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在亲兵的簇拥下,在他的大帐外,接见那位用渡子吊下来的雄州使者。他依然穿着那副平淡无奇的盔甲,但披上了一件华丽的披风,这件黑色的披风,是用上等貂皮制成,以金丝镶边,上面还嵌了一些东珠—这件披风,是大辽皇帝赐给他的。他的身后站着四个亲兵,一个牵着他的爱马“黑骇”,一个扛着他的长枪另外两个,分别捧着他的弓与箭袋。两旁则站着他的几名参谋与裨将。
萧吼押着那个雄州使者来到他的跟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南朝校尉,比韩敌猎还高,差不多有六尺高—听说南朝选拔禁兵,对身高极为重视,只是不知道他们对骨气是否同样的重视?这个南朝校尉穿着他的官袍,“正八品。”韩宝瞄了他一眼,用汉话问道:“宣节校尉?”
那个南朝校尉跪在他面前,用契丹话恭恭敬敬的回道:“下官宣节副尉曲英叩见晋国公。”
韩宝略略吃了一惊,晋国公是他的封爵,让他惊讶的是,这个曲英的契丹话竟然讲得极好。
他也改回契丹话,“你来乞降?”
“是。”曲英从怀中掏出一封书折,双手恭敬的高捧着,回道:“下官奉赵大人、杜大人之命而来,这是降书,请晋国公过目。”
韩宝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示意韩敌烈接过文书来,打开扫了一眼,一面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雄州知州叫柴贵友。”
“是,晋国公说得不错。不过,那柴贵友不知逆顺,不识时务,已经被赵大人与杜大人擒住了。”
“好一个不知逆顺,不识时务。”韩宝嘿嘿干笑了两声,“我久仰你家赵将军之名了。”
“不敢,不敢。”曲英连忙回道:“赵大人说,此前冒犯虎威,还望晋国公海涵。晋公乃北朝名将,赵大人、杜大人,才是仰慕已久。今晋公领兵而来,雄州兵微将寡,纵是负隅顽抗,终不可能敌得过晋公之虎威,徒使生灵涂炭,受此无妄之灾。故此,赵大人、杜大人说,只要晋公答应全此一城之百姓性命,二位大人愿献此城。若大人不肯答应,则我雄州虽无器可当火炮之利,然纵是城破,亦必巷战到底。”
他这一番话,却又说得慷慨无比,惹得萧吼拔刃出鞘,厉声喝斥。
韩宝挥了挥手,止住萧吼,不动声色的道:“如此说来,赵隆与杜台卿,倒是仁义之将,我又焉能不成全他们?你叫赵将军与杜将军放心,他们若真心献城,我大辽皇帝最是爱惜人材,我亦可保他们富贵。但既要献城,却在何时?”
“回晋公话,赵大人与杜大人之意,是望晋公宽限一晚,明日便即献城一”
曲英话未说完,韩宝忽然一声大喝:“来人啊,将此人给我拿下!”
“是!”萧吼大声应道,手一挥,几个亲兵立即扑上来,将刀架在了曲英脖子上。
曲英吓得两腿发软,面色惨白,呆一阵,才大喊:“冤枉,冤枉。”这回却是用的汉话了。
韩宝冷冷望着曲英,冷笑道:“你来诈降,还敢叫冤枉?!”
“冤枉!冤枉!晋公,我们真是真心实意想要献城啊一”
“既是真心实意,为何不立即打开城门献城?既已擒得柴贵友,为何不斩了他的人头送来?分明便是诈降!”
“晋公!晋公!冤枉啊!”曲英跪在韩宝跟前,叩头如捣蒜一般,“晋公明鉴,雄州沐赵官家恩德一百余年啊,人心归宋,献城之议,虽为大义,然军民昧于愚忠,多有不服者。柴贵友治郡,又是颇有小恩小惠,若然便这么杀了他,雄州城内,此刻便已是血流成河,若是这般,岂不是害了百姓的性命?便是仓卒让晋公进城,开城门不难,然进城之后,谁又能料到发生何事?赵大人与杜大人却是怕到时惹恼了晋公,弄巧成拙。愚民无知,总要时间弹压劝说:府库籍册,也要时间清点。况且明日献城,时间也不过一晚而已,若是缓兵之计,这一晚上又济得甚事?
这一还望晋公明鉴呀!”
“既是如此,那你说,明日你们待如何献城?”
“是!是!”曲英连忙说道:“赵大人、杜大人说,若晋公肯全此城百姓性命,为表诚意,明日一早,便由赵大人押着柴贵友出城,献上册簿,杜大人在城内弹压,以防异变,大军进城之时间,则请晋公定夺!”
“好!既是如此,我便暂停攻城,明晨在此,恭候赵将军!”韩宝挥挥手,示意亲兵放开曲英。“曲宣节,请起罢。”
曲英连忙爬起来,脸色犹是惨白,一面说道:“赵大人、杜大人说,晋公远来辛苦,让下官送来些些牛酒,稿劳大军。另有一点绍钱绸缎,是专门孝敬晋公的还望晋公笑纳,不成敬意。”
“如此,那便多谢二位将军美意。萧吼,送送曲宣节!”
韩宝望着萧吼与曲英离去,正要回帐,却见韩敌猎快步过来,道:“父亲,只怕二”
他挥挥手,止住这个儿子,笑道:“不必多言,这是天助我也!”
四月十三日清晨。
保州,燕子林。这是一片由天然树林与人工林寨交错而成的大树林,数十年来,保州官府都严禁百姓砍伐树木,虽说因承平太久,偶有百姓偷伐,但至绍圣时为止,影响有限,只是在树林中踩出了许多樵夫小道。
此时,段子介便率领着近三千人马,在当地忠义社的昊和尚、昊三儿指引下经由这些樵夫小道,隐藏在这片树林中。张庞儿的几十个巡检,则扮成逃难的本地百姓,正在跌跌撞撞,沿着林中的道路,向南前行。这条林中道路仅能容四骑并行,这些“逃难百姓”,也是稀稀拉拉的,三两一群,拉成了几里长。另有一些巡检则在本地忠义社百姓的指引下,在林中经由不为人知的小道穿行,随时向段子介察报正由树林南方而来的辽军的情况。
大约三百名契丹人,也就是说,实际上只有一百名骑兵。押着三四百名百姓还有上百头牲畜,几十辆牛车、驼车,全部装得满满的。契丹人兵力之少,出乎段子介之意料。他判断自己可能碰上了一支打草谷的分队,他的兵力三十倍于敌人即便算上那些家丁,也是十倍于敌人。他的参军们都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伏击,但段子介却宁肯谨慎一些,这是他的第一次接敌,他完全不清楚敌人的战斗力。
他让猫重营藏在树林的北面,为防万一,又派了三百名骑兵在那里,协助作战—只要林中交上锋,他们就会堵住北面的路口。在树林南面的路口,他埋伏了一百骑与~百名巡检,封住辽兵的退路。然后让张庞儿的巡检们散布得远远的,防止有别的辽军经过。他自己则亲自率领一千六百余骑,埋伏于林中。
万无一失的安排。
只要静待辽人上钩。
南边,两个辽人的斥侯已经进入燕子林。再过一会,他们就会迎面碰上那些南下的“逃难百姓”。
几乎是与此同时。
雄州瓦桥关,晨雾未散。
赵隆与四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都穿着素衣素甲—这也是投降的标准装束—正准备出城“投降”。为了不引起韩宝的疑心,四十个人,只有十人骑马三十人步行随后。曲英站在这只队伍的最前头,牵着一匹枣红马,马上面则坐着五花大绑的“柴贵疚”。
真正的柴贵友,则郑重的穿上了官服,与杜台卿、高光远、胡玄通一道,来给赵隆与四十死士送行。
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去不复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当中,竟然有雄州的主将,既便是留下来的人,心里面也尽是茫然、惶恐一
但是,这一日的交锋,赵隆已深知韩宝的厉害,已经有一个人冒充柴贵友,他绝不敢再找一个人来冒充自己。
他向柴贵友、胡玄通告过辞,叮嘱付高光远,又缓缓走到杜台卿跟前,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赵隆抱了抱拳,轻声道:“杜大人,多谢了。”
杜台卿淡淡的抱拳回了一礼:“赵大人,忠烈祠见。”
赵隆突然感觉眼角有点湿润,他连忙挤出一丝笑容,回道:“忠烈祠见!”
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保州燕子林。
段子介看着耀些“逃难百姓”按照事先盼咐的,在远远看见那两个契丹斥侯后,开始大声喊叫、四散逃窜,离得近一点的纷纷钻进树林里,离得远的拼了命的往北路,一面跑一面大声喊着。马蹄声越来越急促,那两个斥侯开始追赶这些“百姓”。段子介看到一枝羽箭掠过自己的眼前,正中一个巡检的背心。他看见那个巡检就倒在离他不到五十步远的地方。
那两个斥侯大声喝斥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一些“百姓”见到有人死去,停止了逃跑,在鞭声、哟喝声中,挤到一处,还有人则跑得更快了。时间几乎是在缓慢的爬行,每一瞬间都过得如此之慢。段子介感觉自己握箭的手心全是汗水,镇定!镇定!他几乎是在心里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计划万无一知
他知道什么是“生口贸易”,他知道一个壮年男子在契丹的价格。南海诸侯用粮食、用一切他们能生产出来的东西来购买奴脾—每一个在这树林中逃跑的人在这些契丹人眼里,都等于几百绍几百绍的铜钱!在辽国,这样的一个俘虏,便相当于十匹马的价格!这笔收入,够一个普通的契丹家庭过上两三年!
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万无一知一定要镇定!
终于,他看见一个斥侯,就在他眼皮底下,吹响了号角。
很快,树林的南边,也响起了号角声。
呼—段子介几乎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感觉到树林开始颤抖—那是数十匹的战马疾驰时的声音。
林外的辽军,终于上马进入林中了。
段子介朝身边的李浑使了个眼色,在自己的弓上搭上了一枝羽箭。
雄州。
赵隆领着他的死士们,出城才走了不到二百步,便听到远处传来骑兵行过的马蹄声,透过晨雾,可以看到是数百骑契丹骑兵,正迎面而来。
曲英紧张的回头看了赵隆一眼,赵隆知道他担心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马声不快不慢。”
他话音刚落,从那骑兵中已传来萧吼的声音:“来者可是赵将军与曲宣节么?”
赵隆朝曲英点点头,曲英连忙转过头去,大声应道:“正是。在下曲英,赵将军已依约而来!”
那边萧吼笑道:“我家都统期盼已久,特差萧吼前来护送二位,以防他变。”
“如此有劳萧将军了。”
“好说,好说一”
说话之间,萧吼的面容已清晰可见。赵隆此时才汁意到,萧吼已经进入到雄州的射程之内,离城门不到三百步。
他心里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突然,他看见萧吼拨出刀!他猛地回头—为了让韩宝不起疑心,雄州的城门,一直是打开的!上当!赵隆脑子里轰地一声,正待出声提醒,便听到萧吼高声吼叫着,那几百名契丹骑兵忽然加速,直向城门冲去。
紧接着,轰地几声炮响,他的四周,杀声四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辽军,从晨雾中冒了出来,冲向雄州。
雄州完了!赵隆伸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四个霹雳投弹,还有一个装着一截燃着的火绳的小竹筒—但他连最后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契丹将军,率着一百名骑兵张弓搭箭,朝着他们冲了过来,转瞬之间,便将他们这四十余人团团围住。
“赵将军,家父令在下前来问候。家父让在下转告赵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介怀。家父知秦州赵子渐乃忠义之士,必不肯降我大辽,愿待以上宾之礼,待他日两国定盟,定礼送将军归国!”
此时,燕子林。
段子介藏在树林中,望着二十余名契丹人从自己眼前疾过,这些辽狗拉得太长了,他们完全失去了戒备。队尾还有几十名骑兵没有进入伏击的林道,那些人还押着几百名百姓。
他想要一次完美的胜利,等着他们全部进入埋伏的林道,从中间截断他们,以石击卵,不给他们留一点机会。这样,他还可以让部下与百姓的伤亡减到最少一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一匹战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所有的战马都应该衔枚,由那些每天都要骑它们的人好好照料着,不发出一点声响—理应如此!但是,这匹战马却稍微动了一下,然后正好踩到了一条蛇一
那些辽兵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些从树林中疯了似的冲出来的战马,然后,几乎只是一刹那间,便也发了疯似的用契丹话大叫起来。
段子介此时根本无暇去想为什么会有匹马冲出树林,几乎是下意识的,射出了弓上的那枝羽箭!
一名辽兵咚的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紧接着段子介的那一箭,从树林中,几百枝箭射向那条狭窄的道路。十几个契丹人立时便被射落马下。
树林之中,杀声震天,无数的宋军将士,高举着马刀,从树林中杀了出来。四十多名契丹骑兵,还有二百多名家丁,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被宋军团团围困在一条长达两三里的狭长的林间道路之中。
段子介看着他的部下与这些困兽犹斗的契丹人厮杀着,李浑已经领了几百人去截杀契丹后队的那几十名骑兵,他以为那几十名骑兵会毫不犹豫的沿着原路撒退没想到他们反而是不顾一切的向着这里杀来。不管怎么样,这些契丹人想要送死也只能由得他们,这倒省下了他很多的麻烦。他信得过李浑,正好可以护汁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战场上。
这些契丹人大多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坐骑,或者主动跳下马来—骑在战马上会成为弓弩的目标,但他们步战格斗的经验也非常丰富,他们都是两个两个的一起,背靠着背,对付着五六个宋军。他们看起来壮硕有力,使用的大多都是粗大笨重的长兵器,挥舞窟莱毫不费力。
段子介原本以为这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但他马上发现,事实远非如此。
道路狭窄,让他的优势兵力无法充分发挥,最多六个人对付两个契丹人,再多便无法施展。双方混战在一起,他也无法再组织起有效的弓弩打击—事实上,他事先也没有想过这些。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步战格斗的情况下,六个禁军会打不过两个契丹人。而的确,这也并没有发生。
只不过,战况远比他想象的惨烈,伤亡,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大多数地方,每倒下两个契丹人,同时总要跟着倒下一两个宋军。
有几个契丹残兵犹其凶悍。他看见一个穿着精良盔甲的年青契丹人,小腿上有被羽箭擦伤的痕迹,后背的盔甲被一把长刀砍开,脸上、身上全是血迹,伤痕累累,但仍然一次次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每砍一刀,便大声吼叫着,他一人对付着三名禁军,可死在他刀下的宋军,至少已经有四五名之多!
还一个看起来象是这队骑兵首领的中年男子,左臂、背上,中了两只弩箭,右腿还被砍了一刀,仍然在大吼着挥舞手中的狼牙棒,至少击碎了段子介两名部下的头骨。
段子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和他们较量一下。但他的那几名参军此时无比忠义的站在他身前,让他清醒的知道今天这个偏望是肯定无法实现的。
不管怎么样,胜利的天秤要倒向哪一方,那是已经注定的事。
段子介的一个亲兵一刀砍中那个凶猛的年青契丹人的后背,那年青人晃了一下,便倒在燕子林中。那个首领突然发出狼吼一样的悲鸣声,不顾一切的扑向那个年青人,口里大声喊着一连串的契丹话。
直到此时,听得懂一些契丹话的段子介才总算明白,他今天网到了一条大鱼!死在那里的年青契丹人,乃是辽国南枢密使萧阿鲁带的幼子萧婆典。被他俘虏的这位中年男子,叫做萧继忠,乃是萧婆典的哥哥,萧阿鲁带的义子,官至漠南群牧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