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程名振点齐兵马,启程西去寻找戕害王麻子之凶手的踪迹。张金称带领麾下众文武送出五里之外,直到大队人马都渡过了洺水河,才依依惜别。
锦字营只有四千锐士名额,此番出征尽数带在了程名振身边。但夫妻两个平素对喽啰们的训练抓得紧,此刻留在杜鹃身边保卫平恩可战之士也足足有五千之众。以这点兵马与来犯之敌野战,肯定是捉襟见肘。但凭借城墙和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固守待援的话,坚持个十天半个月估计不会有太大问题。
过了洺水不远便是武安郡治所永年。上一任郡守早就因为地方不靖被捉回东都砍了脑袋,新任郡守周过出身于当地大户,深知张金称的厉害。所以这两年上缴的财赋一直是双份儿,一份儿给朝廷,一份送往巨鹿泽。即便朝廷那份一时凑不齐,巨鹿泽那份却从不拖欠。是以张金称一直留着洺水以西的县城没有攻打。一方面是按照程名振的主意从这几个地方长期征收钱粮,另一方面,却是忌惮万一将郡城攻下后,成为朝廷的重点征剿目标。因此,武安郡的周郡守虽然官做得窝窝囊囊,却是很安稳的一个。朝廷上没人跟他争,土匪们暂时也不想动他。每年只要准备好了给两面的“供奉”,其他方面便可以为所欲为。
猛然见到大队兵马来袭,郡守周过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命人将四门紧闭,然后自己战战兢兢爬上敌楼,哑着嗓子朝外边讨饶。程名振素来看不起这种无胆鼠辈,随便支应了几句,讨要了一份程仪,然后带着弟兄们扬长而去。
一路上穿城过寨,都是照着这个方子处理。几个残留的县城明白其中利害,送出肉食酒水犒军,把土匪们都当做朝廷钦差接待。大伙见对方如此上道,也就不找麻烦,每每拿了酒肉后,便匆匆而去。至于乡绅官吏们如何向朝廷禀报,是把此事隐匿下来,还是夸大损失,请求朝廷赦免钱粮。那都是地方上的事情,大伙没心思干涉。
如是又走了两日,也就来到了临水城外。此城去年在巨鹿泽群雄与官军鏖战时,曾经被张家军占领后又放弃,至今还没恢复过元气来。百姓们再次见到同样的大旗,吓得连灶膛中的火都顾不上熄灭,扯上老婆孩子,一溜烟般躲到乡间去了。程名振等人见到此景,不胜感慨。却也无法强令别人爱戴自己,沿着城墙根儿绕了个***,再度向西急行。
再向西行,便到了太行山下。清漳水和浊漳水各自在群山之间劈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于山的东侧汇合,然后再向东北转了个头,成为纵贯河北道的最重要水系。程名振带领兵马欲前往河东道给王麻子报仇,却要借助两条漳水劈出来的山缝隙。沿途二十余里处处险要,稍有不慎便会被摔进河中,连个水泡都溅不起来便失去踪影。
段清等人这两年跟着程名振东挡西杀,都学了不少用兵之道。刚一进山,看见周围地势如此凶险,便忍不住对着两侧的山崖指指点点。这里如果安插一小队人马,可以阻挡多少大军。那里设一处埋伏,可以葬送多少敌手。说着说着,猛然间回头,却有人笑着调侃,“他***,咱们别尽想着算计别人。若是哪个缺心眼的在咱们身后一堵,再于前方塞上几堆石头。咱们可就得活活饿死在山里边了!”
说者本属于无心,几个锦字营的核心人物听到后却猛地吃了一惊,瞬间吓得脸色煞白。“教头,咱们得走慢一些,安排些几个人去照顾后路。”段清最为心直,走到程名振身边,大声提醒。
程名振这一路上也是心惊肉跳,忐忑不安。稍作犹豫,便立即决定:“一旦前方战事不利,咱们少不得需要退回河北。所以这条道无论如何不能被人给截断了。王飞,你不要去了,带领本部兵马就守在这,把沿途咱们看过险要的地方都放上弟兄,无论如何别让其他人得到机会!”
“教头!”校尉王飞正跟别人谈得高兴,猛然听闻上司要求自己留下看守道路,失望之余,急得直嚷嚷,“这穷乡僻壤的,哪会有人来。不用……”
“让你去你就快去。咱们兄弟的命可全交到了你的手上!”韩葛生刚好从队伍后边赶到,狠狠地拍了王飞一巴掌,厉声呵斥。
除了被掠上瓦岗寨的王二毛之外,当年的馆陶众乡勇之中,他跟程名振走得最近,战功也立得最多,因此威望也比别人高了一筹。王飞被他一瞪,立刻没了讨价还价的勇气,耷拉着脑袋,径自去了。
程名振本来留韩葛生殿后,此刻见他跑到队伍中央来,心知必有变故。四下看了看,低声问道,“怎么了,真的有异常情况?”
“我沿途留下的斥候发出了警报!”韩葛生将头凑到程名振跟前,小声嘀咕。“但警讯传的很短,也很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因为还没人赶上来,所以无法问明白!”
闻此言,程名振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皱起眉头,急切地追问,“什么位置,你能听清楚么?用的是哪种警讯!”
韩葛生本不擅言辞,此刻却难得的将话说了个清楚,“是您在巨鹿泽中教给我们的报警手法,与咱们在平恩城新订的手法不一样。好像报警者也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该发出警报,所以只是短短了吹了几下,便自己停了下来!”
张家军原来对斥候工作极不重视。程名振奉命主抓军务后,根据大隋朝的府兵规矩,极大加强了斥候力量。并且将府兵常用的各种报警信号,手法,联络方式囫囵吞枣般照搬照抄。转往平恩驻扎后,为了避免与对岸的郡兵在传递消息时发生混淆,他又在原有的信号基础上加了些花样,只教给了锦字营的斥候,却没来得及在整个巨鹿泽中推而广之。
所以韩葛生一听到山外传来的警讯,便立刻明白斥候们也在犹豫是否真的有危险来临。但斥候们具体遇到了什么异常情况,却不是能凭着几声短短的号角所能听出来的了。
程名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犹豫了片刻,低声冲着几名嫡系吩咐。“段清,你到队伍前面去,别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伙停下来,在河边找宽阔处休息。葛生,你挑几十名身手最好的弟兄,悄无声息地摸到山外去,无论来者是敌是友,立刻给我抓个活的过来!”
段、韩两人闻令,点点了头,匆匆去了。程名振望着二人去远,反复思量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发觉没什么招惹灾祸的,方才把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一点儿。叫来亲卫,命令他们将坐骑牵到平整处饮水。自己则找了个远离河谷的大树靠了上去,在阳光下闭眼假寐。
外边的秋老虎虽然恶毒,山中的风却极为凉爽,伴着水汽吹在脸上,很容易便令人恢复精神。再度仔细回想张金称最近的行为,程名振慢慢发现自己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了。张大当家到平恩来的行为十分诡异,可以说,从开始见到他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应该发现其做事不符合常规。
首先,张金称最近那么喜欢摆王爷架子,想找属下商量出兵,自然应该派人到平恩传令。自己现在即便再不受他的待见,也毕竟是他的部属,奉命赶回巨鹿泽商议军务乃份内的事情,根本没理由推托。
其次,既然敌情未明,连对手在哪都不清楚。张金称就不该带那么多人。整整两万锐士,几乎把巨鹿泽最能打的力量全带来了。而真的带着这么多人杀到太行山西侧去,就凭着这么一条小道运送粮草辎重?不用打,光日常补给问题,就足足把张家军彻底拖垮。
张金称虽然不通军务,他身边的二当家薛颂却是个谨慎人,深知道补给的重要性。以二人的交情,薛老二不会不提醒张金称注意。既然明知带这么多人过山会发生补给问题,张金称还执意把能战之士都带出巨鹿泽来,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痛心王麻子的死痛心疯了。其二,他带领兵马根本不是为了给王麻子报仇,而是另有目的。
至于这另外的目的,却令程名振不寒而栗了。张大当家是冲我而来?他猛然睁开双眼,冲着山崖上方的一线天空质问?为什么?我怎么得罪他了?平恩三县发展虽然快,但那也是他张大当家的基业,刚刚称王几个月,他何苦这么急着自断手脚?
张金称疯了?这是程名振此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不管他是为了王麻子的死而疯,还是由于其他原因而疯,反正,他做出的事情疯狂至极。打着替王麻子报仇的借口,将锦字营的精锐调往河东。然后趁势接管平恩三县,欺负杜鹃和留守在三县的老弱妇孺!
这条计策不可谓不高明。高明到程名振根本没看出端倪来。“不!我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敢往那方面想!”抓住身边的树皮,程名振的身体不住地发抖。“由无数破绽,只是我和鹃子谁也不敢相信!”
现在,他必须做的举措,就是把队伍迅速拉出太行山以东。无论如何,不能让大伙稀里糊涂地被堵在山沟沟里。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贼老天,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儿,程名振断然做出决定。“来人,传我的将令…….”
“属下在!”传令兵迅速跑到跟前,静等命令的全部。程名振却突然又失去了勇气,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将高举的手臂挥落下来。
一旦自己判断错了呢。退出山谷后,该如何跟弟兄们解释?张大当家知道后,会不会误解?虽然自己目前在张家军中间的地位很尴尬,但张金称毕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果是因为自己的怀疑导致双方决裂,江湖同道会怎么看?世人会怎么议论自己?
他发现自己的灵魂也走进了一个山谷。比身外这个山谷更狭窄,更凶险。一步都不能错,稍有差池便身败名裂。向后,退路已经断绝。而继续向前走,则看不到谷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到底是怎样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副都尉韩葛生扛着一个装饲料的草袋子,快速向这边挤了过来。
“传令左右弟兄,围个***,二十步外警戒!”程名振见状,立刻作出决定。也不管会不会引起军心浮动了,直接在山谷中腾出一个空场,先审讯完俘虏再说。
说话间,韩葛生已经来到近前。浑身上下皆被汗水湿透,黑红色的脸上却写满愤怒。走到程名振身边,他将肩膀上的草袋子向下一摔,“扑通”一声,直接掼出个大活人来。
“饶命,九当家饶命!”俘虏见到阳光,立刻趴在地上叩头不止。也不管自己是屁股对着程名振,脑袋对得其实是一名亲兵的战靴。
“我麾下那些斥候呢,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一看俘虏身上的服色,程名振立刻确信此人来自巨鹿泽。飞脚踢在对方的屁股上,大声质问。
“九!唉…….”俘虏被踢了个狗啃屎,于地上迅速打了个滚,把头叩向程名振,“九当家,您听我说。您的斥候我都好好招待着呢,没伤他们半根寒毛?”
听到此人说话的声音和语调,程名振感到十分的耳熟。正凝神细看,恰恰对方也扬起那张欠了一屁股债的倒霉脸来。他又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后退半步,手按刀柄,“世旺,怎么会是你?你来断我后路么?”
韩世旺见程名振认出了自己,嘴巴一咧,放声干嚎,“九,九当家,我,我这个人你还不清楚么?就是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跟您做对啊?……”
没等他哭完,韩葛生又从屁股后给他来了一脚,“快说,你干什么来了?谁派你过来的?”
“唉呀!”韩世旺又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瘫坐在地上,哭鼻子抹泪,“干什么来了?九当家您别问了。反正您猜得没错!但是我没干,我可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说着,他又开始放声干嚎,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程名振知道这家伙胆小,平素跟在别人身后咋咋呼呼,真正做事时却瞻前顾后,没有什么担当。张金称派这么个人来断自己的退路,也真是用错了人。如果换个行事果断者,恐怕自己这队兵马早已被堵在了山沟里。而让韩世旺来做,他却一定要确认对其本人没危险了才会下令动手。,
不理睬哭鼻子抹泪的韩世旺,他把头转向心腹将领韩葛生:“你怎么抓到他的?他带了多少兵马?”
“足足有两千多号!”韩葛生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很气愤地说道。“但都是些废物点心。这家伙正在冲着山谷比比画画,我带着十几个弟兄从树丛后摸过去,直接按翻了他。其余的人见到他被抓,居然没一个敢上来帮忙,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们的主将拖进了山谷!”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没等程名振开口,韩世旺抢先替自己辩解。“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是我不忍心断送你们,所以故意拖着没动手。就指望九当家能明白过味来,自己尽早回头。要不然,你抓我时,我肯定命令大伙一哄而上了。即便救不下我,你们几个也甭想活着离开!”
这话听起来倒很像是那么回事儿。韩葛生虽然勇武,却也不是万夫难敌的猛将。一个人对于两三个普通喽啰绰绰有余,对付几十倍于几的敌人,混身是铁打的也未必挡得住。但韩世旺也未必是有意放水,他只是既没胆量违抗大当家张金称的命令,又没跟锦字营弟兄放手一搏的勇气。所以被擒之后,干脆放弃了抵抗,任由韩葛生把自己拖走,也任由此后的事态随意发展。
这时已经有不少将领发觉情况有异,都慢慢地围拢了过来。程名振怕拖得久了会导致军心大乱,只好先放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捡紧要的问道:“你留在外边的那些弟兄,都肯听你的话么?”
“听,听,保证听!”韩世旺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唯恐大伙不信,他又迫不及待地加了一句,“其,其实,大伙都不愿意祸害九当家。但大当家逼着,咱们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干。既然被发现了,对大当家也算有交代了。九爷您只要到山谷口招呼一嗓子,他们肯定立刻散掉!”
“不要他们散,我要他们投降!”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决定。
“那,那恐怕有,有些麻烦。弟,弟兄们的家,家眷都在巨鹿泽里边!”韩世旺胆子越来越大,直接点出程名振想法的不妥之处。
“大胆!”有人气愤不过,大声呵斥。
“闭嘴!”韩葛生干脆用脚说话,免得对方踩着鼻子就想上脸。
“我,我,我说的都是实话!”韩世旺趴在地上,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谁都知道大当家这事做得不地道,但,但他毕竟是大当家……”
听了他的话,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当初程名振等人核计一道离开巨鹿泽时,曾经把韩世旺和张猪皮也邀请在内。二人出于自身的原因,拒绝了程名振的拉拢,但过后也没主动向大当家张金称出首。特别是韩世旺,他本来是前任六当家韩建紘的嫡系,与程名振应该算是仇家。然而此人却没抓住机会替前主人报仇,仅仅是找借口留在了巨鹿泽,没跟着大伙共同进退而已。
就凭当初韩世旺当初做的这些事情,大伙也不能杀了他。况且现在他的建议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并非有意挑战程名振的权威。想清楚这些后,众人心里好生为难,纷纷将头转向程名振,期待他的最后决断。
程名振叹了口气,伸手将韩世旺从地上扯了起来。一边帮他拍干净皮甲外的泥土,一边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如果把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都放回去,你怎么跟大当家交代?他会不会杀你?你的家人会不会受牵连?”
“这,这个…….”韩世旺压根儿就没考虑这么长远,犹豫了片刻,脸上浮起一层悲凉。“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可以说是不小心中了您的埋伏,被您打败了。然后说您念在昔日情分上,没有杀我们。但不能所有人都回去,不能!”他想了想,犹豫着改口,“您行行好,留下几百个无牵无挂的,我们回去就说他们战死了。这样,对大伙都说得过去!”
“那恐怕也瞒不了几天!”程名振又叹了口气,笑着摇头。“大当家没那么容易糊弄,早晚会发现你们在骗他!”
“那,那可怎么办啊!”韩世旺熟悉张金称的秉性,越想越难过,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这幅窝囊样子让跟他同为一姓的韩葛生也觉得脸上无光,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大声喝道:“站起来说话,你他娘的是不是爷们啊!人家杀,你就伸过脑袋给人家砍啊?不敢反抗,还不会跑么?”
“跑?”韩世旺的眼睛转了转,但瞬间又失去了生机,“跑?往哪跑啊。这年头,哪不是兵荒马乱的,哪没个大当家啊?”
逃离了张金称,还有王金称,李金称。这就是大伙同样面临的困境。听了韩世旺的话,程名振也忍不住连连苦笑,“你说得对,没地方跑。但也不能等死。我放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走,你们自己想办法将老婆孩子偷出来。出来后找个山头自己占山为王也行,来投奔我也行!反正别等着被人家砍!”
“教头!”见程名振真的要放韩世旺走,众人齐声拦阻。山谷口的队伍还没撤,如果此时就把韩世旺放掉,万一他翻脸不认人,大伙想出山恐怕要大费周折。
“都是自家兄弟,世旺不忍心对付咱们,我也不忍心杀他。”程名振用目光扫视周围,苦笑着摇头。目光看向韩世旺,他用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笑着道:“走吧,把山谷口的弟兄们全带走。有家的回去接老婆孩子,没家先在外边躲几天,待风声过去了,再做打算!”
“九爷!”韩世旺也没想到程名振真的就这样轻易放了自己,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块往外淌。他没勇气和程名振并肩作战,但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好人稀里糊涂地死掉。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哽咽着提醒道:“九爷要回平恩就尽快。我来之时,大当家和五当家、六当家正为是否抢你的地盘而争吵。估计一时半会儿,他们下不了动手的决心。趁着别人以为你去了河东……”
在刚才审问韩世旺时,程名振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以张金称的为人,既然想兵不血刃地收拾自己,肯定要在确认自己已经带领人马过了太行山后,才会放心大胆地去接管平恩三县。那样,其遭受的抵抗将不会太剧烈,同时,也避免了万一杜鹃放弃平恩,带领锦字营的弟兄不顾一切杀向太行山,夫妻二人再找到合兵一处的机会。
但人算不如天算。张金称的计划虽然精妙,却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为了替王麻子报仇,会日夜兼程拼命赶路,连身后的情况都不看。更不该派了表面上跟自己有仇,实际上却早已尽弃前嫌的韩世旺来执行关键一步。更但眼下张金称身边,也的确找不出太好的执行者。郝老刀那系的将领未必支持这个决定,暗中放水或者向自己通风报信的可能性更大。孙驼子和卢方元两个本身就没什么实力,为人也向来是摇摆不定。至于张虎和张彪,眼下恐怕有更重要的任务安排给他们两个,谁也没工夫赶到太行山这边来。
这也许是贼老天在捉弄够人之余,偶然发下的一点儿善心吧!“你赶紧走吧,告诉弟兄们,希望日后大伙还有相见的机会!”程名振冲着韩世旺摆了摆手,命其离去。然后举目看了看头顶上的一线青天,放声长啸。“啊————啊——”压抑的呼喊声宛如狼嚎,在山谷间来回激荡。他自问对得起张金称,自问从来没做错过什么?但张金称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要这样?
“啊——,啊——”众锦字营将士心情激荡,一道仰天长啸。为了讨好张金称这个大当家,他们几乎每次出战都冲在最前面!为了讨大当家欢心,他们每每将缴获物的七成以上交到泽地中与不出战的人均分。为了不招猜忌,他们有最好的铠甲不敢自己穿,有最好的兵器不敢自己用,一切都上缴给大当家!而大当家,又为什么容不下他们?为什么狠到哄骗着四千余弟兄杀向未知的敌人,却连条退路都不给大伙留?
为什么?为什么?
“啊——,啊——”群山之间没有答案,只有一阵阵激愤的回声。头顶上的天空只有一线,是脚下的怒涛硬生生劈开的。他们如果想要找到活路,也只能用刀去劈。
待喊声终于停下来后,程名振也恢复了以往那副镇定自若模样。“传令,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回平恩,咱们去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回平恩,咱们去接自己的老婆孩子!”段清、韩葛生、王飞,还有几十、几百大小头目异口同声地附和。很快,这发自心中的呐喊便被几千人听见,并且同声重复,“回平恩,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回平恩,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回平恩,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张金称残暴好杀,近两年虽然有所收敛,但对于冒犯过他的人,通常是连其属下带属下的家人都不放过想到平恩三地可能发生的惨祸,锦字营众锐士立刻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以最快速度冲出了山谷,接上被韩世旺擒获后又释放的众斥候,星夜兼程向自己的老巢赶去。
这一次比来时快得多,只花了两天半光景,前锋便已经抵达洺水河畔。程名振下令大军找偏僻处扎营休息,同时调派斥候,趁夜摸过河去,探查河对岸情况。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的心反而安静了下来,不再想事情的起源,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保全自己和弟兄们的家人上。
他麾下只有四千多锐士,而张金称所部至少在两万以上,为了万无一失地将平恩等地拿下,其可能还于暗处隐藏了更多的喽啰。但众寡的悬殊问题并不令众将觉得太担心。锦字营的锐士人数虽然少,却个个都有着三次以上的大仗经验。而程名振在这几个月又着力加强了底层军官配置和队伍战阵演练。可以说,他们是眼下巨鹿泽中最最精锐的力量,虽然这支精锐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盔甲鲜明。
与张金称开战,比人数多寡更难应付的是道义和情分上的问题。首先,对方毕竟是巨鹿泽的大当家,积年声威犹在。临战时出面说几句话,都可能让弟兄们发生动摇。可以说,如果不是被逼得没了退路,锦字营的众将无人愿意与他为敌。其次,交手双方曾经是袍泽兄弟,甚至有些人彼此之间交情不薄。没开战之前恨得牙痒痒,真的面对了面,大伙很难下得去手。而两军交战,最忌讳的便是心慈手软。“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是古人总结出来的经典名言。挥刀时稍一犹豫,可能就送掉自家的性命,甚至输掉整个战争。第三,巨鹿泽的旗帜、号角、军令,大部分都出自程名振之手。也就是说,双方在战场上采取的指挥信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万一临阵发生混淆,难免会造成局部混乱。而人数少的一方如果想取得胜利,每一步几乎都要精确到位。张大当家有混乱的本钱,锦字营一旦发生混乱的话则万劫不复。
“咱们连夜将旗号换掉!”段清早就不耐烦在张金称麾下受气了,如今得到机会,立刻向主将倡议,“否则打起来难分你我,弟兄们都不知道跟着谁跑!”
“能不大打,还是不要大打。”程名振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设想。“打起来,只会让官府看笑话。能逼迫大当家回心转意最好,实在不行,也尽量做到以战迫和,将双方损失降到最少!”
这个提议,是他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但众人显然不太愿意接受,七嘴八舌表示不满。在大伙看来,张金称此举纯属以妒生恨,暗下黑手。其看着平恩三县日子好过了,便想把三县的收获据为己有。而明着要又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先来个调虎离山,然后趁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找女人的麻烦。
最可恨的是,他来活路都没想给大伙留.仿佛早知道大伙到了河东之后,会像王麻子一样败得唏哩哗啦,所以干脆派人堵住河东通往河北的道路,借仇人之手将锦字营彻底毁灭。
大伙几曾得罪他来?谁跟他有这么大的仇?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根本分不清是非黑白,只盯着眼前那点儿看得到的“好处”!这样的大当家,能不跟还是不跟,早一天决裂早一天脱离风险。真的握手言和,万一哪一天他又从背后捅刀子,大伙怎可能还有这回的运气?
早料到众人会这么想,程名振清清嗓子,继续解释道:“当然,作准备时,还要做鱼死网破的准备。否则,即便能应付过眼前这一关,别人看出咱们未战先怯,日后也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到头上来!”
“这还差不多!”韩葛生想了想,率先表态。“以战促和,让大当家知道咱们也不是可以随便捏的。日后,他自然行事自然会小心些!”
“要我说,还是一拍两散的好,以免日后还被人惦记!”段清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不愿意再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怕的是不能善了,白白便宜了外人!”也有人看得稍微长远,言词中露出深深的担忧。
王飞的思路比较活跃,不完全赞同韩葛生的想法,也不完全赞同段清,“平恩三县周围几乎无险可依,没了巨鹿泽,就会四面受敌。所以,要么咱们将巨鹿泽也一并拿下来,要么让大当家知道咱们不好惹,日后谁也不招谁!所谓善了,只是让外边觉得咱们还是一体。但日后彼此之间亲兄弟明算账,各干各的,谁也别图谋谁那点儿家底!”
这个提法,其实和程名振的本意差不多。他之所以再三强调不欲把仗打得太大,其中最重要原因便是平恩三地没有纵深。一旦朝廷派遣大军前来征剿,只要突破了漳水防线,再向前便是一马平川。有巨鹿泽在,他还可以狐假虎威一番,甚至必要时可以向张金称靠拢,为了各自的生存再度携手。没有了巨鹿泽这个后盾,他便只能落荒而逃,躲到更远的林虑山甚至太行山中去过野人日子。
其次,虽然马上就要被迫与张金称翻脸。江湖道义方面他不得不有所顾虑。先互相试探一番,然后维持个表面上的名份,无论是绿林道还是世人都不会觉得他程名振脑后生了反骨,跟谁反谁。如果现在就竭尽全力将张大当家打翻在地,取而代之的话,日后他的名声就彻底烂到家了。没有人愿意跟一个心如蛇蝎的人长期为伍,更没有人愿意跟一个忘恩负义,翻过脸来便不认人的白眼狼合作。
想到这儿,他接过王飞的话头,笑着道:“此事不要再争了。咱们做最坏的准备,向最好方向努力。至于段清所说换旗帜的话,依我看这样办吧!既然大当家把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画作洺州,委任我当洺州总管。咱们今晚就安排人手把旗号上的“张”字和“锦”字拆掉,缝上“洺州”两个字!”
“洺州!”众人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洺州好,洺州好,咱们以后就要洺州军!”
“洺州,的确不错,咱们本来就是为了自己打仗,家在洺州,旗号也打上洺州!”
虽然这两个字还是张金称所赐,听起来好像也没脱离巨鹿泽一伙,实际上,换上了这两个字后,相当于“锦”字营从此独立于张家军之外,再没有人可以随便占有他们的战利品,再没有人可以在他们辛苦开辟出来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但段清对此依旧不甚满意,敲了敲面前矮几,低声说道:“何不干脆些,就改为“程”家军。一想起那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就脑瓜子疼!”
此言一出,军帐内的气氛立刻如热油里边浇进冷水,轰地一下炸了锅。既然已经揭竿造反,谁不希望所辅佐的人自建帝王之业呢。大伙弄好了便都是开国元勋,弄不好也顶多是掉了脑袋,但好歹风光过一回,比一直被人当流寇看强上何止百倍。
“对,咱们就叫程家军,日后也找个术士来算算,让教头也当王爷!”
“谁学姓张的啊,咱们不玩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先打跑姓张的,然后把永年城抢下来,直接据此称王!就要襄国王!”
“应该叫赵王才对!襄国、平恩这一代原本属于赵国!”
“那就顺手把邯郸拿下来,拿下邯郸,连都城都有了!”
见大伙越说越离谱,程名振赶紧给大伙泼冷水。“诸位,诸位,这话能不能等咱们把平恩保住后再说。就三个县,四千来兵马,要当王你们自己当去,我可不落那个笑话!”
“成不了事,自然是笑话。一旦成了事,就没人敢笑话咱们!”
“张大当家能当王,你有什么当不得的!”
“大当家只会杀人放火,你好歹还能治理三个县!”
“我等愿为程教头效死!”
众人热情高涨,七嘴八舌地给程名振鼓劲儿。仿佛已经看到了程名振面南背北,高坐称孤的那一天。
但他的热情很快就一声怒喝所打断。“够了,你们有完没完!”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叱责。
他平素很少发火,偶然爆发一次,还真把众人吓了一跳。“九当家怎么了?”段清等人以目光互视,不想当皇帝,也犯不着拍桌子啊。怎么说大伙都是一番好心,又不是逼着他明天就必须登基,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又何必扫众人的兴呢?
“诸位兄弟的心意,程某领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以少有的严肃态度地强调。“程某当年之所以造反,就是为了活命。各位兄弟入伙有先有后,时间不同,但原因恐怕也和程某差不多!仅仅为了活着!咱们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咱们不得不寻条道儿出来!可是,咱们是活了,有那么几天还活得挺滋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想女人有女人,想财宝有财宝。但咱们当年的亲戚朋友呢,有几个活下来了?要么被官府杀了,要么被咱们杀了。死后连个坟头都不能起,尸首就仍在大道边上!”
“咱们恨朝廷,恨那些当官的,他们让咱们活不下去。于是咱们反了,杀了狗官,放火烧了衙门。但咱们又干了什么呢?杀更多人,让更多的人活不下去。然后让活不下去的人跟咱们一道杀人,一道抢,一道烧。比狗官杀得人还多,比狗官更不讲道理!咱们在干什么?咱们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做过什么?好端端的平恩、洺水还有馆陶,打仗前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大伙都看到了,都看得比我清楚!大伙自己拍着胸脯想想,心里觉得落忍么?打来打去,把好地都打到荒草齐腰深,把好端端的城市打成骷髅堆?里边都埋的什么人,你的街坊邻居,我的亲戚朋友!咱们活了,活在他们的尸体之上。像鬼一样,像狼一样活着。所以咱们做人也像狼一样,谁也不再相信谁。有了好处、大家结伴抢,没了好处时,偷偷磨牙,时刻准备互相咬一口。”
“这日子,我过的时间不长,不到三年。但我这辈子都过够了!我不想再过下去了,我希望自己好好活着,白天能开心,晚上睡觉也不必枕着刀。我希望我的孩子除了杀人之外,还会点儿别的东西。我希望你们,也都活着,平平安安活到这个乱世的结束!”
他发现自己说得很乱,也不知道大伙到底请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觉得心里堵,这些积聚已久的东西不吐不快。“这样说,并不是说咱们怕死。咱们不怕死,咱们可以战死。但咱们最好为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保护自己的家而战死。而不是死在某个人的梦想当中,不为了某个人的野心而死。”
“大伙的好意,我拜谢了!”他抱拳,长揖及地。“我希望大伙跟我并肩而战,但我不希望大伙为我而死!这份好意,我承受不起,也不敢要。我不敢踏在乡邻的白骨上成就自己的功名,因为下一个被踏在脚底的,也许就是你我!”
话音落下,军帐里立即变得一片沉寂。人们如同做梦一般,瞪大眼睛,楞楞地看向自己的九当家。大伙发现,自己居然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一个程名振。如此陌生,但又如此亲切。他的年龄几乎比在座的每个人都小,他的眼神却比在座的每个人都深邃。他的话,大伙其实只听懂了很少很少的一小部分,但大伙却在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中,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情意。教头不想大伙死,不想让大伙为他而死。教头希望好好活着,每个人都为自己好好活着。
在那之后,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有过很多分歧。有过争吵,有过抱怨,但却没有一个再选择和大伙分道扬镳。在漫长的乱世里,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在战斗中亡故,但活下来的,却始终记得当年的承诺,保护自己的兄弟,保护彼此的老婆孩子。保住心中,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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