幽燕,热切的光芒一闪而熄。
王安石静静的侍立在一旁,低声说道:“臣有负……”
赵顼挥挥了手,苦笑道:“正相不必有自责之语。桑充国说得有理,当日爱正相亦切,今日责正相亦过。朕即位已经七年,国家的财政较之仁宗时、先帝时,都要好得多了,无论如何,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正相的功劳!”
“陛下!”
“正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正相虽去,但变法却决不能中道而废了,继正相之位的人选,不知正相以为何人最当?”赵顼终于委婉的接受了王安石的辞呈,他们两个人这时侯并不知道王韶的胜利,但是既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会有任何改变。
王安石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拜谢道:“谢陛下圣恩。”
赵顼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亲自弯腰扶起,温声说道:“正相快快平身。”
王安石站起身来,沉吟良久,方说道:“韩绛、吕惠卿,当可不负陛下之望。”
赵顼低头思忖一会,说道:“韩、吕二人,的确可以不变新法之意,吕惠卿既有才干,又识大体,不记私怨,事事以国事为先,犹是难得的人材,只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资历终是浅了,只恐有骇物议。”
王安石略有不解的望了赵顼一眼,说道:“当初陛下用臣之时,臣之资历,亦远不及韩琦、富弼、文彦博。”
赵顼背着手,微踱两步,又说道:“正相所言是,那么蔡确此人如何?”
“蔡确亦是人材,只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吕惠卿能容人。
赵顼点点头,又问:“曾布呢?”
“材有不足。”
赵顼转过身来,冷不防问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这才明白原来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石越的才华,只和吕惠卿差相仿佛,但是若论远见卓识,臣也自愧不如。说是宰相之材,的确当之无愧,只是毕竟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这个人,陛下不如给子孙留着用吧。”
“肤以为石越年纪虽然轻,但是颇为老成,似乎可以补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缓缓说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会坚持己见。不过若以臣之愚见,则以为让石越在地方做六年地方官,再回朝廷择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后再做两年翰林学士,十一年之后,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选。少年骤贵,升迁太速,有时侯并非好事。”
赵顼微微点头,良久,才说道:“容朕三思。”
熙宁七年七月,为相五年的王安石,终于被皇帝批准了辞呈,但是皇帝也并没有许可他致仕,而是让他以“观文殿大学士、行吏部尚书、位特进、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的身份,知江宁府事。
虽然王安石的罢相是旧党们孜孜以求的,但是这件事情却不值得他们多么高兴,因为仅仅在一日之后,皇帝即任命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以吕惠卿为翰林学士,几天之后,又进为参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们宣告,他变法的决心,并没有改变!
然而赵顼与王安石都没有意识到,三司使曾布与御史中正蔡确,是不可能承认吕惠卿的权威的,而旧党中人,痛恨吕惠卿更甚于痛恨王安石,这项任命对于汴京复杂的政治局势而言,毫无缓和之用。
***********************“你说什么?!”王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死死的抓住谢景温,厉声说道:“父亲找苏子由替妹子向桑家提亲?”
谢景温被王吓了一跳,王安石罢相的消息,也不过让王雱稍微咳了两下,淡淡的说了一句:“退一边看看,也未必是坏事。”便罢了。他妹妹的亲事,竟然把他紧张成这样。谢景温连忙温声说道:“元泽,你先不要激动。”一边轻轻瓣开王雱的双手,扶他慢慢躺下,这才继续说道:“平心而论,这是一桩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国的父亲还是个商人,女儿嫁给石越,那已经是石越不长眼,儿子还想娶宰相之女?桑家之贵,便是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了,哪有这等便宜事?”
谢景温笑道:“元泽,你想偏了。桑充国也是个读书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汴京新闻》的社长,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亲那是鬼迷心窍,要不然不会推荐福建子进政事堂。”王雱却一点也不卖账。
谢景温微微摇头,笑道:“元泽,这次福建子进政事堂,可以说是得意忘形。他两个兄弟神气得尾巴都翘上天了,那个陈元凤也人模狗样的,嘿嘿……”
若依我的浅见,福建子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轻咳几声,不解的望着谢景温,说道:“如今父亲罢相,政事堂韩、冯、王三人,论舌辩机智,引经据典,都不如福建子,加上皇上信任,怎么说是坐上了火坑?”
“元泽,你是没有见到曾布和蔡确的神态。”谢景温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参,韩、冯、王哪个心里会服福建子?相公在位之时,这几位对相公还有几分敬畏,韩绛与相爷交好,冯京与相公是同年进士,王硅*的就是资历老,也毕竟要服于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子又凭什么让他们服气?”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笑道:“倒是有理。福建子这一进政事堂,等于是把天下的怨望聚于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去长袖善舞。哈哈……”
谢景温也陪着干笑几声,这才说道:“所以说,相公虽然罢相,但是未必却没有复出的机会,只要元泽你养好身体,帮助相公振作起精神来。元泽你没有看报纸,不知道端详,这次桑充国可很是为相公说了公道话,反倒是《新义报》的人,自你病后,便尸餐素位,不知所谓,相公马上要去金陵,吕惠卿必然在《新义报》安插自己的人,日后是很难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谢景温要说什么了,他心中不喜,便皱了眉,冷冷的问道:“你的意恩是?”
谢景温说的得意,全然没有注意王雱的神态,见他相问,立刻不假恩索的嘻笑道:“现在笼络住桑充国,日后必是一大助力!”
王雱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盯着谢景温,冷冰冰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子当工具?”
谢景温这才发觉王雱语气不对,忙不迭的解释:“元泽,你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王雱狠狠的盯了谢景温几眼,寒声说道:“我们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亲也不会有那种想法。”
“是,是。”谢景温陪着笑脸答应着,心里却不怎么相信。
与谢景温有着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吕府的夜晚,灯火通明,笙歌不绝。吕惠卿身穿上好的湖丝道袍,与邓绾、陈元凤等几个亲信围坐在后院水上凉亭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只口大底深、黑色润泽的兔毫盏。吕惠卿将御赐的龙凤茶团轻轻的碾成细末,然后取一点香料,一道放入盏中。这龙风茶团,在茶芽采回后,要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又用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放在瓦盆内兑水研细,再放入龙凤模压饼、烘干,前后经六道工艺方能制成,又是皇帝珍品,非巨宦显贵之家,绝对用不上的。因此陈元凤等人,都是瞪大了双眼,来欣赏吕惠卿的茶艺。
吕惠卿略一伸手,旁边侍立的侍女连忙将一个小小的铜壶递过来,吕惠卿接过铜壶,微挽长袖,站起身来,向盏内倒入少量沸水,将茶末与香料调匀。一阵浓例的茶香顿时扑鼻而来,陈元凤与邓绾都不禁闭目深吸一口,赞叹的点了点头。这才睁开眼睛,欣赏分茶艺术的最高xdx潮,只见吕惠卿左手执壶,右手拿着一个似小勺的茶笼,一边量茶注水,一边用茶笼击拂,茶叶的泡沫随之出现各种各样的颜色和起伏,吕惠卿一面变动手法,那汤纹水脉时而如花草,时而如飞禽,时而似走兽,时而类游鱼……所有幻象须臾即灭,却又层出不穷,当真是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陈元凤等人不禁大声击掌叫好。当时人们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喜欢斗茶,也就是分茶。吕惠卿本就是其中的高手,但是因为皇帝赵顼对这种犬马声色之事,总是刻意避而远之,因此吕惠卿也极少人前卖弄。今日之事,可以说难得一见。
吕惠卿见众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的说道:“天下之事,理归于一。人生与斗茶,也是一样的,当真是如梦如幻,一个繁华去了,另一个繁华来了,替代无穷,大家所斗的,所争的,便是那片刻繁华时间的长短。
陈元凤与邓绾不由一怔,不料吕惠卿在此志得意满之时,竟然发出如此感叹吕惠卿一面轻轻击拂茶水,一面又叹道:“你看这幻象,若以这茶比作人事,那么它们当以为是久了,可在我们看来,却不过一盼之间,停得再久,也是一晰,停得再短,也不过一晰,以茶及人,真感觉一切争斗,毫无意义。
陈元凤笑道:“老师志节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吕惠卿微微摇头,对陈元凤说道:“听说王相公想把小女许给桑充国?”
“应当不会错了,是苏子由亲自说媒。”陈元凤笑道。
“苏子由是四川人,桑家也是四川迁来的,苏氏兄弟在蜀人中威望极高,王相公倒会选人。”吕惠卿漫不经意的笑道,“桑家答应了没有?”
陈元凤略还嫉恨的说道:“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哪里便有拒绝的道理?桑俞楚满口答应了,双方已经订下婚约了。”
“哦?”吕惠卿手下一点也不停顿,一边击拂一边思量,过了一会,笑道“如此说来,桑充国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书生这么简单呀!”
陈元凤冷笑道:“桑充国无可无不可,是程颢极力劝说他答应。何况他父亲既已应允,婚姻大事,双亲尚在,又岂容自己作主?”
吕惠卿微微抬头,望了陈元凤一眼,应道:“原来如此,程颢这个老狐狸。”
顿了一会,又笑道:“如此说来,桑家不经意间,就成为了大宋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了。
我的老师,可不简单呀!“陈元凤眼皮一跳,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师是说,王安石是结桑充国为援?”
“白水潭学院,《汴京新闻》,魏国公韩琦的义女,姑爷石越,桑家的财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觉,几乎可以与河北韩家比肩了。韩家为本朝巨族,*的是什么?一是人材辈出,二是门生故吏,桑家退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吕惠卿放下茶笼,背着双手,轻踱到凉亭边上,冷笑道:“我的老师是害怕罢相之后,有什么不测,预先埋下一队伏兵呀。”
邓绾凑上来,笑道:“我看不足为俱。”
吕惠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对陈元凤说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材了。《新义报》一定要由自己人控制,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积累点资历。”
“多谢老师栽培!”陈元凤喜出望外。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陈元凤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记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声,回来便可以进御史台。”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吕惠卿望了一眼热切的邓绾一眼,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温和的笑道:“邓公子也可以趁此机会在地方谋一优差。”
“多谢相公。”邓绾诌笑道。
一声“相公”,把吕惠卿捧得身心飘然,浑身舒泰无比,为了这一声称呼,他奋斗了多久呀!“如今河北各路救灾,一切有条不紊,正是建立政绩的好时机,所以履善与邓公子,都会派到河北去。我会挑两个有矿山的州县。”他看似不经意的说出这句话,陈元凤还不知道深浅,邓绾却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卖矿山开发权,在有矿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长,不动声色之中,发财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却不知道,吕惠卿自己也想买一个矿山,下面有几个亲信,自然方便得多。
在给女儿定下这桩出乎许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后,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静悄悄的离开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宁任上。至于为什么王安石要把女儿许给桑充国,尽管外人有许多的议论,但是王安石心中的想法,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两个当事人平静的接受了这场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典型中国古代婚姻,甚至连相亲这一道程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离开汴京三天之后,也就是熙宁七年八月十九日,李宪押解玛尔戬回到汴京城,枢密使吴充奉诏迎出西城外十里,赵顼喜出望外,御殿受俘,封玛尔戬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为赵思忠,授王韶观文殿学士兼礼部侍郎,进枢密副使。王安石开拓熙河的政策,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然而此时王安石却已经不在相位了。
在这个时侯,眼看着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灾地区救灾有条不紊的进行,运粮的商人们络绎不绝的来往于大河南北,多数的流民们也陆续返乡,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势,在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之后,应当有一个缓和与上升了。大宋国也该否极泰来了!
至少到熙宁七年十月三日之前,这一切亦完全如人们所料。这一天晚上,李丁文在汴京石府,提笔写信给石越:“公子钧鉴:某观京师之事,暂不可为,公子安心于杭州开拓,立下政绩,一切功勋,自有人报与上知。某以为政局之平稳,最多半年,最退明春,必有机会,吕惠卿辈,不过为王前驱者……”
写到这里,突听到一阵急勿勿的脚步声走了近来。他连忙把信压好,抬起头定睛望去,却是秦观闯了进来,只见秦观脸色红润,走到跑前,兀自气喘吁吁,也不待他相问,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先、先生……出、出事了!”李丁文轻轻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道:“少游,不要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秦观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李丁文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谁的,全无半点才子风度的一口喝了,这才说道:“方才听苏子由大人的消息,辽人陈兵十万于边境,要求重订边界,增加岁币!还说十日之内,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会议,就要兴兵进犯!”
“啊!”李丁文不由站起身来,他脸上的神情,却让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气愤。
而此时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着窗子,洒落在李丁文与秦观的身上,但是却无法照见他们的内心。同样的,从这皎洁的月光中,也没有人能看见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一卷《十字》终”
敬请期待《新宋》第二卷《权柄》注1:教阅厢兵,宋制,厢兵有两种,一种形同杂役,一种如禁军一样接受训练,名为教阅厢兵。教阅厢兵傣银较一般厢兵要高,但待遇不及禁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