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秦承祖疑惑的看着傅青河。
周普与曹子昂轻轻哼了哼,转过头去不说话,也不看傅青河,那神态无疑是告诉他:你没有资格站出来说话。
吴齐倒是颇感兴趣,他对傅青河也最和善,胳膊肘支在桌上,倾过身子来问道:“为什么可以下海,三虎叔说来听听?”他还是惯称傅青河的旧名。
傅青河不管周普、曹子昂的脸色,说道:“我得知消息,奢家归降已成定局,奢家会封侯割据晋安——这些年来都传闻东海盗实为奢家纵容,势力才得以复苏,这传闻应该可信。奢家归降即将成为事实,也许奢家需要向朝廷表达归顺的诚意,也许奢家会担心将来的东海盗成尾大不掉之势,但是奢家总不会完全的自废武功——可以预测今后几年,东海盗势力会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在此情势下,承祖,你们人数虽少,但是要出海求一处生存的地方不会绝无可能……”
秦承祖想到清江浦海口子上隔浅的那艘三桅帆船,他瞥看了一眼窗外,船尾那边有两名少年拿着竹刺枪值哨,问道:“你们也下海?”他昨夜乍看到这些少年时还以为他们帮不上忙,因为要保证背后攻击的冲击力,劫官船时,秦承祖、周普等人都潜下水,留在舫船上的人手有限,他没有想到是这些少年拿着怪异竹枪竟成功阻止官兵冲进船舱,甚至还杀了六个官兵。
“嗯,我带他们跟你们一起下海,”傅青河看了一眼窗外的少年,点点头说道,“林爷自有前程,我们不能耽搁他;再说我们想要出海安顿下来,岸上无人照应不行……”
这是林缚与傅青河刚才商议好的。
要没有秦承祖他们,这些少年在海上生存很困难;林缚之前考虑着回东阳府或者江宁府找个地方安置他们,事实上这也很困难。
这年头各地兵灾此起彼伏,江宁府、东阳府境内都有流民涌入,林缚刚考中举人,收留一两个异乡流民当扈从、在东阳府替他们重新造籍落户容易,也不怕有人深究,但是要同时安置这么多的少年,就绝非他林缚一个小小举人能做成的事。最大的可能就是让傅青河带着诸少年先混迹到流民之中再从长计宜——这也很危险,官府会不定期的清理境内的流民,要么遣回原籍,要么当地安置,诸少年的身份始终是个最大的问题。
现在跟秦承祖他们一起出海,完全不用担心遇到小股海盗势力。特别是在当前,考虑到奢家归顺朝廷后会安稳一段时间,东海盗也会有所收敛,扬子江出海口以东一带海域会相对平静。
秦继祖这一系流马寇下海之后也不会以掠袭乡野为生,林缚更不希望这些少年沦为祸害人间的海盗,傅青河带着诸少年与秦承祖下海去,岸上也需要有人照应,才能勉强在海上生存下来——在岸上照应之人,没有谁比林缚更合适了!
过几年,等萧涛远调离宁海镇,就可以让这些少年回崇州跟家人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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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河建议下海休养生息,秦承祖锁着眉头,难以决断。
曹子昂、周普、吴齐、冯佩佩等流马寇首领都陷入思索之中。他们都清醒的认识到,他们在陆上的生存空间已经很狭窄了,下海也许是个好的选择,隔浅在清江浦出海口的那艘三桅帆船是艘好海船,但是他们不能不考虑现实的困难:他们当惯了马贼,十多年来一直在马背上讨生活,对他们来说,海洋是个陌生的地方。
海上哪里有落脚之地,如何才能在海上立足,如何避免跟别的海盗势力起冲突,岸上人又要如何照应?这些都是必需考虑周全的。
林缚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浪头轻打在船底板上以及风吹过芦苇荡的轻响,一轮明月高悬在铅灰色的夜空上,从窗外泼洒进来的月辉似水,照在他的脸上。
秦承祖眯眼看向林缚,问道:“对了,只听说三虎说林爷对他也有援手之义、救命之恩,还未曾听你们细说这事呢。”
秦承祖对林缚并不熟悉,近年来也没有听说东阳府石梁县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但是眼前这个青年真是令他欣赏不已。这次援手,傅青河也是出了大力,但是秦承祖对傅青河有着很深的心结,心里对傅青河的感激有些淡漠;不过他对林缚的感激却完全不同,林缚跟他们是完完全全不相干的一个人,只因为傅青河的关系,非但不置身事外、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施以援手,他们这次能如此轻松救下子昂跟四娘子等人也全依赖他的奇策。
在秦承祖这些人中,周普最是直性子,待人亲热也直接,刚才进船舱商议事情之时,他就亲热的揽着林缚的肩膀夸赞他:“我老周活了这些年,见过不少英雄人物,你绝对要算一号,秦先生别的都好,就是做事粘乎不干脆,在我心里,他不如你!”
秦承祖听了也只能苦笑不已,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善谋难断,这些年来带着弟兄们小心翼翼的辗转淮上当马贼,临了也逃不过江岭之祸。当年傅青河要能留下来,他甘愿给傅青河当副手,但是现在不是追悔往事的时候,对未来要有个打算。
若是普通决断,秦承祖绝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去追问林缚的身份,但是事关四十多个生死相随的兄弟以及近两百家眷的存亡,秦承祖不能不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详了。
林缚笑了笑,说道:“真是不足道,我跟傅爷都是劫后余生,谈不上谁救谁,却是这些个少年,遭遇让人觉得甚是痛惜……”指望以后能同舟共济,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再瞒着秦承祖等人,林缚便从苏湄停船白沙县卖艺赈灾说起,从东海盗劫人说到官兵将诸少年继续当肉票勒索钱财以及他与傅青河在荒岛上杀官兵救人都详细的说给秦承祖等人听。
周普听得事情原委,捏拳捶桌,恨得大骂:“这群操蛋儿,都是狗/娘养的龟儿子!杀得痛快!”对林缚愈发敬重,站起来拱手说道,“我平时最看不惯读书人,林爷真叫我佩服!”
“不敢当,”林缚又朝秦承祖拱手致歉,“事关诸少年身家性命,事前没能如实相告,还望秦祖见谅!”
“小心谨慎是应该的,”秦承祖说道,他心里也为林缚的身份震惊,“秦某万万没有想到林爷原是个才学满腹的书生子。”倒不是说举人的身份在看他来有多金贵,只是完全没有想到林缚刚乡试中举还能不顾前程、不畏生死对他们施加援手,也完全颠覆了他对读书人的一贯看法。
“侥幸考中罢了,不足一提。”林缚笑了笑,见秦承祖等人似乎都为他的举人身份吃惊。
“林爷再是能侥幸哦!”周普嘿然坏笑起来,眼睛瞅向秦承祖,说道,“秦先生十四岁就考中秀才,是河间府有名的神童,可惜到他三十岁都没能侥幸一回,不得已才从了军,现在当了马贼头子,更是不能侥幸了。”
秦承祖摇头苦笑;曹子昂轻捶着周普的肩窝,不让他胡说八道,不过在知道林缚的身份以及林缚为傅青河、苏湄以及诸少年做的这些事情之后,他对林缚也更为钦佩,也凿实相信林缚与傅青河这次对他们施以援手没有存什么私心。曹子昂捂嘴咳嗽了两声,眼睛瞅着林缚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真是想不到。”
这一个月来,千里海疆辗转,风吹日晒,林缚的气质形象跟一个月前在白沙县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皮肤给海风吹得发黑粗糙,原来有些白胖的脸颊削瘦下来,脸部线条硬朗英俊,鼻梁挺直,眼神锐利,有着一股子勃勃骁锐之气,怎么看都不像他们平日素来看不起的儒生。
秦承祖坐在旁边恍然想起一件事来,拍着脑门跟曹子昂说道:“我们怠慢苏姑娘了……”
“是啊,劳烦四娘子走一趟!”曹子昂忙对四娘子冯佩佩说道。
他们之前都把苏湄、小蛮当成林缚的妾室、婢女,议事时自然不会通知她们过来,哪里想到苏湄竟是艳名满江东的江宁名妓、傅青河也仅仅是她所礼聘的护卫?秦承祖他们是流窜淮上的流马寇,对苏湄的乐籍身份不会有什么看不起,相反的,苏湄助他们劫官船的那股子侠气令他们钦佩。这才知道对苏湄主仆是怠慢了,忙让四娘子冯佩佩过去请人。
过了片刻,苏湄与小蛮跟着四娘子冯佩佩走船舱里来,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吴齐等人都站起来拱手施礼:“承祖跟弟兄们在这里多苏姑娘援手之恩,之前怠慢了,真是万万对不住。”
苏湄嫣然笑道:“是我瞒着不告诉秦先生你们的,要说对不住,也是苏湄对不住秦先生你们啊!”
小蛮娇羞可爱的打个哈欠,往林缚身边凑过来,问道:“林大哥,你们在谈什么事情,都这么晚了。”
林缚屁股朝边上挪了挪;小蛮打心眼里对林缚依赖起来,年纪也小,跟林缚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男女有别的心思,也许下意识想跟他亲近,就挨着他坐下来,好奇的打量着舱内的众人,这旬月时间以来,她也经历太多惊奇凶险了。
“苏姑娘也坐下来吧,”林缚说道,“也一起来筹划下将来的打算。”
苏湄便与四娘子冯佩佩坐一张长凳上,大家围着桌子继续商议事情。
刚才林缚很少说话,是留了些分寸,这时候与秦承祖他们坦诚相待,也将安置诸少年的希望寄托在秦承祖他们身上,说话就不再有什么保留,说道:“秦先生你们都是不肯折腰的好汉子,我也不劝你们其他话,下海虽然艰难,但总有休养生息的机会。等宁海镇发现肉票从岛上失踪之后,我想宁海镇副骑都尉萧涛就怕担心事情会败露,也不会马上就铤而走险出海为盗,但他肯定会派探子死死的盯住崇州。此时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所以恩泽等人绝不能这时候就跟家人联络,过些时日,也指不定萧涛远不多久就会给调出宁海镇,或多或少,秦先生你们在海岛立足能从崇州得到些帮助……当然,我虽然位卑身微,也请秦先生相信,能相援之处,我绝不会退缩的。”
“旬月来,生死相依,苏湄也无法置身事外了,要什么地方需要苏湄尽微薄之力,秦先生尽管吩咐。”苏湄轻声的说道。
秦承祖看了看曹子昂,想听他的意见。周普性子直,说道:“有林爷跟苏姑娘相助,我看下海能行,”又问林缚,“扬子江外的那座小岛叫什么来着?我看我们就在那里歇脚得了。”
“崇州的渔民都唤那里叫长山岛。”林缚说道。
“会不会离宁海镇太近了?”秦承祖这时候已经给林缚说心动,既然苏湄与林缚都开口表明不会置身事外的立场,秦承祖觉得就没有必要继续在出不出海这个问题摇摆不定了,但是出海之后选择在哪里落脚,却要认真的考虑。
苏湄以后要回江宁,林缚即使回东阳府石梁县,就在江宁北面一些,秦承祖心想日后在海岛上立足休养生意要得到他们的援手,扬子江出海口外的长山岛是很合适的地方。从江宁乘舟顺水而下,一夜一天就能到行至出海口,出海之后再行百余里海路就能抵达长山岛;即使他们逆水而上去江宁,也不过三五天的时间。长山岛是基岩岛,左近的沙洲、沙岛也很多,便于转移藏匿,最大的问题还是那里离宁海镇的驻地太近了,才两百里多些的距离。
“相信宁海镇很快就会派人去长山岛查看,他们会发现那里是座空岛,秦先生你们在那之后再登岛,我想宁海镇只会将秦先生你们当成新落脚长山岛的一股海盗……”说到这里,林缚停顿了一下,问道,“秦先生知道宁海镇水师这几年来主动出海追剿海盗的次数是多少吗?”
“多少次?”秦承祖问道。
“这两年是一次都没有。”林缚说道。
“啊!怎么会这样?”秦承祖对江淮海疆不熟悉,只知道这几年来东海盗势力猖獗,时常沿扬子江、淮河侵入内地,但是也没有想到负责扬子江下游河段以及平江、海陵两府以东海域安全的宁海镇水营会这么消积,两年来竟然一次出海征战的记录都没有。
“东闽总督李卓进入东闽平叛之时,江东、两浙等地为数不多的镇军精锐都给他抽调走组建东闽行营新军对付奢家。另外,近年来,东南诸地的军费差不多都用在平定奢家叛乱上,各提督府、卫戍镇的饷银都不足额,兵备拨银更是少得可怜,军官将领又要贪墨——诸多原因,使得宁海镇的水师不堪也不愿出海征战。”傅青河对这些很熟悉,解释给秦承祖听。
秦承祖相信傅青河说的话,事实上,淮上诸府也有卫戍镇军,但是多股流马寇纵横淮上多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来自卫戍镇军的威胁,恰恰是朝廷下决定在江宁成立缉盗司衙门之后,淮上诸府以及江东洪泽浦西北的诸府成立地方新军性质的缉盗营,流马寇才逐渐在淮上失去生存空间。
秦承祖与曹子昂、吴齐、四娘子冯佩佩交换了一下眼神,下决心道:“好,我们就去长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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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定去长山岛落脚之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仔细商议。曹子昂身体不好,先去休息,林缚等人也走出船舱到甲板上活动一下手脚。
不知何时,夜空阴云密布,将皎洁的圆月掩去,四下里漆黑无光,河水反射着微弱的粼光,依稀能辨认出左近几艘船的影子。这边也只是船舱里点一盏豆苗似的烛台,其他船都禁火,避免有火光引起夜行船的注意;有些微的说话声传来。
寒风像是从厚重的云层里漏出来,从芦苇荡中席卷,搅出稀稀哗哗的响声。
“别是要下大雨?”周普走到林缚的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看不出来。
“恐怕会。”林缚说道,天空阴云密集,又突然起了风,回头看见秦承祖站在舱口跟傅青河说他们这些年来沦为流马寇的经历。
江岭之役让秦承祖他们元气大伤,两百多兄弟最终只有不到四十人冲出重围,手脚完好的都站在这里,才二十二人。他们在颖川的寨子也随即给陈韩三率缉盗营军攻破,不过在江岭之战突破重围之后,秦承祖就立即让人返回山寨将近三百名多为老弱妇孺的家属先一步撤出寨子藏匿。
要将这么多人接到海边再出海,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林缚心里秦承祖这股流马寇还真是奇怪,跟他知道的匪帮、马贼有很大的不同,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都是出身军伍的旧识,也不知道发生怎么的变故,让他们分道扬镳、落草为寇。
“这些年,我在江宁城里定居下来,换了身份,开过武馆,收了几个徒弟,武馆破落了,经营不下去,苏姑娘那边缺人手,我就领着两个徒弟过去讨口饭吃,唉,没有在白沙县会遇到这样的祸事!”傅青河也说起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林缚总觉得傅青河有些避重就轻,看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对傅青河的态度,可以推断当年他们对傅青河都十分的依重,越是依重越是寒心啊!十年前,傅青河正值壮年,他不告而别难道仅仅是到江宁开间武馆过上平淡的生活?
秦承祖也不是能给谁糊弄的角色,哪里肯轻信傅青河的说辞,只见他沉默着不回应傅青河的话,从舱口只有微弱的烛光透出来,林缚站了远些,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哦……”小蛮蹲在船边扯着边上的芦苇竿玩,困意泛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苏湄跟她说:“你先回舱里睡去吧……”“天马上就要亮了,我要还等着看日出呢,”小蛮说道,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要将身体里的睡意驱除掉,走到林缚的身边,回头跟苏湄说道,“林大哥说日出时,芦苇荡里的鸟群飞上天空密得跟云似的,十分的漂亮;我可不想再贪睡错过了……”
林缚笑了笑,天上乌云密布,又起了大风,哪还有日出好期待?看着苏湄站在那边,人在黑暗中,婷婷玉立的身影,也是十分的优美,心里在想:傅青河跟苏湄的关系当然不只礼聘武师这么简单,那苏湄跟秦承祖他们又是什么关系?看上去秦承祖等人都不认得苏湄,但是林缚觉得苏湄跟秦承祖他们应该有着渊源。细想来,十年前傅青河与秦承祖等人分道扬镳时,苏湄才八九岁,苏湄即使是故人,秦承祖等人不认得也很正常。
小蛮颇为期待的抬头看着天空,问林缚:“林大哥,天亮时天上的云会散吧?”
苏湄在那边笑着说:“整日林大哥、林大哥的,你便认他做哥哥好了。”
“好啊,好啊……”小蛮欢欣雀跃的叫起来,她的声音清脆娇柔,极富感染力,林缚听了也情不自禁的脸上浮出笑意来,他还想等小蛮再娇憨的撒几声娇就顺势答应下来,却不料小蛮上一刻还欢欣雀跃,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下一刻骤然陷入沉默之中。
拂晓前的夜晚最是昏暗,小蛮的脸背着微弱的烛光,林缚看不清小妮子的脸,见她突然沉默起来,问道:“怎么了?”
“小蛮怎么有资格当林大哥的妹妹呢,”小蛮自怨自艾的说道,“会害了林大哥的前程。”
林缚伸过手过去,轻轻按着小蛮柔软瘦弱的肩头,笑着说道:“我认你是妹妹就行。”
这是个贵贱有别的时代。
小蛮还是天真灿烂的年纪,远比林缚记忆中的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懂事得多,她总忘不了身在娼籍的雏妓身份。
这年头纳妓为妾是风流韵事,若是取妓为妻或公然结拜兄妹那就是有碍风化了,若被人告到官府,林缚的举人功名肯定要给剥夺掉。
“真是傻丫头!”苏湄走过来将小蛮怜惜的揽入怀中,轻笑的骂了她一声,林缚要是循规蹈矩、顽冥不化的愚昧儒生,旬月来又怎么能够成为大家心里的依赖?旬月来,林缚所做的每一件事哪个不比认个贱籍出身的女孩子做妹妹严重万分?
苏湄不清楚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如何,但是小蛮从小都在她身边,她希望小蛮能有个好归宿。兄妹、兄妹,她相信只要林缚心里认就足够了。
周普在一旁开玩笑说:“要不我给你当哥哥!有谁欺负你,我硬定帮你一巴掌把他拍扁了。”周普将他的大手举起挥了挥。
“才不要陈大叔当哥哥呢。”小蛮在苏湄怀里抬起头来。
“这一声‘陈大叔’听得好心酸啊,敢情是嫌我又老又丑!”周普取笑道,“陈大叔到底是比不上又年轻又英俊又有本事的林大哥啊!”
“胡说八道什么啊?”小蛮又羞又急,想要分辩几句;周普却哈哈大笑着走开,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小蛮羞急着直跺脚,不好意思再站在林缚的身边,拉着苏湄往船舱里走。
这会儿工夫,有黄豆大小的雨珠子落下来,落在脸上冰冷。
“下雨了!”林缚摸了一把脸,这雨来势汹汹,大家钻到船舱里,就听着舱蓬顶上噼哩啪啦的响个不停,风势也陡然大了起来,船在芦苇荡里下了锚碇,给呼呼的大风吹得摇晃起来。
“这么大的雨,多点几盏灯没关系……”秦承祖想着火光在雨幕中透不远,摸索着将船舱角落里的两支大烛点燃起来,大家说话也方便,船舱里顿时明亮多了。
风雨越发猛烈,虽说船停在芦苇荡的浅水里,还是摇摆得厉害。刚刚回舱休息的曹子昂这时候走了进来,给官兵折磨得伤痕累累的他此时额头上又新蹭破了一块皮,他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笑着说道:“睡得正熟,给颠到船板上磕破了头。这大冬天,怎么下这么大雨?”初冬季节这样的豪雨是很罕见,见曹子昂这么狼狈,大家都笑了起来,曹子昂又说道,“船晃得厉害,反正也睡不下了,不如过来听你们谈事情。我们不以掠夺为生,下海虽然艰难,但是能否在海上立足,关键还要看岸上接应……”
林缚点点头,对曹子昂、秦承祖说道:“有什么需要的,敬请吩咐……”
秦承祖看向傅青河,虽然他对傅青河始终有芥蒂,但是他不能真的就直接吩咐林缚替他们做事,有些话还是希望傅青河来说。
傅青河也不推迟,说道:“我跟你们出海,苏湄身边就没有人照应,能否让四丫头委屈一下跟苏湄去江宁?”
四娘子冯佩佩心里不乐意,拧过头不看傅青河,径直跟秦承祖说道:“我留在岸上能做什么?”她才脱困,商议时又坚持到现在没有休息,容颜憔悴,却难掩秀色,她对苏湄这趟援手相助十分感激,却难以接受傅青河让要她去保护苏湄,也是下意识的对傅青河当年的不辞而别心有抵触,心里更不想跟大伙儿分开,即使知道出海后的生活会异常的艰苦,也想跟大家同甘苦。
“四丫头,你还是留在岸上吧,”秦承祖耐心劝说道,“子昂也说了,能否在海上立足,岸上接应尤为重要,我们不能将担子都推到苏姑娘跟林爷的身上……”
长山岛很久以前曾有渔民居住,已经荒了很久,现在可以说是完全一座荒岛,多为老弱妇孺的几百号人要在长山岛上立足,若是不以掠袭为生,岸上接应尤其重要。林缚与苏湄都答应在岸上照应,但是他跟苏湄能够信任的使唤人几乎没有。没有足够信任的使唤人手,信息稍一走漏,就是杀身之祸,还是需要秦承祖他们派人手跟他们回江宁去。
四娘子还是心里有些不愿意,心想除她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手跟着苏湄了,也不再吭声说什么,想到要跟大家分开,脸上还是十分的难过。
林缚跟傅青河说道:“那些小子里,让恩泽跟我上岸,其他人就托付给傅爷跟秦先生大家了……”瞥眼看见站在船舱一角的周普脸色苍白,诧异的问道,“周爷怎么了?”
大家这才发现周普的异常,关切的看过去。周普手撑着桌角,郁闷的说道:“不知怎的,怎么头晕得厉害?刚才也好好的,也许是让船晃的。”
秦承祖哈哈大笑,说道:“我还愁谁跟着林爷呢;这点摇晃你都吃不消,到海上风浪会更大,我看就由你周普护送林爷回江宁,其他事情,我们再慢慢部署。”大家都笑了起来,没想到周普会晕船。
“让其他人留在岸上吧,出海立足说不定会有恶战,要说战场厮杀,你们谁能抵得过我?再说比水性,我也不比你们谁差。弟兄里还有那么多旱鸭子呢!”周普不满意秦承祖的安排,嘀咕道,“我现在只是暂时有些不适应罢了,到明天就会没事。”周普为了证明自己没事,挺起来胸膛站直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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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一直持续次日午时,比照芦苇竿上深浅水痕,清江浦的水位涨了两掌深。风逐浪涌,周普对风浪的“暂时不适应”让他吃足了苦头,风雨停息时,他已经吐得两脚发软,再也找不到借口不留在岸上。
入夜后,才从芦苇荡中撑船出来,趁着夜色,经过清浦津赶到三桅海船的隔浅处。
无论是亭湖还是淮安,完全没有觉察到押送囚犯的官船早就倾覆在芦苇荡了,押送官兵也给杀了干净——也许江宁缉盗司衙门迟迟等不到犯人押送来才会通知各府县衙门派人沿水路搜寻吧?
周普的体质是强,上午时晕吐得双脚发软甚至走足都要人扶,风雨停息后,他在船上休息了半天,又生龙活虎的活转过来,只是他再找不到借口坚持跟着出海去。
看着秦承祖他们合力将数百斤重的压舱石抬出海船,周普箕坐在乌蓬船的船头,爱不释手的摸着那柄刚到手才两天的陌刀,那把桑木硬弓就摆在他的身侧。吴齐眼馋的盯着陌刀、桑木弓,周普瞪了他一眼:“急着毛,乌鸦你再这般模样,这刀跟弓我送给曹二蛋。”
吴齐挤眉堆笑拱手说道:“你继续摸,我不焦急。”
林缚笑了起来,不晓得将手里兵器丢掉就跟庄稼汉没两样的吴齐为什么有个“乌鸦”的绰号,只晓得他精通斥候察敌之术,是这股流马寇的斥候头子。
周普手指爱怜的抚过陌刀刃口,站起来一狠心递将给吴齐:“给你。”又将脚下的桑木弓踢给吴齐,脸上却十分的心痛。
陌刀竖起来差不多到周普眉尖,镔铁打造,刀身上有着冰花一样的纹路,雪亮透寒。这么好的兵器,周普这辈子就没有见过几把,但是他陪林缚上岸,即使冒充举人老爷的近随,也不能随身带这种重兵器,更不能带强弓在身,何况陌刀跟桑木弓上还有刻有宁海军镇的铭文。
吴齐才不管周普的心痛,拿着陌刀跟桑木弓,猿身爬上海船,回头笑周普:“这是报应,前夜你们私分兵器,可有想过我在外面盯着陈韩三手下那帮龟儿子呢?再说我也只是先替你保管,指不定你啥时候不晕船能出海了,我还能赖着不还给你?”
“你个狗日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周普从船头捡起一块木炭要朝吴齐扔去,吴齐笑着躲开去。
这些个兵器,都是林缚跟傅青河从那些宁海镇官兵手里夺过来的。萧涛远也有心在培养自己的海盗势力,这批兵甲都极为精良,甚至还让林缚他们得到两架三弓床弩,有了这些利器,不能说可以以十抵百,遇到小股的海盗势力就完全不怕会吃亏。
将十多块的压舱石搬出海船,加上大雨让清江浦的水位抬高了一些,隔浅多日的船吃力就小了许多,秦承祖再指挥人手将长竹篙子撑下水,就看见船体移动起来。
“好了!”林缚与周普从乌蓬船爬上海船,等海船斜着往海口子行了一段距离,确定不会再隔浅,跟秦承祖、傅青河说道,“海上的辛苦,就要托付给秦先生跟傅爷你们了。”
秦承祖他们先要沿海岸行船去新浦县将近二十名受伤弟兄先接上船,要确定萧涛远派人到长山岛探查过之后,他们才会去长山岛落脚,差不多要立足一段时间才能考虑将家眷转移过去。林缚、苏湄、小蛮以及周普、四娘子冯佩佩、陈恩泽则要在这里跟大家分别取道淮安先回江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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