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前线的战事,杨应麒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担心——虽然在女真境内,他的消息是最灵通的——有时候甚至比阿骨打还灵通。
此刻,他的精力却都扑在民政上。折彦冲给他送来了六百人,中途逃了几十个,到达汉部村的时候仍然有五百多人。
这次战争的俘虏大多是是契丹和奚族,这些人除了一部分被阿骨打纳入军队以后,其他大多数人都成了女真豪强者的奴隶。
杨应麒却没有像女真人对待俘虏一样对待汉俘,更没有将他们贬为奴隶。在这些俘虏到来的那天,他就召集所有的部民,和这些俘虏站在一起,宣告他们是平等的。
列成松散队伍的俘虏们不信任地望着杨应麒,那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虽然听说现在在这里他官最大,而他说话的神态与眼光中射出的自信也明显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所应有的。同时,汉部原居民看着这些衣裳褴褛的俘虏,则都有些不愿与之为伍。
杨应麒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呼唤张老余和周胜两人上来问道:“张老余、周胜,我问你们,在南京路,你们是什么身份?”
张、周两人一怔,那时候他们一个是头下户,一个是农奴,身份低贱。而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为汉部的头目了,一般都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情,哪知道杨应麒会当众问起。
杨应麒见他们没有回答,大声道:“为什么不回答?好,我先说,在南京路上,我只是一个奴隶!”
俘虏大哗,张、周二人则面面相觑,都很不理解,不懂得杨应麒为何要自暴昔日之短。
杨应麒道:“你们为何不敢说?是为过去的事情感到耻辱么?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敢直言自己的过去,也并不以那段经历为奇耻大辱。为什么?因为当时我做奴隶是被迫的,那不是我的本心!我身是奴隶,可我的心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身份上的尊贵并不是真正的尊贵!人格上的自尊才是真正的尊贵!人最怕的不是被迫做奴隶——因为那总有翻身的一天。但如果连心也被奴化了,那这个人——甚至他的子孙都将永远沉沦!”
那群俘虏听了这些“奇怪”的话或感讶异,或感不解,或者干脆就是一脸的麻木。但张、周等汉部一年来见闻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听了这翻话却都若有所思。杨应麒本没打算这些俘虏会被他感动,他这番话,就是要说给汉部原居民听的。
杨应麒问张老余道:“老张,我再问你,两年前,你和这些人……”他一指底下:“有区别么?”
“没有。”张老余想了想道:“也许比他们还糟。”
杨应麒道:“那你觉得他们和我们一起,一年后会如何?”
张老余想了想道:“我想,会和我们一样吧。”
“不错。”杨应麒道:“他们现在是俘虏,但以后便不是了。等他们习惯了我们这里的生活,就和我们一样了。”对着俘虏群,杨应麒大声道:“大家听好,这里是汉部!我,现在是这里最大的首领!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就不是俘虏了!我会让你们有住的地方,有吃的东西,有穿的衣服,会给你们找事情做,只要你们足够勤劳,将来就会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一个有钱人。如果你们足够聪明,我还会让你们做首领!”
底下没有声音,过了一会,一个人壮着胆子问道:“大人说我们不是俘虏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
张老余等首领听了这话都大大不悦,杨应麒却道:“可以,不过要等登记过姓名、领过了安养费再走。”
听杨应麒好像是说真的,那群俘虏的胆子又大了一些,方才说话那人又问道:“安养费?”
杨应麒:“今天之内,我会发给你们每个人一小笔财物,大概够你们十天的生活。愿意留下来的,就用这笔小钱过活,十天后再发。不愿意留下来的,就用这笔钱回家去!不过,你们做了决定之后,就不能轻易改变。”
杨应麒指着东边那个村子道:“待会你们列队到那边去,那个村子是起给你们住的!你们登记了姓名,决定了去向,就可以领东西了。”又对汉部众人道:“好好照顾他们,他们和我们当初的处境是一样的!而将来,他们或许会成为我们的朋友,或许会成为我们的亲人。”
俘虏们将信将疑地由几十个工兵领了过了。汉部许多人都在杨应麒等首领的动员下上前关心,拉些家常,一路以来患得患失的俘虏们都渐渐安心。
备战这段时间以来,杨应麒除了扩建了母村以外,又建成了三座村子,每座村子大概可以容纳一千来人的样子,房子都简单而宽大,一房一炕,每村都引有水流。这些子村各种设施远不及母村齐备,但考虑到了各种生活需要,也为以后的发展留下了空间——但这必须由村民自己去努力。
东村是第一个建成的村子,这里已经备下杨应麒准备好的衣物,由顾大嫂带领着六十个人,分二十组派发。
每一组三人,一人负责问话,一人负责登记,一人负责发放衣物。问话十分简单:姓什名谁,是否愿意留下,是否识字,以前做过什么工作。问话人又打量了被问者的体魄,然后告诉登记者。
由于有秩序,登记和发放物资的事情进行得很快,五百六十几个人只有二十几个决定离开。留下来的人或是因为苟安,或是因为害怕汉部的人说话不算数。不过看到汉部放那些人离开,留下来的人反而安心——毕竟汉部守住了他们第一个诺言。他们住进了炕房,每五人一间,每间房有一个汉部原居民陪伴着——一共是六个人。
此时已是十月,天气颇为寒冷,但房中有炕可用,住在里面无寒冻之忧。杨应麒在离开东村前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俘虏了,而是东村的村民。”
杨应麒组织人连夜把登记的情况理了一遍,根据体魄、特长和经历把东村的村民分成五拨:其中一百人由杨开远留下的二十几个工兵种子分头训练作新的工兵;一百五十人归周胜管理务农;琉璃屋与锻造所各得五六十人;一百人将派发到煤场、矿场做工;剩下的人到蒙兀儿的牧场帮忙。
这些天住进东村的那五十几个汉部旧人都是杨应麒挑出来的“教导者”,每个人负责教导五个新居民,教导的时间为一个月,教导的内容有四点:一是明律令,让他们知道汉部允许什么,禁止什么;二是知作息,帮他们习惯汉部的劳动与生活规律;三是告赏罚,汉部在建村之后便不再将所有财物公有,而是允许私人财产的存在,每个部众都可以因自己的贡献而得到相应的酬劳,这些制度都要让新村民知道;第四是选英才,就是把新村民中的聪明隽秀者挑选出来。此外,每天晚上教导者还会给新村民们讲述他们一年多来的经历,又会问这些人的姓氏,给他们讲他们自己祖宗的丰功伟绩——总之当年杨应麒如何对这些老部民进行文训,他们也就依样葫芦地给这批新人灌输。在一个连物质生活都十分匮乏的年代,这样程度的精神改造已算是相当有效了——特别是接受改造者发现这样做能够活得更好。
周胜得了一百五十个新的劳动力后十分高兴,归他带领的人以前就算不是农民也懂得些农活,十分容易上手。琉璃屋的王大辉和锻造屋的张老余却跑来诉苦,虽然这段日子来他们都是连夜开工,人手也十分短缺——但新来的这一百来号人对琉璃与打铁不是一窍不通,就是半生不熟。
张老余道:“要分别教得他们会,那不知道要多久!平时不要紧,现在前面不停催着要兵器弓箭,可不能耽搁。要不这几十个人先放着,等仗打完了再说。”
杨应麒一听冷笑道:“仗打完?谁知道什么时候打完!以前我们汉部也没几个铁匠,后来不都给你训练出来了么?还有做琉璃,大辉你以前也只是粗懂,后来不是一边摸索出来了么?现在我们的琉璃都不比波斯船运来的差了!”
张老余道:“训练他们?以前那些人是我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带出来的!现在可没那么闲。”
杨应麒沉吟道:“要每个人在短期内都熟悉冶铁或做琉璃的整个过程的确是不行的,这么吧,你们把工序细细拆分开来,让这些新手每人只要熟悉一个小环节,这样他们容易上手,功夫也不会耽误。”
张老余和王大辉对望一眼,一起道:“这样行么?”
杨应麒道:“可以的,就这样……”跟着给他们细细解说流水线工序的好处,同时和他们商量着如何把工序拆分。
十日之后,杨应麒对东村的一些细节问题又作了一些调整,然后整个东村的运作便开始走向正常化。东村的居民都刚刚脱离俘虏之身,对人生的期望值很低,因此很容易被激励起来。
会宁女真部和汉村离得很近,东村的村民经常有机会接触契丹和奚族的俘虏。当初契丹人和奚人在军队中的地位一般都比汉人、渤海人高,现在却反了过来,而且双方的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大。看着昔日同伴们那种牛马般的生活,更激起了新村民对汉部的向心力。
当赵观和刘从冒着危险来到汉部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汉部村不但没有因为开战而萧条下去,反而更加繁荣了。这个时候离这群俘虏来到汉部才半个多月,但绝大部分人都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个房间里都选出了一个副长,只等半个月后作为一屋之长的教导者离开,就会接任成为同房五个人的新首领。而东村的村长韩勇也是由众人新推举出来的,他在辽军中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将官,然而颇有组织能力,又粗通文字,当初壮着胆子第一个问杨应麒话的,就是他。
琉璃屋出产的琉璃品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让赵、刘二人满意。杨应麒收了茶、盐、药等货物后,赵观道:“杨首领,如今大战在即,往后只怕就没那么容易来往了。下一次交易,恐怕要等到战后了。”
杨应麒心中一凛,问道:“你们可是听到了契丹人的什么传闻?”
刘从道:“辽国朝廷的动态,我们打听不到,但中京的禁兵,上京附近的奚部兵,似乎都有异动。此外各路也在调兵遣将,看来这次大辽的动作不小。杨首领,大辽虽然政局败坏,但毕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女真虽然精锐,但人数未免太少。所以……”他看杨应麒脸上不动声色,忙道:“我们商人家,原不该评论这等军国大事。”
杨应麒淡淡道:“没什么。你们也是好意。”在这个时候就看好女真形势的人其实不多——包括女真人自己。
赵观道:“辽国边境已经大戒,今后这茶盐诸物只怕都难以过来了。恩,铁也是禁物,不过汉部不缺。”
杨应麒道:“辽国对生女真向来封锁,连熟女真也不得往来,何况汉人、高丽?可这些年你们不是过来了么?”
赵观苦笑道:“杨首领,那是在平时。如今女真人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事情毕竟是麻烦了许多。”
杨应麒听他说“麻烦了许多”,就知道他们不是完全过不来,只是在讨价还价,当下道:“好吧,大战期间,我们的琉璃品全部打个八成的折扣,此外,我们也不要盐、茶等犯禁之物了。”
刘从道:“那杨首领要什么?”
杨应麒道:“我们什么也不要。”
赵观和刘从惊道:“什么?”他们却是担心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杨应麒,因此他不再做他们生意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是要断了你们的货源。”
赵观和刘从都松了一口气,赵观道:“那杨首领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货,你们得空尽管来拿去,却不一定要拿现货来换。只要记得欠下的数目,异日形势稍松时可再来补上。当然,如果你们在战时仍然能帮我们偷运物资过来,我们会很感激你们的。”
刘从惊喜道:“杨首领信得过我们?”
“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一个信字。我若信不过你们,还和你们做生意么?”杨应麒微微一笑,道:“而且我更信得过的,是我部的前途!我相信只要有点远见的人都不会做出占我部便宜的蠢事!”
赵观和刘从忙道:“不敢,不敢。”
两人走后,便转来了宁江州方面的情报,这个情报,还是欧阳适深入辽境、广买眼线打探出来的。
原来辽国已由司空萧嗣先挂帅,上次打了败仗的萧挞不野为副都统,发契丹、奚军三千人,中京禁兵及土豪二千人,又从诸路选武勇二千馀人,过鸭子河,向出河店方向进军。
鸭子河是混同江别称,出河店在会宁城之西,鸭子河之北。杨应麒取出自制的粗略地图来,结合欧阳适的情报推敲辽军进军的路线。心道:“宁江州在南,辽军若从西来,无需经过宁江州。看来辽军此来,不像上次般消极防备,而是主动进攻了!”
想了一会,便来会宁城寨见阿骨打,还没进城,便见城寨门口沙尘飞起,心道:“看来女真人的情报也不比我们差。阿骨打做事向来不落后手,此去定是迎击去了。只是不知我部在宁江州的人马如何安排。”
见众骑驰近,领头的果然是阿骨打。他让开了路让众骑过去,宗雄望见,停下来问道:“应麒,阿虎可好?”
杨应麒道:“很好!我每天再忙都会去看她。你尽管放心。此去是去打契丹人么?”
宗雄点了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道:“我大哥他们会去吗?”
宗雄道:“去!我们会在半路会合。契丹人号称十万大军,我们不得不集中兵力破敌。”
杨应麒点头道:“预祝马到成功!我会协助撒改大人稳定后方事务的。”
听着西去的蹄声,杨应麒心道:“这次若打了胜仗,不知又会有多少俘虏送过来,可要预先准备才好啊。”
在大多数人心中——包括阿骨打心中,大辽依然是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女真人能动员的军队至今为止也只有几千人,而大辽随便出来一个都统,就是“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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