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梦里的时候,杨应麒就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扁小舟漂浮在大江上,因风随浪起伏纵横,能掌控的只是帆和舵,而不可能为了让小舟走得快些顺些而去操控整个江流的走向——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造化。可是当形势变得悖逆自己心愿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把手伸长一些,多揽一些权力,但这种想法才有了一点端倪便被他自己扼杀了。
他知道揽权的结果是什么,他不愿意,既因为怕上瘾,更因为和他的性情不合。向往权力的人不但要精力充沛,而且必须能刻苦,必须舍得放弃安逸的生活。而这些都是杨应麒不愿意的。他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职业经理人罢了,钱最好能多拿一些,工作最好能少做一些。现在的工作压力已经让他有些难受了。
他忽然回想起在死谷的时候,当欧阳适问他要去干什么,他几乎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两广,找个地方做点生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多么正确的选择!毕竟凭他的本事,在这个时代要轻轻松松做个富翁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现在,现在却搞成这个样子!
都怪那个雄州守将!如果当初他放汉部过去,也许杨应麒现在已经达成愿望了。可是时势却逼得他不得不随大部远走大漠,好容易翻过大鲜卑山,在会宁安顿下来,又闹起了部族间的猜忌和斗争。
“从雄州到女真……”杨应麒想起了那段磨难而精彩的日子,想起了整个汉部引以为傲的千里“远征”——那条路线其实他是有规划的,但他接下来的蓝图不是那么画的!他一开始是希望依靠着女真而得到庇护,并随着女真军事实力的壮大而增殖自己的财富。可是和平年代的他在一开始筹划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事实:在梦中的世界可以借助律法来保护自己的财富,但在战争年代,如果手中没有刀,别说财富,连生命也无从保障。于是几个哥哥在他的支持下大力发展军备,积极参与女真的军事行动!终于他们不但富起来了,而且也强起来了。可是,汉部越是富强,杨应麒的烦恼却反而越多!这个过程在发生发展的时候连杨应麒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汉部的一切都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变质了!
不知不觉中,汉部的力量已经可能对整个天下的大势发生影响了。有了这样的力量,就势必要负上同等的责任与风险。而内部的壮大也让兄弟间的关系起了很微妙的变化!二哥想用汉部的力量去帮助大宋,六哥想用汉部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野心——这些都无可厚非,也都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甚至可以说他一开始就希望汉部这个平台能够让所有兄弟实现他们各自的梦想!但到了今天,却不断有脱离他掌控的事情发生!
接着,大宋的士子来了。想到陈正汇,想到邓肃,想到李阶,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这些生长于忧患中的士子,身上并不具备四五十年前那代知识分子的那种淳厚和雍容。时局的急迫和险恶让他们变得有些急躁,甚至扭曲。陈正汇很明显是想利用四哥的力量来进入汉部中枢,但他难道就没发现四哥根本不可能在理念上和他达成统一?邓肃则选择了二哥,因为二哥亲宋的立场更加明确,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自己虽然表面上保持一个执中平允的态度,但亲宋的立场其实和二哥并无矛盾?
“唉……”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还好有大哥在。”
想到了折彦冲,杨应麒心里便安稳了许多。至今为止,他们兄弟几个包括杨应麒自己都打过自己的小九九,他们都瞒着折彦冲,而折彦冲也仿佛没看见,更没有介入的意思,可这个大哥真的不知道么?杨应麒脑中闪过这样一个画面:萧铁奴欧阳适鬼鬼祟祟地揣着从公家那里偷到的果实窃窃偷笑,而他们的背后,却是折彦冲未曾回首的巨大背影。
想到这里杨应麒笑了。当曹广弼怀疑萧铁奴的时候,大哥并不同意,他的话说得很简单:“我信任他!”
大哥真的信任六哥么?不!他真正信任的是他自己!折彦冲的这种信心和魄力是杨应麒所不具备的,杨应麒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建立一个这样的东西,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
“四哥六哥跳得再远,也翻不出大哥手掌心!而大哥又信任我,这就够了!”
当接下来的筹划慢慢地和杨应麒的性情衔接起来,他的思路便明畅了许多:“只要大哥屹立不倒,汉部就乱不了!只要汉部不乱,让那些书生们多走两步又何妨?他们同样跳不出我的手掌心!”
告别曹广弼以后,杨应麒又折回津门。他回到津门不久,商界便传出“谣言”说汉部又有一批牧场要放出来。
这些年刘介的生意越做越大,而胡商阿依木思在不断引入种羊换取牧场后也是赚得盆满铂满,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如今聚集在津门的大生意人越来越多,许多大家族手里攥着万贯家财,就愁没个投资发财的好门路!大宋、大辽和汉部辖区外的大金国土虽然天宽地阔,但做起生意来都没有在复州这样安心。如今听说汉部会有新牧场会放出来,个个就像蜂见到蜜,狼见到羊,没有不关心的。不但赵履民、陈广湖、李相隆这些汉部的“老客户”,就是一些新兴的家族也都希望能在这个新机遇中分一杯羹!甚至刘介、阿依木思这些利益既得者也都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不过对这件事情心存疑惑的也大有人在。汉部近年虽然繁荣,但所能控制的区域不过辽南三州而已,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摆在那里,无论农田、牧场甚至濒海的渔场、盐场都已经被各个家族瓜分完毕,哪里还有新的牧场呢?
林翎熟知杨应麒做事的手段,一听到这“谣言”再联想起杨应麒回到津门的时机,便知道整件事情的幕后策划者必定是这个七将军!刘介、赵履民、李相隆等人也大多如此猜想,但他们一时见不到杨应麒,便怂恿林翎去打听。林翎听了赵履民等人的来意后笑道:“大家要问,为何要我去?赵当家是津门商会的会长,该由你牵头才合适。”
赵履民笑道:“若是非常时期,七将军一定会见我。但现在津门太平无事,我要见七将军可得递帖子排期,能不能见到他都两说呢!”
林翎道:“我若要见他,也得递帖子排期啊。”
赵履民笑道:“虽然林大少也得递帖子,但您的帖子一递就一定能见到七将军!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
林翎淡淡一笑道:“我和七将军私交不错,但他这个人公私分明,在生意上从来不让半步的。”
赵履民等都道:“这个自然知道!但无论如何林大少要见七将军总比我们方便得多!”
林翎实在推不过只好答应了,命管家拿了自己的帖子去大将军府。不久管家来回话说七将军下午没空,晚上亲自过来相见。赵履民等听到消息个个目含笑意,刘介在津门的代理人刘从道:“想来七将军不想在这里见到我们这些闲人,我等便先行告退。等七将军来时还请林公子代我等美言几句。”
林翎也不挽留,送他们走后便命下人收拾花园亭台,准备小吃点心。
月上梢头后,杨应麒一身便装晃进林府,小厮引入花园、丫鬟捧上茶点后便都退下了。
杨应麒看见这等排场,说道:“我还没吃饭呢,你就没准备请我一顿?”
林翎道:“我怎么知道你要在我这里吃饭?你又没跟我说!”回头命人多添一碗玉米粥、两片番薯饼来。
杨应麒把羹匙在碗里调了两下问道:“你就不陪我吃碗?”
林翎道:“我吃过了。”
“哦,忘了你吃饭都定量定时的。”杨应麒说着便呼噜噜吃了起来。
林翎自在池边散步,一边道:“有应酬的时候,我也会多吃两筷、多喝两杯的,不过现在又没有别的人,我便不想‘应酬’你。”
杨应麒喝着洲,嗯了两声以表理解。最近汉部南面的政局走向平稳,两人的关系没了政治事件的恶性影响,又慢慢暖和起来。
林翎随手拾起一块鹅卵石丢入池中吓鱼儿,说道:“我们的事情,似乎被外人看出了些端倪了。”
杨应麒道:“那打什么紧!要不干脆就……”
“现在这样很好。”林翎打断了他:“我不想改变。”
“你很好,我可不怎么好!”杨应麒道:“有时候不爽得很!”
林翎道:“我有抛不开的事情,你也是。对吧?既然这样,眼前这种关系是最好的了。有空见个面说说话,彼此有个知己,也算难得。”
杨应麒还想说什么,林翎道:“好了好了,这次我投帖子,不是要和你说这个,而是为生意上的事情来着。我帖子上已经说了。”
见杨应麒欲语还休,林翎问道:“你生气了?”
“嗯……算了。”杨应麒道:“那我们就谈谈公事吧。你对牧场也有兴趣么?你们林家的生意已经大得快兼顾不上了啊!还嫌不够?”
林翎道:“不是我们家族,嗯,确切来说,不是我统辖下的林氏。”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那就是你的本家了。”
林家乃是大族,由林翎总揽生意的只是其中一支。在和汉部合作以后,林翎这一支就财富势力而言已经鹤立鸡群,但自家的生意确立起来以后,也有量力照顾近亲和宗族。
林翎道:“钱是赚不完的,家父和我都不是吃不下也要撑着、不给其他家族机会的人。我们这些亲人,有生意头脑的也不少。我们赚不了的钱便拉拉门路让他们赚去,也是一件好事。”
杨应麒笑道:“你帮了他们的忙,将来竞选流求商会会长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
林翎微微一笑道:“什么商会会长,我才不做呢。”
“那你父亲做?”
林翎道:“家父老了,而且有病在身,流求也去不了,怎么做?我们和陈家已经协商过了,等流求商会成立的时候,我们会支持他们当家陈奉山做会长。”
杨应麒赞道:“咱们林大当家的胸襟眼光可真厉害啊!明明你们林家在流求势力最大,却偏偏把会长的位子让出去!嘿!有风险是他们陈家冒,若有好处,他们也不敢少了你的!厉害,厉害!”
林翎道:“别这么夸我,其实这种的安排,其中未必没有你七将军的意思!”
“哦?我?”
林翎道:“欧阳家想要这个位置,但四将军已经是流求岛的一把手,若再由欧阳济来坐这个位置,到头来只怕会有一姓独大之嫌。而我们林家又和你走得太近,若由我爹爹做这个会长也不合适。多方权衡,最后便让陈家捡了个便宜。”
杨应麒笑了笑说:“原来事情是这样啊!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你没关系?嘿嘿,虽然你是没有出面,可你暗示了。”林翎道:“你总喜欢在某种时刻,对着某人,一不小心‘说漏了’一两句话!这一两句说漏嘴的话里有你的真实意图在,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暗示是什么?就像这次一样,无缘无故起了‘汉部会有新牧场放出来’的谣言,这种谣言如果不是你在背后搞鬼,能闹起这样的气候?”
林翎一席话说得杨应麒作举手投降状:“行了行了!我心里的小算盘,果然瞒不过林当家的七窍玲珑心!”
“我七窍玲珑心?那你就是九窍鬼灵精!”两人笑了一阵,林翎道:“不过这次我还是没弄懂,辽南还有土地可以放出来作牧场么?”
“没有。”杨应麒的回答倒是直截了当。
“那你放出这个谣言的意图是什么?”
“谣言?谁说是谣言!”杨应麒道:“总之我有牧场给他们的,就怕他们没能力去要。”
林翎沉吟道:“要什么样的能力才能要?”
杨应麒道:“财力、人力、物力、胆识、气魄、眼光。缺一不可。”
林翎点头道:“要做成大生意,确实得有这些,可这样的商家,现在辽南至少也有几十户!”
“几十户?只怕没那么多!”杨应麒笑道:“要是有那么多我就高兴了。”
“高兴?”
“当然,我就怕这样的人少!”
林翎道:“难道你真有牧场拿出来?要知道牧场是很费土地的!像刘介的那个牧场,还有一半跨入曷苏馆部境内了。你给阿依木思地方的时候已经不是成片,而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要是几十户人家都来向你要地方,你还真能一一满足他们不成?”
刘介的牧场在开州北部,虽然占用了曷苏馆部的一些地方,但刘介既向曷苏馆部交租,又从曷苏馆部雇人,在阿鲁蛮和王政等人的调节下双方非但没有矛盾,反而开了一个汉人与女真合作的先例。曷苏馆部的熟女真汉化程度本来就高,这几年生活水平上升得很快,和辽南三州连成一片,部民多取汉姓汉名,许多已经不大分不清谁是汉人,谁是女真了。
杨应麒道:“反正我就有地方给他们!不过这次要放出来的这些牧场可没那么容易到手也没那么容易经营,不但要准备钱,还得准备人!”
林翎听出他没有向自己说明确切方法的意思,问道:“你总得给我透露点什么啊,要不然我怎么去帮你散布‘谣言’?”
杨应麒笑道:“你就告诉他们,多派能决断大事的人跟紧七将军便是了!”
林翎哦了一声道:“你要去哪里?”
杨应麒道:“去找牧场啊!呵呵,不过现在那个牧场还没开发起来,周围虎狼成群。要是有不怕死的要跟我来,记得带上刀剑到时好自卫,别到时给我添麻烦!”
林翎眉毛扬了一下,问道:“你是在海外发现了大岛么?”
“海外的大岛?嗯,虽然不是,但这倒也是个好主意!”杨应麒道:“在东海女真以东有两个大岛你知道么?”
林翎点了点头道:“知道,但没去过。”
杨应麒道:“那两个大岛也许也可以牧马。”
“太远了。”林翎道:“虽说牧马以北方寒冷之地为上,但那里会不会太冷了些?再说地方那么偏僻,再加上海上往来不便……”
“这些我不管了。”杨应麒道:“总而言之,他们有人敢去,我就替他们撑腰。要人要东西都好商量,甚至要我派兵过去也行。要是没勇气便算了。”
林翎道:“那么远的海路,有能力去的人也不多。再则,刚开始去开发的时候,所需用具、粮食、种马等必多。海路太远,运起来不方便。”
“从津门出发到那两个大岛要绕过高丽半岛,自然很远。”杨应麒道:“不过如果从半岛东边的海港出发呢?我知道那边的率宾府南边有个很好的港湾,我去年已经让人从陆路过去探过了。”他心里想的正是梦中那个叫海参威的良港。
林翎道:“可那里不是东海女真的地盘么?”
杨应麒笑道:“东海女真也是人啊!曷苏馆部的一些商人本来就和他们有些往来,这些年在我的鼓励下去得更勤了。这些部族重利轻土,我正打算把那个港口附近的土地买下来。不过一来汉部最近抽不出闲钱,二来这些蛮荒之地买下后要赶紧占据开发,不然用不了多久又会丢掉!所以一时还没开始筹划。”
汉部的各种收入十分丰厚,但其中的大部分钱财杨应麒都早已用在辽东半岛以及大流求岛的基础建设上,无论是鸽书传递、海岛灯塔都是极费钱的事情,而安置新移民所需要的费用更是大得可怕!不过这种高投入的结果是令汉部每一年的财政收入都有质的飞跃!民为邦本,尤其大宋的这些又听话又能干的农民更是瑰宝中的瑰宝!在这个时代,对一个新兴政府而言,将钱花在安置大宋的移民不但是一种铁赚不赔的投资,更是兴邦定国的重中之重!
林翎自然也看出了杨应麒这种作为的含意,眼前这个男人的远见显然比汴梁朝廷的那群尸位素餐者高明百倍!“如果汉部没有大金附庸的背景……”林翎忽然这样想,那是一种诱人的未来!一旦汉部独立而且被中原士人认同为中华——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可是我现在腾不出手来去处理东边的事情啊。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
林翎回过神来道:“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林翎道:“刚才你说没空闲处理东边的事情,那可以交给别人做啊。比如欧阳家!”
杨应麒眼前一亮:“欧阳家!”
“嗯。”林翎道:“我知道欧阳家这几年其实过得很憋气。虽然他们也赚了不少,但高丽一线的贸易比不上李相隆,登州一线也占不到大头,流求的航线又被我们拔了头筹,海上的几个家族里他们是来得最早的,又和四将军有亲,偏偏没分到最大的一份糕点,心里很不服气啊。要是这件事情让他们去办,也许能一举两得也说不定。”
“一举两得?哪两得?”
“一是成就开发东部的美事,二是化解欧阳家族对你的成见,这岂非一举两得?”
杨应麒听得如饮佳酿,说道:“跟你在一起,感觉就是……就是……就是……”
林翎笑道:“就是怎么样?”
杨应麒道:“与卿相对,不觉自醉。”
林翎听见这话却把头偏了开去,眼中神色有如叹息。
杨应麒见了黯然道:“有件事,不知道你知道不。”
“嗯?”
“我现在有许多话,找不到个体己的人说。”
“你兄弟呢?”
“对付外人的时候,和兄弟商量,但和哥哥们有了矛盾,却让我找谁商量去?”
林翎闻言站起来道:“我再去给你拿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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