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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一)

  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将军与活着的犟小子李旭之间任选其一的话,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虽然李旭的所作所为曾经让人甚感头疼,但活着的李旭从没主动给他惹过半点实际上的麻烦,并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断。而死了的李大将军却把他推到了浇满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会被烧得尸骨无存。

  已经常年不问政事的杨广很容易糊弄,特别是在取得了萧皇后的首肯的情况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随便编造个诸如“被瓦岗军遣刺客所害”之类的谎言就能将李旭的死因搪塞过去。但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却很难塞,自从李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到江都后,那些以前跟其有过交情的,没有交情的,甚至早就巴不得这一天到来的家伙们突然都变得正义起来,各类问责的奏折如雪片般向行宫里飞。两位参掌朝政的处理动作刚一迟缓,河南就传来了荥阳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还没等裴、虞两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襄城通守郑勃又以“似有不轨图谋”的罪名剁了东都派去的监军王孝逸。紧跟着河东李渊借故杀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张芮斩了朝散大夫柳茂,就连近两年刚刚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义”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于淮北不奉号令了。上书朝廷说久领大军在外,恐为流言所伤,身死兵散云云。

  裴矩被气得七窍生烟,但拿借机生事的人却无可奈何。凭心而论,东都这次做得的确太过。大伙看姓李的不顺眼,找机会倾轧他一下是正常之举。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此人向绝路上逼。先前有这样一位盖世名将震慑着,某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还不敢明目张胆的造反。现在口实有了,威胁尽去,人家能不把握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么?

  眼下唯一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敷衍办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将背后陷害李旭的那个人揪出来当众处死,借此平息一下各地军官们的愤怒。但这个替罪羊又实在难找。能调动王辩和裴仁基二人,让他们放开虎牢关防线者的官职绝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倾东都之兵堵李旭的后路也是个大手笔行为,没有越王杨侗的首肯,虎贲郎将刘长恭自己绝对没那个胆儿。

  “怎么着咱们也不能将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纪又懂什么?”朝房里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弹劾自己诽谤监国皇亲。众所周知,越王杨侗不过是个摆设,东都的军政大权眼下实际掌握在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右司郎卢楚等人手里。至于这些人为什么非将李旭逼上绝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

  “其实,这事儿不怪段大夫他们下手狠,李大将军骁勇是骁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个参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为李旭的死而深感叹婉。在他眼里,李旭的死绝不是因为东都方面误信李家叔侄即将造反的谣言那样简单。即便没有这个谣言,段达等人依旧会想方设法除掉他。而谣言的出现,只是为东都提供了一个良机而已。

  只是段达等人行事过于肆无忌惮,并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实即便他们不出手,再缓个一年半载,朝廷之中也有无数大人物跳出来,用尽一切手段让姓李的身败名裂。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任何人改变不了。

  “是啊,有些东西,先帝都浅试则止,李将军居然一头就撞了上去!不头破血流,才怪!”秘书郎虞世南对其兄的说法深表赞同。早在李旭未战没之前,他就和很多秘书学士私下里议论过,认为此人眼下名声虽然响亮,将来必不得善终。因为其所作所为的那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名武将的职权范围!

  秘书学士们私下认为,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开官仓,沽名钓誉。第二,擅更选士之道,扰乱地方官秩。第三,私分匪患区田产,示私恩于士卒。

  洛阳附近的官仓里装的都是朝廷为了战备而储存的粮食,先帝早有遗训,擅动官仓者处斩。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条死罪之中,这一条反而最轻。毕竟他奉命督师河南,没有理由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和流寇拼命。况且如果管城被贼军攻克,粮仓里的存储也会便宜了瓦岗众,不如先给郡兵和饥民们分了,反而断了贼军的念想。

  但第二和第三两条大过却是罪无可恕。无论李旭当初的立意有多善良,这两条政策施行起来效果多么好,都于事无补。九品中正制选材已经是绵延了数百年的旧例,以先帝之人望,曾经想以科举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为一个地方官员却敢比先帝走得更远,不是自己嫌寿命长了么?至于分荒地给有功将士的举动,更是主动撩拨世家大族们的虎须!特别是河南的千里沃土,眼下虽然陷入流寇手里,但没有一寸找不到原来的主人。李旭问都不问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对方能不恨之入骨么?

  “唉――!”黄门侍郎裴矩长叹。

  “唉―――!”内史侍郎虞世基以长叹声附和。

  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们两个何尝看不到,只是那些借机闹事的人怎会听秘书学士们的解释?他们只看重眼前的机会和现实利益。大火已经燃起,而肯救火的张须陀和李旭先后都倒下了,尽力向火上添柴的家伙们却活得一个比一个滋润。既然如此,众人干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费力不讨好地救火人,反被烧得焦头烂额呢?

  “大人如果觉得处置活人为难的话,不如在李将军的身后哀荣上想想办法?”见两位肱股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继续建议道。

  这也是他和秘书学士们商议后得出的结论。“反正李大将军已死,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责任,甚至使得东都和江都离心,实在得不偿失!”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虞世南没有发现太多愤怒,因此话说得更加顺畅,“皇帝和皇后对此事不想深究,估计也是看到了其中后果。河南的局面已经很乱了,若是几位留守的辅政大臣再寒了心,东都更是岌岌可危!”

  “开始时我和裴大人也是这么打算,但你没看到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么?”虞世基苦笑着摇头。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显然在此时行不通。据有人私下汇报,掌管着江都一半兵马的宇文士及都在骁果营中私下摆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灵,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壮士断腕的举措来,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里之外的齐郡精锐了。

  “那些借机闹事的家伙能跟李旭有什么实在交情,不过是借机讨要好处罢了。无伤大局的,朝廷尽量答应一些就是。待将他们安抚住后,再寻找其他机会逐个击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总之是无外乎‘漫天要价,着地还钱’八个字,慢慢拖着,终能拖出个结果来。倒是李将军身后事不能办得太轻,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壮烈。朝廷就认可他的名分,借机竖立一个忠义的典型来安慰往者在天英灵,同时也能激励后来人以其为榜样!”

  后半段话倒不失为一个缓和局面的权宜手段,抓紧时间落实下去,也能多少起到些给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却互相交换着目光,一边听一边摇头。待虞世南把所有话都说完了,沉吟了一下,同时开口,“唉——!”

  两位肱股之臣,居然都以叹息声作为话引。在官员们的记忆中,这也不失为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说…….!”裴矩尴尬地笑了笑,谦让。

  “还是裴大人先请,对于武事,虞某毕竟了解不多!”到了关键时刻,虞世基倒懂得谦虚,抬了抬胳膊,做了个能者优先的手势。

  “唉,我曾这样想过,往昔已以,来者可追!但河东李渊那里,恐怕已经不容我等讨价还价!”裴矩喟然长叹,声音听起来带着股说不出的哀愁。

  “莫非裴大人还以为李渊真的准备造反不成?”

  “难道当初的流言是真的!”

  众人被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问。

  “无论当初流言是真是假,河东李家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了!”裴矩苦笑,脸上的表情仿佛刚刚吃下一个大苍蝇般,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东都此举,已经充分说明了朝廷对李渊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紧挨着河东。我听说李旭的一个宠妾就是李渊的庶出女儿,两家本来就是同气连枝,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如今女婿死了,丈人刚好名正言顺地接管博陵。有大半个河东和小半个河北在手,李渊还用再对朝廷继续忍气吞声么?”

  换了别人一样会抓紧时机。非但李渊,恐怕罗艺也会有所行动。以往李大将军就像一根钉子般钉在六郡,既逼得罗艺头大如斗,又羁绊住了李渊,令他们二人很难仓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将钉子拔了,李渊和罗艺难道还有等新的钉子出现的道理么?

  “如果李大将军没死就好了!”见时局糜烂如此地步,众官员们终于想起李旭的好处来,叹息着道。

  如果李旭活着,他们不会像现在这般头疼,李渊和罗艺也都有所忌惮!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撒了手呢?

  叹息归叹息,事实既成,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大伙即将面对的,将是不断的指责,接二连三的叛乱。无论他们想什么办法临时敷衍,大隋朝这艘船已经四处漏水,距离沉没时日无多!

  “可能,可能李大将军真活着!”不知道是被屋子里的压抑气氛逼疯了,还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没有说话的中书舍人王圭喃喃地道。

  “王大人莫非以为李将军归降了瓦岗么?”尽管与李旭没什么交情,封德彝依旧有些不满地质问道。

  他这样做倒不是想维护李旭的名誉,而是不相信一个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学会了权衡变通。况且瓦岗军主帅李密因此人而毁容瘸腿,对素有美髯公之名的李密来说,这是比杀父夺妻还大的仇恨,又岂肯收留已致陌路穷途的李旭?

  “以李将军的为人,他必定不会投奔瓦岗!”王圭想了想,对着满眼狐疑的众同僚们解释,“在最初的死讯传来时,老夫也觉得五内为之俱焚。但这几天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此子乃知兵之人,断不会自寻死路。而观其在最后时刻的作为,居然散兵遣将,直奔渡口!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么呢?”

  “还不是刘长恭那厮干得好事!居然带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后路!李将军若是跟瓦岗拼命,两败俱伤之后刘、段等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拿下。而李将军若是与东都开战,麾下郡兵必然士气不高。凭着个人勇武,他即便能打败刘长恭,也没有力量再面对徐、翟二人联手一击!”封德彝皱紧眉头,大声回应。

  他对李旭的评价不高,但对刘、段等人的评价更低。在一干文人眼里,李将军虽然行事鲁莽,举止失礼,但却仍然可划为忠臣范畴。而段、刘等人,则是不折不扣的奸贼,佞臣!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惩处段、刘等人的端倪后,力主高规格操办李旭身后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后关头,姓李的依旧没有与东都兵戎相见,则说明他心中还装着朝廷,装着忠义,宁死也不肯辜负了圣恩!这种忠臣义士在儒者的眼中是万世楷模,无论彼此之间有没有矛盾,其行动都该被称颂,而不是被诋毁!

  “德彝不要忙着打报不平。”一直愁眉紧锁的裴矩眼神突然灵动起来,出言制止了封、王两人的争执。“王大人只是说其举止不符合用兵之道,并未说其对朝廷不忠。况且是东都挑起事端在先,他即便先动手与段达、刘长恭、王辩等人开战,过后上本自表,陛下也会谅解!”

  王圭的话虽然有些一厢情愿,但无疑让裴矩在漫天乌云的缝隙间看到了一线阳光。数日来,曾经多次参赞军务的裴矩对李旭的举动也是百思不解。如果换了他和对方易地而处,他一定不会遣散部众,而是携刚刚大胜之威一举击溃段达等人。然后进入虎牢关内闭门不出,同时向各地请求援军。只要能确保东都和荥阳不被瓦岗攻破,过后朝廷也只能像现在一样,认可段、刘二人身败名裂的既成事实。手握重兵的他非但不会受到任何追究,还会得到陛下的好言嘉奖。

  这就是忠臣和能臣之间的区别。忠臣这东西,传说中的五帝三皇时代可能有过,但在大隋朝,他的结局只会是一声叹息。而能臣行事时则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途径,心中不会有任何道义羁绊。为了达到某个目标,把江山社稷与百姓福趾都作为赌注押在台上,亦在所不惜!

  作为能臣的裴矩无法看透李旭在战没之前的一举一动。此人既然是百战名将,就不该自寻死路。除非他对心中所坚持的一切早已失望。但即便如此,他还有投降瓦岗的选择,不见得非要以黄河作为最后归宿。

  “我听谣传说,李将军一个心爱的女人为了给他报信,策马狂奔了二百余里。当时此人怀着身孕,天上又大雨倾盆,所以赶到军营后,很快就香消玉陨了!”御史大夫裴蕴叹了口气,补充道。

  “昔日楚霸王宁死不过江东,姓李的在最后一刻的心境估计和西楚霸王差不多。美人已逝,弟兄们又全军覆没,他即便回到博陵去,又有何面目见那些曾经劝说他不要渡河的部将?”虞世南这个时候倒没冷嘲热讽,以一种忧古伤今的口吻叹息着点评。作为文人,他很喜欢这些惨烈且带一些香艳的典故。年青时也曾梦想着有很多虞姬为了自己接二连三地抹脖子,当然,感动过后,他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一定不让家里的其他妻妾失望。

  “他不是楚霸王。楚霸王自刎乌江时,麾下兵卒全军覆没。博陵军只有四千轻骑跟着他南渡,在六郡之中还有三万多人,足够他卷土重来好几次!”王圭继续摇头,否认了关于李旭可能是为情而死的谣传。

  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击倒,更不会只因为一个女人就方寸大乱。他不认为李旭会如此脆弱,更希望自己的推测正确,从而让眼前的麻烦顿时消失。况且只要李旭活着,那些以其死为理由的闹事借口便都不成立。朝廷处理善后事宜来也轻松得多,简单得多。

  “王大人人以为死在黄河中的不是李将军?”裴矩越顺着王圭的提示去想,脸上的表情越震惊。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大声追问。

  如果事实不幸被王圭猜中,他和虞世基二人要面临的麻烦不会再是眼前这些非难。但可能更不轻松。姓李的平生就败了一次,还是被东都从背后陷害所致。如果他领博陵大军向朝廷讨还公道,试问东都众人还有继续活命的理由么?

  “死在黄河中的可能是李将军的部属,或者根本没有人投河!”王圭点了点头,低声道。

  “没投瓦岗,也没投河身死,那王大人以为李将军会往哪里去?”封德彝被王圭脸上的郑重表情吓了一跳,伸手扯住了对方的另一只袖子,追问。但论才学不论人品,王圭在群臣之中绝对能排得上前三位。他既然说得如此肯定,必然是从纷繁复杂的流言中看出了某些蛛丝马迹。

  王圭轻轻甩了甩胳膊,将封德彝的手甩开。然后以长者身份拍了拍裴矩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笑着提醒道:“如果换了裴大人领兵,既不想跟瓦岗军斗得两败俱伤,让刘长恭等人收了渔利去。又不想与官军手足相残,有损于江山社稷,应该如何?”

  “如何?”震惊中的裴矩顺着王圭的问话回应,然后骤然被自己的话惊醒。他突然发现自己先前只想到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方案,却没考虑到李旭的为人。此人做事素来有一个原则,在坚持自家原则的情况下,又不想死于非命,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一走了之了。

  “我会一走了之!”裴矩皱着眉头,幽幽地回答。“我会让郡兵们各自回乡,反正刘、段等人只想杀我,必然不会难为这些郡兵。而带着他们,反而影响了轻骑的速度。不对,不光如此,这四千博陵弟兄都是我的安身立命本钱!”他越说越快,越说眼神越明亮,“放一伙人走也是走,两伙人走也是走。我把四千博陵弟兄中的大部分散进入四万郡兵当中,也能稀里糊涂从段、刘两人的眼皮底下混出去。甚至向南绕道,从来路返回老家!当时瓦岗和洛阳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决不会顾及到那些郡兵!”

  “反正明知必败,李将军以一二死士装扮成自己,也能吸引瓦岗军来追。待瓦岗军发现上当,他和博陵轻骑,早就不知道溜到何方去了!”虞世基的反应也不慢,顺着裴矩的推测补充了下去。

  “既然如此,瓦岗军为什么散布谣言说他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封德彝还不服气,急急地问。

  “李将军死讯传开的后果大伙不都看到了么?对瓦岗军而言,其中好处还不够大?”裴矩大步转回书案,一边翻看有关李旭之死的那些奏折,一边大声怒气冲冲地骂。上当了,这个当上得忒窝囊。东都方面凭着一个谣言便出手自毁长城。而瓦岗军也仅仅凭着一个谣言便让所有图谋不轨的家伙们都主动跳了出来,分散开了朝廷的注意力。从而获得大败之后的最佳喘息时间。

  唯一倒霉的是他和虞世基等人,一边要给东都惹下的大祸收拾残局,一边还要分心去应付那些讨价还价者。这参掌朝政的差事,也真是难做!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恐怕不是不做,而是不敢吧!”王圭叹了口气,将最后的答案呈给了众人。一个死迅,让多少人为之手舞足蹈。若是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势力范围,多少人又巴不得将谣言变成事实。”

  “把李旭可能没死的消息想办法传出去,一定要让东都、河东知道。也想办法给河北窦建德、高开道等人透个信儿,说他们的死对头可能轻车简从混回博陵!”刹那之间,裴矩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

  一个活着的李旭,还有一个死去的李大将军,如今,他只需要后者。

  死了的李大将军才是最完美的李大将军,而一个经历了背叛后依旧活着的李旭将给已经足够纷乱的时局带来无尽的变数。此刻,不止是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焦急地分析着最后答案,远在河东的唐公李渊同样忧心忡忡。

  他在得知李旭兵败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派遣亲信前往博陵帮助女儿“守卫”女婿的治所。但兵马只走到井陉关,便又被他派来的信使从背后追上截回。“太原恐有急变,见信速速回师!”在给心腹参军马元规的手令上,李渊如是写道。当心急如焚的马元规返回到太原城下的时候,越境来袭的突厥人已经撤走,除了损失了几万百姓外,河东李家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

  比起这一事件带来的收获,损失立刻可以用“微不足道”四个字来形容。突厥兵刚一出现,唐公李渊便以“疑有勾结突厥”的罪名,轻而易举地除掉了朝廷派来监视他的王威和高君雅两位副将。他的行为得到了太原百姓的一致拥护,并且将李家已经濒临颠峰的人望推向更高。突厥兵的残忍人所共知,勾结突厥者百姓们恨不得生啖其肉。至于王、高二人是否真的做过勾结突厥的事,死人是没有嘴巴替自己辩解的,活着的人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接下来,李渊忙着派遣使节跟突然可汗议和,对继续派兵东进接管六郡的事只字不提。几个心急的幕僚怕李家坐失良机,纷纷入府进谏,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婉拒。“当时的决定不是个正确选择。萁儿没有向我这做父亲的求助,说明她有足够的把握守住六郡。此事还是等等,毕竟大将军尸骨未寒,咱们不能好心引起误会!”李渊如此解释他突然举棋不定的原因,疲惫的眼神中,却隐隐透出一股担忧。

  局势变化却快得不容人犹豫,转眼之间,薛世雄病死,薛家兄弟带着万余士卒和半个涿郡地盘归顺罗艺的消息便传到了太原。紧跟着,幽州大总管罗艺渡过桑干河,连取良乡、固安和涿县三城,兵锋直逼上谷。

  “父帅再不出兵,六郡就变成四郡了!”刚刚从外地返回太原的李元吉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闯到议事厅内,气急败坏地提醒。“萁儿就一个寡妇,怎可能是罗艺的对手。况且现在您顾着她的感受,她却未必自认为是您的女儿!”

  “滚!”正为是否出兵而烦恼的李渊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三子的置疑。左右亲卫见事不妙,赶紧上前将还欲强辩的三公子搀走。待儿子去得远了,仍在震怒中的李渊才收起脸色,强笑着向亲信幕僚和部属们赔罪道:“此子乃我老来所得,平日疏于教诲,让大家见笑了。倘若将来有闲,一定为其聘请严师,勤加督导。免得将来老夫一时看管不住,让其给家族招来横祸!”

  “唐公言重了,三公子毕竟年龄尚幼。况且他也是处于一番好心!”参军马元规笑了笑,低声劝告。

  “是啊,罗艺近来如此嚣张,与公与私,唐公都不能再保持沉默!”亲卫统领钱九珑和马元规同属于急进派,趁机催促李渊早拿注意。

  关于李元吉在话语中对其姐的不敬,二人本能地选择了忽略。一个庶出的女儿,又新死了丈夫,娘家肯替她出头已经是她最大的福分。知道进退的话她便该早向太原告急,主动铺好李家接管六郡的台阶。将来凭着这些功劳,李家化家为国后也不会忘了给她一定的地位。如果继续硬撑下去的话,就难怪李元吉不肯认这个姐姐了。如画江山面前,血缘总是显得单薄。况且这份血脉又不十分纯正!

  “马参军此言差矣!萁儿小姐毕竟是李家的女儿,穷急之时,又怎会想不起尚有父母可以依托。依末将之见,她必是胜券在握,所以不想给家里添麻烦。”向来不太爱说话的刘弘基最近却成了稳健派的领军人物,在唐公府几次关于是否出兵博陵的讨论中,他一直持反对态度。

  他最近风头很劲,隐隐已经成了后起诸将之首。诛杀王威和高君雅一事,便是由他和武士彟二人负责布置规划,并一举达成目标的。唐公李渊对他也非常信任,几乎将其地位提升到可以与长孙顺德、马元规、陈演寿这些心腹老将同列的地步。但地位提高了的刘弘基却渐渐不懂得收敛,出言往往与老人们的意见相左。

  刘弘基以为,守土之事,最关键在于人和。而眼下博陵兵马正是一支哀兵,很难以强力压服。而地方百姓又从李旭连续两年的行政中得了不少好处,心中肯定对其存有感激之意。再加上罗艺治下的幽州素来贫蔽,与博陵的繁华对比鲜明。种种因素结合起来,易县必然会是块很难啃动的硬骨头。况且眼下幽州方面还分了一半兵马南下与窦建德、高开道两人争夺河间,仅仅动用一半力量,更不可能快速将上谷郡攻下。

  “若是咱李家强行出兵,于外人眼里看来则等同为背后给博陵捅刀子。即便能顺利接管一两个县城,民心也不会太稳。况且如今雁门、楼烦两郡已经尽落于刘武周之手。我军失去了飞狐岭这条官道,根本无法直插上谷。若取道恒山,幽州兵却远没打到那里,太原兵却先一步到了,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此事?”刘弘基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中侃侃而谈,丝毫不避讳周围越来越尴尬的脸色。

  数日前河东兵马取道井陉关,奔的正是恒山郡。按他的话来推断,等同于跟幽州两路夹攻博陵。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谁都不愿把覆盖于其上的那层虚假的面纱扯落。在争夺天下这盘棋里,温情是不存在的。昔日高祖如果下不了分一杯肉羹的狠心,也不会创立大汉数百年基业。只是在聪明人眼里,这些听起来就让人齿冷的话语,全部可以用睿智来理解。把妻子儿女先后推下马车的举动,也可以看作为果断的象征。

  众人都理智地保持了沉默,等待着李渊发怒,把刘弘基像李元吉一样赶出议事厅去。但令大伙惊诧的是,听了刘弘基的话后,唐公脸上的火气反而慢慢地消散。

  “我当时情急,没考虑这么深。后来发觉处置失当,不是立刻就派人将兵马追回来了么?”李渊不无歉意地向刘弘基笑了笑,解释。

  “依照末将之见,眼下唐公至少还应该遣使去面见罗艺,向他重申河东不会坐视他攻击博陵的行为!如果幽州坚持不肯退回桑干河北,并归还被掠人口和财物的话,河东随时会联络其他豪杰替李将军的遗孀讨还公道!”刘弘基却不想见好就收,向李渊抱了抱拳,顺势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李将军的遗孀’和‘唐公的女儿’这两个词指的都是一个人,字面上的意思却有着天壤之别。听了这句话,非但马元规有些坐不住了,连一向与刘弘基交好的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都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弘基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等为了一个虚名,就将六郡之地,百万人口送予他人么?萁儿毕竟是李家的女儿,而仲坚又无子嗣!一旦有心人趁虚而入,咱们一番做作,岂不都为他人缝了嫁衣?”

  “到现在为止,有人看到仲坚的尸骨了么?有人目睹最后一战么?所有消息都是谣传,转述,难道你等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希望仲坚死么?”刘弘基的目光掠过长孙无忌和侯君集,径直落在二人身边的李世民脸上,声音不高,气势却咄咄逼人。

  “从兵败到现在已经是第九天了!”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被刘弘基问得心里发虚,连声向众人剖白。“如果仲坚真的侥幸脱身的话,也该有个音讯。况且咱们河东是为了帮他,而不是害他。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介意那么多?”

  “这天底下恐怕最难问的便是人心!况且咱们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人眼里看到的结果!”刘弘基冷笑了一声,说道。

  他在唐公府中素有老成持重之名,从来没主动跟人为过难。一旦发起火来,却像头暴怒的公牛。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有理说不清,不得不偷偷用目光向李世民求援。但李世民却好像睡着了,根本不肯抬头与二人的目光相接。

  ‘二公子好像也改了主意!’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两人惊诧地想。失去了强援,他们不得不放缓了语气,“但按照弘基兄的意思,咱们河东也付出得太多!”长孙无忌摇着头,喃喃道。

  “并且得不到任何回报!”侯君集看了看李渊的脸色,低声补充。

  “我们做的事情,别人都会看在眼里。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着的人心里也会有个判断。”刘弘基长长地吸了口气,将目光又转向了李渊。“所以,末将希望唐公谨慎处之,无论仲坚已经战死,或依然活着,他毕竟是李家的旁支。毕竟一直视唐公为族中长辈,恭敬有加!”

  紧张和沉默再次笼罩全场,只有夏日的微风不懂得人的心思,轻轻吹来,拂去大伙脸上的汗。亲情,真的这样重要么?这一刻,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着刘弘基,重新为其身份做着定位。有人脸上露出了不屑,有人脸上露出了怜悯,但在唐公李渊脸上,当最初的尴尬消失后,笑容中居然带上了几分嘉许。

  “弘基说的,正是我后来所想。前往蓟县的使者今天下午就会派出,萁儿那里,我也会亲笔修书,告诉他李家决不会在危急关头放弃她这个女儿!至于六郡的归属,等建成、婉儿回到太原后,咱们再从长计议!”仿佛突然心软了一般,李渊几乎全盘采纳了刘弘基的建议,并且准备付出更多。“化家为国,如果家都碎了,咱们要一个国有什么用呢?”他笑着道,伸出胳膊,做了个结束探讨的手势。

  “唐公!”马元规、长孙顺德二人全部站了起来,急切地劝阻。二人平素一直不甚和睦,但在如何对待博陵这件事上,却出乎意料地看法一致。

  “唐公一定是被姓刘的用言语挤兑住了,毕竟李家多年积累起的好名声来之不易!”有人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暗暗地想。

  “争夺天下,的确也需要一点点仁爱之名。但与六郡之地比起来,还是土地和百姓实惠!”有人确信最后的决断是个错误。古来成大事者无不狠辣果决,在儿女亲情上投入过多,往往要落得失败的结局。

  “萁儿是我的女儿,仲坚是我的族侄!”李渊慢慢站起身,声音随着身体的挺直而一点点抬高,“若干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自残骨肉,今后亦可能放弃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这种情况,你们真希望看到么?”

  正在走动中的众人如闻霹雳,蓦然回手,刹那间大部分人心中都充满了感激。‘狠辣’二字,想一想很简单,说出来也不太难,但如果把自己放在萁儿的位置上,有谁希望自己做一个被牺牲者呢?

  “唐公不辜负我等,我等也必将誓死以报!”由刘弘基领头,武将、谋臣们纷纷长揖及地。眼前的唐公是一个让人看起来更为亲切的唐公,跟着这样的家主,未必事事皆选择理智,至少大伙没有后顾之忧。

  刘弘基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在直起腰来的同时,大伙心中暗自称赞。接下来唐公的命令听在众人耳朵里则毫不令人惊诧,“弘基留下,顺德、元规和演寿,你们三个也留下。具体细节如何落实,咱们几个继续商议。”

  “诺!”刘弘基答应一声,在羡慕的目光中,缓缓走向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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