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个女孩在信中夹了一片嫣红而透明的树叶,对我说,秋天是悲伤的季节,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她说她觉得自己开始老了,常常会怀念家乡的青石小巷、海风、蝉声,和盛夏午后隆隆的雷雨。她说最怀念某个夏夜,和我一起走过黑暗的巷子时,看见的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
我知道她怀念1995年的夏天,无关诗歌,无关爱情,只是因为光阴如流水,永不可追。少年时代的忧愁总是那么简单而矫情,没有真实的困苦,没有痛彻的绝望,所以才格外甜蜜,值得珍惜。
那年秋天,我独自骑着单车穿行于落叶飘零的校园,不知在寻找些什么。阳光灿烂,青春漫长,仿佛在做着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我就像是一个迟到的寻芳者,庭院深深,满园的春花都已经凋谢,只剩下高树晚蝉,在西风里依稀说着往日的盛景。往日不可寻,来日未能期。我仿佛得到了所有,却又失去了全部。所有的一切仿佛即将开始,却又刚刚结束。
3
1995年九月的最后一天,一个好友从天津到了北京。他不是为了看我,只是为了见一个久未谋面的女生。高中时他喜欢上了许多女孩,每一封情书都是由我代笔。他说他喜欢上这些女孩,只是想忘记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初恋。那时他的初恋和他依旧只有一墙之隔,这边是南开,那边是天大,咫尺之距却遥远如天涯。
他来北京寻找的女生,是他初恋的闺蜜,也是他失恋时得到慰藉的源泉。许多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那天,我陪着他去了颐和园。碧空万顷,柳枝拂面,岸边游人如织。凉风刮过金光粼粼的昆明湖,刮过我周身每一个毛孔,让我忽然战栗得想哭。我多么喜欢眼前的美景,初逢却只如重见。我对朋友说,我终于明白王国维为什么要死在这里了。汨罗江遄急浑浊,纵有八千粽子、九百龙舟,又怎抵得过此地十里烟柳、一潭明月?
他说你丫就一文青,真酸。他说第一眼喜欢上的东西通常不能持久,日久生情才算靠谱。他说这番话时感同身受,发自肺腑,还说此次不成功便成仁,如果他要跳入昆明湖,记得逢年过节给丢个粽子。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来北京见的女孩,几年前曾与我有过短暂的暧昧。第二天见到她的时候,她亮晶晶地凝视着我,眉眼含笑,神情一如从前。
许多事情在开始时就已经结束,就如同北京短暂的秋天。一夜西风忽来,碧树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阳光里摇曳。对面的屋顶上泛着淡淡的白霜,有人围着围巾,呵着白汽,从窗前骑车穿过。窗台落叶堆积。
朋友走的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俄文楼前的石椅上,抽着烟,想起了许多已经淡忘的事情。
我想起了那苹果脸蛋的初恋情人,想起和她并坐在幽暗的电影院里,那温热而芬芳的少女气息。想起她似笑非笑的眼睛,交错而过时低下的脸。想起她倚在走廊的栏杆上,远远地凝望着操场上的我。想起凑近她晕红的脸时,嘭嘭的心跳。想起那些朋友在我面前倾吐对她的爱慕。想起没有人知道我和她无期而始、无疾而终的恋情……
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真切地感觉到夏天的结束,感觉到一阵刺痛的惆怅,和莫名的怀念。
那天夜里,我给她写了一首诗,想要寄给她,却一直压在抽屉的最底边。我不知道我怀念的究竟是她,还是那再也追不回的如水光阴。1995年的秋天,诗歌已经同落叶凋零,写诗成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儿。所以我就着吉他,将它谱成了一首简单的歌:
我掸了掸烟灰
雪就开始无声地飘落
这个城市在无边的苍茫中沉睡着
久远得如同
那个你一再提起的传说
你是否还记得
许多年前我们去过的那条大河
它平静地奔流象一个老人的脉搏
而远处夕阳正被獠牙的山峰吞没
那时你告诉我
一个关于河流的传说
很多个下午
我在这个孤独的城市
对着海的方向静默沉思
然后太阳就下山了
流水的声音激撞着空旷的夜色
那条大河漂白了许多岁月
譬如今夜
我忘记了你的容颜
只记得你那双雪一般空茫的眸子
和关于那条大河的无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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