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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零 开国军政 第三零五章 西夏的将相

  汉廷关于北征的论调,毕竟瞒不过明眼人,不过,汉廷境内的明眼人凡是顾大局的,多数知而不言,那些不知好歹或心怀叵测的又被大舆论环境给压制住了。

  然而境内如此,境外则不然。宗弼、赵构见了汉廷的举动已经生疑,而云中的宗翰更是洞若观火。迪古乃提议马上发动进攻,但宗翰却忍了下来,他认为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这样一个良机却得把握好,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致折杨于死地!

  只是如今大汉的实力实在太强,就算折彦冲北上,萧铁奴被困,留在中原的势力也有扛住诸国同时进击的可能,宗翰以屡败之师,自忖就算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攻破杨开远、曲端的防线。

  高庆裔献策道:“如今折彦冲来势汹汹,不但我女真为之所迫,就算西夏、南宋,也都担心迟早会被他吞并。而河南六王爷虽有僭越之嫌,但和我们毕竟是同仇敌忾。当下之计,莫若西联夏人,南联六王、赵氏,议定事成之后,平分天下。”

  就眼前局势而论,这自然是上上之策,宗翰当即派人扮作商人,以求与宗弼互通消息。南下的使者能否顺利越过汉地进入河南,宗翰没把握,但西夏这边却是领土相联,所以宗翰特意派了高庆裔为使,出发前往西夏都城中兴府。

  对于汉军在漠北的形势,西夏君臣也有所耳闻,这时听说高庆裔来,还没交涉就已经大体猜到他要来做什么。

  这时的西夏国,已不是李元昊立国时那个西夏国,尤其是乾顺继位以后,既事佛,又礼儒,在经济上鼓励农耕、兴建水利,在政治上分封诸王,巩固政权,俨然已是一个相当开化的国家。虽然乾顺已开始崇文抑武,但前朝武功余威尤在,而军中也还有许多良将,所以这几十年来才能周旋于辽、宋、金、汉之间,维持不堕。但汉廷崛起以后,却让西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汉廷之强大连远在天山的回鹘国王也深有体会,何况西夏?尤其在灭金臣宋之后,汉家已是天下新霸主更成为诸国之共识。

  乾顺并不是一个野心大到要吞并天下的君主,也算比较有自知之明,他晓得,如果按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西夏是惹不起大汉的。但现在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就算他不去惹大汉,等大汉收拾了宗翰,解决了宗弼,平定了漠北,还会容许西夏存在么?

  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夏人很快就将汉廷的态度和旧宋的态度联系起来。从开国气象、君相魄力以及崛起形势等诸多方面看来,汉廷无疑都要比北宋强硬得多,北宋以不能北胜契丹之势,在稳定下来以后也谋求打通甘陇,甚至以赵佶这等末世之君也不忘对西夏连年用兵,可以想见,以折彦冲之强悍,连漠北也不肯放过,何况甘陇?所以西夏君臣将相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一旦汉廷平了漠北,灭了云中,下一步就会轮到西夏!

  这个共识达成以后,下一步的考虑就是:西夏究竟该严防死守,谋求负隅顽抗,还是应该主动出击,趁着折彦冲北上进取中原。在这个问题上,西夏的将相却分成了两派。其中,濮王嵬名仁忠并不赞成主动出击,而晋王嵬名察哥则主张主动出击。

  自刘锜、种彦崧西进以后,陕西、秦凤两地开始进行军政两方面的改革。在军队方面,刘锜和种彦崧一南一北分别整顿了宋边、夏边的军纪军律。刘锜种彦崧都是陕西出身,又能爱护士兵,在秦人眼中是既亲且威,麾下兵将都愿意为他们卖命。所以陕西军队在改革之后,一方面保留了北宋西兵强悍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又摆脱了宋廷中枢的制肘,边疆将帅在战术上的自主权,提升到了北宋制下所不敢想像的地步,在秦晋与东海仍然隔绝期间,刘锜已能稳稳守住西北边界,到了去年,东海与秦晋一打通,西北边疆更是连番告捷,将战线重新推进,恢复了靖康之前的旧宋领土。

  西北军事改革的成功不但确保了渭河流域经济的发展与民生的休养,而且支持了这几年陕西政治改革的顺利进行。这场政治上的初步改革,由既熟悉北宋旧运作体系又熟悉汉部新运作体系的邓肃,会同熟悉陕西本地情况的郭浩,参照河东的模式,废除了北宋末年的一系列苛捐杂税,汉廷在东西一统后直到今日也没拿过陕西一文钱,所有依照制度应上交的税赋都就地返还,用于当地的经济建设与军方犒劳。在东海与秦晋连成一片以后,塘沽中央抓得比较紧的也只有人事的委任与司法的统一,至于兵与财则仍然给西北以相当大的自主权力。

  嵬名仁忠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年来汉帝国东部并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河西,但陕西、秦凤两路的地方zf与边疆守将也已经实现以秦人之钱养秦人之兵,同时面对西夏、南宋两方面的威胁而不落下风,东西一统后渭河的经济因商路通畅而更是兴旺,西北汉军也是士气如虹,所以他认为南侵必然失败,对夏主道:“秦地旧称天府,秦汉因之以一统,隋唐因之以大兴,虽然今日疲惫,人力物力比之汉唐十不及二三,但宋之弊制既去,以秦川一地,足当我甘陇有余!且这几年里汉廷在此已大得民心,夏边刘锜为名将,长安虞琪亦老成,兵民均愿为之效死,而视我为仇寇,当此局面,我大夏纵不惜倾国之力,恐怕也是劳而无功!万一汉廷腾得出手来,以东方兵力来援,则南侵之举势必变成引火烧身!”

  对于嵬名仁忠所说的这些问题,主张主动出击的嵬名察哥并不是没有看到,相反,他在这一点上和嵬名仁忠的看法几乎一样,但他却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濮王既然也已知道汉人势大,怎么还要我们束手等死?我听说,秦地税赋,不及汉廷所有税赋十分之一,汉军十大上将,刘锜亦不过其一人,而十上将之上还有五元帅在。如今汉廷以不到一成之财货,一上将之兵力便能与我相当,将来等折彦冲平定了漠北,灭了云中,到时我们还如何自保?”

  嵬名仁忠道:“攻守之势不同。用以攻,西夏全军未必能克刘锜一人,用以守,则折彦冲千里远来,要破灭我西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嵬名察哥冷笑道:“或许不易,但真让他混一了漠南漠北,我西夏之亡国便只是迟早之事了。”

  嵬名仁忠道:“若是妄自出击,恐怕我西夏亡国就在数年了!”

  嵬名察哥大声道:“宁可放手一博,也胜过坐以待毙!”

  仁忠道:“折彦冲征伐漠北,未必便胜。不如且看折彦冲在漠北胜负如何。若其胜,则我以小事大,如事辽宋故事;若其败,再作进退决断。”

  嵬名察哥道:“漠北一盘散沙,萧铁奴或已被困,然而尚未覆灭,折彦冲再以大军继之,胜算颇大。若等他得胜南归,到时我等再要以小事大,恐怕他也不许了。”

  仁忠与察哥一文一武,同时为乾顺所倚重,对于将相二人的分析他也觉得都有道理,一时无法决断,舒王嵬名仁礼道:“不如便请那高庆裔上殿,看他有何话说,再作打算。”

  近百年来大华夏圈诸国的国际礼仪,基本是围绕“澶渊之盟”这个核心盟约而形成了一个有理可循的复杂体系。澶渊之盟中,宋辽两个大国宋为兄,辽为弟,萧太后为叔母,算是势均力敌。宋辽以外,西夏为西北一制衡关键,宋夏间是且战且和,而辽夏之间则是舅甥关系——辽主是舅舅,夏主是外甥。至于高丽、大理,则分别向辽、宋称臣,地位比西夏要低得多。安南分裂出去时日不久,宋廷对其独立地位不予承认,只是北面事重,一时无法顾及而搁置。曰本尚游离于这个体系之外,在海外自大自娱。

  在这个体系下,辽使出使大宋,用的是敌国之礼,出使高丽,使者与高丽国王分庭抗礼,出使西夏,则辽国使者执臣子之礼,居于下位,夏主立而受之。金承辽统,本来也是此制,在吴乞买全盛时期,曾压迫西夏要乾顺称臣,但现在宗翰以云中之地,兵力或可与西夏抗衡,但形势却大见局促,所以宗翰再不敢要西夏称臣,而只是要和乾顺兄弟相称。故而此番高庆裔来到,嵬名仁礼本要高庆裔代表宗翰称臣,高庆裔抵死不肯,嵬名仁礼无法,只答应夏主将在偏殿召见。

  高庆裔到了偏殿,行了兄弟国家使者见君之礼,嵬名察哥代夏主乾顺答礼,然后便问高庆裔此来所为何事。

  高庆裔道:“特奉我大金皇帝之命,来救西夏百万军民的性命!”

  嵬名察哥冷笑道:“怕是怕要我西夏出兵,救你大金都元帅的性命吧。”他这么说,那是仍不肯承认宗翰是皇帝之尊。

  高庆裔深知此来目的,更知道现在宗翰确实是处在一个十分糟糕的局面,所以也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说道:“我云中尚有精兵强将三十万足以纵横天下,眼前受困只是暂时,将来龙腾九天,亦未可知。”

  嵬名察哥淡淡道:“云中除去三十万大军,不知有没有三十万士民?士民之中,耕作的农夫不知道有没有十万人!若是没有,请贵使回去后奉劝都元帅,还是早些让三十万大军解甲归田的好。听说如今石康在居庸关,曲端在晋北,打的都是守备的主意,并未进攻,都元帅留下十万八万的军马,足以守土。”

  高庆裔冷笑道:“晋王对中原之事,知道的原来不少。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兜圈子了!不错,我大金眼下确有存亡之危,但如今折彦冲势如暴秦,大金与西夏已是唇齿相依。一旦云中为折彦冲所并,晋王以为,西夏还能独存么?”

  嵬名仁忠道:“当年大宋掩有中原两河、川陕湖广、江南岭外,汉地几乎一统,亦奈何不了我西夏。如今东南仍归赵氏,折彦冲以北土半壁江山,未必便能吞并我大夏。”他在内部会议时虽与嵬名察哥各执一端,这时面对高庆裔却是携手以抗。

  高庆裔看了嵬名仁忠一眼,行了一礼道:“这位是人称西夏贤相的濮国公吧?高庆裔远来,一直都是舒国公接待,一时却还没机会拜见濮国公。”

  西夏在境外分别受辽宋金汉“国王”封号,在境内却自称皇帝,所以嵬名仁忠、嵬名仁礼兄弟才能被封为濮王、舒王,这时夏人不肯承认宗翰为皇帝,所以高庆裔也只认乾顺是个国王,濮王、舒王自然要降一等称国公。嵬名仁忠学问精深,修养雅厚,哼了一声,也不发作。忽然想起刚才高庆裔称嵬名察哥用的是“晋王”,心道:“这个高庆裔,他方才是口误,还是说他消息灵通,对我西夏将相在这件大事上的主张都打听到了,所以言语之间有褒有贬,意图拉拢分化?”

  他一时未能断定,便已听高庆裔道:“濮国公一门忠烈,尤其令尊在当年梁氏作乱时力挽狂澜,更显安社稷、定乾坤之股肱本色,足以永铭史册,与西夏同不朽。”乾顺的父亲秉常在位期间,西夏曾经发生动乱,被当时的梁太后软禁,幸而得到仁忠、仁礼的父亲嵬名景思的保护才得以度过大难,嵬名仁忠和嵬名仁礼能得乾顺封为濮王舒王,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嵬名仁忠却道:“尽忠为国,护主效力,乃是所有大夏子民的本分。再说这等陈年旧事,贵使提来作甚!”

  高庆裔道:“此事虽旧,却需后人永记在心!唉,可惜啊可惜,嵬名景思大人一世英明,如今却是后继无人,西夏朝堂上下,尽是一批鼠目寸光之徒!”

  嵬名仁礼大怒,便要呵斥,乾顺已先一步斥道:“大胆!你一介寒儒,虽是金国都元帅的使者,也不当妄议我西朝大政,更不得当众污蔑我西朝大臣!你可莫以为你是外来使者我便杀不得你!”

  高庆裔行了一礼,道:“大夏皇帝容禀。”

  他这个称呼叫了出来,乾顺的气才顺了几分,说道:“你既有话,容你禀来!若道不出个所以然,纵然是你金国来使,我也绝不轻饶!”

  高庆裔道:“请问陛下,当初宋哲宗断西夏岁币,兴兵相犯,而陛下得以化险为夷,靠的是什么?”高庆裔说的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乾顺亲政不久,大宋国势仍强,宋哲宗采取了宰相的建议停止划分地界,断绝给西夏的“岁赐”,对西夏实行强硬政策,步步进逼。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对还是少年的乾顺来说实是永世难忘。

  乾顺闻言不语,仁忠代为答道:“靠的是大夏祖宗保佑,我主英明神武,边疆将士用命。”

  高庆裔问:“若无辽主居中调停,此事能善终否?”

  乾顺不答,仁忠道:“辽主居中斡旋,亦有恩助,凡有恩于我大夏者,纵是小惠,亦不敢忘怀。”

  高庆裔也不去理会嵬名仁忠言语间避重就轻的文字机关,又道:“宋神宗时,宋廷发五路侵夏,俱从东、南而来,虽然此战已败,但当时若从云内、天德再加一路大军,沿黄河西进南下,夏人尚能支持否?”

  嵬名察哥哼道:“如今云内、天德已为我所有,汉军便要来侵,如何能从云内、天德进兵?”

  高庆裔反问:“晋王明鉴:云中一旦有闪失,云内、天德尚能独保?”

  嵬名察哥默然。

  高庆裔道:“汉人欲得陇右,自汉武帝以下历代皆然。汉人不内乱动荡,则亡西夏、得甘陇之心不死!西夏百年来得以稍安者,实因有大辽在北,以牵宋人之势。如今折彦冲之军威,胜宋人远矣,东海之富,更非辽人能比。一旦折彦冲平定漠北,是将兼备辽人之雄与宋人之富!请问大夏皇帝,以西夏一隅,能敌辽宋联手一击否?”

  乾顺闻言悚然不安,高庆裔又道:“西夏之与大金,岂止唇亡齿寒而已!折彦冲之暴又过于秦始皇十倍,据闻那杨应麒已制得一环宇图,但凡可见之地,都欲纳入囊中。贵我两国,与折彦冲不得同立于天地之间,此事三尺孩童亦深知之!若不趁折彦冲北上,联手出兵覆灭汉廷,则折彦冲从漠北归来之日,便是云中陷落之时,云中陷落之后,夏人还能在河西逍遥称制么?若大夏皇帝不想效仿刘禅、孙皓,则联军灭汉,势在必行!折彦冲欲图先北后南,那是自寻死路,而漠北进军不顺,致令萧铁奴被困可敦城,更是天将亡汉之征兆。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嵬名察哥也动容道:“高大人所言极是。”

  乾顺道:“闻汉廷以杨应麒留守,南有曹广弼,北有杨开远,西有刘、种,东有欧阳,恐怕我两家联手,仍然灭不得他。”

  高庆裔道:“我们两家联手,或许还灭不了他。但他汉家混一两河秦晋不过一年,根基未牢,若大金云中、河南两路,加上大宋一起动手,灭他何难!”

  乾顺惊喜道:“六王子与赵氏,也决定出兵了么?”

  高庆裔道:“若非南方两家已有响应,我主焉敢动手?此事我主已与六王子、赵构议定:灭了汉部,陕西、秦凤便归西夏;河东、燕京归我家;河北东西路归六王子;山东以及汉廷海外地方均归赵构。天下大势已然明朗:联手出击则四家皆存,踌躇不前则四家必亡。请大夏皇帝速作决断!”

  嵬名仁忠问:“赵氏与六王子答应出兵,可有证据?”

  这时西北与东南消息隔绝,高庆裔所说的联盟实际上并未达成,这时被嵬名仁忠一问,心想此人果然老辣,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南北使者往来,需经宋境,故而都是密谈,文书却无法得通。”见西夏君臣微露不信之意,高声道:“四家唇齿关系,已然昭如日月,何须怀疑!”

  乾顺道:“请贵使到驿舍休息,来日在议。”便吩咐礼部官员好生款待。

  高庆裔也看得出夏主君臣已然心动,只是惧怕汉廷兵威,一时还下不定决心。他待要再说,嵬名仁礼已经来请,自忖要光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夏人立刻答应起兵也难,便起身告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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