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军北进消息传到燕云后的第三天,金军的隐藏队伍出现了!这支数量约两万人的骑兵部队乃是金军精华中的精华,由宗弼率领席卷而南!在这队骑兵后面,又有五万由契丹、燕人、汉儿组成的杂牌军队作为后继。
宗弼出现的时机和赵构北进的时机,配合如有默契!宗弼的一部冲入燕京城南的杨开远前军军中,左右奔突,四处放火。杨开远前军抵挡不住,在后军的接应下退入塘沽,宗辅尽起燕京兵马,将塘沽出城道路尽数堵死,开始围城!
而宗弼的主力则向王宣冲去,王宣所率的兵马本是旧宋体系内分化出来的军力,这时听说宋军北进,所受到的影响比杨开远所部更为严重,还没和金兵接刃便已慌作一团,遇到金兵时更是全无斗志,许多兵将竟顾不得军纪,只知道逃跑而已,败兵与败兵之间互相影响,军势便溃散得更快!
宗弼带领一万五千精骑一路砍过来,从燕京直至白沟,数十里间处处都是尸体,王宣渡白沟时身边只剩下三千人,他领兵过界河进入塘南,这才有机会收拾败兵,当晚塘南满城的哭声,全是山东、河南的口音。
宗弼却不追进塘南,而是赶着溃兵向西南而去,冲进了齐鲁军团的大本营。败兵来得好快,宗颍听说王宣在北边战败刚要派兵去接应,败兵的前锋便已进入视野。
“金人来了……”
靖康以来积累下的对金人的恐惧重新抬头,几个月来不断恶化的疲倦、被亲人背叛而产生的绝望和战败的气氛搅在一起,就像毒药一样弥漫在整个齐鲁军团的上空,让已经丧失斗志的汉军士兵竟无法作出理性的反应。
在一些情况下,军队的数量并非越大越好,真定城外十几万的部队,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住正常水准的不足一成,大部分的人的行动不但无助局势的改善,反而是在加速局势的恶化!
宗弼抵达城外的骑兵以小队分路进击,就像一把把刀一样插入汉军大而糜乱的躯体之中,遇到坚实一点的抵抗则集结并冲,用铁蹄去摧垮所有拦路之物!银术可趁机出城,和宗弼内外夹击,汉军大乱。
“帅旗!帅旗!”
在混乱中银术可的军队首先找到了宗颍的所在,但宗弼的前锋后发先至,竟抢在银术可军之前——两军都是士气高涨、老于战阵的金军部队,但宗弼军养精蓄锐已久,所以才能产生出这样可怕的爆发力。
“吼吼吼吼——”
以生女真为主干的金军像野兽一般奔来,仿佛骑在马上的都不是人,而是虎,是豹,是狼!他们手里挥舞着的仿佛不是刀剑,而是獠牙!
布列在宗颍本部四周的义军营帐早已或乱或空,环绕在主营外围的兵马大多也已经吓跑。宗颍对军队控制力最强的时候可以同时调动十数万人,但这时兵败如山倒,在混乱中竟连保住主营的兵马也凑不足!就是宗颍的亲卫,有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也开始发抖,金军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那种压迫感已经像锤子一样敲打他们的神经!
“活捉汉军主帅!”
金军咆哮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正危急时,忽然一彪军队横了过来,拦在中间。是刘锜的部队!
“拒马!”
“箭!”
金军的阵型是似散漫实集约,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集聚了大量的骑兵,但每一个骑兵之间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种阵型大大降低了敌人弓箭的精准度。
汉军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无法发出足以遏制马足的箭雨,在付出数十人落马的代价后,金兵便已逼到了拒马前面,最前沿的兵马为拒马长矛所阻击,但在万骑奋进的情况下这小小的阻遏根本没法完全吓住后来者的狂热,金军部分人冲入了刘锜的部队中肉搏起来,另外一部分则绕到背后袭击,两支军队纠缠在一起,金军料不到这支汉军竟然未被冲垮,而汉军也料不到会被金军瞬间突入,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进入肉搏战以后便只剩下拼命一途,再也无关战术!
从两侧迂回包抄的金兵有一队冲入了宗颍的大营,出来时只剩下一半的人马,但宗颍的营帐也已处处起火。
此时的战场上,除了纠缠在一起的那两支混战的部队外,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在奔跑,金军忙着截杀,而大部分失去了组织的汉军则忙着逃命。这时如果有人能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百里之内大部分人都是从北往南跑——燕云的金人大军一拨又一拨地从北压下,而汉军则一堆一堆地往南溃退,在这样情形下,真定城外的汉军数量便越来越少,而金兵的数量则越来越多。
当刘锜带着亲卫赶到宗颍的大本营时,这里已被金兵进犯过四次,外面的杀声虽在黄昏半点不减,仿佛金人要将他们半年来忍受的窝囊气一并发泄出来一般。
刘锜在一个正燃烧着的营帐中找到了主帅,当时宗颍已经满脸灰土,但仍然站得甚直。刘锜跳了进去,叫道:“宗帅,快走!”
“走?”宗颍惨然道:“走去哪里?我误了国家,误了华夏,应该留在这里殿后才是!你不要管我了,快走!快走!”
刘锜叫道:“塘沽未陷,河东尚存,我们重整旗鼓,再来与金人一战!”
宗颍朝廷痛叫一声道:“重整旗鼓再战……信叔,那就交给你了!”
刘锜还要再说,帐外宗颍的副将道:“宗帅,三千死士已集结!”
“好!”宗颍取出一个包裹对刘锜道:“我纵战死,印信旗令不能落在金人手中!如今我交托给你,缓急之时请你代我行令。”又道:“包裹之中另有我请罪之信一封,请你代我转交给执政!”说完便拔刀上马,怒声对着众死士道:“赵构贼子!偏安江南一隅,窃居九五之位,竟与金人南北呼应,断我军生机!只恨我不能及早看破这贼子的祸心,以致十数万大军毁于一旦!今日之事,我已无面目渡河见中原父老,愿与此刀一起折于真定城下!愿归者从刘将军以图将来,愿留者随我殿后!”
众死士为其激情感染,齐声叫道:“愿随宗帅死战!”
烟火当中,徐文纵马入内叫道:“宗帅,刘将军,我们快挡不住了!”
宗颍上马喝道:“走!”
刘锜叫道:“宗帅!”
宗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不再说什么,刀一挥,领着三千死士向北冲去。
徐文问刘锜:“将军,我们……”
“走!”刘锜用力地抓紧宗颍交给他的包裹,说道:“往西,去和曹帅会合——我们至少要把河东军的元气保住!”
华元一六八一年,春,汉军齐鲁军团副元帅宗颍战死,金人枭其首传示河北、塘沽,诸郡震骇,宗弼铁蹄过处,河北平原无人能当其锋,不一月间,太行山以东、大名府以北、沧州以西复为金军所有。
中原的棋盘,再次乱成一锅腊八粥。
宗弼的行动并不是单独的,当他以精锐千钧压下时,宗翰在云中府也发动了大反攻!河东军方面首当其冲的就是种彦崧。不过种彦崧所部并未混乱,他的行动竟比娄室快了半步,面对金军忽然大涨的压力缓缓后撤到太原。
赵构对盟友的背叛对河东军也造成了相当的打击,不过由于河东军的结构、历史与齐鲁军不同,所以受到的打击也颇有区别。
齐鲁军将士的老家多在山东、河南,赵构一出手,所有将士都害怕后方家园沦陷、亲人受害,而河东军的老家在隆德府,旧宋陕西兵虽号称偱河东进,实际上张浚并不敢轻率挺进,而且隆德府尚部署有相当的兵力,又是经历过好几次大敌压境的坚城,所以在北方作战的河东军将士对隆德府能够守住信心较大。
齐鲁军中有大量的旧宋兵将,在情感上受南宋朝廷影响甚大,河东军则不然,这个逐渐壮大的军团的肇端,一是曹广弼从汴梁带出来的人马,二是种彦崧的忠武军旧部,至于后来招收的兵员,更是一开始就接受类似于上十二村的军事训练,灌输“抗胡保华”的政治思想,所以如果说齐鲁军团在赵构捅刀子后更多的是伤心恐惧的话,那河东军团就完全是愤怒!
不过,即便如此,河东军团的士气还是受到了相当的打击,因为赵构一旦背盟,整个河东便有可能被四面包围。
“那样我们还能守住么?”
部分兵将怀疑着,并因此而导致行动有些迟滞起来。唯有曹广弼的直系队伍没有迟滞,太原的军枢甚至显出了比平时更加迅疾的反应,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河东军有一个临危不乱的统帅。赵构背盟的消息到达太原后的两个时辰内,太原城便连发十三道军令:着种彦崧部退回太原;着王彦部在平定军、辽州之间相机行事;着辽州守军进驻磁州;着泽州守军进驻相州;着河内守军宁河(东西走向段);着绛州守军宁河(南北走向段);着石州契丹部伍至太原听命;着晋宁燕人部伍至太原听命;隆德府全面戒备;太原府全面戒备;晋州全面戒备;汾州全面戒备;着虞琪启动战备仓,以备四方后勤所需。
在两天之内,太原又先后派出了九个使者,分别前往云中、燕京致书宗翰、宗弼,以窥虚实;前往塘沽致书杨开远,前往登州致书陈正汇,前往齐鲁军团大营致书宗颍,迂回前往辽阳府致书执政,迂回前往东海致书欧阳适——既是通告河东方面的情况,也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希望他们采取措施呼援;最后出发的两个使者,一个派往建康责赵构,一个派往长安责张浚,两个使者随身带着充满愤怒的檄文沿途散发。
曹广弼的反应比金军的大兵进击快了半拍,也就是这半拍之快让种彦崧得以从容退却,其它各州县、驻军在得到命令后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当刘锜引领五千疲兵来到井陉时,王彦已经收到了折彦冲的命令,正准备去接应宗颍。两名大将见面之后,刘锜听说了曹广弼的部署后稍稍松了一口气,详述了前方战场的情况后道:“我才从败乱场中来,深感金军气势极盛,我军气势甚馁,金人如悬壶灌流而下,势已大成,若非宗帅殿后,我这部军马亦未必能保全。”
王彦道:“你且到后方整军,待我来会一会那宗弼!”
刘锜道:“宗弼锋芒正盛,我军士气正低,此时此地不宜与他正面相抗。”
王彦慨然道:“正因为我军士气正低,所以要打一个胜仗!就算胜不了,也要以一场激烈残酷的对耗来消磨对方的锐气!”
刘锜也不多劝,引了人马到甘泉谷驻下,不久徐文又领三千人来会,此外尚有各路败兵陆续而来。王彦亲到各营巡视鼓舞士气,决意要斗一斗宗弼的铁骑。
但宗弼竟未朝这边过来,而是迅速南下,如风驰草上,攻略河北诸州,逢军斩将,遇强破坚,不让溃败的汉军有重新集结整顿的机会。跟在宗弼后面的第二拨、第三拨兵马则接收宗弼的战果,遇溃兵或剿杀或招降,逢城池或攻坚或屠灭,兵行五百里,五百里尽皆披靡。
反而是娄室一部过五台山直逼柏岭寨,这时井陉东南的栾城、南方的赵州都已为金军占领,东北、西北的金兵也不断压下,王彦眼见势孤,不敢久留,领了兵马撤到平定军,屯于乐平,要依靠太行山阻挡金人的攻势。
徐文对刘锜道:“如今齐鲁军团本部已散,王宣所部不知如何,恐怕山东之空虚空前难比——偏偏山东又同时面临金宋两军的夹击。不如我们取道辽州、磁州、大名府阻击金人,势若胜可山东无虞,势若不成亦可以退守登州。我军阻金、赵立遏宋,或能保住山东。”
刘锜沉吟道:“山东有赵立在,他所部兵力虽不足以同时抵御金宋的夹击,但我估摸着,大宋也未必会全力攻打山东。而且山东与辽南隔海相连,又有东海军团的水师接应。汉部在东北有多少家底你比我清楚。如今局势已与大将军归来前大不相同,山东地接海滨,若是告急汉部可随时调兵入援,即便我们不去,山东未必便会沦丧,便是土地沦丧,军民亦有退路,将来兵势重振仍能从海路卷土重来。我如今担心的,反而是河东!河北一失,河东与本部的联系便会被切断,汉部的兵力纵然能守得住山东,短期内要威胁金军在河北、燕云的据点恐怕也难,再要救援河东就更难。在这等情形下金人与赵构一南一北夹击曹帅,河东危矣!”
徐文道:“刘将军的意思是留在这里助曹帅守河东了?”
刘锜道:“单是这样,恐怕有所不足。河东若被孤立,势难久守。要解河东之忧,须破此势!我想入太原与曹帅商议大计,只带三千教练步骑走,其它人马均归你指挥,助王彦守住太行东线。”
徐文道:“好!宗弼不能在真定城下将我们彻底击溃,现在我们士气已渐渐恢复,他再想取得真定城下般的战果,那是休想!”
当下刘锜引了从青州时代就一直跟着他的三千教练团进入太原,与曹广弼相见,这时宗颍战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曹刘两人闻讯痛哭,刘锜在城内摆下灵堂望东虚祭,暗暗发誓定要报仇。
刘锜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只洒一轮热泪便不再愁眉,他和曹广弼是郎舅之亲,又互相知信,说起军事,开门见山便问曹广弼是否有把握守住河东。
曹广弼道:“河东北方门户,全在太原。如今之太原,兵粮不缺,便是宗翰、宗弼齐来,我也足以凭城一战!”
刘锜问道:“南边呢?”
曹广弼道:“我料张浚必不敢过河!”
刘锜道:“太原虽为河东屏障,但怕只怕太原未失,而河东已乱。”
曹广弼脸色一沉,知道刘锜所言甚是。新汉政权在河东经营日浅,除了隆德府外,其它州县都是新得之地。太原有曹广弼坐镇料来无恙,但汾河河谷等地可就难说了。以前汉部声威最盛时大户纷纷解囊相助,但经此一败,人心会怎么变幻可就难说了。如果汾河河谷有失,太原只怕就难以孤守了。
曹广弼道:“你既点破此虑,可有良策?”
刘锜道:“河东势孤力弱,能自保便出人望外,要想扭转整个天下局势,却得靠东北的中枢。”
曹广弼道:“应麒在大军溃败之前便有预见,可惜我们身在局中无法扭转而已。但他既有此虑,接下来或有因应之对策。我们现在最大的任务,仍在于保住河东!”
“河东不能单保,”刘锜道:“欲保河东,或南据汴梁为后援,或西控秦川为呼应,得此二地之一,汾河自然人心安宁。汾河安宁,才能支持太原抗战到底。反之,若我军地盘日小,军力日蹙,恐怕支持不到太原陷落,汾河的人心就要大变了!”
曹广弼听刘锜如此说微感讶异道:“在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要进取?嗯,乱中取胜,以攻为守,这倒也是一法,但我们恐怕调不出足够的兵力南下、西进。现在汴梁虽然空虚,但若以轻兵取汴梁,赵构在邓州的大军定要北上。若无大军与之相持,汴梁绝难久守,若汴梁得而复失,恐怕士气益受打击。”
“汴梁?”刘锜道:“我没说打汴梁啊。”
曹广弼惊道:“难道你要打陕西不成?”
“不错!”刘锜道:“我就是要取陕西!若能合秦晋之力,宗翰、宗弼再强,也未必能奈我何!金人攻不下秦晋,那他们就要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届时只要东北中枢还有余力进击,金国诸部便可各个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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