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战败,右武侯还是右武侯。听到冯孝慈含恨发出的命令,众将士们迅速变阵,朴刀手在前、轻伤号居中、弓箭手和持长兵器者断后,以倒三角阵型缓缓向来路退去。驱重兵赶至的张金称尾随追杀,前后冲了四次都没能让右武侯的阵型发生任何改变。到最后发现自己一方伤亡实在过于骇人,只好放弃了全歼这支隋军的打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退回大营中去了。
傍晚时分,追杀程名振的那部分官军也陆续返回了营地。他们在途中遇到埋伏,逃走的贼军趁机转头厮杀。右武侯弟兄们以一敌十,众寡悬殊。全凭着以往训练出来的一身过硬本事,才于辅国将军吴文忠的带领下从数不清的贼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万余府兵精锐,初战折损便超过了四成,士气登时一落千丈。好在日落后雪势突然变大,程贼名振与张贼金称虽然占了个大便宜,气势如虹。却无法跟老天爷作对,只得草草收了兵,在距离官军大营五里外的半山坡上扎营安歇,摆出一幅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姿态。
初雪下了整整一夜。
洁白的雪花慢慢将地面上的人血凝结,慢慢遮盖,慢慢抹成清一色的纯白。北国的冬天来的急,风雪中,觅食的野狗和寒鸦都销声匿迹。苍茫大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右武侯和流寇的尸体,生前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死后却紧紧相拥,手足相抵,宛如兄弟。
他们的确是兄弟。脱去身上的号铠之后,你甚至无法分辨出哪个属于官军,哪个属于流寇。家中的妻儿老小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都为换取一家人活命的口粮,不得不提起了刀。同样的肤色,同样的眉眼,甚至连手上的老茧都长在同样的位置。如果换在太平年代,他们也许还能放下锄头后,拎着一壶浊酒彼此来往。在醉醺醺间,为家中儿女订下亲事。
而现在,他们只能以刀为锄,从对方的脖颈上割取收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们本来就无冤无仇,何必不给彼此一条活路?”第二天一大早,冯孝慈就接到了程名振替张金称捉刀的交涉信。信中再度强调了朝廷搜刮无度,官吏贪赃枉法的罪状,借此证明流寇造反有足够的理由。并且要求冯孝慈代为上书给朝廷,准许巨鹿泽群寇接受招安。以襄郡王之爵封赏张金称,割龙冈、南和、内丘、柏仁、沙河巨鹿五县为张金称的领地,子孙罔替,永不收回。
“异想天开!”冯孝慈气得连拍帅案,因吐血而变憔悴的脸上涌起异样的黑色。“把他给我推出去,斩首示众!”指着替程名振下书之人,老将军大声怒吼。“推出去,连同陪他来的那几个小蟊贼,全给我砍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右武侯和流寇不属于两国,所以使者不在规矩保护范围之内。听到冯孝慈的咆哮,几十名亲兵立刻涌上,拧住杨大胆的胳膊便向帐外推。
那杨大胆昨天刚刚追随程名振打了一场大胜仗,眼下心气正高。被冯孝慈的亲兵拧住了胳膊上绑,也不求饶,只是学着道听途说来的英雄模样冷笑连声,仿佛鲲鹏看到了护食的夜猫子般骄傲。
他如此镇定,倒勾起了冯孝慈的几分兴趣。有心探探贼军下一步到底想干什么,老将军摆摆手,吩咐左右暂且先留杨大眼等人一条小命。然后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这粗痞,难道真的活腻味了么?还是张贼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在下不懂老将军说什么?”杨大胆耸了耸肩膀,很是不屑。“但在临来之前,我家九寨主说过,老将军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所以老将军肯定舍不得杀我!”
“那我就让你家九寨主算错一次!”冯孝慈肚子内登时又冒起了一股火气,恶狠狠地威胁。昨天战场上输得实在有点冤,今天若是在口舌上再吃了亏,自己这半生英明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仿佛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杨大眼耸耸肩膀,一言不回。有人咋咋呼呼上前推搡他,他就毫不抵抗地跟着对方走。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试图立威者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冯孝慈强压心头怒火,命人将其推回来,继续问道,“你们九当家手里到底有老夫什么把柄,居然让你如此信任他?说出来,老夫可以考虑饶你一人不死!”
“哼哼!”杨大胆本来胆子就大,发现冯孝慈有点儿外强中干,更是肆无忌惮。先冷冷地笑了几声,把众人的目光全吸引过来,然后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家将军昨夜派人打扫战场,从尸体堆中找出了三百多名还活着的府兵兄弟。其中至少有二十余位,官职都比我这个小伙长大。我家九寨主保证过,如果我和前来下书的弟兄死一个,他便砍十个府兵殉葬。如果我们这十来号人全被老将军砍了,那对不住,是老将军害死了自家弟兄。九当家本想将那些弟兄招待几天就放回来的,根本没打算杀俘泄愤!”
“你,你这狗贼!”冯孝慈气得直哆嗦。他先前只想到了斩使立威,却万万没想到,论起不讲道理来,流寇们更是轻车熟路。三百多名弟兄,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只要被麾下的袍泽们听见了,他这个将军就没有把弟兄们置于死地的道理。更何况昨天右武侯战败时根本没办法打扫战场。而近四千弟兄倒于阵前,其中肯定有还活着的。
看到冯孝慈脑门上都开始冒黑烟了,杨大胆更是有恃无恐,“我家九寨主还说。”他环顾四周,怡然自得,“他已经派人开始收敛战场上的尸体。凡是府兵弟兄的遗体,将一概以苇席包裹了,赶在今天入夜之前用小车给您送到营门口。那苇席可是咱们巨鹿泽的特产,放眼整个河北也是头一号的精细!要是太平年间,一车席子送到市面上,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
“滚!立刻给我滚。左右,拿大棍把他给我打出去!”冯孝慈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扶案怒吼。紧接着,他的身体晃了晃,“哇”地一声,鲜血吐了满地。
“大帅!”看到老将军第二次吐血,右武侯将士们再顾不上对付杨大眼,蜂拥上前围拢住帅案。趁着这个机会,鹰扬郎将赵亦达挥手叫来几名亲卫,命令他们将信使好好送出营地去。并且陪着笑脸请杨大眼向张金称美言几句,请他们好生照顾被俘的弟兄。在机会合适时,右武侯愿意以合理的价格将弟兄们赎回。
“那我可就走了啊?!”杨大眼得了便宜卖乖,仰首挺胸,在赵亦达的亲兵护送下,施施然出门。堪堪走出了敌军的视线,腿脚晃了晃,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
“哎吆我的娘咧,吓死老子了。要不是看在一身鱼鳞甲的面子上,老子才不逞这个能!”一边擦着额头上才冒出来的冷汗,他一边嚷嚷。“下次,谁爱来谁来,老子可不拣这个便宜了!”
“您好歹能弄身鱼鳞甲穿呢!”护送他的几个喽啰一齐撇嘴,“我们哥几个差点把命搭上,就落五百个白钱。不行,不行,回营去,你得好好请我们哥几个吃一顿!”
“好嘞!不就一顿饭么?咱们回去跟九当家说把冯老贼气吐了血,几顿饭没有?”杨大眼咧咧嘴,重新戴好冒着白烟的皮盔,“老贼遇到咱们九当家,是倒了血霉了。打打不过,说,说不过。纯粹一个挨欺负的脑袋!”
“那是,那是!”小喽啰们齐声附和,都为巨鹿泽中有这么一位“英明神武”的九当家而感到自豪。虽然这位九当家用兵狠了些,昨天一战干掉了三千多敌军,自己却搭上了八千多弟兄。
目送着杨大胆等人去远,赵亦达的亲兵也匆匆回中军交令。才靠近军帐门口,却看见老将军冯孝慈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先是叫住大伙问了问几名土匪的去向,然后点点头,很体贴地吩咐,“大冷天的,你们几个辛苦了。每人领一份酒肉回去睡觉,晚上再过来应卯!”
“谢大帅!”亲兵们躬身施礼。目光却忍不住老是向冯孝慈身上瞄。他们记得自己出营之前,老将军刚刚吐过血。怎么才片刻功夫倒又精神矍铄了起来?
“你们都是跟了赵将军多年的老兄弟了,本帅也不瞒你们。咱们刚刚输了一阵,士气有点低。所以得想法给让土匪上一当。那姓程的蟊贼奸诈异常,如果继续跟他列阵而战,咱们人数上实在吃亏……”
“我等愿为大帅赴汤蹈火!”众弟兄闻言,再度抱拳肃立。今日几个蟊贼身上那股得意劲儿,隔着二百步都能看得见。让他们得意,让他们得意,今晚,便是官军一雪前耻的时候
到了下午未时,张金称果然守诺送回了战死的府兵遗体。一共三千二百多具,个个都用苇席裹了,眉眼也用雪抹得干干净净。
冯孝慈在亲兵们的搀扶下,亲自到营门外接回了袍泽们的遗体。当着前来交还尸体的流寇们的面,老将军泪流满脸。若不是左右亲兵搀扶得稳,几度要差点儿软倒在尸山之边。
“大帅,保重!”辅国将军吴文忠上前扶住冯孝慈,亦是虎目含泪。右武侯不是没打过败仗,但被如此弱小的敌人打败,并且败得这样惨的仗却是一次经历。他心中不甘,心中愤懑,却无处可以发泄。
这种悲愤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全军,将士们望着前来送归还遗体的喽啰兵,眼喷怒火,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对方扯碎。还是鹰扬郎将赵亦达修养好,强忍住悲痛命人取来赏钱,赠给每位运送遗体的“客人”。然后又非常礼貌地送对方回营,并约定待冯老将军身体情况好转之后,再详细探讨赎回俘虏的问题。
不顾天气寒冷,右武侯残部立刻在野地里挖坑,以便早日让阵亡的兄弟们入土为安。从酉时一直干到天黑,直到完全看不见脚下的土地了,才抽泣着回营休息。
到了半夜,营内却换了另外一番景象。残存的五千多弟兄顶盔贯甲,钢刀长槊擦得雪亮。鹰扬郎将赵亦达亲自为前锋,老将军冯孝慈带领中军紧随其后。辅国将军吴文忠护住冯孝慈的左翼,校尉周文带领郡兵护住冯孝慈的右翼,四哨兵马衔枚而走,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扑向张金称的大营。
土匪打了胜仗,个个得意忘形。偌大个硬盘附近居然没放几个岗哨。赵亦达亲自带领护卫摸了一圈,便解决掉了全部昏昏欲睡的明哨。眼看得敌营近在咫尺了,赵将军猛然一挥手,身先士卒向前冲去。
脚步声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但这时速度已经成了决定胜负第一要素。流寇们没经过系统的训练,仓促遇到袭击,肯定很难组织起有效抵抗。而夜战当中,人数并不能成为优势。指挥、训练和装备都远在对手之上的府兵能迅速将敌营击穿,摧毁他们的指挥,打散他们的士气。像赶羊一样赶着他们四处奔逃。
这一招,赵亦达玩过无数回,几乎每次都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看着就要踏上流寇们参差不起的寨墙,甚至连里边的呼噜声都能听得见。脚下突然一软,赵亦达和他身边的两百多名弟兄统统不见了踪影。
“有人劫营!”紧跟着,营墙后,喽啰们大声嚷嚷了起来。灯球、火把快速点起,照得雪地亮如白昼。匆匆赶来的弓箭手们拉开刚刚缴获的角弓,冲着营外就是一通乱射。
“陷阱!有陷阱!”正在向前猛冲的右武侯士卒也喊了起来,声音里透着慌乱和失望。敌军的确没做多少防备,但这些缺德带冒烟的家伙,居然趁着白天掩埋尸体的功夫,在营墙外挖了很多大坑。那些大坑被雪添满,乍看上去和实地一模一样。但人往上面一踩,立刻便原形毕露,冲杀在最前方的赵将军和他的心腹死士全陷进的雪坑中,被流寇们居高临下,一箭接一箭地夺走性命。
到了此时,冯孝慈知道偷袭失败,只好谋求全身而退。“弓箭手压制,放绳索救人!”他大声命令,身先士卒靠近雪坑,将手中长槊当做木棍探了下去。
营盘内有喽啰兵眼尖,凭着铠甲的反光发现了他是条大鱼。举起弓箭,乱纷纷地射了过来。几名亲兵合身扑上,一边举盾护住冯孝慈,一边用长槊从雪坑中向外拉人。但敌我双方距离实在太近,喽啰兵们射击准确度大为提高。很快,两名亲兵便被羽箭穿透了铠甲,惨叫着滚进雪坑中。另外两名亲兵见势不妙,放弃对袍泽的救援,挟持着冯孝慈向后猛退。
“救人,救赵将军!”冯孝慈如同受困的狮子般大声咆哮。左右弟兄同仇敌忾,冒着箭雨再度上前,试图将陷入雪坑中的袍泽们给解救出来。营盘里的土匪们怎肯让到了手的鸭子再飞了,一波接一波冲到栅栏后,石头、木桩、弓箭冲着坑内招呼。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哪一下打中了,哪一下没打中,只要把“暗器”丢在坑里,便雀跃欢呼。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张金称也发了火,光着膀子,轮着刀片呼喝督战。很快,五当家郝老刀、八当家卢方元也带着各自的部属冲到了前营。看到官军的居然胆敢来夜袭,一个个怒不可遏。带头跃出营墙,向敌军展开反击。
流寇们不熟悉夜战,与官军一发生接触,立刻吃了大亏。卢方元肩膀子挨了一记冷箭,血顺着手指缝淅淅沥沥留了满地。郝老刀武艺比他高强,受到三名府兵的联手攻击,兀自死战不退。前来帮忙的亲兵要么稀里糊涂跑错了方向,要么与府兵混战在一起,居然无人上前保护主将。霎那间,卢、郝两位寨主身边险象环生。随时都可能被人砍翻在地。
“往外扔火把!扔火把!”危机时刻,程名振心神一动,大声命令。白天时候,他只是对营盘的防御措施实在不放心,所以才偷偷命人环绕着木栅栏,在容易受到偷袭的位置挖了十几个陷阱。谁料这十几个陷阱居然歪打正着,居然把敌军前锋给埋了进去。好在前来偷袭的官军人数少,都集中在营盘正面。如果冯孝慈手中有足够的将士,搞一个声东击西,今夜大伙胜负还难以预料。
连续几次作战胜利,已经彻底奠定了程名振在营中的地位。听到他的命令,无论是不是隶属于他的喽啰,都纷纷抓起火把向营外扔去。霎那间,营墙附近亮如白昼,火把在雪地上、尸体前熊熊燃烧,浓烟夹着焦糊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有了足够的照明,土匪们的人数优势又显现了出来。百余名忠勇的亲兵舍身扑上,叮叮当当一通乱砍,从战团中抢回了贸然出击的郝老刀和卢方元。寨墙内的弓箭手也镇定了下来,不再毫无目标地乱射,而是于段清、韩世旺等人的组织下,瞄准固定目标轮番射击。
“射当官的!”段清举着令旗大喝。几百支白天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破甲锥呼啸着飞出去,集中扑向举刀督战的冯孝慈。临近的士卒发现主帅遇险,舍身扑上。破甲锥向撕纸一样撕破他们身上的厚皮甲,余势未衰,推着遗体向后倒飞。
“举盾,举盾,保护大帅!”辅国将军吴文忠唯恐主将有失,带着更多的亲信扑到了冯孝慈面前。木盾、皮盾竖成矮墙,被羽箭砸得啪啪作响。好不容易将几轮攒射挺了过去,再看战场,刚才随着郝老刀等人盲目出击的喽啰兵们已经退了回去,隔着木制的寨墙重新组成防御阵线。
双方的战斗重新进入胶着状态,在冯孝慈和吴文忠二人的指挥下,右武侯的官兵舍死忘生,前仆后继地向雪坑附近冲。营盘内的土匪在程名振的调度下,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守着栅栏寸步不让。从半夜杀到了黎明,直到整个陷阱都被血水和尸体给填满了,才不得不停止对射。冯孝慈唯恐天亮后再遭到土匪们的车轮攻击,不得不弃了生死未卜的心腹爱将,领着残兵狼狈而回。
回营后清点损失,还勉强能战者只剩下了三千来人。十成兵马折了将近七成,铁打的队伍也承受如此大的损失。当天正午,程名振再度派遣勇士,将鹰扬郎将赵亦达和夜里战死的府兵遗体给送了回来。老将军冯孝慈抚摸着爱将的尸体大哭一场,寻来一幅棺木,将他葬于阵亡的袍泽旁。然后趁着天气恶劣,不适合野战的机会,拔了营寨,缓缓向南败退。
闻听官军退走,张金称乐得把嘴巴都咧到了耳叉子上。抱着程名振的肩膀又拍又捏,直到把少年人给“蹂躏”得差点晕了过去,才意识到了自己失态,非常抱歉地说道:“他***,你小子太厉害了。比那个张良他***还厉害。咱们追不追?我想追上去杀了那老王八蛋!”
“追!但别靠得太近,以免姓冯的临死之前反咬一口!”程名振不想扫大伙的兴,向敌军退走的方向看了看,大声回应。
张金称昨天痛打落水狗时刚被反咬了一口,身上的“伤疤”还没好,怎可能这么快就忘记了疼。小心谨慎地点了几队兵马,彼此呼应着遥遥坠在冯孝慈部的身后。一路从滏山追到临水,又从临水追到单位滏阳城下,直到冯孝慈入了城,紧闭了四门,才得意洋洋地在城外停了下来。
“你带人去二毛和猪皮送个封信,让他们按照里边命令行事!”扎好了营盘之后,程名振叫过段清,低声叮嘱。无意间抬头看见暮色中的滏阳,心中没来由又是一紧。
滏阳城头,败军的战旗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在童年的记忆力,这代表父辈们尊严战旗从来没有如此孱弱过。
“老东西这回估计真的要吐血了!”站在程名振身后的杨大胆等人看不到主将眼睛里的忧郁,自顾着幸灾乐祸。
“要不是九当家在营寨外挖了陷坑,咱们差一点儿就上了老东西的当!”另外一名唤作贾富的亲兵笑着附和。由于最近表现出色,他们每人都混上了一身铠甲。虽然上面的破洞还没来得及修补,大小也不太合身,但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穿了出来,挺胸拔背,瘾头十足。
大家都兴高采烈,从普通喽啰到各堂主、寨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尽管在与官兵的持续战斗中,张家军已经损失了一万三千多人。但毕竟眼下胜利属于他们。无人敢惹的大隋府兵被他们击败了。这是整个河北绿林道、不,应该是整个大隋绿林道上无可比肩的奇迹。在此之前,甭说面对面与大隋府兵硬撼,即便是遇到规模超过五千人的郡兵,绿林豪杰们都只能躲着走。
听到背后传来的喧嚣,程名振只是笑了笑,没有做任何回应。他不想扫弟兄们的兴,也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自己对城头上那幅低垂的猩红战旗还存着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这份香火之情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经历了那么多事,他已经学会如何小心翼翼地隐藏起那个真实的自己。他现在是巨鹿泽九当家,巨鹿泽锐士营总教头。身份已经漆黑如墨,倾黄河之水也洗不白,更无可能与父辈们立于同一面战旗下。
父辈们倾半生之力捍卫的,如今正是他试图毁灭的。因为父亲的那个大隋已经彻底断绝了他的活路。为了娘亲、妻子和自己的平平安安,他只能闭着眼睛沿着一条未知的道路走下去,直到黑暗中能重新看到黎明。
“张大当家还等着您去喝庆功酒呢!”见程名振望着远处的城墙半晌不动,亲兵伙长杨大眼再度凑上前,低声提醒。“我看见五当家和八当家都进去好一会儿了,九爷再不抓紧时间过去…….”
“等我巡视完了防务!”程名振的思路被打断,轻轻摇了几下头,低声回应。伤亡接近七成的右武侯肯定无力再战,即便他们的历史再辉煌也不可能。但他习惯于小心谨慎,不希望再节外生枝。这个借口很冠冕堂皇,无论是张金称还是其他人,肯定都挑不出错来。至于程名振心里此刻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他们不可能猜到,也懒于关心。他们只要相信九当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伙,九当家的安排总是会有出人意料的收获,那就足够了。
待围着营地一圈走下来,天色已经开始擦黑。这期间张金称连派了三波亲兵来催,一波比一波说话客气。大伙谁都知道,前几天要不是九当家突发奇想在雪地上挖了十几个大坑,胜利就不会来得如此容易。别人忙着胡吃海喝,而九当家却坚持视察防务,这种行为本身就令人钦佩。
又回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滏阳城头,程名振笑着转向中军。城头上那面残破的战旗被夜色遮住了,他不必再为其倒下而负疚。刚进帐门,一股热气立刻扑面而来,浓浓的酒香夹杂着亲切的问候,让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胸口一阵阵泛暖。“看你这张脸给冻得,都快成庙里的周仓了!”杜疤瘌心疼女婿,率先举着一盏滚烫的黄酒送了过来,“先喝一大口暖暖身子,你不回来,我们还都没放开量呢!”
“别空着肚子喝酒,先吃碗肉羹。”张金称伸手推开杜疤瘌,仿佛程名振是他的女婿般,“来几个人,把火盆烧旺一点儿。也别忙着给九当家卸甲,说你呢,等身子暖和过来再卸,想害死他啊,卸甲风,你懂不懂?”
其他寨主、堂主也纷纷起身,众星捧月般将程名振让到紧邻张金称身边的次座上。“九当家坐这儿,大当家特意给你留的座位。先烤烤火,待会我等得好好向九当家讨教讨教!”
“讨教什么啊,就你那两下子,哪看得懂九当家的神机妙算!”有人接过话头,一边开玩笑般打击同僚,一边大拍程名振马屁。
挨了当头闷棍的酒鬼立刻不干了,举着陶碗反驳,“讨教怎么喝酒,不行么?有本事你也来敬九当家几碗!”
“敬就敬,喝酒谁怕谁啊!”众人喧闹着回应。
如此热烈的氛围,即便怀里抱着块冰,也早被烤化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大笑着说道,“只要大当家准许咱们放开了喝,我就舍命陪着大伙。不过这个位子我可不能坐,我才入伙几天啊,坐这里折寿!”
“让你坐,你就坐。别谦让,再谦让就假了!”张金称用力一按他的肩膀,大声命令。“坐,你是咱巨鹿泽第一功臣,老张我打了好几年仗,从来没这么痛快过。***,简直是怎么打,怎么有。就跟说好了般,每一步官军都在配合咱们。照这种打法,甭说是一万府兵,就是全大隋的府兵都杀过来,咱们也照样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众豪杰被他的话逗得哄堂大笑,虽然知道此语有点儿过分夸张,但心里却充满了豪迈之气。是啊,杨白眼怎么样,见到九当家,立刻拉稀。冯孝慈怎么样,能打得窦建德望风而逃,碰到咱巨鹿泽好汉,照样丢盔卸甲。以前官兵装备精良,大伙看着干眼馋。而现在,六千多幅铠甲,两千多把角弓,都颗粒归仓了。放眼整个河北,还没一家绿林豪杰日子过得如此宽敞。
强行按坐了程名振,张金称继续举着酒盏胡吹,“下一步啊,咱们就等着老冯头乖乖送上脑袋。然后把他的脑袋往高大当家桌子上一放,看看老高会是什么脸色!”
“还能有什么脸色,乖乖地将总瓢把子印信交出来呗!”杜疤瘌也举着酒盏,脸上写满自豪。女婿是他的,程名振打了胜仗,就等于他杜疤瘌打了胜仗。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咱老杜因为膝下无子遗憾了半辈子,但话说回来,别人家十个儿子加在一起也没老杜家这半个儿子本事大。
两个老江湖以酒盖脸,你一句,我一句,比着赛地胡吹。其他寨主堂主们听得过瘾,举着酒碗跟着起哄。转眼间十几碗热酒落肚,大伙才又想起程名振来。张金称命侍从将每个人面前的酒都斟满,笑呵呵提议,“好了,咱们别忘了老九。这会儿他估计也暖和了。来,一起干了这碗,为九当家贺!”
“贺九当家旗开得胜!”众寨主堂主们齐声回应。
“还是亏了大当家居中坐镇!这一盏,咱们先敬大当家吧!”程名振赶紧站起身,举着酒碗推谢。
“功劳就是你的,怎么能算到我头上?”张金称心里那叫一个舒泰,嘴上却愈发客气。
程名振笑着摇头,“若不是大当家信任,程某哪有本领调遣这十余万兄弟。所以大当家的功劳,远高于程某!”
见程名振和张金称二人互相推谢不下,郝老刀赶紧上去一步,大声提议,“有道理,首功的确是大当家的,不过,九当家的功劳也不小!干脆,咱们一碗酒两敬,让大当家和九当家一块干了!”说罢,目光有意无意间向八当家卢方元那里瞟了瞟,眼里面充满了笑意。
敌人来袭的那夜,卢方元曾经与郝老刀并肩作战,二人之间早已用血凝出了交情。看到郝老刀的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为大当家和九当家贺!”
“为大当家和九当家贺!”各位堂主、寨主们齐声响应,再度将酒碗举到半空。这下,张金称和程名振两个都没话可说了,举起酒碗轻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解决了谁功劳最大的难题,酒宴的气氛便越发热闹。不断有头目站起来,依次给张金称、程名振两个敬酒。张金称心中痛快,一口一碗,绝不推辞。害得程名振也只好跟着如喝水般大碗喝酒,不到半个时辰,脸上已经呈现熏熏醉意。
这一轮酒喝得太急,张金称也开始头晕脑胀,得意洋洋地拍着桌案,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往外冒,“老冯躲到城墙后头,就以为咱们拿他没办法了。却不知道九当家和我早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王堂主他们赶到黎阳城外,无论打得进去,打不进去,老冯头都得不顾一切回头去救。倒那时,咱们就追着他屁股撵,可劲儿地折腾他,折腾他出……”
听了这话,帐中大部分人才知道王二毛和张猪皮两个带着千把骑兵不是去阻挡魏征,而是准备去偷袭黎阳仓。一个个目瞪口呆,碗中的酒大半泼到了膝盖上。
“人,人是不是少了点儿?”震惊过后,有人窃窃私语。
“这招够狠的。”有人低声赞叹,看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张金称,不敢轻易得出否定结论。
“够狠吧!走一步,看十步,这才是用兵之道!”张金称对弟兄们的怀疑浑然不觉,兀自信口开河,“这就是我器重老九的原因。大伙今后得都跟他学着点。敢这么用兵的人,我这辈子就见过两个……”
他得意洋洋地伸出两个手指,仿佛二人都是他的子侄般,“你们别觉得人少。这招的关键在出其不意。去年个,李将军奇袭黎阳,也不过带了几千人马。当时黎阳守军可是有好几万!这回,能喘气的差不多都被老冯给带出来了,剩下的歪,歪瓜裂枣,还,还真未必够王堂主一划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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