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龙城内,皇甫真困坐愁城,连日的操劳与忧急让他增添了不少白发,几日之间,原先神采飞扬的、志得意满的那位太尉大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神态蒿枯,身形骷髅的老头。
“搞不懂啊,搞不懂”,皇甫真用掌拍击着桌案郁闷不已。
自从汉军轰塌了和龙城东城墙后,再没有一名将官敢身临前线,现场指挥防御作战。汉军的大炮不认人,管你是否有投降意识,挨上就是个死。
从此,燕军将领习惯了在城中指挥士兵上阵搏杀,而皇甫真也失去了上城观敌的兴致,终日坐在府中哀叹。
“搞不懂,兵法云‘围三阙一’,可汉军攻城为什么只攻一面,其余三面不管不顾,任我增援部队源源入城。
搞不懂,按说,汉军轰塌了东城墙,下面应该挥军夺城,可为什么,他每次派出军队稍遇拦阻立刻退下。”想到这里,皇甫真不禁暗自欣赏自己对城中将领的控制严密。
从汉军攻城第一日起,他就采取了连做法,每名将令手下分配两名副职相互监督。同时把将领的家眷全部集中管理,以此防范城中兵变的可能性。
做了这些之后,皇甫真觉得还不够,他又堵塞了和龙城其余城门,唯独留下通向蓟京的西门,而西门守则由阳裕担任。
在这种种严厉的监管措施下,和龙城的攻防战虽然进行的残酷,可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大规模的叛逃现象,这让皇甫真还有点坚守下去的信心。
“想不通,汉军为什么每次攻城,却只在城墙附近转悠,并不敢深入,难道,难道……”
皇甫真已经隐约猜到了高翼这种做法的目的,但他却始终不敢往这方面想。
门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名阳氏宗族的族丁,他冲进厅内,满脸都是绝望,扑通一声跪在皇甫真面前,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甫真已经没有绝望了,他和颜悦色地提醒那位阳氏族丁:“别慌,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糕?”
那位阳氏族丁在皇甫真的鼓励下吞吞吐吐的说:“汉军开始在其余五门挖沟,包括西门。”
皇甫真勃然大怒:“你确定,其余五个门都在挖沟?”
和龙城采用都城式建筑,有六个城门,东城门与东城墙已被轰塌,现在完好的只有五个门。皇甫真获得肯定回答后,怒火更不可遏制。
“刚还说‘围三阙一’,铁弗高不读书吗?真是个蛮子,他竟然连一个城门也不留。打仗怎么能不按兵法来打呢?”
阳氏族丁考虑不了那么高深的问题,他只是面色灰白的补充说:“汉军连续炸了三次,炸出的壕沟又深又阔,完全堵住了各门的出入。城头上士兵看了,连汉军挖沟的人都带着梯子爬上爬下,阳大人让我转告太尉大人说:‘壕深不可渡’。”
皇甫真无所谓的摇摇头:“没关系,我们本是孤城一座,有何可畏?”
掐着指头算了一下,皇甫真补充说:“告诉你家阳大人,计算时日,太原王已经进入辽北,要不了多久,他会直攻龙城。等消息传到铁弗高那儿,估计他就要退军了。坚守十日,传谕全城,再坚守十日就可解围了。”
皇甫真的话给了这位族丁一点信心,他站起身来,向皇甫真行了个礼准备告退。正在此时,城中突然爆起一阵喧哗,皇甫真大惊,他以为是兵变,正准备派遣侍卫出去查探,平视按着剑,满脸绿色闯进厅内。
“大人,汉军营中竖起两块木牌,一块木牌写着‘汉军已克蓟京城’,一块木牌写着‘食人者不得生’。大人,请问,我们几日没收到蓟京城消息了?”
“五日……”,皇甫真迟疑未定的回答:“也许,大雪封山,道路未靖,也许,信使迟发……”
皇甫真说这话信心不足,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充分。毕竟,对面的汉王素来信誉卓著,而且,喜欢用堂堂正正之师与燕国交手。此前从来没听说过,汉王有欺诈行为。他既然说这话,可信度在九成以上。
“可是,汉国哪来的兵呢?他的倾国之兵都在此,他哪来的兵攻蓟京?”皇甫真喃喃自语。这句自语等于否定了他前面的坚持。
平视立刻要求:“大人,请即可稳定军心,三军鼓噪不安。请大人出面安抚。”
“不用安抚”,皇甫真把袍袖一甩,此时此刻他颇有点无奈:“和龙城中军粮匮乏,早就以人肉为食,汉军不是说‘食人者不得生’吗,告诉士卒,按铁弗高的说法我们都不能生存,只有拚死一战。”
平视郑重点头:“我马上把太尉大人的话晓谕三军。”
一阵天崩地裂的爆炸声轰然响起,这一阵爆炸声来得格外猛烈,震的大地乱颤,房屋乱抖,饶是众人听惯了持续不断的爆炸,也为这阵震天动地的爆炸而失色。
“怎么回事?”皇甫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废话。
平视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谁都明白的废话:“全面攻城。汉军经过数日试探,已摸清了城内虚实,我等生死存亡就在今日。”
和龙城外,汉军三百门新式大炮一字排开,先来了三轮威力射击,而后改为徐进射击,炮火逐渐向城里延伸,随后,汉军部族冲上一片废墟的东城墙,开始清理废墟构筑炮兵阵地。
这是屠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只有战争之神——大炮在发言,其余的兵种都成为辅助,或者屠宰的对象。
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攻城炮战,汉军已培养了大批有实战经验的炮手。这次,他们全体上阵,围拢在三百门新式大炮前,兴奋得向敌人倾泻着怒火。
战争,打得就是物资。攻城三天后,汉军原先装备的青铜小炮全到了使用寿命的极限。
而后,经过实战检验寿命更长,重量更轻的钢芯青铜炮,沿着汉国修建的“汉直道”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前线。沿着那条通常的大道,大量的战备物资调运到了前线。高翼营中现在已堆积了八千吨黑火药,足够完成一场中等烈度的炮战。
此次,运送到前线的除了新型大炮外,还有汉国新开发的岩石炮弹。岩石导火索技术汉国早就拥有,此次将它运用到炮弹当中,汉国炮打出去的不再是铁球,而是落地即炸的开花弹。这让汉国的炮火显得更加凶猛。
几轮炮火过后,和龙城内燃起了大火,到处是惊慌失措的溃兵,到处是混乱的人流,所有人都向西门拥挤,希望躲开东门这个烈火地狱。
“地狱,这确实是地狱,八千吨火药所造就的地狱。”高翼摇头叹息说。
攻城数日,和龙城像个巨大的磨盘碾碎了无数条生命。汉军轰塌东城墙后,皇甫真数次组织人手修补这段城墙。城中原先准备的石料已被他消耗殆尽,不得已,他拆毁了东门附近的房屋,将土石填入。
可汉军反复用持续的压力迫使皇甫真调集军队,向这个缺口填补。每次燕军上来,汉军总是稍一接触,立刻撤兵,躲在燕军攻击范围之外用大炮发言。一顿凶猛的炮火过后,新填补的城墙再度被轰塌,填上去的万人队坚持不了几轮炮火就消耗殆尽。
经过这二十多日的精神摧残,燕军的战斗意识已被降到了谷底。他们浑似行尸走肉般的听从上级命令,呆滞的走向炮火,在烈火与霹雳中挥洒着自己的生命。幸存下来的人,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感觉,两耳中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这次,汉军攻上残缺的东城墙,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了,他们就地构筑阵地。随后,一尊尊大炮被拖上来,汉军就在这城墙的废墟上,开始向城内纵深射击。
和龙城依旧是一座没有砖瓦的城市,大多数房屋都是土木建筑。木制的亭台楼阁遭遇数千度高温,立刻燃烧起来,火势一起,在干燥的冬季里,简直没办法阻止其蔓延。片刻过后,火势连成一片。燕军十数万大军在烟火中左冲右突,寻找逃生之路。
阳裕首先反应过来,他大开西门,纵容百兵逃出。汉军兵力不足,每道城门口只挖了很深的壕沟,派出几个警戒哨监视。西门的汉军见到燕兵冲来,狂吹军号,可那军号声掩盖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微不可闻。
狂涌而出的燕军相互踩踏拥挤,跌下壕沟的人根本没机会爬起来就被后来者压倒。后面的败兵推搡着前面的溃兵,将他们不断挤下壕沟。层层的人体不一会儿堆满了壕沟,随后冲出的溃兵不管不顾,踩着还在呻吟的燕军士兵攀过壕沟,向蓟京方向亡命而去。
警戒的几名汉军士兵奋力阻挡,可他们几人之力迅速淹没在奔涌的人流当中。
阳裕见到壕沟已经塞满,他毫不犹豫的带领家丁弃城而逃。等皇甫真接到消息,大势已去,汉军出动的骑兵绕道西城堵塞了燕军最后的生路。而后,城内的燕军更加混乱,残存的燕军将领纷纷打出白旗,绕道与汉军接触祈求投向。
“阳裕误我”,皇甫真仰天长叹。他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阳裕反而是造成这场混乱的罪魁祸首,而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的唯有他最看不上眼的武夫、慕容垂家奴平视。
“事不可为,我带大人冲出西门”,平时提剑而言。
“冲出西门就可生吗?”皇甫真此时已明白了一切:“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我们没有补给,没有取暖物,千里迢迢,即使我们侥幸翻越了燕山,又能怎样?去蓟京?你现在还相信蓟京仍未陷落吗?蓟京不存,我们再向那里去?”
平视沉默片刻,慨然说:“大人不走我走。我去找家主,告诉他这里的情况。”
皇甫真挥挥手,心灰意冷地回答:“也好!告诉慕容垂将军,战争,已经进入了另一种模式,一种你我不熟悉的模式。汉军躲在我们弓箭射程之外,令我军光挨打不能还手。
不过,雷火炮发火间隔较长,也许,用骑兵突击是个好方法……告诉慕容垂将军,遇到汉军,不可坚守,要游动。不可让汉军立住脚跟,构筑跑垒。”
事情紧急,平视也顾不得客气,他抱拳告辞。当他两脚迈出大厅时,听到身后皇甫真下令:“通知各军,放下武器,联系铁弗高,告诉他,我军愿降。”
这命令让左右齐齐松了口气,有位随从指着平视远去的背影,建议说:“太尉大人,平家奴若生还,恐有言辞不利于大人,何不擒之,送给汉王作为觐见礼。”
皇甫真笑曰:“无妨,西门汉军阵列已成,我军无战心,只顾逃命。平视此去,即使集结军卒,一旦寻着出路,恐怕一哄而散。冰天雪地,孤身远行,我料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皇甫真缴械令一下,三军齐声欢呼,涌向西门的溃兵停住了脚步,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燕军哭都哭不出来。
皇甫真连续五次派出使者向汉军传达投降的意思。可汉军的炮火丝毫没有平息的意思。在这片刻的功夫里,汉军将火炮调上了残存的城墙,步卒沿着城墙推进,在皇甫真第五次派出使者时,汉军已经占领了空无一人的西门,实现了合围。
此后,汉军的大炮从城墙上打来,城里没有一处安全的角落,许多燕军躲入残缺的土墙后,希望借此躲避汉军的炮火,结果汉军一炮轰来,整个土墙变成一个深坑,周围散落着残肢断臂。
“报,我军使者再次被汉军轰杀。”燕军士兵报告皇甫真。
此时,信使已经成了一个极度危险的工作,在炮火连天中,打着白旗走动的信使已经成为汉军炮兵的最好目标,他们争先恐后的测量射角、炮距,一通劈头盖脸的炮火下来,连续五位信使连渣滓都没剩下。
“再派使者”,皇甫真很纳闷:“打白旗谈判,不是汉军立的规矩吗?他们怎么不理睬呢?哦,命令三军齐喊‘我军愿降’。”
“接受投降”,高翼冷峻的回答。
人临死前爆发的能量是如此庞大,燕军声嘶力竭的喊叫甚至盖过了炮火声。
高翼沉着脸改变了原先的策略。他摊开手掌,掌中是一封刚传来的冲锋快报:“燕军骑兵三十万忽然出现在铁岭关之北,目前正在狂攻铁岭关。”
这封信的落款是三日前,高翼看着信的落款“嘿嘿”笑了:“慕容恪,你真不简单,我来声东击西,你也来个声东击西。不错,你这次真打着我的软肋了。”
|