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周普等人走到村西头赵虎家里。
赵虎在家里为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陆续长大成*人,老宅院才三间草房子加盖了一间寮舍、牲口棚,不够住一家人,所幸他在乡营这两年攒了些银子,他家就紧挨着老宅新建了座院子。三间房,都是青砖瓦房,新糊的窗纸,门窗檩梁还飘着桐油的香味,房前是有个晒场,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块菜畦跟鸡鸭寮跟狗舍。赵虎养的土狗嗅着生人的味道,从院子角落里的狗舍冲出来,朝周普、陈恩泽呲牙狂吠,给赵虎踢了一脚,悲鸣着夹起屁股贴着赵虎的脚讨好。
整间院子有半亩大小,虽然不能跟村东头的那些个富贵人家比,新院子在村西头也是相当打眼。刚建院子时,林缚与林景中还跟赵虎开玩笑说,就凭这房子就能讨一房好媳妇。
“虎子哥相中下林村郭老头家的闺女红英,你去江宁赶考,婶子就托人去说亲,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月前虎子哥给赶过乡营,那边就反悔不谈了。”林景中说起赵虎的伤心事。
赵虎却浑不在意,说道:“什么叫我相中了?都是我妈瞎操心,不谈拉倒,我还嫌他家闺女脸上有麻子呢。”
林景中说到这个女孩子,林缚也见过,脸上是有几粒白麻点,但不明显,或者说看上去更觉得俏皮一些,虽然无法跟苏湄、小蛮或七夫人相比,也是俊俏姑娘。
林缚知道赵虎就嘴巴硬,轻捶了捶他的肩膀,说道:“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不?要不要我求七夫人帮你再找郭老头家说亲?”
林景中也觉得林缚这趟回来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换作以前,林缚绝对不会主动将赵虎的事情揽自己身上,倒不是三人之间关系不好,而是林缚天生性子弱,胆小怕事,自己的事求到人家头上都畏首畏尾的,又怎么会将别人的事情往身上揽呢?刚才林缚在街头拒绝七夫人安排周普舅甥两人的好意也是以前不会发生的。林景中心里想:也许是考上举人,林缚也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跟以前大不一样,做什么事情再没有必要畏首畏尾、怕东怕西了;也许是旬月来的遇匪遭遇,让他见了世面。
赵虎想不到这么细,听林缚要去求七夫人给他说亲事,还有些腼腆,说道:“说这些做什么,先安置下来,找地方喝酒才是要紧,”到底想着林缚是新考中的举人,将东厢房让给林缚单独住,“你睡这里,就要麻烦周大哥还是小家伙跟我挤西厢房了,”朝着隔壁老宅的院子里喊,“梅子,梅子,你秀才哥回来了,暂时住我这里,你过来帮忙收拾一下……”
林缚说他跟周普还有陈恩泽挤西厢房就成,哪能鸠占鹊巢。
陈虎坚持道:“你以后就是举人老爷了,我们再怎么熟络,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林缚心里微微一叹,也不知道是坚持好,还不是不坚持好。
赵虎的妹妹春梅是长相乖巧的女孩子,皮肤有些黑,从半身高院墙探头看过来,手里还拿着绣花布,看见林缚等人站在院子里,欣喜的说道:“真是秀才哥回来了!我哥刚才托人捎信让我娘去见七夫人,说是你回来了,我还不信……你要先住在我家啊?你们等着,我就过来帮你们收拾房子。”
这会儿,院子外有人喊:“赵虎、赵虎,林秀才他人在不在这里?”
林缚与赵虎走到院墙前,看见远处走来一个穿长青褂子的青年深一脚浅一脚从田畦头走来,他看见林缚与赵虎探出头来,远远的就说道:“秀才,可找到你人了,老爷听见你回来了,请你过去一下,我从村尾追到村西头,早知道要走这么路就牵一匹马出来了……”
这青年叫顾长顺,是林家家主林庭训身边的亲信。
“你先跟着长顺去见老爷,”赵虎说道,“房间我们来收拾,周大哥也由我们来招待。”林景中说道,林缚活着回来,对上林村、对林家来说是件大事,也难怪家主听着消息就急忙过来召他过去见面。
“房间不要收拾了。我出来报信时,老爷还不知道林秀才决定将房子送给林桂生家住,不过老爷说了,秀才考中了举人,怎么也不能再住在村尾破窑房里,南溪塬子有栋宅子空着,老爷已经让人去收拾了,”顾长顺说道,又拍了拍嘴,“瞧我,还秀才、秀才的唤你,要该称你举人老爷了,”嘴里这么说着,又朝周普拱拱手,说道,“这位就是对林秀才援手的周爷?我家老爷也请周爷过去一下,要当面相谢呢。有什么行李,麻烦赵虎、小五直接送南溪塬子去,桂娘在那里帮忙收拾呢。”
林景中虽说也是林家的子弟,毕竟是旁支,又没能考取功名,只在货栈里当账房,在林家的地位不能跟林庭训身边的亲信相比,顾长顺使唤他起来也十分的顺口;林景中心里虽然有些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
换作以前,林缚一定会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立马会得意忘形、屁儿颠颠的跟着顾长顺赶去大宅跑到林庭训面前去谢恩。
在石梁县,不知道知县梁左任的山民村夫很多,不知道林家家主林庭训的人却很少。过去二十年里,林庭训是这片土地说一不二的主人,每回新的石梁县知县赴任,赴任第一件事不是询问民生,而是递帖子到林宅来拜谒。林缚一回来,林庭训就要见他,还让他搬进村头的宅子去住,在石梁县、在上林村、在林家,这该是多大的荣幸。
林景中也不计较顾长顺差遣他打下手的事情,跟赵虎在一旁替林缚高兴:“你看看,一回来,立马就有好事上门来——南溪塬子里的那栋宅子,真是精致漂亮。二公子纳了小妾,打算安置在那里,结果那女人给二少夫人赶出了上林村,那宅子就一直空着,没想到本家能让你住进去——本家日后肯定会对你更器重的。”
林缚知道南溪塬子那栋宅子,虽不大,但是园子十分的精致,他以前经过那里,也曾幻想过何时能住进这样的宅子此生也无憾了。然而当林庭训拱手将这宅子送到眼前,林缚心里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平静的看着眼前的顾长顺,二十七八岁,身材削瘦,却一脸的精明,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谁也不去想在自己去江宁参加乡试之前,顾长顺对他的态度不比他对林景中更客气。
“不用那么麻烦,我借住赵虎家挺好,赵虎也不嫌再添三副碗筷,你等我们一会儿,这些稍收拾下,我跟你去拜见老爷。”林缚淡淡的说道。
顾长顺、林景中、赵虎三人闻言色变;周普笑了笑,拉着陈恩泽拿包裹进去收拾,这种事情,他完全插不上手。
顾长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完全没有想到林缚会拒绝老爷的好意,愣在那里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林景中、赵虎也不知道林缚吃错了什么药。
当着顾长顺的面,林景中拼命给林缚挤眼睛,赵虎直接将林缚拉到一边,压着声音:“你没有吃错什么药吧,我这狗窝,哪里比得上南溪塬子的宅子?你是不是担心我跟景中看了眼馋难受,你放心,我们只会替你高兴!”
“这次回来我自有打算,”林缚安慰赵虎、林景中,不打算让林庭训的亲信顾长顺听到什么,压低声音说话,“我先带着周大哥见家主,晚些回来跟你们细说……”
赵虎、林景中不知道林缚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们一向都不认为林缚自己能有什么主见,见林缚态度坚决,心里焦急得很,拉着他的手,要先进屋跟他将事情说清楚,免得他去见家主时说错话,好事变成坏事。
要改变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不是一朝一夕能成,赵虎、林景中也是好心,林缚也只能无奈的笑笑,跟顾长顺说道:“麻烦你在院子里等片刻……”先跟赵虎、林景中进了房。
进了房,见赵虎、林景中急切的想劝自己不要做傻事,林缚笑着说道:“林庭训哪里会无缘无故对我好?无非是看我考中举人,还有些用处,所以给些好处,希望我以后就老老实实的做本家手里的一粒棋子……”
“你知道多少人巴不得给本家当棋子?”林景中焦急的劝说道,“虎子哥给乡营赶出来,你不要看虎子哥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多少有些后悔——整个乡营不都是本家手里的一粒棋子?虽说中了举能到县里谋个一官半职,但是没有本家的关系帮你走动,就算你的名额报备上去,要等到猴年马月才有实缺轮到你头上?这两年,我在货栈里做事,算是看明白了,也认了命!你说你,平时软遢遢的,这趟回来骨子里怎么就清高起来了?”他转念想到一件事情,眼睛一亮,激动的抓住林缚的肩膀,问道,“难道你想进燕京参加会试?”
考中举人虽然有了当官的资格,但是要报备宣抚使司衙门,候缺待补,等上几年幸运的补了实缺,通常也只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举人出身的官吏晋升通道很窄,能在老去之前混个七品知县,已经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也有很多举人混了半辈子也混不上一官半职,但是有了功名,在地方也是士绅一族,不仅有同窗、同年在官场叱咤风云的人脉,本朝举人本身在政治、文化以及经济上就有许多的特权,凭借人脉与这些特权,也能混个半世富足。但是,无论当不当官,举人都要在地方上厮混,是无法跟地方豪族对抗的,甚至绝大多数会主动托庇地方豪族门下,相互勾结。
林缚本来就是林家人,即使以前受尽本家的冷眼,不是一切都要往前看吗?林景中这两年务实多了,他知道林缚就算考中举人,想要在石梁县立足,还是要看本家的脸色,除非林缚决心去燕京参加会试。
顾长顺想不明白林缚为何拒绝搬去南溪塬子的宅子去住,在外面发了一会儿愣,才理所当然的认为林缚这是在故作姿态,想起赵能说林缚的话,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轻蔑的想:真是得势便猖狂的主,一点都不知分寸。
不知道赵虎、林景中将林缚拉进屋劝说得怎么,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林少爷,我过来找你时,老爷便在书房等着呢。”
很多事情都不能告诉赵虎、林景中,林缚自然也无法跟他们解释自己的打算,听着顾长顺在外面催促,说道:“你们陪我一起过去见家主……”
林庭训只说见林缚,林景中、赵虎本不该跟着去,但是他们真怕林缚吃错了药在林庭训面前乱说话,便一起去大宅。周普与陈恩泽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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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经过时,远远的看过林家大宅,已是觉得气派非凡,傲然屹立在石梁河西岸;陈恩泽也算是大户人家子弟,这时候走到近处,才领略到百年豪族大宅的气势恢宏。
大宅大门坐北朝南,门楼正中悬挂着字体苍劲的蓝底金字匾额,上书“紫琅福邸”,朱红大门紧闭着,装饰着兽衔大铜环,他跟着林缚从偏门进去,眼前是一条笔直往里延伸的甬道。听林缚在前面跟周普介绍,这条甬道宽六步、长六十八步,将林家大宅内的八栋大院、二十四栋小院从南向北的分隔在两旁,四周都是高达近四丈的青砖厚墙将整个林家大宅围成城堡式的建筑群。
林家在石梁县、东阳府还有多处房产、田产。
林缚心里也感慨万千,之前的记忆终究只是灰旧的照片纸,走进来,才能真正的领略一地豪族的气派与强势,也难怪自己刚才拒绝林庭训的好意,连赵虎、林景中也都认为自己太不识抬举。
林缚心里微叹:也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识抬举、听从摆布啊!
林庭训平时会客的地方是大宅东北角上的赐书园,顾长顺带着众人往里走。经过洗尘院时,里面传来女孩子的娇笑声,林缚还在想谁在里面嬉闹,院门就给人从里面撞开,一个穿着粉绿袄衫、绣花襦裙的婢女从里面冲出来,直往他身后的周普怀里撞过去。
也不知道周普怎么动作,就看见他手搭着婢女的肩上一拨,婢女在院门前打了旋,身体摆晃了两下,竟然站住了;周普也袖手站在一边,好像他刚刚根本就没有碰到这婢女似的。
“啊!”年龄尚幼的婢女见自己差点撞到人,捂嘴惊呼了一声,漂亮的小脸涨得通红,惊羞的要逃走。院子里又有两人走出来,为首的青年乜斜的看了林缚一眼,说道:“大清早吵吵嚷嚷的不让人睡觉,原来你真没有死!”婢女红着脸退到青年的身后,虽然害羞,也好奇的打量林缚等人。
白沙县一别后就没有再见的林家仆役赵能穿着短褂子跟在青年身后走出来,看见林缚站在甬道里,也吃了一惊,一脚踏出门槛,一脚还在院子里,不知道是走出来还收回脚。
“托二公子鸿福,林缚幸免于难。”林缚见林家二少爷林续宗的语气甚是冷淡,也淡淡的回应了一句,眼睛看也没看赵能,心里却是疑惑:赵能这狗腿子怎么跟着林家二少爷林续宗的身边。
林庭训这一生妻妾七人,女儿一堆,儿子却只有三个。长子林续文早已成家立业,在燕京担任正五品的工部郎中,算是京中少壮派官员中的一个人物;次子林续宗没有荫袭官爵,留在石梁县协助林庭训打理家族中事务,他对嫁进林家来就变得坚强好胜的七娘顾盈袖也最看不顺眼,自然对经常给顾盈袖关照的林缚没有什么好脸色;幼子林续熙是林庭训五十五岁时五夫人为他所生,今年才十岁。
林家在朝当官的子弟不多,除了林续宗外,只有林庭训的幼弟林庭立在东阳府担任从五品的府通判,林家更深厚的政治资源还要算百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姻亲关系。这个传统一直都没有丢,林庭训已经成年的七个女儿,所嫁人家自然也是门当户、非富即贵。
林续宗站在门檐下,盯着林缚看了一会儿,心里奇怪这软骨头今天在自己面前怎么这么镇定了?他又朝顾长顺挑了挑眉头,很疑惑林缚活着回来就活着回来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懒得问出口。
顾长顺倒是能看人眼色,对林续文说道:“老爷在赐书园要见林秀才,我刚刚才在村西头将林少爷找到。”
“哦,那我爹一定会问到白沙县的事情,”林续宗回头跟赵能说道,“走,你陪我也去赐书园看看。”
林缚眉头微蹙,还不知道林庭训找自己要谈什么事情呢,二公子林续宗就摆明立场要给赵能撑腰,倒也不先问问他老子找自己见面是安抚还是招揽。
顾长顺心里暗急,心想,难道二公子不知道老爷刚刚决定将南溪塬子的宅子赐给林缚了?不管在白沙县发生了什么事,哪怕装模作样安慰一下林缚,追问白沙县事时,老爷也会偏向林缚的。二公子急着就要给赵能撑腰,可不是要坏事?
众人都在,顾长顺只有闷声在前面引路,他心里也觉得奇怪:不就考上个举人吗,老爷有必要如此花力气的拢络?难道林缚还能离得开林家?
这种场合,赵虎、林景中是完全插不上话的,他们跟在后面。赵虎心思粗糙些,林景中暗里替林缚捏了一把汗,二公子气势汹汹,只怕是早就候在这里等他们过来,林缚刚才拒绝搬进南溪塬子宅子里,心想要是老爷认为林缚不识好歹,林缚以后的日子就难捱了。
林景中心里乱想着,跟着走进大宅东北角的赐书园,见赐书园一角的暖阁开着窗子,七夫人陪家主站在里面正看着园子里的梅树。见七夫人也在,林景中稍安心些。
“真是林缚回来了。”林庭训今年六十五岁,脸颊瘦陷,颧骨高高隆起,额头、眼角、脸颊、下巴都是皱纹,唯有一对眼珠子炯炯有神,不见老态,他看见一大堆人走进院子来,看见二儿子林续宗也跟着,只隔着亭窗跟林缚说话。目光落到周普身上,林庭训的眼前一亮,以他的阅历,不难看出这个汉子绝不是普通的逃难流民。
周普来路不明,林庭训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乡营虽然以本地子弟为主,也召募有武勇的外乡人,至于外乡人来路如何,林庭训才不会管,他只管能不能为他所用、为林家所用。林庭训也看出这年头越来越乱了,林家这么大的家世,要延存下去,不花心思不行啊,他本来只想让林缚跟续宗进暖阁说话,看到周普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对周普说道:“这位就是周壮士?老夫要当面相谢周壮士在异乡对小侄林缚施以援手呢,快请进来坐……”说着话,他人走到暖阁门口亲自来迎接。
之前的林缚对家主林庭训又畏又怕,此时的他只是借了林缚的躯壳,能完全以另一心态看林庭训,听着林庭训当着众人的面称他侄,林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心里想道:林家势倾东阳,家主林庭训还真不是个简单角色。林庭训听到自己活着回来就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要召见自己,还没有见面就先赐了豪宅,这是因为林庭训看中他的举人身份,对他这个人不甚看重,林庭训认为这么做就足以令自己感恩涕零、甘听林家摆布、死而后己了,自己走进园子来,也没见林庭训装模作样走到暖阁门口表示一下。林缚心想林庭训笼络自己的行为跟向狗丢一块肉骨头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林庭训一眼看见周普的不凡之处,就觉得隔着窗子说话有些怠慢了。
林缚心想自己还真是有些小看了这个时代的人,周普出身军伍,十年来又当流马寇纵横淮上,那种常年于厮杀中养成的气质是很难不留痕迹掩饰掉了。看来先来东阳府落户入籍是正确的决定,即使林家人能看出些破绽,但是等周普在东阳入了籍,他们就会去江宁。
林缚与周普走进暖阁,林庭训亲切的握住周普的右手,一手搭在周普的肩膀上请他进暖阁。周普虎口以及手掌上的厚茧,让林庭训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心里想:这个人要是能召进乡营该有多好,刚才听盈袖说林缚这小儿要收这汉子作随扈,这小儿又有什么资格收这等人物!林续宗不用招呼也跟着进去,其他人都在院子里守着。
林庭训也不忘亲热的搭一下林缚的肩膀,慈眉善目的笑问道:“怎么才过来,是先去南溪塬子看过新宅子了?”
“多谢家主厚爱,林缚在上林村只身孤影,借赵虎家住就足够了,实在没有必要两三个人住一栋空荡荡的大宅院。”林缚说道。
林缚直截了当的拒绝,令林庭训愣了一下,给他的感觉,就像给家养的一条狗丢了一块肉骨头竟然给狗给踢了回来,而且林缚嘴里说“两三个人”也是完全无视他对周普的欣赏,一定要将这两人收为随扈。
林庭训一生都是好涵养,遇事不惊,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但是林缚的拒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好。
林续宗本来就是看林缚不顺眼要过来坏事的,哪里想到这小子不知好歹自己先拒绝南溪塬子的宅子,他就袖着手冷眼旁观。
顾盈袖也甚为惊讶,刚才在街头林缚就坚持要将周普甥舅二人收为随扈,这时候谢绝林庭训的好意,不禁头疼的想: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啊?
暖阁里烧了地热,对着园子的窗户都开着,暧烘烘的完全没有初冬的清寒。
林缚的拒绝让老成持重的林庭训有些手足无措,一时没有接下话来,暖阁里顿时陷入冷寂得让人心打颤的静寂之中,气氛顿时僵到极点。
赵虎、林景中、顾长顺、赵能这些人站在园子也能透过窗户看到暧阁里的情形,赵虎、林景中心里悲鸣:林缚真是犯了愣头青,就算不要拒绝,也不能这么干净利索不给家主颜面啊,完全可以事后请七夫人帮着推脱掉。
顾长顺面无表情,反正他在赵虎已经知道林缚的意思。
只有赵能心里既是惊讶又是狂喜,他从白沙县脱身回来,虽说逃了一命,但是林缚丧身白沙县,他作为路上照应起居的随从,总有脱不开的责任。回到石梁县后,赵能自然极为编排林缚的不是,尽可能的推卸责任。林家也的确没有怎么为难赵能,特别是赵虎在林庭训问话对赵能动了粗,激怒了林庭训,责罚赵虎之时,赵能反而获得了些同情,事情就轻轻的揭过去。七夫人心里也是恨林缚给狐狸精迷了心窍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没有想要怎么去追究赵能的过失。
赵能万万没有想到林缚命会硬到这种程度,竟然两度死而复生,大清早听到林缚回来了,吓得惊惶失措,特别是听说老爷竟然要将南溪塬的宅子拿来笼络林缚,赵能更担心会重提白沙县一事。那样一来,他的一分过错就会扩大到十分,给拖到宗祠前活活打死都有可能,这让他如何不惊惶失措?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缚这趟回来会如此的不识抬举,直接回绝了老爷的好意笼络。
赵能手轻轻的捂着胸口,只觉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总是落回到原处,但是他同时还是疑惑:林缚这小子是不是吃错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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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普袖手而站,看着左近这些人,他心里也异常的疑惑。
周普性子爽直不假,与流马寇在一起喜欢插科打诨,在秦承祖、曹子昂这些人面前也言行举止粗鲁,但他这一辈活的惊险、曲折,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眼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首先周普不明白林缚在石梁县竟然如此的穷窘,也不明白林缚在林家的地位如此低下,心想他要不是考中举人,地位大概也只比赵虎、林景昌这两人略高一些,还不如顾长顺、赵能这些家生子,周普更加不明白林缚在别人的眼里会如此的不济,他能看出七夫人、赵虎、林景中等人都真心的关心林缚,但是他们一个个的争着要帮林缚拿主意,好像在他们的眼里,林缚是个很没有主见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普真是想不明白,他戎马半辈子,能令他叹服的人真没有几个,林缚绝对要算一个。从白沙县遇匪、藏在船中尾行至海岛,与傅青河二人巧计杀死数倍于己的宁海镇精锐,救下苏湄二女与诸少年,又成功夺得船离开荒岛,并献奇策与他们合力劫杀官船、不伤一兵一卒的救出子昂跟四娘子——这种种事中体现出来的胆识、谋略、义勇,除了侯爷,周普还真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刚才在赵虎家,赵虎、林景中在那里生性林缚做错事似的拼命劝他接受本家的好意时,周普真想在他们耳边吼一嗓子: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林缚指手划脚?
虽然很疑惑,周普还是很聪明的选择静观,他相信林缚有能力解决好这一切,不用他瞎操什么心思,上岸前,秦承祖也找他单独谈过,岸上接应的事情要以林缚为主,他更主要是保护林缚的安全。
林缚也正觉得头疼呢,在白沙县时,他就不再从前的林缚了,周普跟赵虎等人对他的感观有着极大的落差,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也免不了一些小麻烦:七夫人朝他看过来,眉微蹙,美眸微瞪,无疑是暗示赶紧改口。林缚也只能装作视而未见。
林庭训咳喇了好几声,化解刚才那会儿失神的窘迫,说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其他人也完全不明白给林缚直截了当的拒绝了还能“好”在哪里,林庭训也意识到自己“好”字说得太多,双手搓拍着,说道,“活着回来就好,我也放心了——这个月来,你婶子为你的事担心不少,活着回来就好……既然你决心暂住在赵虎家,那就随你好了。”那神情是要送客,也没有去招揽周普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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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告辞退出暖阁,赵虎、林景中都摇头叹息,也无奈跟林缚他们离开赐书园,走到正门的门房处,后面急急有人碎步追来,喊着要林缚稍等片刻。
林缚转回头见是赵虎他娘从里面追出来,问道:“赵婶,有什么事情?”
“对了,娘,七夫人一大早找你过来有什么事情?”赵虎问道,他还想着大清早在街头七夫人让他捎信的事情。
“那事等会儿再说,你别打忿,”赵虎他娘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朝林缚说道,“林秀才,七夫人要你在这里等她片刻,她有话要跟你说……”
林缚心想大概七夫人对自己刚才的应答也很不满意吧,这才要自己站在这里等她过来。顾盈袖住的翠院在大宅的西北角,与赐书园相对,总是要讲避讳,林缚也不能去翠园去找七夫人,就站在门房外晒着太阳等七夫人过来。
过了片刻,七夫人顾盈袖走过来,没理会赵虎、林景中还有赵虎他娘的请安,急冲冲的问林缚:“你是怎么回事,南溪塬子的宅子为什么不要?你不是说过要能住进那宅子,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吗?”
“当时想法幼稚了些?”林缚笑着说。
“现在想法怎么就不幼稚了?”顾盈袖看见门房里有门丁探头出来,眸子看过来,也不用她说什么,门丁的脑袋就缩了回去,七夫人跟别人说话可不是他能偷听的。赵虎、林景他们也站到一边,等着七夫人劝说林缚回心转意,这会儿折回去开口求家主,说不定还能有所挽回。
“我一回来,家主就慷慨送我一栋美宅,是不是接下来一步就要替我安排婚姻?”林缚问道。
“这有什么不妥?你早就该成个家了,先前还可以说是为了功名,如今你也考中举人了,不正是要考虑成亲的事情吗?老爷替你安排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有什么不好?”顾盈袖问道。
“我接受南溪塬子的宅子,的确也就不便拒绝家主为我安排婚事了,”林缚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我只不过乡试中举,家主需要如此热切的对我?”
“你以为是什么?”顾盈袖问道。
“盈袖姐你是知道的……”林缚说道。
“……我知道什么?”顾盈袖脱口而问,转念才意识到林缚这回没有喊她七夫人,而是像小时候那样喊她盈袖姐,微微一怔,又有些不好意思,神情有些扭捏说道,“瞎喊什么,辈份都不讲了?”这时候又想起来林庭训刚才开口送客时提到自己为林缚事情忧心时语气颇重的说了“婶子”这个词,似乎有所指,心想:难道老家伙又疑神疑鬼起来?心里对林庭训暗呸了一口,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林缚也不知道顾盈袖心中所想,压低了些声音,说道:“盈袖姐你应该是知道的——梁左任知县一直都极力推动在上林村渡口增设巡检司,我在去江宁赶考之前就听说文书都已经越过东阳府直接递到宣抚使司衙门去了。我相信林家有能力再阻挠一次二次,但是上林渡增设巡检司也是大势所趋,与其闹僵了下不了台,还不如主动配合换些有利林家的条件——我这个举人说有用也没用,说没用也有用,本家筹划得当,同意在上林村渡口设立巡检司设立之后,但换我去当这个九品巡检官,就该是本家计划中的妥协条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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