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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中原攻略 第二四二章 南北孰为先

  华元一六八零年,宋建炎三年,金天会七年。

  折彦冲在回到辽南以后的短短几个月内便完成对汉部内部的权力整合,这时金军高层却还在如何对付汉部的大方略上吵吵闹闹,而赵构那边更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登基以来最危险的兵变!

  原来赵构登基以后,对扶立自己上位的私臣、太监颇为骄纵,这些太监既得到了赵构的宠幸,即使在逃亡期间也不忘寻欢作乐。当时四方多难,南宋小朝廷的补给供养时裕时缺,但不管物资怎么缺乏,赵家皇室总能得到优先照顾,而兵将则时常冻馁。若是皇帝一人这样也就算了,偏偏赵构身边的太监所享受的待遇也胜过有功将士十倍,这样一来便由不得多苦多劳的兵将们不切齿痛恨。但赵构却不管这些,对康履等太监的作威作福仍然听之任之。

  这时汪伯彦、黄潜善两人由于声名狼藉,赵构恪于士议,不得已忍痛将他们罢免,另立朱胜非为相,又以御营统制王渊为同签书枢密院事兼都统制。

  当时扈从赵构左右、拥有兵权的鼎州团练使苗傅以及威州刺史刘正彦都与王渊有隙,对王渊的升迁既怀妒忌,又复不服。不久后又听说王渊之所以能位列高位是由于勾结了兵将们深恶痛绝的太监头子康履,这个未被证实传闻落到武夫们的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添油!赵构不知道:兵将们对太监的怒火已经快烧到他身上了!

  积怨的最终爆发,是苗刘二人勾结了中大夫王世修及王钧甫、马柔吉、张逵等人,谋划先斩王渊,然后杀尽众太监。康履、王渊虽然在出事之前的半天就得到了消息,但他们既不得人心,行动又不及苗、刘迅捷,半日拖拉下来,王渊竟在城北遭受埋伏,当场被杀。刘正彦剪除了王渊之后,趁势包围了康履的府邸,兵将们痛恨太监,一入其门,凡见到面白无须者不分老幼良贱杀了个精光!

  随后苗傅又与刘正彦拥兵抵达赵构所在的行宫门外,宫门卫士喝令苗刘兵将止步,苗刘哄闹而前,吓得行宫守卫赶紧闭门,双方刀枪相向,乱兵遂围行宫。

  赵构本来正在行宫中淫乐,闻讯吓得差点阳痿。宰相朱胜非出宫门喝令苗刘退去,苗傅等却定要见到皇帝方才罢休。赵构无奈,只好穿上龙袍,登宫门,凭栏问苗刘何故如此。

  苗傅厉声道:“陛下信任宦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兵将不结交内侍便不得美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犹未远窜。王渊遇敌不战,因交康履,便除枢密。臣自陛下即位以来,立功不少,却只得一个鸟团练使。如今臣已将王渊斩首,中官在外者皆诛杀,更乞康履、蓝珪、曾择三人斩之,以谢三军。”

  赵构听得面如土色,勉强道:“内侍有过,当流海岛。卿可先与军士归营候命。”

  苗傅道:“今日之事,尽出臣一人主意,与三军将士无干。如今天下生灵无辜,全是宦官擅权所致。若不斩康履、曾择,臣等不敢归营。”

  赵构安慰道:“朕素知卿等忠义,此来必有所因。”顿了顿道:“除苗傅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军士皆无罪。”那是当场封官赦罪了。

  苗傅犹不退,兵将纷纷叫道:“我等若只是想升官,何必冒这等大险?只须牵两匹马贿赂那群阉人,观察、统制唾手可得,何必来此!”

  赵构惶然无策,回顾百官道:“众卿家,事态如此,可有良策?”

  主管浙西安抚司机宜文字时希孟道:“宦官之患,至此为极,若不悉除之,天下之患未已。”

  军器监叶宗谔也道:“陛下何惜一康履!姑以慰三军。”

  赵构不悦,秦桧上前,低声道:“此不得已耳。若非如此,恐怕激变更甚!”

  赵构醒悟过来,忙命捉拿康履,交给苗傅等人处置,叛军得了康履,当场在楼下腰斩,枭其首级,与王渊之头相对。

  康履既死,赵构又谕苗傅等归寨。从来皇帝之权威,泰半建立在神秘感上,这时苗傅步步进逼,赵构便步步退让,这个武人心中早不太将这皇帝放在心上,心想在大兵面前,皇帝又算个鸟?竟走上前数落起赵构来,道:“皇上,你实不该如此放纵这些阉人!弄得天下乱麻一般。”

  群臣相顾失色,赵构想勉强微笑,却笑不出来,强忍着不敢发作,苗傅又道:“可惜当初我等没北上追随公主去。留在这边不能抗金,反而要受太监欺凌。”他说着说着,到后来见赵构不敢还嘴竟然道:“皇上你实在不该做这皇帝。听说楚国公主已和汉部商议怎么解救渊圣陛下(赵桓)了,到时候渊圣回来,你可怎么办?”

  赵构一听这话,脸上犹如涂了一层猪血,秦桧在旁低声道:“且顺其意,一边秘发诏书以求援!”

  赵构听到这话心中一定,便派宰相缒下宫墙敷衍苗刘等人。

  苗傅和刘正彦发动的这场兵变实是逼出来的,为首的几个将领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这时赵构派宰相下来与他们谈判,苗刘等人商议了片刻,觉得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若任由赵构继续做这皇帝,恐怕自己将来都不得好死!他们觉得首要的事情便是剥夺皇帝的权力,因此苗傅便要求由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同时遣使迎接楚国公主归国主政。

  赵构这时但求免死,无论苗傅开什么条件都先答应下来,当场便下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苗傅等得寸进尺,又要求赵构仿照靖康故事,传位给赵构那还不及三岁的皇太子。

  赵构无奈,只好答应道:“既然民心如此,则朕当退避,但此事须禀于太后。”便派人去请太后。

  不久孟太后乘黑竹舆驾临,却不登楼,只遣一个内侍上楼与赵构密语道:“太后欲出门谕诸军归营,皇上以为如何?”

  众大臣均以为不可,怕连太后也被劫持而去,宰相朱胜非力排众议,认为苗刘等人未必敢尔。赵构略一犹豫,便答应了,一边目视秦桧,秦桧会意,退下安排密诏事宜。

  孟太后虽是一介女流,但她毕竟是经历过许多患难的人,竟然比寻常男子更有勇气,在大臣的拥簇下出了宫门,苗傅等人下拜道:“今百姓无辜身陷水深火热之中,望太后为天下生民做主!”

  孟太后道:“自道君皇帝任蔡京、王黼,败坏祖宗法度,童贯起边事,竟招致金人,养成今日之祸,此皆中官之祸,岂关当今皇帝事!况皇帝圣孝,初无失德,止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今黄、王已窜逐千里之外,此事统制岂不知!如今竟要皇帝退位,不知依的是什么道理?”

  苗傅被孟太后用话噎住,他们一介武夫,一时却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只是道:“臣等已议定,岂可犹豫!”

  孟太后道:“既然如此,那便且从卿等所请,哀家且权同听政。”

  苗傅等又抗言必欲立皇子,孟太后道:“以承平时,废父立子之事犹不易。况今强敌在外,皇子幼小,决不可行。不得已,当容哀家与皇帝同听朝政。”

  刘正彦叫道:“今日大计已定,若是不准,臣等唯有一死!望太后早赐许可。”

  孟太后道:“皇子方三岁,哀家以妇人之身,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号令天下!敌国闻之,岂不转加轻侮?”

  苗傅、刘正彦号哭固请,孟太后只是不允。

  苗傅和刘正彦转身对众兵将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请,那便是视我为乱臣贼子!我当解衣就戮,以正我名!”遂作解衣袒背之状。他哪里是自家要死?分明是以死相要挟。

  孟太后也变了颜色,勉强叫道:“苗统制,你乃名家子孙,岂不明晓事理?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道:“三军之士,自早至今未饭,事久不决,恐生它变。”回顾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不发一言?今日如此大事,正要大臣决断。”朱胜非不能对。

  赵构在楼上张望,见双方越说越僵,忙派了使臣下来告诉孟太后,表示自己已决意一切均从苗傅所请,请孟太后宣谕便是。孟太后犹不肯答应。

  双方僵持不下,但苗傅终究不敢便挟持了孟太后归营,竟任由她回宫。赵构又遣使来告,表示愿意禅位,朱胜非对赵构泣道:“苗刘逆谋一至于此,臣位居宰臣,义当死国,请陛下许臣下楼面诘二凶。”

  赵构心道:“这个老儒!忠心虽然可嘉,可惜太迂!不如秦桧之知道机变!”口中叹道:“二人凶焰如此,卿若往诘,必受杀害。既杀王渊,又害卿,将置朕何地!”又挥左右稍却,附耳道:“朕今与卿利害正同,当为后图;图之不成,死亦未晚。”

  朱胜非这才醒悟过来,赵构当下秘令他阳许苗、刘,以四事约束苗傅等作乱兵将:第一,尊事皇帝如道君皇帝故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第二,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第三,降诏毕,将佐军士即时解甲归寨;第四,禁止军士,勿肆劫掠、杀人、纵火。如答应这些条件,赵构便降诏逊位。

  苗傅等毕竟是武夫,竟看不出此中陷阱,觉得如此安排已可无恙,便一一应允。

  苗傅、刘正彦虽然兵变得逞,但当时既不能当场杀了赵构,这接下来的事情便凶险异常,要说玩弄诡计,他们哪里是赵构的对手?

  赵构一边密令秦桧传出消息,一边命朱胜非好言安抚苗傅、刘正彦等,勿令相害。不久秦桧来报:密诏已经传出,又有一个叫欧阳远的商人求见。这欧阳远是在河北帮过赵构大忙的旧相识,赵构听说他来大喜,忙命召见。

  欧阳远入内,告诉赵构秦桧的密诏他已通过商路传递出去,此外又献上一计,说道:“臣打听得汉部在舟山群岛一带伏有水师,汉部与朝廷素来交好,或许在彼处亦可求得水军。”

  赵构一听说汉部心中凛然,说道:“汉部之援,只在万不得已之时方行得。如今却还不到那地步。”

  秦桧、欧阳远等慌忙称是。赵构又问欧阳远:“卿与汉部有关联么?”

  欧阳远道:“汉部四将军欧阳适,正是臣下堂兄。当初陛下在河北时若无家兄暗中相助,恐亦难脱得金人虎爪狼牙。”

  赵构心头又是一凛,但他此时城府已经甚深,口中微笑道:“原来是欧阳将军相助,难得,难得。”

  欧阳远出去后,秦桧上前道:“原来这欧阳远也是汉部的人,臣原本只以为他是陛下故人,谁知道内中另有这等隐情!如此一来我们可就不得不防他了。”

  赵构沉吟道:“他既坦白相告,想必是那欧阳适有心与我结交。你且好好宽慰他,将来这一路棋或有用处!”

  秦桧道:“是。”又道:“臣归来时曾取道汉部,因此在那边多有耳目。近来听说那折彦冲回归汉部,彼军民士气振奋,恐有不臣之事!”

  赵构沉吟道:“他汉部本非我宋室之臣。如今与金变亲为仇,我等正可坐山观虎斗!”

  秦桧道:“陛下圣明!只是汉部如今在中原的布局,恐怕将来有意于山东、两河。”

  这时四下无人,赵构真情流露,叹道:“我等此刻命悬人手,尚不知明日如何,哪里还管得到山东、两河!”

  秦桧听赵构此言,便知他有弃中原之意,小心翼翼试探道:“若能南自南,北自北……”

  赵构心念一动,说道:“如今不但胡马在北边极放肆,就是江南也无一日安宁……嗯,南自南,北自北,于我意足矣!只是汉部若是得势,却有二事可虑。”

  秦桧问道:“哪二事?”

  赵构却闭口不语。

  秦桧低声问道:“皇上可是恐怕汉部不能守盟?”

  赵构道:“此其一也。”

  秦桧道:“汉部若是背金,两虎必然相斗,金人与汉部军势均极盛,无论谁输谁赢,恐怕都非数年之中能分输赢。皇上若得数年光阴,足以经营江淮河海之天险矣。”

  赵构颔首道:“卿言不错。”

  秦桧又道:“却不知第二件事却是什么?”

  赵构此时已极喜秦桧,只是那事却不好出口,秦桧犹豫许久,终于冒险问道:“皇上可是怕汉部不能体会皇上的‘孝心’,不能以皇上之‘孝心’来‘善待’二圣么?”

  赵构见秦桧如此忠智两全,心中大喜,但面子上仍要做做秀,眼睛眨了眨,垂泪道:“正是为此。父兄蒙尘已久,如今又有不懂事的橘儿北上搅和,她一个小女孩儿,又哪里知道我的苦心?”

  秦桧道:“如今汉部方兴未艾,在在需要与我为友。此二事虽可虑,却未必谈不得。”

  赵构大悦,说道:“若卿家能为朕除此二忧,那便是扶持社稷的大功臣了!”

  秦桧忙道:“为君分忧!分所当然!”

  两人这一番密谈,相互间便都有了心,秦桧出得宫来,见苗刘仍在朝堂上喧扰,心道:“苗、刘之所以能成事,全在于变起肘腋,而不是他们本身有什么大能耐!如今江南忠于宋室之兵马尚有不少,这二人成不了什么大事!”他得了赵构的默许,行事再无忌惮,当日便飞书致信陈显——这时欧阳适正在南下的船上,秦桧、欧阳远等身在江南,却不知塘沽那边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局,更不知欧阳适与陈显已是分道扬镳。

  陈显在津门收到书信后,心道:“秦桧这颗棋子,如今看来是变成一着大有用处的活子了!”忙来见杨应麒,说知此事。

  杨应麒听到秦桧的名字大吃一惊,让陈显要看好这颗棋子,万勿放松。又率陈显、陈正汇、杨朴、韩昉等来见折彦冲,告诉他南宋政权正为兵变所厄。

  折彦冲沉吟道:“我原也知道赵构权威不足,却不知道病弱至于如此!”自此对南宋政权便多了几分轻视之心。

  陈正汇道:“如今我们尚未正式叛金自立,若先敷衍住会宁,却以轻师一旅,由水路径袭宋君行在,或许江南可反掌而得!”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心动,但折彦冲很快就克制下来,道:“恐怕不妥。”顾视杨应麒道:“你看如何?”

  杨应麒沉吟道:“先北后南,乃是既定之方略。赵宋此时极为疲弱,灭其宗社不难,但要收拾江南却不易。”

  陈正汇道:“此时若是不取,恐赵氏站稳了脚跟,图之便不易!”

  杨朴道:“此时赵氏固然易取,但金人也正闹内讧不能抱团。对宋固然是良机,对金亦不可错过!”

  陈显道:“若是先北后南,恐将来吴蜀难平。”

  韩昉道:“若是先南后北,则恐大漠难靖!”

  杨应麒道:“何止大漠难靖,恐怕到时我们能否绥服燕云、东北也难说!甚至竟在乱中为女真所败,也未可知!”

  陈正汇和陈显一听都点头道:“七将军所虑甚是。”

  杨应麒道:“就眼前而论,则是灭金难,灭宋易。我们当先难后易,以求全功!自古精兵良马皆出于北国,若论水军,则我们有东海水师足以纵横四海,何患江淮不平?江淮若平,则孤蜀难以自保!当下宋室正弱,我们正可因其弱而收其利,一来以锄强扶弱之行收取士心民心,二来许以盟约,更可使我们后方无虞。”

  折彦冲起立道:“应麒说的不错!先北后南,此事便这么定了!”

  众人本是坐而论政,这时慌忙都站起来,齐声领命。

  不久赵构“禅让”的消息正式传到山东,同时还有书信来促请赵橘儿南下摄政。胡安国、宗颍等一干文武来赵橘儿的行宫请示,赵橘儿在帘后叹道:“我一介女流,摄什么政?这诏书来得蹊跷,内里恐怕有什么诡计,且不理它!我此来为的是救父母,若有回江南之意,便不来山东了。”

  众臣都呼公主德义无双,宗颍道:“只是眼下华夏扩大会议召开在即,公主若不回江南,则鸾驾在北方该如何安置,却需和汉部好生商议才好。”

  赵橘儿轻叹道:“我的事情,该如何便如何,你们看着办吧。倒是旗下那些为保家国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可得请汉部勿要亏待才好。”

  胡安国、宗颍等闻言无不感动,宗颍垂泪道:“公主如此仁德,当真旷古未有!我等得以扈从公主,当真是十世之幸!”

  帘幕后,赵橘儿忽然低下了头,虽然听到宗颍等如此赞叹,她却半点也不觉得开心,甚至显得有些忧郁。

  可是当此天下大乱之际,又有谁会来顾念她一个女孩家的小心思?

  没错,她是万众瞩目的楚国公主,可大家瞩目的是她的忠孝仁义,却不是她个人的情感——不知不觉中,赵橘儿竟已被神化了。

  被千万人崇拜、神化,这或者是某些人终其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情,可惜赵橘儿却不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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